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花山西餐馆里冷冷清清的,里面有近二十个包厢,情侣结伴和携家带口的客人占了五六个,其余全都空着。假日里因为附近的公司都休息,所以餐馆里显得很空荡。
迪子一走进花山西餐馆,便径直向里面的包厢走去。最里面左侧的包厢是她平时和阿久津幽会的地方。她和圭次两人在那个包厢里面对面地坐下。
女服务员马上端来了凉水。
“肚子真的有些饿了,吃点什么吧?”
“好,吃什么呢?”
迪子想了想,点了份汤和虾肉烩饭。
“我也一样。再加一瓶啤酒,你也来一点吧?”圭次征询过迪子的意见后,吩咐女服务员,“这地方真不错,很清静。你常来这里吗?”
“餐厅虽小,但离输血中心很近,所以……”
“从这里到输血中心,要多长时间?”
“步行十分钟左右吧。”
“在午休时来?”
“午休,有时也在下班以后来,和部长一起也来过一次,正好是这个座位。”
圭次又朝四周打量了一下。
“我觉得姐夫很不通人情,但他仕途很顺利。”
“没有什么不通人情,他在输血中心很吃香的!”
“是吗?”
“不管怎样,他做事很踏实,而且待人温和,在输血中心的女职员中,还有个人非常痴情于部长。”
“哦……”
“我们还在背地里嘀咕,是不是部长和那个女孩子关系不一般。”
“真的?”
“这是女孩子们信口胡诌,不知道真实情况怎么样,但那女孩子喜欢部长,这是毫无疑问的。”
啤酒来了,两人相互为对方斟满酒。
“来,”圭次像干杯似的端起酒杯,一口饮干,“我正好口渴,真舒服!”
迪子又斟满酒杯。
“我们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你说的那个痴情的女人,也是化验技师吗?”
“是的,是个很漂亮的人。”迪子开始拿自己的事编造。
“叫什么名字?”
“这不能说。”
“我想当间谍,可是看起来很遗憾。”圭次憨厚地笑了。
“不过部长很规矩的,在输血中心,大家都说他是个爱妻子的好男人。”
“是不是爱妻子,我很少来,不太清楚,但姐夫在家里好像是受管束的。”
“果然……”
“我觉得姐夫还可以凶一点。”
“部长有那么老实?”
“你这么一本正经地问我,我也一下子说不好了,不过姐姐现在还管姐夫叫‘阿恭’。”
“不是倒过来了?”
“是。我也说不好,可是我觉得,结婚之后,男人还是要拿出点大男子的腔调来,大概一上了年龄就会变成那样吧。”圭次又喝干了啤酒。
“可是,夫人那么漂亮,部长是很幸福的。”
“是吗?”
“他们两人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吧?”
“是的,我记得结婚前姐夫常来电话。”
饭菜端上来了,女服务员将汤摆在两人的面前。迪子在点菜时还有食欲,现在却不太想吃了。
“那时部长在热烈地追求你姐姐吧?”
“据说他们是去山里参加团体活动时认识的,第二天姐夫就闯到我姐姐这儿来了。”
“如果那样,不是一见钟情吗?”迪子刨根究底地问着,心里却不由得渐渐阴郁起来,“这么说来,那人真可怜。”
“哪个人?”
“输血中心的女人,她真的爱得很认真。”
“可是,我姐夫不是那种机灵得能在两个女人之间巧妙周旋的人。”
“是吗?”
“他一点也不会,如果做那种事,在我姐姐面前马上就会败露的。”
“太笨头笨脑了吧?”
“主要是胆小。”
“这么说来,部长还真是个‘妻管严’呢。”
这与平时阿久津所说的大相径庭,迪子越发不悦了。
“你如果结婚,处于部长那样的处境,会怎么样?”
“你突然问我,这不好回答。关键要看对方。”
“如果对方是我这样的女人呢?”
