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来了
据导游手册介绍,斯派塞斯岛平均年降雨量约四百毫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不下雨。雨日集中于11月至翌年4月这一期间。不过,一如导游手册同时交待的那样,这当然是approximation(概算)、是statistics(平均统计值)、是it depends(因时因地而异)。这点我也清楚。问题是,就算再it depends,斯派塞斯岛10月后半月的气候也过于离谱。本该不怎么下雨的10月下半月十六天中有八天下雨,其中四天居然是暴风雨,雨量足有二百毫米之多。我们实实在在的感受是:这恐怕是有点例外。究竟有谁会明知有暴风雨还偏来希腊海岛呢?
当然,爱琴海有暴风雨我是知道的。其实我在来岛途中的水上飞船里面刚刚重读完欧里庇得斯的《特洛伊妇女》。
雅典娜:……首先由宙斯卷起遮天蔽日的旋风,降下足以冲走车轴的雨和冰雹,借来宙斯的雷火烧毁希腊船舶的约定也已成功。下面就轮到你波塞冬了,你要让爱琴海怒涛翻滚、大潮奔腾……
波塞冬:明白了,我既已决心帮忙,便无须多言。那么就让爱琴海波涌浪翻,让米科诺斯海滨、提洛岛石滩,还有斯基罗斯和利姆诺斯诸岛、卡佩列乌斯海岬铺满死人的尸骸……
(千曲文库《欧里庇得斯》)
即使不上溯那么久远,电影《纳瓦隆大炮》[15]也有暴风雨出现。《希腊左巴》那部影片中一开头就好像是比雷埃夫斯的倾盆大雨。是的,希腊当然也有暴风雨袭来。不过说老实话,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在爱琴遭遇暴风雨。说起雨具,只有离开日本时忽然担心可能下雨而带的一把快坏了的小伞,并且那也忘在哪里了。然而这当儿完全可以说是晴天霹雳的狂风暴雨朝着连把伞也没有的我们两人头上猛扑过来。
还一点不巧的是,我们全然不晓得暴风雨的到来。如果知道,我们当然会做相应的准备:购买应急食品和饮用水、备好蜡烛、找伞的时候觉察伞已丢失。但因为家里一无电视二无收音机亦无报纸,什么消息都传不进来。只是前一天邻居哈里斯来用英语说了句“Mr Murakami[16],明天下雨哟”,后来在路上碰见附近一位热情好客的未亡人阿婆时,她也大大举起手,告诉我“萨·布雷克萨·阿布里奥、萨·布雷克萨(明天下雨,雨!)”。而我却仅仅以为今天好多人谈雨。或许的确是我马虎大意了,也可能该注意到气氛有些异样才是。可是我又这样想:明确提醒我“是暴风雨”也未尝不可嘛!轻描淡写说一句明天下雨,断不至于想到会是暴风雨。
雨是从得到忠告的那天(10月27日)下午开始下的,如暴风雨前哨站的简洁而剧烈的雨。倒霉这东西总是有其前兆,如今想来那场雨即是如此。睡午觉时雨开始一泻而下,注意到时家里的地板已然浸水。为什么下大雨地板会浸水呢?原来房内的地板同外面的阳台完全持平,其间没有门槛那样的东西,所以雨稍大房间便成泽国,一点也不奇怪,理所当然。那么,为什么不做门槛呢?这个我也不晓得,问我也没用。
反正我们一边嘟嘟囔囔发牢骚一边用抹布和旧《先驱论坛报》等物擦地板上的水。不料一小时后雨戛然而止,天又晴了。所以没以为是暴风雨的前奏。这也是倒霉前兆的主要特征之一。事后才意识到“原来是那么回事”,但意识到时为时已晚。
我们上街在快餐店吃了三明治,喝了啤酒,之后去缇坦尼亚电影院看了罗伯特·安利可的电影。看罢电影回家喝白葡萄酒睡觉。
