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关系与心理结构
柯恩伯格认为自我作为一种结构是使用内摄进行防御而形成的(1976,p.35)。这是一个具有极大吸引力的想法。既然客体意象源于外部体验,以及婴儿参与的实际(尽管有歪曲)的人际互动,他暗指体验先于自我的结构化。(既然感觉本身是自我的一个功能,“体验”的概念需要这些能力的存在,柯恩伯格将这些原始的自主功能描述
334为“自我的前驱”。)在这种关于自我起源的观点中,柯恩伯格将自己摆在关系与驱力模
型传统之间的位置。对沙利文来说,人类生命始于人际体验。“嘴唇间的乳头”的最早期的构造代表的是人类心理存在的初始。对梅兰妮·克莱因来说,尽管她用完全不同的术语来描述这个问题:没有内在的客体就没有驱力,没有相关的幻想就没有冲动,没有人际体验的伏笔就没有人类生命。而且,对沙利文和克莱因来说,这些最早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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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验变成了后来心理结构的实体。在沙利文看来,人格化演变为自体一系统:在克莱因看来,早年幻想变成了与真实客体关系的后来模式。这些观点与经典驱力构想形成鲜明的对比,其中的结构自我的成熟与发展远早于最重要的客体关系的体验。在使社会关系成为生命最早年构造的一部分,尽管柯恩伯格没有关系模型理论家走得那么远,但他尝试过将源于这种理论的敏感性整合进他自己的理论框架。
柯恩伯格坚持认为动力性的潜意识是由被排斥的内摄与认同系统构成的,而且随着自我压抑能力的加强而形成。本我由自体意象、客体意象及其相关的情感投注所构成的观点,很容易让人想起费尔贝恩的观点,即潜意识是由被排斥的内在客体关系组成的。费尔贝恩的观点明显影响了柯恩伯格,但是他们关于这一点的观点在其后来的思想发展中是不一致的。在其早年构想(第一章,Kernberg,1976,实际写于1966年)中,柯恩伯格只是说本我“被压抑的”部分始于自我加强,并由内化系统构成。本我未被压抑的部分,以及最初未分化基质的本我方面的地位是悬而未决的,从传统意义上说,二者均可假定为驱力的地点。不过,柯恩伯格没有为本我这种更加经典的方面建立任何理论地位,给人的印象是他保留这部分更多的是向驱力模型致敬,而不是整合性的理论建构。
在关于发展的这个方面的后期版本(第二章,Kernberg,1976,写于1971年)中,他超越了早先的观点。他在此坚持认为本我作为一种心理结构,是随着压抑的建立而形成的。本我“将先前“分离”存在的功能整合在一起,或者说,在一定程度上,将内化的335
客体关系的早年相互分离或分裂系统部分而存在的功能整合在一起”(1976,p.69;斜体是我们标注的)。他接着说,本我功能的基本过程特征就像那样运行,因为自体与客体表征认知上的原始特性,以及潜在驱力衍生物的原始特性,很适合于诸如凝缩与置换等功能。
通过后期这个构想,柯恩伯格与驱力模型作了彻底决裂,还是其令人印象深刻的解释影响力暴露了这一点。我们记得:自我作为一种结构是随着内摄的防御性使用而形成的;现在,本我作为一种结构随着压抑的建立而形成。因此,结构自我的出现先于结构本我。本我由内化单元构成,并执行组织功能,将这两种主张结合在一起考虑,我们看到柯恩伯格关于三分心理结构的观点与弗洛伊德的观点只是保持了一种术语学上的关系,或者说与在驱力模型中操作的任何理论家的关系也是如此。他的结构更类似于费尔贝恩:他们描绘与整合的是人际关系的方面,而不是人类生物学天赋的各
方面。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可以将柯恩伯格的构想看作是雅各布森(1964,p.129)2将心理结构的关系解释扩展到我们对此的体验,但是必须记住的是,雅各布森描述的是对生物学决定系统的现象学覆盖。柯恩伯格将人际体验作为了其心理学模型的核心。
