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树林密密匝匝地从两侧拥向道路,车行其中,宛如在穿越一条绿色的隧道。若是驶入这繁密的绿林深处,可以看见一条小径。那条小径就是秋天时两人停下车来接吻的地方。当时已是薄暮,只要沿着小径往里走二三十米便四周昏暗,让人感到有些惊悚,但是要想不被人撞见,那是个绝妙的场所。
“上次,我和其他人来时,车就停在这里。”迪子对迎着风眯起眼睛的夫人轻声说道。
“对情侣来说,那里的确是个很好的去处。”夫人微微探出身子打量四周。
迪子注视着前面的座位。阿久津一动不动,但从他那僵硬的后背,迪子看出了某种动摇的慌乱。
只要欺骗夫人就可以折磨阿久津的话,怎么都行。她不断地想把两人逼进如芒刺在背的不安状态里。与其说这纯粹是出于嫉妒,还不如说迪子是要用这样的做法来保有自己的存在感。
穿过密林深处,汽车来到山谷与山谷间的一块小小的平地。不过路变成了土路,路边的草也蒙着一层灰,大概是汽车通过时扬起的尘土沾染了它们。不久道路又变成水泥路,前方有一段坡度和缓的山坡,蜿蜿蜒蜒的。再往前便是开阔的原野,道路两侧的田地绵延不绝,白墙青瓦的农舍散布其间,这里已经属于坚田町。十二点不到,汽车穿过坚田到达琵琶湖大桥前。离开京都时是十点半,开到这里花了约一个小时。
“正好,在那家餐厅里吃饭吧!”在桥边的停车场里下了车,夫人走在前面,向临湖的餐厅走去。
由于是假期的最后一天,加上天公作美日高天晴,全家出动来此游玩的游客不少。迪子一个人留下,等着阿久津下车锁门。
“累了吧?”
“不累……”
阿久津的妻子和女儿走在前面十几米处,妻子的弟弟跟在她们后边。他的妻子如果回头便会看见丈夫和迪子并肩走着。迪子一面期待着她回过头来,一面和阿久津说着话。
“夫人真漂亮。”
“别多废话!”
“不高兴了?”
“你可要小心点!”
“可是……”
为什么要说那些惹阿久津担惊受怕的话?迪子自己也不知道。
“爸爸,你看船!”被夫人牵着手的女儿回过头来喊道。
白色和蓝色相间的游览船在湖面上游弋。阿久津望着游览船向女儿点点头。夫人没有回头,兴许没有察觉他们两人走在一起。
“今晚不能见面了?”
“今天是你相亲。回到京都后我们就分手,你可以和圭次两人散散步。”
“我想和你见面。”
“你不喜欢他?”
“不,感觉不错,不过你更好。”
“别胡说!”阿久津脸上突然现出一副惶遽的表情,看了看前面。
坐在二楼的餐厅里,透过宽敞的窗户,湖景尽收眼底。
他们的眼前是芦苇,芦苇前方便是一片无垠的湖水,琵琶湖大桥横跨湖面。大桥在琵琶湖的东西两岸最窄处联结起守山市和坚田町,全长一千三百五十米,桥的中间部分隆起,桥下能通行船只。银色的栏杆和淡绿色的桥梁在湖面上描绘出一个半弧形,泛着淡淡的光亮。
餐厅里,阿久津和圭次并排坐,对面坐着阿久津的妻子、女儿和迪子。让迪子和圭次面对面地坐,兴许是夫人的安排。
“吃什么?”
菜单来了,迪子却没什么食欲。
阿久津和圭次点的是炸大虾,夫人和弓子要了意面。迪子想了想,要了一份沙拉和咖啡。
“过这座桥要交费吗?”圭次问阿久津。
“普通轿车要交三百元过桥费。”
“哦,只过桥的话,这很贵!”
“公团[1]也很会做生意的。”
“桥上的灯,在夜里全部打开后很壮观吧?”
“夜里从比睿山上看,像一条光带。”夫人插嘴道。
“夫人夜里坐车到比睿山游玩过吗?”
“我偶尔也会出来走走的。”
“是和部长一起来的吧?”
“那当然,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
去年夏天,那正是迪子和阿久津初尝云雨的时候。
那时,迪子也随阿久津一起去过比睿山。这样看来,阿久津接连带着妻子和迪子去了同一个地方。迪子突然很郁闷。
“我还没有在夜里去过比睿山呢!”
