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安魂曲
转眼从十一月到了十二月,一年又接近了尾声。随着天气变冷,健康状况出问题的老年人一天天多起来了,这是来栖最担心的。
公寓里的温度虽然经常保持在24℃左右,但外面温度很低,除了外出时容易感冒外,在房间里打盹的时候没有注意调节室温等也会导致感冒。最容易出问题的是单身男性。因为当他们迷迷糊糊打盹的时候,身边没有叫醒他或给他盖上条毛毯的人。同样上了年纪,女性能够照顾好自己的起居,而男性往往比较懒惰或粗心大意。
因此,来诊疗室看病的大多是男性。来栖尽量把针剂和药剂的量控制到最低限度,更多的是提醒他们要注意保持室温,用加湿器增加湿度,还有多休息等。
有的医院一次就给老年人开好几种药,开药量很大,来栖很反对这种做法。尤其是失眠或高血压等慢性病,如果长期服用好几种药物,反而会带来副作用,使得病情恶化。有的人总是昏睡或浑身无力,有的甚至会变得跟废人差不多。
是药三分毒。至少来栖不想让住在“Et Alors”的人们遭这份罪。
可是,有的情况无论来栖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例如住在601室的大田庆子女士就是其中之一。
她在年初的身体检查中发现肝功能异常,转到大学医院复查,结果是患上了肝癌,于是,就直接住院治疗了。
她才七十五岁,但据说癌细胞已经转移到了其他内脏,不能做手术了。也就是说在医学上已经没有办法治疗了。
她给来栖打来电话,想要跟他见个面,说是有事要拜托他。
大田庆子女士是在“Et Alors”刚开张的时候就入住的老住户了,所以来栖更是挂念她。
以前听庆子女士说过,她曾经结过一次婚,但不久就离婚了。后来,她在某商贸公司工作期间认识了一位男士,二人一起创办了一家经销绿色食品的公司,并取得了成功。七十岁的时候,她退了休,住进了“Et Alors”,打算悠闲地度过余生。
她给来栖的印象是一位个头不高、衣着简朴的女性,是一位说话快人快语、头脑灵活的老太太。像她这样的女性曾经作为企业家而驰骋商海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这位庆子女士突然提出要见来栖,所为何事呢?前一段时间,就她的病情以及住院条件等等,来栖跟她通过电话,但已经有半年没有和她见面了。
平时她是个做事很有条理的人,很少求人帮忙,这次突然提出想见来栖,很可能跟她的病情有关吧。
第二天,来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就去了庆子女士住院治疗的离新宿不远的那家大学医院。
这家医院拥有在全国也算得上是顶级的高消费病房,一般都是大企业家或文艺界明星才会入住的,庆子女士住的就是这样的特殊病房。据说,这种病房的档次相当于饭店里的豪华套房,对一般人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而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多了,可见她很富有。
来栖又是吃惊又是感慨,同时想起了曾经护理过她的一个叫古川的看护说的话。
据古川说,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庆子女士还没得病时,就连去弹子房打弹子都是专门从租赁公司包车去的。
“而且,她在里面玩儿的时候,一直让车等在店门外。打完弹子回来,还叹息道,这趟才花掉了五六万。”
有钱人就是不同凡响啊,来栖为之惊叹不已,同时也窥见了有钱女人不为人知的烦恼。
如果是男人的话,或者在年轻女人身上大把地花钱,或者去赌博等,可让他们挥霍的地方很多;而女性则不可能像男人这样去消费,她们有钱也没有地方花。在没有钱的人看来,简直是羡慕死了,然而,对于有钱人来说或许就成了让她们烦恼的事了。
公寓里有各种各样的人,但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能够很快与周围的人熟悉起来,亲密交往的人,还有一类是不轻易与人亲近,很难交到朋友的人。
总的来说,女性喜欢互相来往,容易交上朋友,而男性与他人熟悉得很慢,很难与人结交。换句话说,女性喜欢合群,男性多数比较清高。
