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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超越变化的存在
壹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有一种存在是混合的、混沌的,它是先天地而生的。天地、宇宙出现之前,它就已经存在了。它是本有的,而不是后有的、人为的,它也不需要依托什么条件,而是自生的。它自己就是自己的因。
世间万物都有其成因,没有因,万物都不会存在。比如人,人是蛋白质、脂肪、微量元素等相结合的产物,地水火风就构成了人。没有这些元素,就没有人;有了这些元素,而且这些元素依照特定的结构组织在一起,就形成了肉体。我们称之为“生”。相反,这些元素的排列结构如果发生了变化,或者其中的一些元素消失了,人就会消失。
那么思想呢?思想是人独有的,因为有了思想,人就区别于动物,被称为人了。伟大作品的产生,必然源于一种超越人类的存在。这种存在就是《道德经》中所说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这个“物”。它就是人类最大的秘密,也是人类一直在追问的永恒。
所以,第二十五章从一开始就直接点明:永恒是存在的,它是一种混沌的、先天地而生的存在。前面我们谈到过周公,周公制作了礼乐。礼乐是什么?前两年有一部电影叫《百鸟朝凤》,讲的是唢呐文化的命运,拍得很好,里面有个细节非常重要:某个村长死了,他的儿子请来唢呐队,希望父亲能在葬礼上享用《百鸟朝凤》这首曲子,但唢呐师傅拒绝了。因为,《百鸟朝凤》只有德高望重的人才能享用,死者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一直在排挤别人,德行很不好,不配享用《百鸟朝凤》。这就是礼乐,什么样的人能享用什么样的礼乐,就是礼乐制度。
最早的时候,尤其在西周时期,很重视礼乐制度,以不同的礼乐——包括各种场面能够享用的音乐、祭祀等——对应不同的阶层。公侯伯子男能享用的礼乐都不一样,王更是不一样,德行很好的人和德行不好的人能享用的礼乐也不一样。现在也有一点这样的味道,比如,每个国家都有专门的仪仗队,在不同场合,仪仗队会演奏不同的军乐,国家元首来访时就会匹配不同的礼遇和音乐。
西周的时候,礼乐制度形成了一种规范,成为管理国家的工具之一。《礼记》中专门讲过一些规范性的礼仪,非常像道家和佛家的仪轨,比如祭祀,儒家重视祭祀,这种祭祀相当于儒家的礼仪。发展到战国时代,人们就不在乎这些礼仪了,他们既不讲道理,也不讲礼节,因此被称为礼坏乐崩。有些人觉得,既然人就活这一辈子,为啥还要用这些条条框框来约束自己?不如快活一些。于是大家都不敬自然,今天你发动战乱,明天我发动战乱,整个社会战乱频繁,乌烟瘴气。所以,老子告诉大家,人死了不是什么都没有的,有一种东西先天地而生,哪怕天地灭了,它也不会灭,它就是“道”。
“道”是什么?道是一种无形无相的功能性存在,就是说它不是一种主观性的存在,也不是一种物质性的存在,而是一种功能性的存在。一次,我遇到一位科学家,我们谈到鬼神,我请他们用科学家的视角来解释一下鬼神是什么样的存在,他就说是功能性存在。用这种说法来表述道,也是对的。
道虽然存在,而且能生万物,但我既不能把道拿给你看,也不能否定道的客观性,只能告诉你,道是一种功能性的存在。它不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因为不管你信不信,那个智慧本体都存在,它是本来就有的,既不是人为的,也不是精神性的,不会随着你的意志而变化。
佛教为什么会出现问题呢?大家一定要注意,早期佛教就有问题。但有问题的不是佛教真理,而是众生根器所导致的一些问题——当时,很多追求解脱的众生都是小乘根器。比如,释迦牟尼最早的六个弟子,他们是厌世的苦行僧,因为释迦牟尼接受了一个女孩子供养的牛奶,就认为释迦牟尼堕落了,于是远离了他。这些人不喜欢《华严经》——释迦牟尼最早讲《华严经》是在另一个时空,比讲四圣谛更早——面对他们,释迦牟尼只能讲四圣谛,也就是“苦集灭道”。释迦牟尼讲《妙法莲华经》时,很多阿罗汉都离座了,因为他们听不懂。所以,虽然释迦牟尼讲过很多非常圆融的经典,但小乘根器的众生最能接受的,仍然是“苦集灭道”。所以,释迦牟尼就从苦讲起,首先讲世界是苦的,人生有八苦,分别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炽盛——那些比丘也认为世界是苦的,正是因为这种认知,他们才抛弃了世界,所以他们很愿意继续往下听——然后讲苦是如何产生的,再讲如何才能不苦,最后讲如何归于大道。这套说法,很适合厌世的苦行者,可以让很多贪恋世界的人不再贪恋世界。