“哦,是吗?那么今天夜里可以和圭次一起去看看。”
“部长能带我们去吗?”
“还是你们两个人去好。”
迪子默默地望着窗外。
“你们知道琵琶湖八景吗?”阿久津故意换了个话题,“濑田石山的清流夕阳、比睿森林的雨雾、雄松崎白汀的凉风,还有贱岳大观的新雪、彦根古城的明月、安土八幡水乡的春色……”讲到这里,阿久津结巴了。
“还有两个!”
“嗯……对了,竹生岛的深绿倒影,还有一个……”
“海津大崎岩礁的晓雾!”
“对,对!”
“迪子小姐全知道。”夫人拿着刀叉感慨道。
“我在输血中心和朋友一起背诵过。”
“那么你在输血中心也……”
“因为闲着没事,所以大家背着玩。”
“看来你们真的很悠闲。”
夫人的话里带着刺,但迪子也不甘示弱。
“部长最近也终于能记住了。”
“没有那种事。”
“可是上次午休时,不是因为讲不出还罚雪糕请客了吗?”
“那时就会讲了,只是地名和风景搞错了。”
“这和不会一样。”
“是的,夕阳和明月等,搞错了观赏的地方就糟了。”圭次也替迪子帮腔道。
“可是有八个,到了我这把年纪,能全部记住就很不容易了。”
“这八景中,有在这附近的吗?”
“今天能够观赏到的,也只有濑田的夕阳了吧。”
“可是最近越来越难见到了,说不定还是名神高速公路大津出口那里看见的夕阳更加漂亮。”阿久津抢着答道。
迪子为夫人在交谈中插不上嘴而感到快活。
“那么从现在起,给部长的八景中加上大津的夕阳,怎么样?”
“算是新八景吧。”
“不,这就是新八景。旧八景早有了,叫‘近江八景’,是以前的关白[2]里一个叫近江什么的人选定的,有三井晚钟、石山秋月等。”
“还有什么?”
“好了,就说到这里打住吧。”
也许发现夫人缄口不语,阿久津一副很凝重的表情。
一个小时之后,五人离开了餐厅。
“这回我们坐在前面,阿圭坐在后面,年轻人还是和年轻人坐在一起吧。”夫人打开车门,自己坐到前面的副驾驶座上。
“对不起。”圭次轻声说道,在迪子的身边坐下。
汽车上了桥,须臾便驶至大桥最高处停下。那里可以将琵琶湖南北两侧的景色尽收眼底。以桥为界,南边叫湖南,北边叫湖北。湖南因为人口密集的缘故,湖水很混浊,湖北还残留着琵琶湖昔日那幽静的面影。
“照张相吧?”夫人拿出了照相机,以宏伟的桥梁为背景,迪子和弓子站在中间,阿久津和圭次站在左右两边。
拍完一张后,迪子说道:“下一张我来替你们拍。”
“还是你们都去那里站好吧。”
阿久津换下夫人架好照相机。照相机是人人都会用的傻瓜机。
“夫人,你请站在中间。”
“有泽小姐,你请站在中间。”
“我还是不要站在焦点正中,这样拍得更清楚。”
“这……”
“怎么站都可以,快点站好!”阿久津不耐烦地催促道。
迪子硬是把夫人推到中间。因为还有弓子在,迪子想起一种迷信,说三人合影的话,站在中间的人会早死。
“下面部长和夫人两人合影一张吧,”照完相,迪子马上跑上前去,“美男子和美女,真是天生的一对!”
“别取笑了,我们已经是老夫老妻了。”
“最近你们两个人还没有在一起照过相吧?”
“是的,已经好几年没有照了。”
“我要照了,快请站好。”
“那么,我们就请有泽小姐帮忙照一张吧?”夫人兴致勃勃地望着阿久津。
“行了,都结婚这么多年了,哪还有夫妻合影的!”
“部长,你难为情了吗?以前常常两人在一起照吧?”
“瞧你,好不容易一起出来,就让她替我们照一张吧。”
“爸爸和妈妈,是自由恋爱结婚的。”
“弓子!”夫人呵斥道。
迪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阿久津往桥梁方向推去。
“你别使坏!”