类似的看法适用于柯恩伯格近期对自体概念的使用,在这个领域,他对驱力模型假设的彻底抛弃变得非常明显。他宣称:“我提议······将”自体'这个术语专门用于与客体表征总体集合密切相关的自体表征的总体集合。换而言之,我提议将自体定义为源于自我并明显根植于自我之中的心理内部结构。”(1982,p.900)这个定义,强调了自体相互影响的性质,旨在使关系因素进入心理结构的内核。柯恩伯格将自体定义为一种表征,似乎追随了哈特曼的脚步,而且其定义的第一部分读起来与雅各布森的定义非常相似。不过,他转而将自体指称为一种结构时,他违背了所有驱力模型理论家遵循的表征与结构之间的关键区别,这个区别对两个主要精神分析模型的不同理论风格来说非常重要。
柯恩伯格意在将自体看作一种心理结构,而非表征,他在另外两个陈述中进行了阐明。他说自体是“一种自我功能与结构,逐渐演化为······一·种合并其他诸如记忆和
336认知结构的自我功能的高级结构”。另外,“正常自体是诸如现实检验、自我合成等主
要自我功能的高级组织者,而且,最重要的是一种关于自体以及重要他人一致的、整合的概念”(1982,p.905,914)。在此,围绕自体功能作用的模糊性就消失了。自体只是一种遗传学意义上的表征;一旦形成,就与本我、自我和超我拥有同样的理论地位。因此,柯恩伯格关于心理结构的理论与驱力理论的三分模型是不相容的。
体验、关系与本能驱力
在驱力/结构模型的整个历史中,以及在任何一个个体理论家的著作中,结构的假设比能量的假设更容易得到修改。柯恩伯格的思想也不例外,而且正是在提出其结构的修改若干年后,他将注意力转向了驱力理论(第三章,Kernberg,1976,写于1973年)。
柯恩伯格在早期表述中使用了驱力概念的经典结构。不过,即便在当时,他的结构修改就提出关于其用法的问题,而且他改变了驱力在其理论框架中的功能作用。因此,他声称“驱力衍生物中心理结构的最初渗入是通过·······内化过程达成的”(1976,p.31)。这种描述不再像弗洛伊德(1905a,1915a)那样,将驱力定义为“对心理运作提出的要求”,不再将驱力看作是心理结构的首要推动者。相反,驱力似乎只能在人际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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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得到内化的情况下才表现出自己。不过,在这一点上,柯恩伯格给自己留了一条出路。在其引述的章节以及整个早年的讨论中,他提到的“驱力衍生物”不是纯粹的驱力,而是被体验所过滤的驱力结果。柯恩伯格在这一点上没有提及“纯粹的”驱力,同样,他也没有使用本我未被压抑部分的概念,而给人的感觉就是,他对按照这个情况得出的关于驱力的观点并不满意。
这个观点在柯恩伯格理论发展的下一个阶段得到证实。他描述了早期未分化的生理学决定的快乐情感在四个因素基础上演变为特定的快乐体验:口欲的充分满足、
性快感区的兴奋、探索行为的满足,以及最重要的人际体验(1976,p.63)。一个平行337过程被理解为引起不快乐的演变。柯恩伯格在这里明确地将驱力和关系模型理论应
用于快乐主题。前面两个因素属于经典观点。第三个因素整合了源于早年自我发展
研究的考虑,并吸取了马勒(1966)与雅各布森(1953)的观点。第四个因素,即人际体验,是建立在雅各布森构想之上并向前迈进了一步。对雅各布森来说,口欲是组织原则,在儿童心理发展过程中,为快乐和不快乐的人际体验提供可以排列的连续体。对柯恩伯格来说,口欲只是这个过程的四个方面之一,而且人际体验的作用被提升至自主性位置,是最为重要的单一元素。
柯恩伯格认为,好和坏的自体与客体表征分别被授予力比多与攻击的性质,提出关系体验中的好与坏先于驱力投注。他注意到“从临床的角度看,你可以说演化的情感状态与情感倾向分别使力比多与攻击的驱力衍生物现实化了”(1976,p.64),再次说明是情感的基本性质,而非本能的投注,决定了自体与客体表征的效价。这明显有别于通常驱力模型的观点,在驱力模型中,作为一种生物学禀赋,驱力单独决定了人际体验的性质。在这个构想中,当柯恩伯格为了其驱力/结构理论而抛弃最初的防御模型时,他已经背离了弗洛伊德开始的方向。