做人不苦吗?肯定苦,衰老的时候就很苦。我认识一个老作家,他以前当过省作协主席,我最后一次去医院里看他时,他已经完全变了,病得非常痛苦,瘦得不像人了,像一副会动、会说话的骷髅。皮肤也不像正常人的皮肤——发黑,紧紧地贴在骨头上,很像那种卤猪肉上的猪皮。他的两个眼球也深深地陷在眼眶里,眼窝显得深极了。因为脸上没有一点肉,他的颧骨显得很高,也是黑黑的。而且他大小便失禁,话也说不清楚,时不时地,嗓子里就会咕噜咕噜响。看到他,我就觉得人老了真受苦。过去,我在家乡还见过很多受苦的老人,比如《猎原》中张五爷的原型,是一位非常有名的猎人。看到他们,你会打碎对生命所有的妄想,明白什么叫老苦。还有很多苦,贪婪、嫉妒、仇恨、恐惧、爱慕等等,很多情绪都会带来痛苦。爱别离也很苦,牛郎织女能不苦吗?还有怨憎会,多少人天天见面、天天吵架?我看过一条新闻,广州市那么大,上千万人口,有两个中年妇女却在很短时间内碰见了三次,按说是很有缘的,但她们每次见面都闹得不可开交,还打架,就像前世的冤家一样,怨憎会也很苦。
所以,苦集灭道是对的,但它讲的只是从凡夫到圣者的过程,没有说超凡入圣、进入道的境界之后会怎么样。这部分内容在《大般涅槃经》中有,佛陀称之为“常乐我净”。这部分内容中,就有人类追求的永恒。最早的上座部经典中没有这部分内容,听起来很像虚无主义。如果把佛教教义等同于虚无主义,就会觉得活着没有意思,还不如死掉。阿罗汉修不净观的时候假如修偏了,也会出现严重的厌世情绪,对肉体产生强烈的厌恶,很想摆脱肉体,进入涅槃。
当然,对于佛教的涅槃、寂灭,人们也有太多的不明白和误解。
释迦牟尼住世时,有个婆罗门问他,寂灭是什么意思?人寂灭之后去了哪里?婆罗门有神通,看到尸骨,就知道死者去了六道中的哪一道,但是他看不出阿罗汉的去处。释迦牟尼吹熄了一根蜡烛,问他,火焰去哪里了?释迦牟尼的意思是,阿罗汉的寂灭是烦恼的息灭,跟火焰的熄灭是一样的。但很多人理解时可能会出错,觉得佛陀是说“人死如灯灭”,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当时,印度人就是因为这种误解,对佛教感到非常恐惧,觉得无常太可怕了,他们不想要无常——虽然不想要无常也不代表可以不无常,但他们不管那么多——他们知道人肯定是要死的,但他们不希望自己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觉得,哪怕堕入地狱,哪怕当个饿鬼,也比什么都没有了强,因为他们至少还存在。这种熄灭和什么都没有了的“空性”,让他们非常恐惧。所以,很多信仰佛教的人后来转而信仰了婆罗门教,佛教在印度民间就慢慢地消失了。
为了弥补苦集灭道对现实的放弃,以对治佛教出现的一些流弊,大约在公元四世纪,印度的一些有识之士兴起了“密教运动”。密教认可一种超越变化的存在,类似于老子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对此,密教有一系列专门的表述,比如坛城、佛国、圣地、本尊等等,在密教的说法中,本尊也有自己的佛国,它能作用于你的生命,当你跟本尊建立联系时,你就会慢慢地升华,越来越走近他,甚至可以变成他,也就是证得跟他一模一样的境界——当然,它们不是虚构的,而是一种功能性存在,并不是主观性的存在。
实际上,不只佛教,整个世界都在面临——或曾经面临——诸多问题——这也是我谈到这些内容的原因——因为人们精神空虚,才会有那么多人及时行乐,甚至毫无敬畏、毫无约束地作恶,比如春秋战国时期的混战,还有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19世纪80年代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说:“上帝死了。”这个理念对欧洲人的影响非常大,当时,大家都否定神圣,认为人只活这一辈子,于是你杀我、我杀你,没有一点敬畏,连上帝也不敬畏。一切价值都在重铸,整个欧洲陷入一种非常可怕的局面。存在主义哲学的诞生,就是为了对治欧洲出现的这种思想,其标志性人物是海德格尔。
海德格尔很有意思,他研究老子,而且非常崇拜老子,他曾经和中国台湾的萧师毅教授一起翻译过德文版的《道德经》。有人说,他在研究老子之前就建立了自己的体系,也有人说存在主义哲学的形成得益于老子的启发。不管哪种说法是对的,他们的作品之间都有一种联系,这是世界公认的。所以,老子思想对海德格尔的影响非常大。道家认为有一种超越变化的东西存在,那就是“道”。道家思想不是虚无主义。海德格尔认为,如果想要用任何一个传统的方法——无论是本体论的、宇宙论的、目的论的、伦理学的等等——来证明上帝的存在,都会因而把上帝弄小了,因为上帝就像“道”一样,是不可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