但是,女性中也有对人际交往特别发怵的人,眼前这位庆子女士就属于这一类人。据看护说,她和公寓里住的女士们只限于见面点个头,寒暄两句,好像没有一个深交。人们常说,多年来一直创业打拼,凭一己之力生存过来的人,有很多人是像她这样的性格。如此说来,也有些道理。
当然并不是说她们不好交往或不通人情,只是她们做不到像一般女性那样与大家融为一体而已。
这样一位孤高的女士,每天住在高级病房里会想什么呢?一个月前她在电话里说,她已经放弃了手术,只依靠药物治疗了,但是抗癌药副作用很大,她也不想采用。
来栖去医院途中想给她买点礼物。送鲜花的话香气太刺鼻,而水果或点心她也未必吃得下,于是便买了有熏香效果的蜡烛。
来栖带着礼物到达医院时是晚上七点,晚饭时间已过,医院里很安静。他穿过没有一个人影的走廊,走到挂着“大田庆子”名牌的病房外,摁了一下门铃,一个系着围裙的女看护来开门。
“您来了。请进。”
她好像知道来栖要来,立刻把他领到卧室里面的病床旁边。
庆子女士躺在床上,但她立刻认出了来栖,高兴地点着头。
“百忙之中,特意来看我,太谢谢了……”
她的声音虽然很沉静,但两腮已经凹陷下去,眼睛显得很突出,和以前相比,瘦弱了很多。
已经到了癌症晚期,没有别的办法。由于庆子女士得病以前来栖就认识她了,看她现在病成这个样子,非常伤感。
“现在抗癌药已经停用了吧?”
“是的。什么都不用了,只想老老实实等着走人了。”
“别这么说,再加把劲儿。”
来栖鼓励道,但对于病情,患者自己是最清楚不过了。
“阿民,给先生倒茶。”
庆子女士朝大门旁边的厨房说道,被叫作阿民的女看护答应着“好的,马上来”。
“请不用客气。”
来栖说着,把带来的礼物递给了她。庆子女士说:“谢谢!真好看。”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先生,能跟我握握手吗?”
“当然可以。”
来栖伸出了右手,庆子女士双手紧紧握住了它,喃喃自语道:“您的手真大,真温暖。”
来栖不知怎么回答,没有说话,她又说:
“这么紧紧地握住男人的手,还是第一次。”
庆子女士曾经结过婚,所以不应该是第一次啊,可能她的意思是这十年来第一次吧。
“我的手上都是皱纹吧?”
“哪有啊。”
比起皱纹来,病人特有的潮乎乎的感觉更多一些。
这样握了差不多有一分钟,她才松开了手。
“谢谢您,我感觉精神多了。”
这时女看护端来了茶,放在来栖旁边的桌子上。趁着这工夫,来栖和她聊起了“Et Alors”。
“Et Alors”毕竟是她住了五年的地方,有很多值得回忆的往事。她问了几个人的近况以及公寓的情况后,突然用郑重的语气说道:
“先生,我有个最后的请求。”
来栖点点头,她继续说道:
“我想请您接受我的遗产。”
“您是说,您的遗产吗?”
“像我这样孤零零的人,上了年纪就只剩下寂寞了。幸好住进了‘Et Alors’,度过了一段非常幸福的时光。这全都托了先生和员工们的福啊。”
自己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她却这么郑重地道谢,来栖倒觉得不好意思了。
“跟您说实话,我这个人生平只知道工作,多亏您让我住进了‘EtAlors’,我才知道还有这样的活法,只是,已经晚了……”庆子消瘦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正如先生所知道的,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您千万不要这么想。”
来栖慌忙否定道。但这不过是一句安慰话,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我知道的,可能年底都过不去了……”
来栖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在右边的架子上放着《圣经》以及和宗教有关的书籍,看来庆子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
“所以,我有件事要拜托您。”
看见她噙着泪水的眼睛,来栖像被牵引着似的点点头。
“是这样,虽说钱不太多,我想把我现在所有的钱都捐献给先生的老年公寓。”
“这怎么可以……”
“您是知道的,我没有一个亲人,所以,我无论给谁都没有关系的。”
“但是……”
“有关纳税的事我不大了解,但务必请您将它用于公寓的建设。”
来栖还是第一次听到入住者这样的表态。
“我想问一下,大概有多少?”