“当然是选你了。”
“你不用勉为其难。”
“因为还有一个人是我的姐姐嘛。”
两人一起笑了。迪子终于拿起汤匙喝汤。
“那么爱你姐姐,是你姐姐的福气。”
“可是,看看姐姐的生活,每天做饭、打扫、照顾孩子,翻来覆去那些事,人会变笨的。”
“我这样讲可能失礼了,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不管怎么说,女人老是关在家里的话,慢慢就会落伍,甚至连丈夫的工作也不了解。我不喜欢结婚后只干做饭打扫之类的事。”
迪子真的这么想。待在家里,费尽心机只是为了拴住丈夫,这太惨了。如果为此绞尽脑汁,还不如到外边工作,即使独身也无所谓,那不知道会有多么痛快。她觉得为了一个男人就把自己关在家里,那样的生活方式既愚蠢又平庸。
“你的确不是那种关在家里的类型。”
“很遗憾,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好像成不了一个好妻子。”
拥有独立的职业,不依靠男人也能活下去,这是目前迪子值得夸耀的事。和阿久津那个靠男人供养的妻子不同,自己拥有自食其力的精湛技术,这么想着,迪子终于有了勇气。
“那些妻子,还常常因此而满足。”
“我认为不会全部满足的,可即便有时女人没有那样的企求,男人也会那么要求你。”
“或许也有这个原因。不过,女人靠男人供养,这是最轻松的。”
“一日三餐加午睡?”
“还外加孩子。”
迪子尽管觉得这么说有些过分,却还是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表面上她像是在谈论普通的有夫之妇,实际上却是在贬低阿久津的妻子,但圭次好像没有察觉到这点。
“再来一瓶。”圭次又要了一瓶啤酒。大概是疲惫时喝酒的缘故,迪子只喝了一杯,脸色便泛红了。
“听说你的工作是和血液打交道,我很佩服。”
“觉得我像个男人是吧?”
“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觉得自己神经很脆弱,但我很害怕血液。上次发生的高速公路撞车事故,看见人家满脸是血,我吓得脸色惨白,还被朋友们狠狠地取笑了一通。”
“我们那里没有伤,只有血。”
“可是,那血是从别人的血管里抽出来的吧?”
“那当然。”
“看着血,你会想什么?”
“这个……”看着血时,要说头脑里在想的,就是阿久津或他的妻子,要不就是云雨时的回忆。她胡思乱想着的,尽是那些事。
“你穿着白大褂,凝视着试管里鲜红的血,那样子一定很美。”
“我一看见血,就会想象着供血的人和接受血液的人,心情往往会变得很奇怪。”
“你说奇怪……”
“想到人因为那些鲜红的液体或生或死……”
“嗯,”圭次点点头,端起酒杯,“这么看来,我的工作很平凡。”
“贸易公司也很了不起的。”
“不,现在只是干些票据整理之类的活儿,都是些女孩子也能做的工作。”
“也有英文的文件吧?”
“都习惯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圭次坦率又不矜不伐。那种感觉,即便和阿久津的妻子是姐弟俩,也与他姐姐很不一样,这也许正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区别。
迪子觉得他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
过了三十分钟,两人离开了花山西餐馆。他们各自谈着自己的学生时代,结果就喝了三瓶啤酒。圭次喝的比迪子多,但站起来时,迪子还是感到些醉意。
走出西餐馆,外面暮色苍茫,初夏漫长的一天快要结束了,法国梧桐树在路灯下显得更加葱绿。
“我们在这附近走走吧?”
“好……”
圭次担心着迪子,放缓了脚步。他们朝东山的方向慢慢地走着,后来他们走过八坂神社一带,走过花落后长出嫩叶的樱花树,便是一片密林,密林后面便是知恩院的山门。
一走进密林,风停止了,不热也不冷。现在正是最宜人的季节。
“京都真好!”圭次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天空。天上没有月亮,东山那黑黝黝的山影矗立在眼前,树叶的清香扑鼻。
“我很羡慕你能住在这样的地方。”
“不过,我想去东京住着试试,哪怕住一次也好。”
“是吗?我觉得这里要好得多。”
“景色很美,但地方小,人多嘴杂……”
“嘴杂?”
