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十月十日,秋季的鸭川舞蹈祭开始了。迪子读书时就曾跟随住在山科的叔父去参观过先斗町的歌舞练习场。
在她的记忆中,无论是舞蹈还是舞蹈者所穿的衣裳,可谓华丽优美至极,令她赞叹不已,但同时也觉得那是个有些荒诞的世界。对于一心想读大学的迪子来说,她无法认同女人将自己装扮成那个样子。自那以后,过了好几年,迪子再没有想过去看那样的舞蹈,她觉得,再怎样美丽,那种东西也只是女人的虚荣和对男人的献媚。
不过每当进入十月,街道上一出现鸭川舞蹈祭的宣传画,迪子便会清楚地感觉到秋天已经来临。她记得跟随叔父去的时候已经是凉凉的清秋,衬衫外面还罩着毛衣。也许因为这个缘故,舞蹈祭的宣传画里总是蕴含了浓浓的秋思。
圭次来京都,正好是鸭川舞蹈祭开始的十号晚上。这次圭次也是突然到来。当天下午,他从新干线列车上打电话给迪子,说傍晚到达,希望和她见面。
迪子有些不悦,说来就来,如果哪怕只是提前一天通知她,她也可以在服饰上稍稍动点脑筋。但是,她没有理由拒绝他。
六点,迪子在约定的车站大楼内的咖啡馆里和圭次见面。四个月没有见到圭次,他更加强悍了,像个男子汉。
“出差到名古屋的,想见见你,所以就决定再休息一天。”
上次分手分得很难堪,但圭次的神态里并没有一丝介意。
“今天晚上住在部长家里?”
“在等你时我已经在H酒店订了房间。来京都的事,我还没有跟姐夫说。”
“为什么没有联系?”
“我跟你说起过,姐夫这个人不好对付。”
“可是,你难得来这里……”
“要是住在姐夫家里,就不能从容地和你见面了。”
圭次笑了,他的脸庞被太阳晒得黢黑。迪子从这张笑脸中,看见了激情难抑向自己逼近过来的神情,不由得忧心起来。
“吃点什么?”
单从吃饭这点来看,圭次和阿久津就不一样。如果是阿久津,在哪里吃,吃什么,他必定先征求迪子的意见;圭次只是问了句“吃日本料理好吗”,迪子一点头,他便说“这里面就有”,便毫不犹豫地走进大楼内的日本料理店。
好不容易来一趟京都,应该去那些有情趣的饭店,品尝一下河鱼和山菜等富有京都风味的料理。但是,他对那样的地方连瞧也不瞧一眼,眼下当着迪子的面,一眨眼工夫就将司空见惯、随便哪家饭店里都有的牛肉火锅吃了个精光,而且一吃就是两人份。
“去酒店吧,七点钟之前要办好入住手续的。”
迪子感觉去酒店就可能重演上次的那一幕,有些迟疑不决,但圭次不容分说地拿起账单站起身来。
难道长年居住在东京,就理所当然应该是这样的做派?迪子跟在提着一只手提包走在前面的圭次身后,不由觉得可笑。
酒店在三条的河原町大街上,靠近闹市区。
迪子在大堂里等着,圭次将行李放到房间里以后,回到迪子身边。
“看样子上面有酒吧,到那里喝一杯吧?”
“难得来一趟京都,去外面走走不好吗?”
“到外面去,京都的街道我不熟,还是待在酒店里能定下心来。”
看来圭次对京都的夜晚丝毫不感兴趣,坚持要在酒店的酒吧里—起喝酒。
“而且我有些事想和你谈。”
再拒绝下去就会显得像是对上次的事还耿耿于怀似的,反而会很窘迫。迪子只好死心,跟着他上楼。
从酒店十一楼的酒吧里望出去,京都的夜景一览无遗。酒吧的方向似乎正好朝东,在一片光的海洋的最前方,可以看到比睿山上的灯火。
“我喝兑水的威士忌,你要什么?”
“我喝果汁。”
“上次喝过吧,来点康巴利苏打水怎么样?”
圭次随意改变迪子要的饮料,是一开始就想好的,还是另有什么期待?今天的圭次比上次更加强势。
“好。”
喝的东西一送来,圭次将自己的杯子端起,干杯似的举到眼睛的高度。
“我姐夫怎么样?”
