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西边落日的余晖尚满,皎洁的月亮便高高挂在天空。到底过了十一月中旬,夜晚还是寒气逼人。迪子在米黄色的衬衫外套了一件蓝色格子纹的西服,朝H酒店走去。
尽管她已经习惯了圭次突如其来地打电话来,但今天他讲话的声音绝非寻常,也许发生了什么事。星期天傍晚突然打电话来,想必他昨天起就在京都了。
三十分钟后,迪子赶到酒店,圭次已经在大堂入口处等着她。他空着手,右手上搭着外套,伫立在那儿。
“怎么了?”
迪子快步走上前去,圭次什么话也不说,径直朝大厅前方的咖啡座走去。
在咖啡厅里侧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中庭的座位上坐下,两人这才面对面看着对方。圭次用一副像是要扑上去将她吃了似的目光逼视着迪子。
“怎么了?脸色那么可怕。”
女服务员送来凉水,问两人要点什么。
“咖啡。”
圭次冷冷地回答,迪子也点头示意来份相同的。圭次很不耐烦地等女服务员鞠了一躬离去后说道:“我和姐夫见面了。”
他唐突地说了一半,随即又缄默了。
“那么,怎么了?”
“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提问,行吗?”圭次的眼睛里流露出愤怒,“你不要说谎。”
“我不说谎。”迪子注视着圭次点点头。
“那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了,你是不是和我姐夫有关系?”
刹那间,迪子倒抽了一口冷气。从电话里听到他声音的时候起,她就有一种“也许”的预感,但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直截了当地责问她。
“怎么回事?”
迪子垂下了视线。她知道低下头不回答,就等于在承认圭次说的话,但她无法回答。
“有关系的吧?”圭次又问道。
迪子缓缓地点点头。
“果然……”圭次低声自语道。
迪子不敢看圭次的脸,让他痛骂也好,被他轻蔑也罢,不管他怎么看自己,都已经无可挽救。在圭次面前,迪子完全成了罪人。
沉默了许久。
女服务员端来咖啡,放在两人的面前。迪子低垂的视野一端,看得见女服务员的手,她注视着放在桌子上的咖啡杯的白色杯壁,哑然无言。
瞬间的怯意变成绝望,不久,某种轻松感又充满了迪子的内心。她既觉得事情重大,同时又觉得事情该结束了,甚至还感到一种从此不必再编造谎言的释然的感觉。
“我明白了。”圭次呻吟般地低声说道。
迪子缓缓抬起头,看见圭次手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抱头,细长的手指用力插入头发,像是要将头揪下来似的。
自己的不检行为已经公开,迪子却显得心绪平静,感到痛苦的反而是圭次,有权对她进行审判的圭次倒忍受不住了。
自己的丑事被人知道了,却没有像圭次那样感到痛苦,迪子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惊讶。她觉得自己的确太放荡了,不过同时,她却并不怎么感到难过。
回想起来,她很早就做好了被圭次发觉的心理准备。她知道那样的欺骗不会永远持续下去,早晚会东窗事发。只是现在,这个瞬间来得稍早了一点,或许唯一的差别就在于那种心理准备的程度上。
终于,圭次慢慢地抬起头。他的眼睛里,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更接近坦然。
“真是那样的吗?”
“对不起……”
迪子现在希望真诚地向圭次表示歉意。如果能做到的话,她真想伏在地上向他磕头道歉。虽然道歉不可能解决问题,但不那么做,她的内心觉得过意不去。
“我怎么没早点知道……”
圭次自言自语道,说完还是不相信似的望着迪子。
现在迪子更想知道圭次是怎么知道他们的事的。
“是部长说的?”