真正的暴风雨将我们裹入其翼下是在翌日即28日早上。10月28日为“拒绝日”,对于希腊人来说是具有相当重要意义的节日。大概是由希腊拒绝纳粹德国的要求而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或其他什么而来,详细的不大清楚。总之是节日,有各种各样的演出活动和游行,所以我们也满怀期待,准备把那种热闹场面拍摄下来。然而如此心情随着一大早的电闪雷鸣不翼而飞——便是这般厉害的雷鸣,以致我心想没准希腊参加第三次世界大战了。“轰隆、轰隆、轰隆隆”,简直像从战舰上开炮一样一声接一声,并且越来越近,“哔哔剥剥”撕裂大气,犹如宣告世界玩完的火柱从四周拔地而起。实在很久没见到这么嚣张的霹雳闪电了。我枕边的钟针指在早晨6点往前一点点的位置。四下还黑着,夹在雷鸣中的剧烈雨声也传进耳鼓。我只好起身,折起《先驱论坛报》塞进门窗底下,以免水进来。塞罢,烧水做咖啡,同老婆两人喝着。每隔两三秒便“轰隆”一声响,闪电把房间染得一片青白,不时传来地表被一只巨手剥开般的“喀嗤喀嗤”声。每有闪电划过,我们都不由往窗外看去。
“简直是暴风雨,这个!”我说。随即边喝咖啡边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早上不到6点起床,雷雨,俨然暴风雨。得得,到这个时候我都没有察觉这便是真正的暴风雨。
至于这雷雨持续了多长时间,现在回头看日记也找不出准确记述。日记相当粗疏。但记得这样想来着:世上居然存在如此数量的雷鸣!因此估计持续时间相当之长。过去西宫球场有所谓“四大鼓手世纪对决”,在吵闹和执拗这点上,二者不相上下。
雷声过后,雨一口气下个不停。作为无伞之人,一步也外出不得。好在有一定程度的食品贮备,心想不外出也罢,于是终日坐在桌前写作。傍晚时分,房后“哗啦哗啦”响起似乎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还有人的喊声。打开木板套窗一看,只见房后果树园的石围墙像被谁连根挖除一样倒塌在地,几个身穿黄色雨衣的人围着七嘴八舌说什么。可话说回来,这石墙也太容易倒塌了。不久,第二次黑了,雷声又“轰隆、轰隆”响起。房子里所有东西都又湿又凉。
翌日早上,雷声依然响彻四方,而且比前一天还要可怕。不单单响雷,还切切实实刺穿我们四周的大地、摇撼山峦、劈裂巨木、撕开天穹,其气势恰如宙斯亲自披挂出阵,将雷之粗箭“飕飕”射向大地。果不其然,我不由心悦诚服,希腊悲剧有的部分也还是要亲临希腊才能实际感受得到!但不能感佩很久——雨又浸上了地板!门下塞的报纸已经湿漉漉的再不能吸水了,而备用报纸又没有,雨又没有止息迹象。10月29日早上5时,这时我才认识到这其实就是真正的暴风雨。可是为什么还来暴风雨呢?没有伞,吃的东西也没多少了。家里存的食品只有一点点——够吃一顿——的意面、西红柿、黄瓜、少量熏肉、元葱、蘑菇罐头、咖啡。今天一天还对付得了,明天心里就不踏实了。若再停水断电,那就一切休矣!米也好意面也好都生嚼不得,矿泉水也只有一瓶了。
“不要紧么,吃的东西只这么多了。”老婆担忧地说。
“不要紧,”我说,“再厉害的暴风雨,中间也必有一下子雨停的瞬间,像幕间休息似的。那时候就一阵子跑到阿纳尔基洛斯那里买食品。而且到他那里还可得到暴风雨的消息。”
“雨真的那么巧停下来?”
