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荷兰人的信、岛上的猫
刚到斯派赛斯岛时,打扫房间的阿婆在房子里等待我们递给钥匙。瓦伦蒂娜这样安排的。她说阿婆会为我们打扫房间,并介绍在那里生活的详细程序。这固然求之不得,头痛的是这位老婆婆半句英语也讲不来。她的儿子倒是住在旁边,可他还是小学生,几乎不会说英语。无奈,只能用只言片语的希腊语交谈。以我的希腊语水平,事实上不可能问得很具体,如“这个热水器打开电源后需要等多长时间才能出来热水”以及“炸完东西的油扔在什么地方合适”等等。能打手势的靠打手势解决,其余的只好想开些——车到山前必有路。
“车到山前必有路吧。”我说。
“可你学那么长时间希腊语学什么来着,到底?”妻惊讶地说。我因为想旅居希腊,一年时间里每周去明治学院大学听一次希腊语讲座。
“喂喂,什么热水啦菜板啦漂白剂啦,这些特殊单词教科书上怎么可能出现呢?说到底,你在外语学习方面就是过于追求实用。”
“你也太不追求了么!学法语时也同样吧——《局外人》能读下来,路却问不明白!”
“有什么办法呢,本来就这种性格,说话不擅长的嘛!你若是不满意,别依赖别人自己学不就得了!”
如此争吵时间里,阿婆和儿子一直笑眯眯盯视我们,像是说“这两人在说什么呢”。
“那个就算了,你先问问扔垃圾的事好了,星期几扔在哪里?这可是再要紧不过的。”妻说。
我手指垃圾箱问:“星期几·可以·把这个·拿出去?”
对方听明白了。“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早上。前一天晚上拿出去就可以的。”
“理解了。”
“布拉鲍、布拉鲍(了不起、了不起)!”
“拿去·哪里好呢?”
“跟我来!”
她把我领到扔垃圾的地方。那里离家三十米左右,摆着两个高约一百二十厘米的褐色塑料垃圾箱。垃圾箱上用德语大大写着“垃圾箱”。我问希腊垃圾箱上为什么用德语标明“垃圾箱”呢,回答说因为垃圾箱乃德国制造。我心想垃圾箱那玩意儿自己国家制造不可以么?又不是什么结构复杂的东西。不过反正是德国制造。
“‘嗖’地扔进这里。明白了?”阿婆问。
“理解了。”
“布拉鲍、布拉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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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着,我们——实质上是我一个人做的——最初一段时间依照阿婆吩咐在星期天、星期二、星期四晚上连续倒垃圾。但不久我们就得知岛上垃圾收取体系简直是个超乎想像的谜团。反正有人来收是毫无疑问的,毕竟扔出去的垃圾不知不觉之间就消失不见了。问题是何时、何人、如何收取的根本不晓得。不说别的,我就一次也没看见垃圾车或收垃圾人的身影,尽管在几乎不存在车这一物件的如此小的小岛小镇上生活了一个月之久。此乃谜团之一。
另一个谜团是收取日,不清楚什么时候收走的。假定星期一早上倒的垃圾星期三中午消失,那么若问是否总是星期三早上来收,那倒未必,因为下个星期二晚上倒的垃圾直到星期四早上还剩在那里。有时早上消失,也有时下午消失,捉摸不透。
那么,附近人们是不是按时间倒垃圾呢(神奈川县我们家那里对倒垃圾管得异常严厉,致使我养成了小心倒垃圾的习惯),这个也不清不楚。某一天早上8点一齐倒出,另一天下午4点一股脑扔来。也许其中有某种无比复杂的规律性,但至少我理解不了。相比之下,鉴于诸般外围性情由,我看还是认为人们随心所欲倒垃圾、收垃圾人随心所欲收垃圾比较稳妥。
这样,最后我也不再循规蹈矩,改为想倒的时候一倒为快。此乃左巴化的第一步。
但是,说不定你这样认为:那一来,势必有损镇的美观,又臭,猫狗又会抓破塑料袋弄得遍地都是,还要招惹苍蝇,岂不一塌糊涂?是的,完全如此。两个德国垃圾箱装不下的垃圾袋(也没装好)随手甩在那里,猫和狗把垃圾抓得乱七八糟,苍蝇“呜呜”飞舞,臭气熏天,实在惨不忍睹。既然有那么多游客慕名而来,那么也该多少注意一下卫生才是,我想。
