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迪子的无言诣结果以失败而告终。
失败的直接原因,是在第六天返回大桥的途中开口和所长讲话,之前绷紧的情绪一下子松弛涣散了。
可是,尽管表面上看起来理由如此,但是也不能将之归结为全部的原因。祈祷失败以后回过头来想,她觉得这次的无言诣从一开始就很勉强:对阿久津还没有完全死心,却将自己的心硬往分手的方向拉,太心急了。身体在祈祷着,心里却希望以失败告终。
她一边偶尔会后悔与所长说话,一边却因为失败,反倒隐隐地松了口气。从一开始就抱有逃避的心理,当然不可能成功。
然而,迪子现在已经不太在乎无言诣是成功还是失败了。更重要的是,自己尽管短暂却竟然接受了那种迷信色彩的诱惑,她为自己的怯弱感到可耻。即使不到御旅所去祈祷,只要自己的心意弥坚就值得庆贺。问题始终在于自己的内心。
迪子拿定主意坚持不和阿久津见面,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七月底。当然在输血中心,他们会碰头的,也要说话,但她总是特意在旁边有人时才说话,而且只是彬彬有礼地说些工作上的事。
不出所料,阿久津好像焦急起来,把写着“为什么突然不见我了”“是不是讨厌我了”等内容的字条,悄悄地放进她的抽屉。
但是,迪子没有理睬他。如果她马上露出一副欣喜的表情,就又会不知不觉地回到以前的老样子,她还是会感到嫉妒和忧伤。男人好像不懂得因为喜欢所以想要分手的道理。
尽管如此,每当阿久津执着地来约她“今天见面”时,她还是会感到为难,不知道如何是好。为什么要这样硬逼着自己不与他见面?她甚至怀疑起自己这样做的真正理由了。
他说“六点在花山”,六点钟一临近,她便慌慌张张地静不下心来。一想到阿久津独自坐在店堂深处的包厢里等着,她便突然会对他产生恻隐之心。她想,可恨的不是阿久津,而是阿久津的妻子,所以她甚至觉得,和阿久津只是见见面也无妨。他是自己的上司,每天早晨都要见面打招呼,装得很冷漠会更加难以忍受。
索性另外找到喜欢的人,就用不着这样折磨自己了,如果与别人在一起,心情就会转移,使自己忘掉忧愁。
然而,就算现在马上要找结婚对象,迪子周围也没有那样的男性。来相亲的对象全都被她回绝了;在输血中心,她与阿久津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再也没有人愿意来陪她一起玩;大学时代当然也有过男性朋友,但事到如今,自己恬不知耻地主动凑上前去,实在是不情愿。最终能使她的心有所归属的,就是所长或圭次,但所长即使待她很和善,却含有一丝冷漠,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被他看透心思,这样反而很可怕。
自从那次和圭次见面以后,圭次每半个月左右就打来一次电话,道歉说“当时喝醉了酒,很对不起”,却只字不提那件令人难堪的事,不得要领地说些时节或工作上的话题。看样子他想来京都,但总是抽不出时间。
迪子有时在想,自己要不要鼓起勇气去一趟东京?圭次总是说“你来东京”,所以去的话兴许会发生什么。她甚至觉得,要想忘记阿久津,就应该去一趟东京。
而且她觉得,在东京,似乎有某种巨大而叵测的未来在等着她。陌生的大城市是可怕的,令人提心吊胆,但另一面,那里不是有着一个崭新的未知的世界吗?至少不会像京都那样人多嘴杂,总有人爱多管别人的闲事,东京肯定是一座更自由、更有生气的城市。
只要利用星期六和星期天,她马上就能去东京,问题是要在外面过夜,如何瞒过父母。对父母,她怎么都能编造个搪塞的理由,跟妹妹同谋起来就绝不会有问题。但是,即使已经考虑了这么多,她也不能马上就行动,她还没有下定决心。
算起来,包括修学旅行在内,她只去过东京三次,每次去都只觉得东京人多嘈杂,让她百思不解。在那样的地方,万一一个人被撇下,就会心里发慌。
然而,迪子不能真的下决心去东京,不仅仅因为这个。圭次是阿久津的妻弟,这一点依然让她有所顾忌,开始时就是因为他是阿久津的妻弟才见面的,现在反而成了她心中的累赘。