“我没有仔细点过,应该有一个亿左右吧……”
来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亿日元,这可是个庞大的数额啊。
虽然她说要把这么多钱捐给公寓,但是,自己可不可以就这样接受下来呢?
“您没有什么亲戚吗?”
来栖问道。庆子女士躺在床上,缓缓地摇摇头。
“我只有一个哥哥,十年前就死了。要说有亲戚的话,那就是哥哥的孩子了,但自从哥哥去世后,根本没有来往,跟没有也差不多。”
听她这么一说,确实没有合适的财产继承人。
“可是,这么多钱……”
“不管有多少钱,也不可能带到那个世界去……”
庆子女士寂寞地微微一笑,接着说道:
“我早就有这个打算了,哪天我有了什么不测的话,就把它们都捐给咱们公寓。我真心希望先生去自由支配这笔钱。”
她的好意真是很难得,不过,这么多钱用在什么地方好呢?由于事情太突然,来栖还没来得及考虑。
“有关确切的金额和捐赠方式,我回头跟律师商量一下再说……”
既然她已经找过律师了,说明她的决心已定了。
“您肯定会收下吧?”
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来栖觉得如果再推辞就不礼貌了。
“如果可以接受的话,我一定会好好使用它……”
“真是太好了。”
庆子女士放了心,使劲点着头:“这样的话,我就能放心地走了。”
“您别这么说,要好好活下去。”
“不行,不行,那样的话,又得请您把钱还给我了。”
“当然会还给您的。”
“跟您开个玩笑。我什么也不需要了。”
说完,庆子女士微微闭上了眼睛。
或许是一切欲望都已丧失之故吧,她那安详的面容显得异常明朗,犹如一尊菩萨。
第二天,来栖召集总务长、看护长、护士长、咨询部主任等各部门负责人开会,向他们报告了探望大田庆子女士以及她提出的捐款一事。
大家都没想到她有那么多钱,而且都很钦佩她做出的这个决定。
“既然她诚心诚意提出来了,我就打算接受下来,而且,还要把钱用在能够让大田女士满意的地方。今天开会,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来栖说完,大家都点头,纷纷思索起来。
首先提出来的建议是购进一批图书并配齐录像带和CD、DVD光盘等,进一步充实现有的阅览室。由此又引出了增设“视听室”的建议。即广泛收集与视听相关的资料,将这些都放在“视听室”里,并隔离出一些能够一个人看录像的单间。还有人建议给这个“视听室”命名为“大田视听室”等等。
“有了这个地方,先生们就可以不必顾忌太太们,安心地看色情录像了吧。”
护士长这句话逗得大家笑起来,但这确实是个很不错的主意。
其他提议还有建造屋顶花园或游泳池,以及安放长椅和望远镜,以便欣赏隅田川和东京湾的景色等等。
这些建议都很有参考价值,但是,入住者方面的意见也要听一听。最后来栖决定,在听取大家意见的基础上,下周一再开会讨论一次。
会议结束了,护士长还一个劲儿感叹着:“真没想到啊,竟然有一亿呀。”
这也是参加会议的所有人的真实感受。
“一个亿左右吧”,庆子女士说得很轻松,但对于一般人来说却是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这么多的钱,她到底是怎么挣来的,又是怎么保管的呢?当然,这是她直到五年前为止开公司挣来的资产,然而,能把这么多钱一直保存到现在,并在自己即将死去之前捐献出来,实在令人惊叹。
这件事的确可钦可敬,但在旁人看来,多少会为她感到惋惜。
“难道她自己不能再花掉一些吗?”