为垃圾目瞪口呆的似乎也不仅我一个。一家名叫《雅典人》(The Athenian)的英文月刊的专栏刊出了一封信,采用的形式是一个荷兰人写给希腊旅游局的感谢信。这恐怕是开玩笑。果真开玩笑,那么玩笑开得也够高超的了。下面引用信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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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来自最近在希腊度过两周假期的荷兰收垃圾者的信。
“首先要说明一点,鄙人服务的荷兰是个非常小的国家。鄙人的国家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因为若不那样,就会带来毁灭性结果。关于收垃圾的规定也极为严密,因而作为垃圾回收者供职的二十五年时间里,鄙人始终遵守规定恪尽职守。那是交给鄙人的任务。所以,此番访问美丽的贵国、目睹厨房垃圾一片狼籍的情景时鄙人的惊愕和欢喜诸位可想而知。路旁、峡谷、海边以及露天垃圾站,垃圾袋乱扔乱放,垃圾破袋而出,赤裸裸坦露在贵国强烈的阳光下,时而招来乌鸦或海鸥为这过目难忘的光景来个画龙点睛。对于迄今为止一直生活在密封式垃圾箱和能够处理密闭式垃圾袋的设备之间的鄙人来说,一连几个小时坐在那里观看废弃物——这才正是鄙人长达四分之一世纪的生活的食粮——理直气壮的零乱景象,实在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体验。我还是第一次目睹零乱得如此美妙动人如此堂而皇之的垃圾,从而获得极为可贵的阅历,作为鄙人惟有感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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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述狼籍景象献上感谢之情的并不局限于来自荷兰的垃圾回收者。是的,这些垃圾恰恰是岛上大部分猫们的宝贵营养来源和赖以活命的最后据点。我推测,假如希腊的垃圾回收者遵守时间、希腊主妇注意垃圾扔法,那么岛上的猫们势必转眼之间减少三分之二。好在一般不至于出现这种情况,希腊仍会遍地是猫。无论从哪条小巷穿过,无论走哪条路,无论往哪里的楼梯上看,无论走进哪家餐馆,也无论拐过哪个街角,看不见猫的时候基本没有。过去在学校有过这样一次测试——“注意,看这幅画细看二十秒,请闭上眼睛。画中有几只猫?”情形同那个一模一样。各种各样的猫以各种各样的姿势位于各种各样的地方。
希腊猫多有几点缘由。第一,刚才也写了,垃圾在户外随处可见;第二,除去隆冬时节,气候不那么严酷;第三,人们一年有一半时间在屋外吃饭,容易得到剩余食物。大体这三点。对猫来说,是比较好过的地方。
不过,这也是气候好的时候的事,及至秋天来临游客锐减,餐馆关门,猫们能得到的食物便与此呈正比地减少。于是猫们为了苟延残喘而开始激烈争斗。例如我住的房子是三毛猫一家的势力范围。每次看见它们,我都零零碎碎投给剩余食物,但随着秋日向纵深发展,其家庭成员数量渐渐少了。原本一家四口:母亲三毛猫、父亲虎纹猫、白斑猫、黑白斑猫。首先是呆头呆脑的大饭桶父亲被三毛“啪”一巴掌撵出势力范围:“你上哪里一个人折腾去!我光管孩子都够呛了。”其后过了两个星期,到了阴雨连绵相当寒冷的时候,白斑猫不见了,一定是被处理掉了。
岛上这个季节,母猫养一只小猫都很勉强,因此只挑看上去最强壮最有出息的留下,其他的弃之不理。人可以在旅游旺季结束后关上店门去别处做工,幸运者也可以依靠夏天的赢利悠然过冬,可是猫做不到,它们能做的充其量是相互拼命争夺已经变小的馅饼。
