十六、宋义布的局，项羽把他杀了也没能走出去

《三国演义》里脍炙人口的改编之一，魏国司徒王朗榜上有名。罗贯中给他增加了两段历史上没有的剧情。其中最有名的自然是诸葛亮骂死王朗，这段原创剧情随着年青一代“鬼畜文化”的兴起可谓人尽皆知。

另一段知名度略小一些，但读起来更让人惊讶：孙策平定东南时，当时镇守一方的王朗曾经“拍马舞刀”，和太史慈廛战。

看来，王司徒年轻时武力很强大，能和太史慈单挑而不分胜负。可惜他老了之后就打不动了，只能靠嘴大战诸葛亮，还落得个惨败。

王朗这一场文斗一场武斗，都属于罗贯中给他加的戏。但历史上还真有这么一个人，年轻时候在游侠圈里是顶级存在，曾经参与荆轲刺秦时的现场送别，后来成为战国末年楚国的令尹。秦灭楚统一天下后，他积极投身于楚国的复国运动，最终成为全部楚军的最高指挥官。然而，由于年迈，武力衰退，他在部下项羽发起的政变中死于项羽之手。他生前为楚怀王熊心规划的战略布置，仍然大大干扰了项羽的布局，为刘邦最终的胜利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这个人便是本文要说的宋义。

在许多人的传统印象中，宋义是一个因为发现项梁部楚军的危机而被楚怀王熊心欣赏，随后扶摇直上成为楚军最高指挥官的纸上谈兵者，最终被项羽推翻并杀死。但是，从史书的许多细节可以发现，宋义的地位相当高，绝对不是横空出世的暴发户。更让人惊讶的是，宋义还有着极高的“国际”认可度。

秦末天下大乱时，齐国的实际掌权者是田荣。田荣是一个为了保证自己对齐国的控制权而不惜代价的人，跟任何想染指齐国的外部势力都坚决拼命，并且为此在秦国灭亡后第一个公开和项羽翻脸开战。他的掌控欲和权力欲极强，名义上的傀儡齐王、他的侄儿田市试图脱离他的掌控时，他能毫不犹豫地弑君自立。

就是这么一个心狠手辣又极度护权的田荣，对宋义的姿态却低得不可思议。宋义成为楚国最高指挥官时，齐国国王是田市，田荣名义上是齐相。田荣竟然愿意把自己的宰相之位让出来，而且是让给宋义之子宋襄。也就是说，田荣这样的实力派加“守权奴”，竟然是以宋义子侄辈自居的态度，愿意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宋义的儿子，以实现和宋义的合作。这从侧面说明，当时的宋义无论是资历还是江湖地位，在楚人之外的诸侯中都有着极高的认可度。

这是为何？

从东汉荀悦所著《汉纪•汉高祖皇帝纪卷第一》的记载中，我们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线索。这本书描述宋义向项梁进谏时写道“故楚令尹宋义谏曰"。既然是“故楚”，那么肯定说的不是此时的楚怀王政权，更不可能是山寨的陈胜张楚，只能是战国末年的楚国。

宋义在楚国灭亡前的某段时间担任过楚国的令尹，也就是说，在楚国灭亡前，他就是宰相级的大佬了。正因如此，楚怀王熊心在项梁死后才决定空降宋义为楚军的最高指挥官，项羽、刘邦等人都要受其节制。

那么，宋义在楚国为什么能担任令尹？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战国末年，和屈原齐名的大文人宋玉所作的《笛赋》时常被认为是伪作，最主要原因是，文中许多事迹涉及荆轲刺秦王的细节，而当时的宋玉已经七十多岁，就算听到荆轲刺秦的事，也不大可能像亲历者那样掌握许多送别荆轲的细节。

但是，在拿不出确凿的证据否定该文为宋玉所作前，应该遵从《艺文类聚》《文选》《古文苑》等文献的题名，将其视为宋玉的作品。那么就有一个问题：为何一个七旬老翁，在楚国局势风雨飘摇时，会写下这么一部作品？

郭沫若在五幕戏剧《高渐离》所附人物考证中认为，在易水边和太子丹、高渐离一起送别荆轲的燕国客卿“宋意”与秦末“卿子冠军”宋义或为同一人。顺着这个考证，我们再来看《笛赋》，一切就豁然开朗了：在《笛赋》中，我们也见到了宋意这个名字。