总务长问道。不过,据看护长说,庆子女士平时生活还是相当讲究的。虽说算不上特别奢侈,但从大衣到皮包、装饰品等,她用的全是高档名牌。
“不过,光是这些花不了多少……”
一个女人就是再奢侈,一亿日元的巨款毕竟是花不完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羡煞人也。不过,留下那么大一笔钱撒手而去,不能不使人体味到虚无之感,这已经不仅仅是遗憾了。
“有钱还是得趁活着的时候给花掉啊。”对护士长这句话,大家都点头称是,来栖也有同感。
在这个公寓里,虽说赶不上庆子女士,但也有不少相当有钱的人,来栖希望他们也最好在活着的时候花掉这些钱。
可是,日本的老年人总是担心晚年的生活,所以总是考虑如何存钱而非花钱。就连经常在各种电视节目里露面的百岁双胞胎姐妹“阿金”“阿银”也是这样,当有人问及“演出费打算怎么花”的时候,她们也是回答“留着养老用”。
为了养老适当储蓄一些是必要的,可是,人往往一旦有了闲钱想要享乐的时候,身体却不听使唤了。
既然如此,存钱又为了什么呢?所以说,若是钱有盈余的话,就应该趁着身体健康的时候花掉。
可见,花钱也需要相当的智慧和精力啊。
关于大田庆子女士捐赠的钱款用途,经过一番讨论后,最有说服力的要数在“Et Alors”里增设一间屋子作为“大田阅览室”,将广泛收集的图书以及录像带、CD、DVD等放在里面供大家阅览的建议。这个提议只等在下周一的会议上通过后,就告知庆子女士。
不用说,这件事当天就在公寓里传开了,自然是众说纷纭。
庆子女士的捐款也成为一些人重新安排晚年生活、怎样合理使用金钱的契机。
第二天,来栖正在治疗室的时候,古贺先生来要感冒药,顺便聊了起来。
“我听说大田女士捐款的事了,会花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突然提起这件事,来栖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我那档子事,说起来也怪难为情的,不过,那样也挺好的。”
他指的好像是给那个年轻女人一笔钱的事,前几天他刚跟她分了手。
“是啊,怎么说也是给自己喜欢的人花的……”
来栖赶紧帮腔道。老教授像是找到了知音似的,摩挲了一下稀薄的头发。
“我想那个姑娘也有她的难处,确实也需要钱。”
与庆子女士给公寓捐出巨款的行为相比,他这点事儿的确不值得夸耀,但他对自己的花费感到满足的话,也是用得其所。想到这儿,来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但是,与衰老一起日益临近的病魔和死亡,该如何去面对、去超越呢?不言而喻,这些都会在一个人的生活状态中反映出来。
同一天,古贺先生走后,到治疗室来看病的612室的涩谷圣子,也为女性特有的疾病陷入了深深的苦恼。
半个月前,她发现乳房上有肿块,经来栖介绍,去大学医院检查后被确诊为乳腺癌。
“七十五岁还会得乳腺癌吗?”她无法接受这个结论,坚决不做手术。
“做手术的话,乳房就保不住了。”
她捂着自己的胸脯,坚决地摇头。
七十多岁还得乳腺癌,的确有点匪夷所思,不过,癌症是困扰老年人的多发病,所以圣子女士得了癌症也不奇怪。
“幸亏我自己经常摸摸,所以发现得还不算太晚。”
得知患上了乳腺癌后,圣子女士曾经这么说过。原来七十多岁的女性还经常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胸部并抚摸乳房啊。来栖想象着这幅情景,有点儿不敢相信。
“要是有个男人在身边的话,可能会早点发现……”
性格爽快的圣子女士平时就喜欢开这种玩笑。自从她的丈夫三年前去世以后,她一直是一个人。所以,来栖以为,医生告诉她最好尽早摘除时,她会同意的。
没想到,她死活不愿意做手术。
医生告诉她摘除病灶后就没事了,可她为什么就是不听呢?来栖觉得很纳闷。
“这话我只跟您一个人说。”圣子女士说了起来,“要是做那个手术的话,乳房就会被整个切除吧?”
她对手术后胸部的状态好像特别在乎。
“我有个朋友就是这样。她得的也是乳腺癌,结果胸部斜着留下了一个刀口,跟披着袈裟似的,胸也变得瘪瘪的。要是变成那样,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的心情可以理解,可是如果不切除的话,癌细胞还会继续扩散的。
“如果刀口尽可能小一些,不留什么疤痕的话,你可以做吧?”