“保证停的。我在关西长大,对台风的脾气相当了解。”
“若是希腊台风和日本台风一样脾气就好了。”她面带怀疑地说。她不大信赖我在世俗领域的能力。
然而一如我预言的那样,近午时分雨忽然停了。风也停了,云也散了,就好像持续到刚才的暴风雨压根儿不存在似的,惟独伯罗奔尼撒半岛那边时而传来沉闷的雷声——进入了台风间歇时间。我沿着满是积水的路跑到阿纳尔基洛斯的小店。平时走的近路已化为河流。在阿纳尔基洛斯的小店买了两袋苏打饼干、甘蓝、马铃薯、两瓶矿泉水、葡萄酒。阿纳尔基洛斯以对暴风雨满不在乎的神情把数字写在纸上,依然慢悠悠算账。
“暴风雨啊!”我说。
“嗯。下了很多雨。”
“还下不下?”我试着问。
“是啊……或许下,或许不下……”阿纳尔基洛斯笑吟吟地说。
就是这样,希腊人说话时常极有哲学意味,但我不可能一一感佩下去。必须赶在再次下雨之前回到家。从云的情况看,不大可能有去面包铺的时间。回家路上四下一看,石围墙到处土崩瓦解,有的地方甚至长达七八米整个没了踪影,说严重也够严重的了。的确下了为量不小的雨。不过满城围墙因为这个程度的雨就分崩离析也端的令人费解。凑近细看我才明白难怪崩塌。为什么呢?因为实在粗糙不堪——很难说是简洁——首先“通通”垒上石块,再用泥土那样的东西填缝,最后外面抹一层厚石灰,这就算大功告成。所以,看上去固然甚是美观,但大量雨水渗入后,里面的结合马上松缓,轰然崩塌。我这人对建筑工程学自是一窍不通,但这点事还是明白的。回到家跟老婆讲起石墙,她笑道:“雨停了,大家还会马上如法炮制。”我说:“无论如何总该思考一下的吧,毕竟晓得经受不住大雨的了。”
“你怎么还不清楚希腊这个国家?”老婆说,“就是这样的国家。不是说好坏,不是说正确不正确。”
“不对。”
“雨停你就知道了。”
十多分钟后,雨又下了起来。我一小口一小口呷着威士忌继续写作。3点响了一阵子雷声,5点又有了一次。我把所有的抹布和新报纸统统塞进门底下堵水,同时蓦然心想人为什么非打仗不可呢?本来人生中的苦难——暴风雨啦洪水啦地震啦火山喷发啦海啸啦饥馑啦癌症啦痔疮啦累进税啦神经痛啦——已经不计其数了,为什么还要火上浇油地发动战争呢?
雨好歹止息已是翌日即10月30日中午12点多了。雨就好像说“啊累了就下到这儿吧”似的痛痛快快偃旗息鼓,遮蔽天空的乌云如细胞分裂一般哗然散开,北风一鼓作气将其吹跑,蓝天从云隙间一闪一闪探头探脑。不过,伯罗奔尼撒半岛那边仍有乌云层层囤积,似乎气乎乎地说事情还不算完。
我说反正得趁天晴上街买把伞去,随即独自出门,沿着海滨路往镇那边走去。但由于山上冲下来的沙土挡路,走到棉纺厂前面再也前进不得,只好退回来走那条靠山的路,暴风雨给岛上带来的灾害意外之大。道路点点处处豁然塌陷,树木横躺竖卧。路面上什么布娃娃啦垃圾箱啦坏掉的椅子啦简直就像集市散后的场地,零乱扔着种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还有连根冲来的紫茉莉花沿河道堆积如山。看样子,是这紫茉莉花挂在桥梁上堵塞了河流,致使浊流流入镇里。紫茉莉花原本在干涸的河床沙滩上开得铺天盖地。
河岸人家的人们用洗脸盆、扫帚往外扫着灌进房里的水。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小个子老太婆一边朝天举起双手比比划划,一边以无比激动的神情向过往行人讲述其遭遇的灾难:“那是昨天半夜里哟,水‘呼隆’一声涌了进来,莫非有神什么的不成?”果然像是被梦中劫营,家具、地毯全都成了泥猴。也有人把那些拿到门外用软水管冲洗。老太婆好像怎么说都不解气,又逮住其他行人挥舞双手。可怜之至!不过另一方面,在河口一带堆得高高的无数紫茉莉花的残枝败叶竟那般多姿多彩有声有色。目睹如此多的紫茉莉花这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2点过后,太阳这回也一鼓作气像弹出来一般陡然露脸,让一切都闪闪生辉炫目耀眼。积水清晰地映出云影,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小鸟在仍滴着水的树枝间飞来飞去,两只海鸥一左一右分别落在彼希德尼奥宾馆两个塔尖。藏在哪里避雨的猫们也似乎饥不可耐地出现在路上。腋下挟着几把旧伞的修伞匠唱歌一样叫着“昂布雷拉、昂布雷拉”在镇上走动。暴风雨过去了!
两天后,人们开始维修镇上倒塌的石围墙。不用说——不出老婆所料——施工法一如从前。我们在路旁目不转睛看着工匠们。他们动作麻利地大致摞了摞石头,把泥巴那样的东西(或者不是泥巴亦未可知,却也不是水泥)“吧嗒吧嗒”塞入石缝。看样子,他们砌围墙砌得极其幸福,也算得上极其认真。石头的砌法简直可以称之为艺术。看这样的作业确实开心,看一整天都看不够。效果也甚是美观,较之水泥预制块墙可谓霄壤之别。只要不下大雨,确实是漂亮的围墙。
“几年后再下大雨,”我说,“又得倒塌。”
“塌了再砌就是。”老婆说。
是的,他们已如此周而复始了几千年。看来我还是成不了希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