宋玉在《笛赋》中不但知道荆轲去刺秦王，几次提起荆轲事迹，还清楚知道宋意去送别荆轲到易水。在《笛赋》中，宋玉还详细记载了宋意去易水的路上得到了雌竹等精确细节。即便在通信发达的今天，要对一个事件了解得如此详细也得大费周折，何况此事发生在战国。当时的宋玉身在楚都寿春郊外的古衡山，与今日河北易县境内的易水有着一千多千米的直线距离，分属不同的诸侯国。在地理距离如此遥远的战国，即使双方有书信往来，宋玉能听说宋意在易水送别荆轲的事情，其细节也很难详细到这个程度。更大可能是，宋玉听到了作为子侄辈的宋意本人讲述。

宋玉创作《笛赋》应在荆轲刺秦王，也就是公元前227年之后，此时他已是年逾七旬的老人，如此年高之人是不会有兴致来关切一个与己毫不相关的人和事的。按普通人之常情，一个人最为关怀的不外乎父母、妻子、儿女等家人。《笛赋》中对荆轲的描述，更像是宋意回到楚国后对长辈讲述荆轲事迹，被宋玉写下来后流传后世。

这也解决了一个有趣的问题：荆轲刺秦的工作极度保密，荆轲和太子丹死于非命，为何后世能留下这么多细节记载，仿佛身在现场者讲述一般？那是因为同时在场的宋意回楚国后，实实在在地向和屈原齐名的宋玉讲述了这件事情。

此外，宋义在秦末大起义时被称为“卿子冠军”，冠军是统率全军的将军之意，而“卿”在战国末年是给高级大臣或贵族的荣誉称号。宋玉在楚顷襄王时代曾任高官，可以称为“卿”。“卿子”这个称号从侧面证明，宋义更可能是宋玉之子，不是一般的子侄辈，宋意即宋义。那么，堂堂楚国上卿宋玉之子宋义，为何第一次出现于史书时竟然是燕国客卿、江湖知名游侠？结合楚国晚期的政治局势和宋玉仕途的浮沉进行分析，宋义的游侠经历便可以大致被勾勒出来了。

宋义大约生于公元前275年的楚顷襄王时期，当时宋玉仕途顺达。公元前263年，楚考烈王继位后，开始重用以黄歇为首的嫡系，顷襄王时代的老臣们开始逐渐被架空和闲置。宋义成年时，春申君黄歇专权，其父宋玉在政治上已然失势。宋义作为宋玉之子，唯楚国的政治前途有限，因此选择到处游历。宋玉年轻时是知名的美男子，作为楚国高官又相当有钱。宋义继承了父亲的美貌基因和财富，在江湖上行走自然轻松。所以，他既能同荆轲这样的豪侠交往，又会和太子丹这样的权贵有交集，从而积累了大量的名声。

推荐荆轲的田光所言堪称一份江湖评论：“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脉勇之人，怒而面青；舞阳骨勇之人，怒而面白。光所知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在这里，宋义虽然比不上荆轲，但仍然被认为是当时知名的侠客。

楚考烈王死后的楚国历史，被后来政变成功的楚王负刍（chd）一党改得面目全非，这个版本的虚假宣传又因为《战国策》的转述而广为传播。李开元先生对这段历史有较多的研究。他在分析战国末年秦楚关系和嬴政身份时明确指出，对嬴政“吕不韦私生子”这一虚假身份的演绎，是反秦人士照抄了春申君和李园的故事。这个故事为楚王负刍的支持者在政变后所编造，目的是否认之前两任楚王的合法性。“楚考烈王无子”是标准的政治谎言。早在秦国为人质时，楚考烈王就和秦宗室女生下了昌平君熊启，和李园妹生楚幽王后两年又生了楚哀王，此外还有发起政变的负刍。也就是说，被载入史书、先后成为楚王的考烈王儿子就有四个。

所以，剔除了“负刍之徒”所编造的宣传，楚国末年政治史是这样的：楚考烈王上台后重用以春申君黄歇为首的嫡系，宋玉等人退居二线，其子宋义也出去游历。楚考烈王死后，继位的楚幽王已年满三十，面对权倾朝野的老臣黄歇，联合其舅李园等外戚势力发起政变，将其处死，夺回了权力。这件事在史书上有楚幽王杀黄歇和李园杀黄歇两种记述，本质上都是一回事：新的楚王从旧的权臣手中夺回权力。

公元前228年，楚幽王死后，王位被传给同母弟楚哀王。但是楚哀王无法控制局面，连同其母家一起被发起政变的异母兄弟负刍杀死。负刍杀楚哀王和李家外戚后，为了正当化自己的行为，编造出前任楚王为黄歇和李园妹私生子的故事。

