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去比睿山的第二天,迪子没有上班。
早晨起来梳理着头发时,她又想呕吐了,便马上跑进卫生间里蹲着,有十分钟的时间一动不动,结果只吐出少量唾液和胃液,但身体倦怠得像要往下沉似的。
“怎么了,姐姐?你脸色煞白!”
从卫生间里一出来,妹妹亮子便惊讶地望着迪子。
过了三十分钟,母亲来喊她们吃早饭,迪子毫无食欲,只要一想到米饭的香味,就觉得胸口恶心。
“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了,稍稍休息一下就好。”
去医院的话也许会查出是孕吐的。可即使不去检查,母亲对这种事情也非常敏感。
迪子全身乏力,迷迷糊糊地睡着,心想有太多的事情需要预作打算。
圭次、阿久津、妊娠,每一件事情都非常重要,迫在眉睫。
然而,一想到这些事情怎么处理才好,却怎么也想不出个办法来,只是感到焦虑万分。就这样,一上午过去了。
中午过后又想吐了。
每次觉得要吐便跑进卫生间里,母亲会怀疑的。迪子把报纸铺在洗脸盆上低着头,这次只是想吐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母亲如果知道她怀孕,肯定会大吃一惊;岂止是吃惊,也许会晕倒在地。一想到这些,迪子便忧心忡忡,但同时又稍觉轻松,索性全部都说出来,巴不得让父母、让社会将自己骂成“荡妇”,巴不得让人嘲笑自己是个无耻的女恶棍、不知廉耻的女人。那样的话,她不知会感到多么轻松和心安。
尽管如此,现在这个时候怀孕还真是一种讽刺。
以前只是例假迟来还将信将疑,现在连孕吐的症状都出现了,怀孕已经确凿无疑了。就是现在这一瞬间,小生命在肚子里喘息着,每时每刻都在成长,一想到这些,迪子甚至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感动。
怀孕,无疑是上次没有做预防措施便接受了阿久津造成的。当时她还说“就这样”,所以责任始终在自己身上。不过,她真的想怀孕一次试试,无论是生下来还是不生下来,她都想经历一次“怀孕”这个女人的生理过程。这不是思想或情理上的要求,而是与头脑截然不同的身体的要求。她清楚地知道以后会有很大的麻烦,但她更希望通过怀孕来确认自己是一个女人。
然而真的怀了孕,却似乎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以后到底怎么办?简单来说就是堕胎,但一想到去医院接受诊査、接受手术的情景,迪子就心惊肉跳。除了恐惧和不安,要将好不容易孕育的小生命半途中夺走,更是让她于心不忍。仅凭一己之念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她突然有些害怕。
孕吐刚开始,却已经在考虑堕胎,这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仅凭这一点,不是就要堕入地狱的吗?
也许是想到了可怕的事情的缘故,呕吐的感觉再一次袭来。她又将脸伏在洗脸盆上。过了一会儿,她服了两片昨夜回家时顺便买的止吐药。
原本想今天早晨服的,但一想到服药会影响腹中的胎儿,她就没有服。现在她想这孩子反正不会生下来,即使担心会给胎儿造成畸形或疾病也是徒劳,一边这么想,一边却还是放不下,即使要堕胎,她也希望胎儿是一个健康的孩子。
服药以后,她将只是吐了些唾液的报纸揉成一团扔到卫生间里,将脸盆放回厨房。如果被母亲突然闯进来看见就麻烦了。也许是服了药的缘故,她有些犯困,全身极其疲乏。
已经过了中午。早晨还晴朗的天气,快到中午时便乌云密布,还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这场雨仿佛又加深了秋意。
迪子听着敲打在房檐上的雨声,昏昏欲睡。
她在原野里奔跑着,目光所及,全都是低矮的灌木丛。莽莽原野无边无际,好像是连着琵琶湖的草原,又像是学生时代看到过的北海道那荒蛮的旷野。
不知是芦苇还是芒草,齐人高的草挡住了她的去路。不知是黎明还是日暮,秋风在淡淡的曦光中拂过。无论跑向哪里,只有荒蛮的原野延伸着。她不停地、没完没了地奔跑着,四周没有人的声音,双脚像是陷进了泥沼似的被一直往下拽去,身体缓缓下沉,眼看就要把迪子整个人吞没了。
前面朦朦胧胧地露出一张脸,正在招手喊她。那张人脸像是阿久津,又像是圭次,非常模糊,看不出在哭还是在笑。她想尽快走到那里去,但不知为何脚不听使唤。她害怕自己一旦倒下就会被无边无际的芦苇吞没。
一个人很寂寞,她希望有人在她身边。
她又开始想奔跑,但两手被什么东西缚住了。有个人抓着她的肩膀,迪子拼命地想要挣脱它。
“姐姐!”远远地传来喊声,好像是亮子在喊她。她想喊救命,却张不开嘴,全身像被藤条缠住似的又沉又疲惫。
“姐姐!姐姐!”
声音由远及近,迪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亮子坐在她的跟前,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摇晃着。
周围和睡着时一样,是在二楼的房间里。
“你怎么了?在做噩梦?”
“几点了?”天色已经渐黑,梦在淡淡的暮色中慢慢地隐退。
“电话。”
“哪里来的……”
“是他!”
“他?”
“阿久津先生。”
迪子有些不可思议。就在刚才,阿久津还在梦里喊她,现实中他本人竟然真的打电话来了。即使是偶然,也太凑巧了。
“赶快去接吧。喊了几次,怎么也喊不醒你。”
阿久津难得将电话直接打到家里来,不知是因为缺乏勇气还是有妇之夫的自卑感,一般情况下他是绝对不会打电话到家里来的。他只打来过一次,但那次是喝醉酒后通过酒吧里的女人打来的。
迪子急忙拢起睡衣的衣襟翻身起床,她从腋下到胸前汗水淋漓,也许是做噩梦时出的汗。她用毛巾简单地擦了擦,就慌忙地走下楼梯。电话所在的楼梯口黑乎乎的,黑夜早已潜入。
“喂,喂!”迪子将听筒尽量贴近嘴边喊道。
“喂,是你吗?”