隔了片刻,圭次才摇了摇头:“姐夫没有说那些事。”
“那么,你怎么……”
“我只是随便这么猜测。”圭次愤愤地说道,“上次我问你不能和我结婚的理由,你说去问我姐夫吧。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害怕,不敢去问。我有一种预感,如果去问,我们的关系就完了,所以我只见了姐姐一个人,就回去了。”
迪子点了点头。
“那以后,我想了很多事。为什么你回避和我结婚?为什么问我姐夫就能知道?在你工作的地方,还有没有喜欢你的人?也许是因为遭到你拒绝的缘故,我越发想要得到你。在这一个月里,我满脑子想着的都是这件事情。可是,光想也无济于事。我狠狠心,今天早晨来到了京都。我想到这里来,再找一次你和姐夫,想要问问清楚。”
“那么,你先和部长见面了?”
“起初姐夫说‘她有她的道理吧’,闪烁其词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这时,我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姐夫爱着你,否则姐夫没有理由那样反对我们。于是我就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不会是姐夫喜欢迪子小姐吧?’”
迪子躲避着圭次犀利的目光,只顾伏下视线。
“姐夫马上说‘不是’,可是当时他的表情非常狼狈,脸涨得通红,接着变得苍白,讲话也语无伦次,跟平时完全变了一个样。”
“那是在部长的家里?”
“是的。幸好姐姐不在。”圭次的嘴边瞬间浮出苦涩的笑意,但随即恢复原来的认真表情,“姐夫说了好几次,说你的事他不太清楚,可是他越说越好像不打自招。姐夫不是一个刁滑的人,所以在措辞和神态上,怎么也不可能掩饰过去。”
阿久津被道破心事而不胜狼狈的模样,迪子完全能够想象。
“而且在辩解时,他还脱口说出‘迪子’……”
“我的名字?”
“说出口后,姐夫慌忙改口说‘她……’,可是尽管如此,我已经明白了。我径直从姐夫家跑出来,给你打了电话。”
电话里声音粗狂,就是这个原因?迪子想起一小时前圭次那急促的声音。
“总之,我全都明白了。”圭次点上烟,抽了一口,说道,“我真傻!”
“……”
“真的完全被骗了!”
“这……”
“你是说没有?你还要装作没有骗我?”
迪子缄默了。受到圭次这样的诘问,她无法回答。迪子和阿久津的确是欺骗了纯真的圭次。迪子的罪孽尤其深重,她策划了整件事情,甚至还去相亲了。
仅凭“对不起”这样的话是不能得到原谅的。而且,说出这样的话来,也像是在说谎。
然而,开始时迪子并没有想要欺骗或作弄圭次,这一点是确切无疑的。虽然结果已经变成了这样,但开始时她只是想做一个小小的游戏。而且说是接近圭次,还不如说是为了接近阿久津的妻子,是为了近距离地观察阿久津妻子的真实面目,试探阿久津的心。和圭次见面,只不过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的一种手段。
对圭次,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厌恶或憎恨,甚至还觉得他是一位颇为理想的青年。说起来像是为自己争辩,以后两个人的交往,也是因为对他有着这样一份感觉。
事情的起因纯粹是一种手段,从半途中起变成了好感,一边拒绝他一边却还是在见面,就是因为不讨厌圭次。
“我没有想要欺骗你……”
“事到如今,我不想听你的辩解。”圭次喝了口凉水,把吸了没几口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我顺便问你,你第一次和我见面的时候,就已经和我姐夫有关系了吧?”
迪子想了一会儿之后,点了点头。现在,她情愿毫无保留地如实招供,甘心接受惩罚。
“是暗中保持着交往,欺骗我和我姐姐来相亲的吧?”
“请你不要这么说!”
“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我说错了?”
圭次耸了耸肩。悲哀突然扩散到迪子的全身。自己干了如此不可理喻的事情,而圭次却武断地一点也不管迪子内心深处这么做的原因,这令她感到恼火和失望。
“你玩弄了我和我姐夫两个人。”
“请别……”
迪子用双手捂住脸,眼前一黑,泪水泉涌,沿着她的指缝淌下来。
“我姐姐也受骗了。”
“对不起。”
迪子捂着脸站起身。
“你等等!”