“很精神。”
迪子没有更多的话可说。
“上次在电话里聊过一些,但总觉得意犹未尽。”
迪子望着京都的夜景,心里想着阿久津的事。上次和圭次见面的时候,始终有一种在干坏事的罪恶感,但今天夜里,她丝毫没有那样的感觉。曾经一度决心要和阿久津分手,现在她也想着早晚要分手的,也许这种想法让迪子的心情放松了。
这次,圭次滔滔不绝地讲着将要在东京举行的国际新品展会,半个月前和朋友一起开车去房总半岛兜风等事情。看样子,圭次在东京才像个年轻人似的快乐生活着。
“刚才我说是突然想起要来的,但是说实话,今天来京都是我几天前就打算好的。”第三杯威士忌送来时,圭次好像突然想起似的说道。
“那你事先联系一下就好了……”
“本来也想提前跟你联系的,但想想还是出其不意比较好。”
“今天是凑巧了,如果我另外有事,不是就见不上面了吗?”
“其实我有些事想问问你,”圭次突然郑重其事地将双手放在膝盖上,隔了一会儿,说道,“嗯……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圭次吐了一口气,再一次问道:“怎么样?”
“……”
“我早就这么想来着,一个月前才明确地下了这个决心,所以今天打算清清楚楚地告诉你。”
迪子垂下视线望着茶色的桌子。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男人当面逼着她说“跟我结婚”。大凡相亲之后,对方提出“想要继续交往”,往往通过他人传话,何况除此之外,她一直有恋人,不是秋野就是阿久津,其他男人没有插入的机会。
原来求婚竟然是这样的?迪子沉浸在这样的状态里。不管接受不接受,这毕竟是一种快乐而令人陶醉的意境。
“不行吗?”
“太突然了,所以……”
迪子这么说了一句。忽然觉得,其他女人大概也会这样回答的吧。
“当然,我知道不可能马上听到你明确的答复,但我是真心的。”
迪子心花怒放。一想到对方在这之前一直想着自己,她真想马上就“嗯”地答应。可是,大多数女性在这个时候也许是保持沉默的,也许在犹豫和困惑的表情中拼命抑制着欣喜。实际上,迪子的心理状态正是如此。
“你不喜欢我?”
“不……”
“我从一开始就把你当作结婚对象来考虑的。”
就在这时,迪子想起圭次是阿久津的妻弟。在有人向她求婚这一昏昏欲醉的感觉中,迪子一时间竟差点忘记这个重大事实。
“这件事,你向你姐姐和部长说起过吗?”
“没有,还没有提起。不过我打算明天去见他们时说的。”
“不行!”
“为什么?”
迪子只是缓缓地摇摇头。
“在东京,比我漂亮得多的人,多得很吧?”
“那和我没关系。”
“我不行。”
“你果然另外有喜欢的人?”
“不……”
“上次我来京都时,姐夫就躲躲闪闪地提起过这样的事。”
“部长说什么?”
“说你好像早就有喜欢的人,所以劝我们还是不要来往的好。”
“部长是这么说的?”
“所以在这四个月里,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如果你真的有喜欢的人,我就死心了,可是我怎么也摆脱不了对你的爱意。在半个月之前,我想我要见到你,当面向你问清楚。”
圭次的目光直直地望着迪子,那是青年人特有的炯炯目光。面对这样的目光,迪子怯生生地垂下头避开。
“姐夫说的话,是真的吗?”
“……”
“你真的有喜欢的人?”
应该怎么回答?她仿佛觉得说有还是没有,都是在欺骗他。
“没有吧?”
在圭次的一再追问下,迪子微微点了点头。不过,这好像不是迪子的脑袋,而是女人的心终于让她点头的。
“那么说就是没有了?”圭次轻轻地吐了口气,“果然不出我所料。或许是我的理由有点牵强,如果你有喜欢的人,就绝不会陪我到那么晚。”
圭次好像是指那天夜里的事。当时,她正对阿久津的举动怨恨不已,正打算不顾后果自暴自弃,圭次适逢其时地出现了。仅此而已。然而,圭次却偏偏给当时的境遇赋予了重大的意义。
“所以我对姐夫说,不可能有那样的事,但姐夫说‘你不了解’。看起来不了解的还是姐夫!”
阿久津和圭次两个人私下谈话时各自的表情,迪子是非常清楚的,两个人围绕着迪子的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地互不相让。迪子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不可救药的恶魔。
“那你就认真地考虑一下吧。”
“……”
“今天晚上考虑一下,明天给我答复好吗?”
“我不行。”
“为什么?其他还有什么不行的理由?”
迪子再一次摇了摇头表示不愿意。
“就先说到这里吧,我不是要你现在马上就回答我。”
突然,迪子的眼睛里溢出大颗的泪珠。是哀伤,还是喜悦,或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恐惧?迪子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说什么惹你生气的话了?”
迪子摇摇头。一摇头,眼泪更是泉涌一般。
“去房间吧。”圭次走到迪子的身后,将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