然而,直到1973年,柯恩伯格才主张对驱力概念本身重新进行全面的调查。他运用一般的系统理论框架(系统的等级组织演变为高级系统),断定“内化的客体关系单元组成亚系统,在此基础之上,驱力与总体的自我、超我和本我的心理结构被组织为整合系统”(1976,p.85)。因此,他扩展了其主张,认为客体关系构成结构的基本单元,用以包括客体关系也是构成驱力本身的基本单元的观点。驱力是更高水平的系统,将客体关系(包括其相关的情感,现在构成“原初的动机系统”)组织为整合的动机系统,即力比多与攻击的目标。
系统理论是柯恩伯格解决整合自己观点所遇到问题的一个方法,他认为情感贯注2的关系结构是形成于驱力转化的经典结构理论发展的基础,他希望保留这个观点。他通过提出关系结构只是驱力的亚系统,来试图做到这一点。好和坏的情感体验逐渐累积,最终变成更大的力比多与攻击的动机力量。好体验的增加形成力比多驱力的基
338础;坏体验的增加形成攻击驱力的基础。对于驱力概念的重构,柯恩伯格运用了当代
动物行为学,而且将驱力看作从天生的“本能成分”之间的相互作用演化而来的复杂动机组织,由神经生理反应与依附行为构成,伴有人际体验。他写道:“人类的本能逐渐由这些'基本单元'组装而成,因此,快乐情感决定单元的序列与不快乐情感决定单元的序列逐渐演变为力比多投注和攻击投注的心理驱力系统的集合体,即力比多与攻击分别成为两种主要的心理学的驱力。”(1976,p.87)
柯恩伯格将其驱力概念比作弗洛伊德关于本能的最初构想,这些本能是由其最初的成分锻造而成的。然而,在描绘这种比较时,他忽视了弗洛伊德对于基本单元自身性质的理解。在弗洛伊德看来,这些基本单元是固有的生物学禀赋,按照种系模式的次序出现;另一方面,在柯恩伯格看来,“力比多与攻击驱力衍生物的发展阶段取决于内化的客体关系的发展的变迁”(1976,p.185—186)。因此,柯恩伯格将情感投注的客体关系作为“驱力”的基本单元,试图将自己的关系理论建构与所保留的驱力模型结合在一起。你必须确定他提供的结合有多好。
柯恩伯格作出了至关重要的概念跨越,一方面是“好”或“坏”的客体关系集合,另一方面是作为驱力的力比多与攻击。“好”与“坏”的模糊而多变的含义使得这种跨越似乎可信。起初,柯恩伯格使用这些术语来命名儿童将其体验分类为快乐和不快乐的模式:“好”与“坏”在这里指的是体验的组织与模式,非常类似于沙利文所说的“好”与“坏”的乳头、乳房,等等。后来,柯恩伯格使用“好”与“坏”指的是源于心理内部但在自体与客体关系之外的动机力量,类似于经典的力比多与攻击本能。这种转变是如何发生的没有得到本质上的解释;但一旦发生,柯恩伯格就能赋予驱力跟弗洛伊德所赋予
339其最初概念同样的属性。因此,使用同样的术语,其含义是两套非常不同的指称物,就
掩盖了好与坏的关系与能量含义之间的基本的不连续性。(这种特定的语义学的模糊可以历史性地追溯至梅兰妮·克莱因对术语的使用。)
柯恩伯格从雅各布森关于最初未分化能量的概念为自己的理论找到了某些支持,至少有一部分是建立在体验基础上的,分支为力比多与攻击驱力。不过,雅各布森曾经质疑分离的驱力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是在成熟过程基础上的;不仅取决于体验,也取决于人类的生物学性质。对柯恩伯格来说,情感才是中心的,而且,情感(雅各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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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使其“摆脱”了其假定的本能基础)受到人际体验的高度影响。因而,他可以断定“生物学压力与心理功能之间没有直接的关系”(1976,p.114),与作为心理运作要求的驱力有着天壤之别。在柯恩伯格的最终构想中,人类不是天生具有性欲与攻击性的;人类天生是容易受影响的。驱力模型一直被远远抛在后面。柯恩伯格通过其系统理论框架再次引入经典的驱力概念,掩盖了其理论的激进性质。
他背离经典驱力观点的程度在最近构想中得到了强调。柯恩伯格坚持认为“通过各个发展阶段,爱与恨······就变成了遗传连续体中稳定的心理内部结构,而且,就是通过这个连续体,爱与恨合并成为力比多与攻击”(1982,p.908;斜体是我们标注的)。对照弗洛伊德在《本能及其变迁》中的陈述:“爱与恨的态度不能用于本能与其客体的关系,但被保留用于整体自我与客体之间的关系。”(1915a,p.137;斜体是原文标注的)弗洛伊德的观点,被每一位驱力模型理论家所遵循,表明爱与恨从作为客体投注结果的驱力发展而来。对柯恩伯格来说,指向客体的爱与恨的情感先于并产生驱力,是一种与关系模型理论家(比如,费尔贝恩)的观点相一致的立场,与弗洛伊德的那些观点完全不同。