负刍继位时，形势已然恶化——秦国已经灭亡韩国，开始灭赵。大约于此时，在江湖上颇有声名的宋义在参与了易水送别荆轲后回到楚国。负刍时代的令尹为何人，现今没有原始记载。荀悦书中，宋义担任“故楚国令尹”，大约就在此期间。由于政变时身在燕国，宋义担任的应是负刍时代第二任令尹。在参与了荆轲刺秦的密谋并且送别荆轲后，听闻负刍政变、李园势力被清除的宋义回到楚国，宋玉才能获得大量第一手细节性资料并且写下了《笛赋》。作为庶子的负刍在政变前可能和同为失意势力的宋玉有交情，甚至在宋义出游前双方就有较好的关系，因此回国后的宋义当了一段时间的令尹。这时候的宋义大约五十岁了。至于宋义在令尹任上待了多久、表现如何，和军方第一号人物项燕相处的如何，就无从考证了。单就政治地位而言，作为令尹的宋义是高于项燕的。

楚国灭亡后，宋义和其子宋襄潜伏到民间。考虑到末代齐王田建的亲弟弟田假，魏咎、魏豹、韩成、赵歇这些六国王室嫡系公子，或者是项燕的直系子孙们，全部在秦国统治下活得好好的，曾经在江湖上和荆轲齐名的宋义在民间生存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项氏家族起兵后，尊奉楚怀王熊心，从而吸引了更多楚国遗民加入反秦大业，宋义也在这个时候重新登上了历史舞台。这一阶段的他首次登场，就是直接坐在楚军最高长官项梁身边出谋划策。这不但没有什么违和感，比起战国末年，他的地位反而下降了，毕竟当年统率楚军的项燕也比作为令尹的宋义低了半头。

项梁战死后，因为宋义的资历和地位足够高，楚怀王熊心才能任命他为楚军的最高统帅“卿子冠军”。名义上，他在军中的地位甚至高过了曾经的项梁。对楚怀王熊心而言，如果只是要分化项氏家族的军权，吕青、吕臣父子，忠厚的陈婴，还有初露锋芒的刘邦，都是不错的选择。但正是因为宋义的资历、地位和“国际”认可度足够高，楚怀王熊心才决定把整个楚国的军队，包括刘邦部都托付给他。

宋义上任后，不但维持住了项梁死前的战线，他麾下的刘邦部还在西边取得了突破。在他死时，楚军的控制区域比项梁死时还有所扩大。项梁在围攻定陶时战死，而宋义屯兵之地正是在定陶附近的安阳邑，说明他在项梁战死的区域站稳了脚跟。在西边，宋义节制下的刘邦部更是多次挫败秦军，获得了不小的进展，为之后楚军渡过黄河时侧翼的安全奠定了基础。虽然宋义的进展有秦军主力渡过黄河进攻赵国的因素，但是至少说明宋义上台后楚军整体还是维持了进攻态势，宋义本部也没有畏缩不前。

为什么宋义北上到安阳邑之后就不再挺进了呢？通常认为宋义此时在坐山观虎斗，让秦军和赵军互相消耗。然而从一些细节来看，并非仅仅如此。宋义和楚怀王此时的主要精力是在策划一件大事，那就是和齐国修复外交关系并且结盟。齐国末代君主田建的亲弟弟田假争夺齐国王位失败后流亡楚国。虽然他在国内的支持并不如宗室远支的田储、田荣一系，但毕竟正统性更强，这样的人在楚国避难，就意味着楚国对于田脩系的不友好，甚至对齐国有吞并之心。田荣就是因为这个问题不愿意支援项梁。此时齐楚关系非常恶劣。

齐国和楚国都面临共同的问题，就是复国后的这两个国家政权下面都有一群桀鹫不驯的军阀。楚国的项氏家族、英布、共敖、刘邦等人都有着半独立的队伍；齐国则有田都、田安等不安分的军阀以及流亡中的田假。此时的楚国王室和齐国王室如能实现联合，在应对这些不安分军阀时力量就会强大许多。