而且还另有一个原因,说实话,迪子并不那么喜欢圭次,至少还没喜欢到编造一个借口特地从京都赶过去的程度。如果是阿久津一个人在东京,她即使请假也会去,但对方是圭次,她根本就没有那种心情。说是去见圭次,还不如说她只是想狠狠心去陌生的地方解解闷。
还是别去吧。
从七月到八月,迪子始终在这种摇摆不定的心绪中度过。
八月十六日,京都因大文字篝火而热闹非凡。
从夜里八点起,以东边如意岳的“大”字为主,西边的大北山左侧的“大”字遥相呼应,通红的“大”字点缀着京都的夜空。接着,松崎的妙法山、西贺茂的船山以及嵯峨曼荼罗山的鸟居等地也相继点起篝火。据说这篝火是为恭送盂兰盆节时迎来的逝去亲人的灵魂而点的,以前没有霓虹灯和电灯,那景象肯定比现在还要壮观。
这天晚上,迪子六点钟在花山西餐馆和阿久津约会。之前硬撑着没有见面,坚持了快两个月,这次为什么心软了?迪子自己也不太清楚。
这天下午,阿久津趁着没人的时候来到迪子的身边,放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六点在花山等”。
倘若在平时,她看一眼后马上就扔掉,唯独这天她没有扔掉,而是把字条折得很小,塞到白大褂的口袋里。
快下班的时候,宫子和伸代她们谈论着大文字篝火的事,相互炫耀着自己约好要去的地方,什么到白川水渠去看最好啦,什么从酒店的酒廊望出去最壮观啦。有的是朋友之间相互约好的,有的看样子是和男朋友在一起。篝火的壮观倒还在其次,她们好像是以此为借口,陶醉在与喜欢的男人相会的快乐里。
迪子愿意和阿久津见面,也许就是因为听了宫子她们那些富有煽动性的话。
大家说过“再见”离去以后,迪子独自一人留在化验室里,顿时感到很孤独。
她心里已经拿定主意不再与阿久津见面,已经打定主意要分手,可一旦回到现实中,寂寞远远超出她独自承受的能力。
在这个广漠的世界里,现在真真切切在等着她的,只有阿久津。如此一想,她突然怀念起阿久津。
她想起所长的话:到该分手的时候,自然就会分手的。
即使强求也无济于事……
迪子自言自语着,急切地将试管放入洗涤筐里,脱下白大褂,换上白色衬衫。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看见迪子来到,阿久津便喜形于色。听到他这句话,迪子才意识到自己这一来已经打破了以前的坚持。
“有两个月了吧?”
阿久津颇感怀念地望着迪子。这不是在化验室,而是在西餐店里,迪子眼中的阿久津那副表情和以前截然不同,显得安详而稍稍有些衰颓。
“来了就好。”也许是因为久违了精神振奋的缘故,阿久津马上要女服务员送啤酒,“为什么躲着我?我想听你解释。”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讨厌我了?”
不是因为讨厌,是因为喜欢才不想见面的。再交往下去,迟疑不决,就会被一直拽进泥沼里不能自拔,绝对分不了手的。这种现状也许对阿久津来说无所谓,但被拽着的迪子却经受不起。即使陷入泥沼里,迪子也希望自己的人生是积极的光明的,必须是以某种形式开花结果的,否则便无所求。
但是,迪子现在不想谈这些。即使说了,也不知道阿久津能不能听明白;即使听明白了,她也不相信阿久津会采取什么行动。
现在迪子是豁出去了。两个月没有见面,她突然想见面了,不管什么样的理由都行。更重要的是,现在只要能填补大文字篝火之夜的孤独就行,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考虑。
“走吧?”
迪子爽快地点了点头。
一走出店外,暑气迎面扑来。外面熙来攘往、人声沸腾。离山上点火的时间还有几分钟。
“看大文字篝火?”
“随便去哪里都行。”
阿久津点点头,向正在驶近的出租汽车招了招手。
“南禅寺。”
听着阿久津对司机的吩咐,迪子像想象别人的事情一样,想象起自己与大文字篝火一同燃烧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