评论
没有人见过本能驱力,而且将来也不会有人见到。它们不是体内存在像血液与骨
头一样可以量化的东西;正如沙菲尔(1968,1976)指出的那样,它们是理论上的选项。340因此,我们可以将驱力模型理论家的本质地位简化如下:我已经选择将人类看作最初
受到强烈的、未经调整的性与攻击冲动驱使的有机体,这些冲动的主要部分源于其生物学的遗传,同时塑造了其心理学的命运。这些冲动,尽管不是隐藏其后的驱力,其在社会互动的基础上得到调整,而这些调整,以其细微变化,就可以解释接下来的全部行为。而且,驱力最初的未调整状态,以及其对于人类在社会中生存的需要造成的危险,为理解各种各样的心理病理学现象提供了有用的框架。
驱力理论,像所有的精神分析理论一样,是根据关于人类本质的哲学预设来推断的。我们可以用从不同哲学假设得出的理论体系来谈“驱力”。例如,你可以说驱力本质上不是性与攻击,但是驱力代表了与他人亲近以及宣布个人潜力的人类的内在渴望。这是科胡特采取的立场。或者你可以说早年的人际体验对于人类成为什么样的自己是至关重要的,而且这种体验产生的攻击系统在性与攻击目标中得到了表达。这
是柯恩伯格的立场。好的理论可以从这些前提推导而来;好的经典的精神分析驱力理2论则不能。
弗洛伊德仔细区分了从观察资料得出的理论假设。他在讨论其驱力理论来源时写道:“即使在描述阶段,也不可能避免将某些抽象观点应用于手头资料,这些观点是从某个地方得出的,但显然不是从新观察本身得出的。”(1915a,p.117)驱力不是精神分析的发现,而是关于人类基本性质的特定观点的先验性断言。改变这个假设必然改变理论:只是宣称你相信驱力并不会使你成为一个驱力模型理论家。
从总体上评价柯恩伯格的贡献,他与雅各布森(以及与早年的驱力理论家的关系)是站在一起的,有点像冈特瑞普跟费尔贝恩的关系。他将其思想表述为早期理论的扩展与应用,但他彻底改变了这些理论的主旨。
1.与所有其他驱力/结构模型理论家不同,而与所有的关系/结构模型理论家保持一致,柯恩伯格将人类看作本质上是社会的人。他认为“从人类的社会本质看,攻击与力比多凝缩为内化的客体关系构成了本能需要的内在心理结构”(1976,p.115;斜体是我们标注的)。
2.与其他所有驱力模型理论家相比,柯恩伯格抛弃了原始自恋的概念(1980,341p.107)。他的理由是,在最早期的未分化阶段,存在“外在的”客体,尽管其表征与自体
表征是融合在一起的。这再次指向先验性假设,即人类从最早的发展时期在心理上就是与客体联结的。
3.“客体”的概念,对任何“客体关系理论”都是至关重要的,已经从本质上被改变了。我们在此指的不仅是克莱因与特里比克(1981)的观点,即认为柯恩伯格用特定的人类客体替代了弗洛伊德更宽泛的概念,而且是更加中心的理论问题。我们始终注意到,在驱力模型范围内,通过力比多或攻击的投注,某种东西相对于一种知觉对象或一种“东西”就变成了一个“客体”。不过,对柯恩伯格来说,驱力是由内化单元建构而来的,这些内化单元包括客体表征、自体表征与情感效价。因此,客体以客体的身份在时间上先于驱力,而且柯恩伯格(像马勒一样,但是更加系统明确地)将客体概念与其在驱力理论中的根源分离开来。
4.驱力模型的心理结构只是保留了名字而已。心理结构与精神表征之间关键的理论区别已经被消除。在结构理论中,心理的每个领域都是从关系体验缔造来的,并以其特有的方式进行组织。动力的本我不再产生作为解决其与现实冲突的自我,但是其自身是由自我的压抑能量所创造的。本我内容不再是生物学禀赋,而与费尔贝恩观点一致,是自体与客体表征的构造。自体具有优于自我心理结构的地位,从而削弱了
第三部分调和269心理结构三分模型所包括的一切性质。
5.更早期关于不可简化的生物学决定驱力的精神分析概念,除了术语,什么也没留下。驱力是组织早年体验的心理学系统,并将驱力导向未来的动机目标。情感而非驱力才是最早的、首要的动机力量。力比多与攻击从已经指向客体爱与恨的情感状态发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