仅就原则说来,希腊人对猫们相当宽容,有时是相当亲切的。我家门前有一小块空地,成了附近猫们集会的场所。那里不时放有剩饭,猫们聚在一起如获至宝地大口小口吃着——周围居民特意把剩饭拿去那里倒在报纸上。鱼啦肉啦炖菜啦以及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全都集中一处,就好像年底的大锅饭。起初我觉得相当奇妙,因为日本不大可能有如此光景。若那样做,必然有人一面戳脊梁骨说:“那户人家的太太喂野猫,添麻烦!那一来这一带野猫岂不越来越多!”一面却对自己家养的猫疼爱有加。但希腊人不然。除了特殊品种,希腊基本不把猫当宠物。据我观察,他们既不怎么欺负猫,又不特别宠爱。感觉上他们只把猫作为存在于那里生息于那里的活物看待。一如花草小鸟蜜蜂,猫们也是构成“世界”的一个存在。他们心目中的“世界”——我觉得——便是如此各行其事各得其所,希腊野猫多的真正原因恐怕是他们的这种世界观所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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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括起来,虽然都是希腊海岛上的猫,但由于岛的不同,岛上猫的岛民性(请允许使用这个词)也多少有所不一。例如米科诺斯岛和帕罗斯岛和罗得岛的猫就各有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如何不同,具体细说我是说不来的,总之“某处”不同。眼神不同,毛色不同,生活景况不同,待人方式不同,举止风度不同。如同人多少具有岛民性,猫也各有其岛民性,而且——这仅仅是我个人意见——人的岛民性和猫的岛民性在某一部分上是相重合的,至少在局部、在倾向上有共同之处。
譬如我住的斯派赛斯岛不远处有个伊德拉岛。伊德拉岛异常热闹,“一日游”的船每天有几只开来,游客吵吵嚷嚷鱼贯而下。这座岛同样猫多,但伊德拉的猫们同我们斯派赛斯岛的猫们比较起来,二者的性格和生活景况简直天壤之别。
首先,一眼即可看出,伊德拉岛的猫漂亮。毛色滑润,有损伤的猫几乎看不见。亲近人,不胆小,却又不死皮赖脸。在港口附近餐馆里吃东西,总有五六只围上餐桌,但只是静静等待,样子似乎在说:“如果可以的话,你吃完请给我一点儿,一点点就行。”招呼一声就竖起秃尾巴过来,一摸就“咕噜咕噜”发出喉音。感觉非常好。我猜想,大概因为这里游客多,使猫进化得讨人喜欢了。
相反,斯派赛斯岛的猫,招呼它一般也不肯过来,刚要摸就一溜烟跑了,有的家伙甚至发火挠你。较之疑心重,恐怕更是因为完全不习惯人们的这种交流方式。这还不算,提起这里的猫,全都伤痕累累,找不带伤的猫绝非易事。而且十之八九伤在鼻头上。看来,这座岛上的猫一吵架就把爪子抓到对方鼻梁上去。所以无论哪个家伙鼻端都黑漆漆的,就像在木炭上“喀嗤喀嗤”蹭过,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就连喜欢猫的我也喜欢不来。毕竟东西南北全都是一副大宫传助[9](说法够老的了)模样的猫们。
这以前我在希腊各种各样的岛、镇、村转过,无猫不带鼻伤的地方还从未见过。为什么惟独这座岛的猫如此执著于攻鼻战法呢?实在匪夷所思。那一来,彼此岂不很快变得丑陋不堪而成为“大宫传助”?结果可谓洞若观火。一如人类禁用生化武器和毒气弹,猫们恐怕也到了谛结禁止攻鼻法协定的阶段。但猫们当然无此才智,因而攻鼻战势必永远持续下去。这类似达尔文所说的一定方向进化,此后没准变本加厉地进行到底。一万七千年后斯派赛斯岛的猫很可能全部拥有坚不可摧的钢铁之鼻。
当然,伤并不限于鼻子。也有的被抓坏了眼睛,也有的被咬破了耳朵,有的无一幸免。我在黄昏的海滩见过一只双耳差不多被咬光的很大很大的黑猫。老实说,那早已不像是猫了,活像从海里出来找腐肉的、住在泥里的不吉祥的四脚鱼。这固然是极端的例子,但斯派赛斯岛的猫所处情况大体如此。猫的心情当然谁也不晓得,不过这地方反正不容易度日。假如托生为猫,我宁可选择去伊德拉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