因此，在宋义的操盘下，楚国和齐国展开了一系列接触。从田荣主动把齐相位置让给宋义之子宋襄来看，这次谈判是非常成功的。谈判的大致内容也不难推测：首先，楚国和齐国之间最大的症结是田假。楚怀王政权此时应该答应遣返田假，或者至少把他驱逐出境。后来项羽在彭城战役后就是杀掉了田假才实现了同齐国的和平。交还田假或者驱逐他出楚国，是楚国和齐国之间实现谅解、结成同盟的基础条件。其次，宋义之子宋襄担任齐国的国相。战国末年，让他国贵族担任本国国相是很常见的行为，甚至秦国都一度让孟尝君为国相。当然，这种他国贵族以客卿身份担任国相的，主要是协助治理内政，在外交上提一些参谋，不会让他们染指军事的。从田荣起初不称王而是拥立侄子来看，他更看中实利而非虚名，既然王位都能让，把国相的位置让给宋襄也是很容易的。宋襄如真的能就职，基本职责是协助治理齐国内政并且协调齐楚同盟，某种程度上也算人质。最后，在对付各自内部的军阀威胁上，双方应该达成了某种程度的攻守同盟。这些默契的具体内容估计只有楚怀王、宋义、高阳君、田荣等数人知道。

那么，宋义此时在安阳驻扎就可以理解了。他此时在安阳驻扎等待，并非因为怯懦，除了坐山观虎斗之外，更多是在等待齐军的会合。因为他儿子宋襄已经在去往齐国就任相位的路上，说明楚怀王政权和田荣已经实现了完全的合作。一旦齐楚两国联军会合，无论是对付正在赵地的秦军，还是面对双方内部项羽、田都、田安这样的不安定因素的挑战，都可以说是进可攻，退可立于不败之地了。

眼见楚国和齐国的同盟已经实现，宋襄已经在担任齐相的路上，项羽不得不铤而走险，发起政变。一旦齐军和楚军会师，无论是宋义还是楚怀王，他们的地位就更稳固了。项羽此时已经没有回头路，只有夺取宋义这支楚军，立下不世战功，才能和楚怀王与田荣的联盟对抗到底。

此时这支救赵的楚军，除了少量项氏家族的嫡系子弟兵外，大部分都是吕臣、陈婴等原先独立、现在被楚怀王收编的军队。楚怀王和宋义缺乏直属的可靠嫡系部队，手下要么是项梁的班底，要么是英布等半独立的军头。而刚直辖于楚国中央政权、本来可以改造成嫡系的吕臣、陈婴等部，因为战争需要还没有完成改编就上了前线。宋义在此期间也必然整顿军纪，消化这些杂牌部队。这个过程中引起的不满会被项羽利用。正因如此，宋义此时难以对抗项羽的政变。如果宋义能在安阳多待一段时间，随着齐军的加入和吕臣、陈婴等部完成改编，无论是楚怀王还是宋义，地位都将更为牢固。然而项羽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项羽发难，当场火并了宋义。在这里，曾经在江湖上和荆轲齐名的大侠宋义，已经年近七旬，武力上不再是年轻后辈项羽的对手。随后，项羽派人追杀了前往齐国担任相位的宋襄。再之后，他在巨鹿之战中获得了奇迹般的胜利，从而走上人生巅峰，最终弑杀成为义帝的楚怀王，篡楚成功。

项羽从关中东返后，用了整整八个月才控制住楚怀王的地盘。到项羽完全控制西楚国时，新齐王田荣已经和彭越、陈余等同样不满项羽的军阀联合，主动进攻项羽新建的西楚国北方边境，给其带来了巨大的麻烦。等项羽击败田荣、继续在齐地镇压反抗时，刘邦的诸侯联军已经兵临西楚首都彭城了。从这个角度看，宋义所勾勒并初步实施的、楚怀王熊心和田荣联盟对抗两国不安分军阀的规划，虽然因为项羽没有实现预期效果，但最终还是让项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宋义的规划使得项羽的西楚国必须先逼迫楚怀王让出地盘，然后击败田荣势力主导的齐国，才能真正稳固下来。

宋义的个人经历颇为传奇，替楚怀王规划联合田荣对抗秦军和内部不安定分子的方略，并且能快速落实，可见他战略上的能力；一眼就能看出项梁军的弱点，则可见其战术上的能力。而作为一个旧贵族，他和他辅佐的楚怀王一样，缺乏可以直接控制的可靠武力，以至于在面对项羽时显得有些无力。比起项羽这样的军功新贵，宋义才是空有军政能力却被时代所淘汰的旧贵族典型。

另一方面，虽然宋义和宋襄都在政变中丧命，但是宋义为楚怀王设计的联合齐国牵制项羽的布局还是发挥了很大作用，最终导致项羽的西楚国先天严重不足，直到刘邦攻占彭城时，项羽都没能完全控制齐国。

项羽终究没能走出宋义布的这个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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