圭次的声音从背后追上来,可是迪子径直穿过大堂,跑出了酒店大门。
酒店前有出租汽车在候客。迪子钻进汽车里,说了声“东山”。
司机踩下离合器,按下计程器。
“东山什么地方?”
“哪里都行,快走!”
现在要去哪里?迪子自己也没有目标,她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无论在街上走还是回到家里去,都会遇上人,汽车里是能够独自一人清净的最好场所。
暮秋的星期天,一天已经落下帷幕,家家户户都亮着灯。或许是休息日的缘故,大街上很是冷清,人影稀少。
“出了什么事?”司机见迪子捂着脸的样子,大概心生疑窦,于是从后视镜中向后面窥探。
迪子没有回答,只是将身子深深地埋在座位上,望着窗外夜晚的街道。汽车在白川大街上向北驶去。这是一条不知看过多少次的熟悉的街道,是一条和阿久津约会后一起坐车经过的街道,现在却显得极其落寞而陌生。
“怎么样?去将军冢,还是登比睿山?”
“好吧……”
“去哪里?”
“去远的吧。”
迪子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似的。
也许是有了要去的目标而心安了,司机重新把正了方向盘。
此刻圭次怎么样了?她离开旅馆时,他叫她“你等等”,是什么意思?他已经如此严厉,还觉得言犹未尽吗?还是仍然依恋着她?不管怎样,和圭次的交往,就此结束了。
正因为他是一个真诚而心地善良的青年,所以分手时还想分得更洒脱更完美。假如自己对他没有丝毫怨恨,圭次又深爱着自己,那么就应该能更潇洒地分手,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虽然她认为所有的原因都在自己,但那样的分手毕竟叫人难以忍受。
尽管如此,圭次会把今天的事情告诉阿久津的妻子吗?如果告诉的话,她会说什么?
圭次跑出去之后,阿久津现在大概在家里与孩子们在一起。在家里想什么?知道自己的事情被圭次察觉,会先去妻子的医院,还是愣愣地待在家里,思考正在逼近的家庭破裂?
当然也可能,圭次会径直回东京,再也不出现在京都。那样的话,阿久津和迪子就能够平静如初,一如既往地继续保持交往,没有任何变化。
汽车从山中拐入比睿山的盘山公路。凿开山腰建成的道路向前方伸展着,不一会儿便看见密林前端有密集的灯光,那是琵琶湖对岸的街市。眼前的光亮串成了一条直线,那无疑是琵琶湖大桥的灯光。
初夏时,迪子和阿久津、阿久津的妻子、孩子还有圭次五个人,驾着车驶过这座桥。在桥的中央,迪子还为阿久津和夫人两人并肩站在一起照了张合影。那之后,迪子和圭次两人并排坐在汽车的后座上。
从那时至今,还不到半年。阿久津和迪子之间的关系好像从那时起就急速崩溃了,而且是那样地突如其来。
事情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了变化。
汽车在密林间往左拐弯,稍稍远离夜晚的琵琶湖后,重又向右拐去。快到山顶了。毕竟已经是十一月,去山顶的车很少。出租车朝左拐一个大弯,在转运站处往右拐弯,再往前开一段路程,便到了山顶的停车场。
“下车吗?”司机担心地问道。
“我下去走走。”
迪子竖起衣领走下车。即使在平地也已经有几分凉意,一到这里,更是秋风萧瑟,寒如严冬。夏季时十分拥塞的瞭望台,现在空荡荡的,一片闲寂,只不时地看得见对对情侣的黑影。
迪子走向瞭望台的右边,从那里俯瞰散落在山峡里的万家灯火。在晚秋的夜空下,那些灯火时隐时现零零落落。无论何处,点点灯火下,想必人们正在相互爱慕,或者相互怨恨。想到这里,迪子突然想呕吐。
有东西像提起来似的从胃里往上涌。涌了几次,迪子才好不容易吐出几口胃液似的东西。她倚靠在栏杆上,用湿润的目光再一次望着夜色中的京都,她忽然想到这或许就是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