“没有使坏。”
迪子推着,用力抓住阿久津的手肘。
在初夏的阳光下,阿久津和夫人并肩站着。夫人提着白色手提包,微微斜对着照相机,阿久津却窘迫地将目光避开镜头。
“部长,再向夫人靠一靠,温情些。”
阿久津一动不动,于是夫人向他靠拢。
从取景框中看两个人,确是一对颇般配的夫妇。迪子既放纵自己不断实施她的阴谋,又为自己做这样的事生气。
“我拍啦。”迪子说着,不动声色地移动着取景框,当夫人的脸在取景框中央被纵向的中线一分为二时,她按动了快门。
“谢谢了。”
“我想一定拍得很好。”
“接下来你们两个人来一张,怎么样?”
夫人望着迪子和青年圭次。
“不,我们……”
“阿圭,别害羞!”
“他说了不行,就不要硬逼了。”阿久津责备道,可夫人还是一副不死心的模样。
女人的心思为什么这么坏?迪子忽然感到可怕。
五人又坐上车,车从大桥那里穿过守山,从栗东入口驶上了名神高速公路。
途中他们几次停车休息,到大津出口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观赏夕阳尚早,但可以看到与大桥一带风格截然不同的湖景。
一行人在大津出口处小歇片刻,等他们穿过山科返回京都时,四点刚过。
“接下来做什么?”行至五条大街的岔道时,阿久津问。
“虽然吃晚饭还早了些,但还是先去哪里吃一点吧?”夫人打量着四周。
“我要告辞了。”
“怎么了?”
“还要让你们请客……”
“那有什么关系?”
不知为何,迪子觉得极其疲乏。一直坐在车上,身体并没感到劳累,她的疲乏是精神上的。欺骗夫人,让阿久津感到难堪的同时,她自己也受着伤害。
“真的,随便吃一些,怎么样?”
“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
“真是不好办。”夫人望着阿久津,大概她心里还牵挂着弟弟的相亲。
“非要急着回家吗?”阿久津替夫人问道。
“也不是……”
“那么我们在这里分手吧。接下去就让两个年轻人自己安排好了。”
“有泽小姐,这样可以吗?”
“好的……”
圭次暂且不说,若能和阿久津夫妇分手,迪子求之不得。
“你们说个地方,放你们下车。在哪里下?”
“我不太熟悉……”圭次望着迪子求援道。
“那么,在花山吧。”
“花山……”阿久津喃喃地重复道。
为什么会说出这个名字?倏忽间冲口而出,连迪子自己也不明白为何选了这个地方,只是她不能自控地想一切都要拂逆阿久津的意思行动。
“是输血中心附近御池大街临街的地方。”
“你知道?”
“嗯……”阿久津低声回答。
“是一家小的西餐馆,行吗?”迪子问圭次。
“我无所谓。”
又在伤害阿久津。不行!迪子望着他那映在夕阳中的背影。
从那里到花山西餐馆所在的小楼,一路上四人都没有说话。到达大津出口之前一路都在欢闹的弓子,也倚在夫人身上睡着了。
车内滞积着昏沉沉的疲顿。
十几分钟后,汽车停在了花山西餐馆的门前。
“我在这里告辞了。”迪子下车,圭次跟在她身后。
“今天实在太感谢你们了。”迪子朝走下车来的夫人恭敬地鞠了一躬说道。
“哪里,随便拉你出来,请不要见怪。请你以后也要跟我们多来往。”
“是我希望你们不要怪罪才是,拜托了。”
“阿圭,迪子小姐很累了,别太晚啊。”圭次顺从地点点头。
“那我走了。”夫人上车,关上了车门。
“再见。”夫人轻轻地摆着手。在她身后,露出阿久津稍显疲惫的面孔。
“再见!”迪子摆动着手,目光追随着阿久津。阿久津只是朝她扫了一眼就马上盯着方向盘的前方。
汽车发出沉闷的启动声,渐渐消失在夕阳映照的法国梧桐树前方。
“走吧。”阿久津的车往右拐弯时,迪子向圭次说道,脚步有些轻快地走下通往地下的台阶。
[1] 公团:日本为推动国家性质的事业的发展而由政府全额出资设立的特殊法人,包括住宅和城市建设公团、日本道路公团等。——译者注
[2] 关白:日本古代官名,系辅佐天皇处理政务的最高职务,平安时代设置,王政复古时废除。——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