是阿久津的声音。可能他是从公用电话亭打来的,电话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
“我是迪子。”
大概直到刚才还在梦里追他的缘故,此刻的他显得非常亲切。但尽管如此,突然打电话来,总有什么事。一旦回到现实中,迪子顿时感到不安。
“出什么事了?”
“你身体怎么样?”阿久津将声音压得很低。
“还行吧……明天应该能上班了。”
怀孕的事还没有告诉阿久津,所以他不可能知道的。
“现在我在医院里。”
“嗯?”
“我妻子自杀了!”
“你说什么?!”迪子不由得捏紧了听筒。听他说在医院里,她还有些失望,可就在那一瞬间听到了令她震惊的消息,“为什么?”
“我不知道。”
“那么现在……”
“还不要紧……”
“救过来了吧?”
“现在睡着了,但医生说还不清楚……”
迪子低下头,站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因为猝不及防,所以迪子还没有来得及去想事情的原委。
“昨天晚上圭次去医院,好像把我们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了。”
“啊?”迪子顿时说不出话来。
“生病时本来意志就很脆弱,再听到这样的事情,好像是受了刺激。”
“圭次先生,全都……说了?”
“看来是的。”
为什么说那种事?即使是姐弟俩,也有该说与不该说的区分。迪子对圭次的幼稚感到生气。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做。但她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可能是受不了那样的打击吧。”
“什么时候……发现的?”
“今天早晨发现的,好像是昨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服的药。”
“药……”
“服了一百粒安眠药。”
“这……”
迪子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哭声。她不怨恨别人。多嘴多舌的圭次,听了这件事竟然试图自杀的夫人,到傍晚才来悄悄告诉她的阿久津,还有焦头烂额的自己,她全都感到厌恶。这样的人际关系,她简直厌恶得要发疯了。
“我只是想和你一个人联络一下。”
“通知输血中心了吗?”
“今天没去上班,所以我只是告诉了所长。”
这事如果被宫子和伸代她们知道的话会怎么样?光这么想想,迪子就不寒而栗。
“讨厌……”
迪子握着听筒,情不自禁地直摇头。
“明天你能出来吗?”
“嗯……”
“明天傍晚时见个面,我再详细告诉你。”
“可是这种时候夫人……”
“到明天,我想她会稍稍冷静下来些的。”
妻子试图自杀,但妻子自杀的第二天,却要与导致她自杀的另一个女人见面,这个男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迪子脑子里一片混沌。
“今天晚上你会一直在医院里吧?”
“看来是的。”
“你多保重。”
“暂时不要对别人说。”
“当然,我不会说的。”这怎么说得出口!迪子在心里嘀咕道。
“就这件事情,我想跟你先联络一下。”
“我明白了。”
“那么再见……”
“再见。”迪子点点头,放下听筒。
回到房间里,夕阳已经落下。秋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迪子听着单调的雨声,又钻进被窝里。
她心想应该有所盘算,但她的思绪一点也集中不起来。她只是恍恍惚惚地注视着已经昏暗的天花板。
“姐姐,你怎么了?”
亮子又回到房间里,打开电灯。荧光灯骤然闪亮,迪子一下子被扔到一片光明里。
“你在哭?”
“没有……”
迪子忙转过身去。这种事情不值得哭,至少对迪子来说,这不是多么悲伤的事。然而,眼泪却偏偏止不住地往外淌。究竟是因为事情太令人震惊,还是因为自己的感情还来不及调整?
“他说什么了?”
“行了,你到楼下去,让我一个人待着。”
“哎……”亮子故意夸张地蹙了蹙眉头,“那么,你一个人待着,好好苦恼一下吧。”
亮子走后,迪子起身关掉电灯。现在的状态,最好是在黑暗处听着雨声度过。
迪子已经没有了暴露于光明的勇气和自信。
虽说是圭次告诉了夫人,但把夫人逼上自杀绝路的根源还是在迪子身上。迪子与圭次相亲后,装作两人交往得很好的样子,实际上却和阿久津继续保持着关系。
迪子与丈夫和弟弟两个人同时交往。突然知道这些事,夫人无疑受到了打击。丈夫与别的女人有染,夫人当然会受到刺激,但彻底将夫人击垮的,也许是自己“居然对此一无所知”。对夫人来说,受丈夫和迪子的欺骗,被隐瞒得严严实实,这样的屈辱也许更令她感到委屈。
——我是一个多么可恶的女人!
房间里漆黑一片。迪子在黑暗中听着自己心脏的跳动。
―个女人难道可以做出把另一个女人逼进死路的举动吗?即便是为了霸占自己所爱的男人,难道可以让另一个女人悲伤到要寻死的地步吗?
事到如今,夫人是死是活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痛苦得想死这个过程。
听了圭次的诉说后,整整一个晚上,夫人是在想什么、怨恨什么吧?也许是憎恨丈夫的行为,后悔自己的愚钝。
然而,最后服药时,夫人满怀憎恨、充满诅咒的,不正是我吗?
“真讨厌,讨厌!”迪子又摇了摇头。
她想逃走,想从这样的男人和女人的泥沼中爬出来,回到纯洁无邪的少女时代。
真希望摆脱所有的人,重获自由。
迪子闭上眼睛祈祷着,呕吐感又从她的胸膛深处往上顶似的逼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