“大家都喜欢议论别人的事,我真想在东京那样的大城市里自由自在地生活。”
直到刚才还在议论“别人”的事,此刻迪子却装出一副受害者的面孔。如果仔细辨别,迪子的谎话理应不攻自破,但圭次不像是有所察觉的样子。
从知恩院的山门往左拐,再走下去便是圆山花园。不知圭次是存心还是无意,他只顾往前走着。不久他们就走进了花园,花园里银杏树的前面有张凳子。这一带是东山山麓,地势有些高,透过树林间隙能看到黑夜里京都的街道。
两人在那张凳子上坐下,沉默了好一阵子。
前面四五米远处,有一对情侣走过。四周悄无声息,只听得山下街道的嘈杂声像远方的海潮一般。迪子突然感觉到圭次的膝盖碰到了她的右膝,虽然仅仅是一点之触,却热得像被熨斗烙着似的。
两人之间弥漫着窘迫的气氛。迪子凝视着黑暗,脑子里想着圭次向她索吻的情景。如果索性接受他的吻,也许能让自己忘掉阿久津。
想着想着,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在迪子的脑海里苏醒过来。一年前,第一次和阿久津接吻也是在这附近,是在稍稍往里走一些、靠近安养寺的角落里,从那里也能透过树梢俯瞰街道的夜景。迪子望着那米粒般的光点,接受着阿久津的吻。现在,季节和地点与那个时候几乎没有两样,然而对面的男人却是阿久津的妻弟。
真不可思议!
又有一对情侣在树林里慢慢地走过。不知道这对情侣为什么事感到高兴,远去时抛下了一串欢快的笑声。
迪子感到圭次的目光正对着她。假如接受了阿久津和圭次两个男人的吻,自己会陷入什么样的处境?迪子既对那样的状况感到害怕,又有种自虐般的喜悦。
一切全看圭次了。但是,和迪子相比,圭次还算是清纯的。处在紧张而又顺理成章的氛围里,从圭次嘴里说出来的,却都是和恋爱毫无关系的话题。
“累了吧?”
“有一点……”迪子悄悄地窥视着圭次。圭次在黑暗中浮现出半边面孔,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于是,之前的紧张气氛像找到了空隙似的流逝殆尽。
这样的时刻,如果是阿久津,他会不容分说地将她搂在怀里。这种场合根本用不着什么婆婆妈妈的话语,而且那样做的话,女人也容易决定自己的态度。这种事,中年的阿久津做起来驾轻就熟,但对年轻的圭次来说,也许有点困难。
“该回家了吧?”
迪子点着头,心里却有一种被甩开的感觉。也许满脑子想的都是接吻的事,以至于对什么也没有发生而感到失望。
像是要拂去那种败兴的感觉,迪子精神抖擞地站起身,圭次也很无奈地跟着迪子站起来。
“从这里下去,就能回到刚才那条宽阔的路上。我打车送你到家里。”
“我一个人能回家。”
“可是,还是让我送你吧。”
迪子没有再拒绝,沿着和缓的坡道走下去。
“最近会不会来东京?”
“这……”
迪子想起了去东京的秋野,离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近两年的时间。
“你如果来东京,请和我联系。”圭次在街灯下站住,从西服的口袋里掏出名片,“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你明天回东京吗?”
“坐九点的新干线回去。”
迪子在灯光下瞥了一眼名片,把它放进手提包里。
“下次再来的话,可以和你联络吗?”
“我等着你。”
两人默默地走下山坡。走过八坂神社的鸟居回到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时,迪子终于为两人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而感到些许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