“先生,求您了,帮我找找这样的医院吧。”
“我听说最近有人在研究再造乳房的手术呢。”
“可是,大学医院的大夫说,做了手术的话,乳房差不多就没有了。他的口气好像理所当然似的。”
圣子女士的眼眶湿润了。
来栖不知道是哪位大夫对圣子女士这么说的,不过,那位大夫也并没有胡说八道。
从来栖所了解的医学知识来说,他跟那位教授的意见是一致的。不切除乳房的癌细胞,病就治不好,因此可以肯定,做手术的话乳房会被切除一大块的。
问题是这话怎么说。如果大夫稍微考虑一下她的心情,告诉她即使做手术也会想办法保留胸部肌肉,以及可以考虑乳房再造手术等,这样她也会感到一些安慰的。
如果只是例行公事般简单地告诉她不做手术不行的话,她就慌了神。
这样不体谅患者心情的医生并不是个别人,可是,他的话却使圣子女士受了很大的刺激。身为医生应该切记一句老话:“医生不是治病的,而是治病人的。”
来栖虽然这么想,可事到如今,对那位医生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况且,倘若站在那位医生的立场,恐怕他根本不会想到一位七十五岁的女性还如此在意手术后乳房什么样吧。
对于这一点,来栖也有些忽略了,可是,现在看起来这是关乎圣子女士性命的大事。
“那位大夫对于手术后的情况什么也没有说明吗?”
来栖又问道。圣子女士肯定地摇摇头。
“他光说要先做手术,有关手术后的事情什么也没有说。先生,乳房真的可以再造吗?”
“这类手术一般应该属于矫形外科。”
“不属于胸外科吗?”
“虽然都是外科,但近年矫形外科开始研究保留胸部的肌肉,再造乳房的手术呢。”
“我想去那样的医院看看,您帮我介绍一下好吗?”
来栖望着圣子女士的胸部,试探地问道:
“没有乳房真的不行吗?”
“当然了。我还不算太老,再说,还想去泡温泉……”
“还不算太老,这可以理解。想去泡温泉,跟乳房有什么关系呢?”
“这还用说吗?胸部瘪瘪的,多难为情啊。”
说的也是。不过,圣子女士去泡温泉的地方都是女宾,即使只有她一个人缺少乳房也不必太在意吧。但是她可不像来栖这么想,对以后的生活质量好像很担心。
“大家一看见我这样子,肯定会问东问西的,或者同情地说‘真可怜’什么的,这不就跟展览品似的吗?我可受不了。”圣子女士的语调突然变得很伤感,“反正,没有了乳房就不是女人了。这不就等于告诉我,‘你别想再当女人了’一样吗?”
来栖又看了一眼激动地诉说着的圣子女士。
她的头发染成了时下流行的茶色,穿着驼色毛衣,脖子上绕了一条花丝巾,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但眼角和脖子已出现了皱纹,声音也开始沙哑了。胸部不算太丰满,但它毕竟是女人的命根子啊。
“先生,求求您了。帮我介绍一家做完切除手术后还能做再造乳房手术的医院吧。”
“好的。我尽量找找看。”
“您千万得帮我找啊。”
圣子女士又叮嘱了一句。她怜惜地用手按压着长了肿块的右侧乳房,明知这个乳房里癌细胞正在扩散,但对它却怀着更深的不舍之情。
“医院的事,越快越好,拜托您了。”
“一有消息,我就跟您联系。”
圣子女士这才站起来:“先生,我全靠您了。”说着,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望着圣子女士的背影,来栖再次感慨起来。
女人无论多大年纪终究是女人。无论外观多么衰老,内心还是充满了女人味儿。正是因为女人非常实际,才总是这样富有生气,精神饱满啊。
有人因为病痛而苦恼,也有人因为相思而备受煎熬。眼下,冈本杏子女士即是一个范例。
很长时间以来,她又是给来栖打电话,又是送礼物,非常热情。而最近,越是接近年底,她越显得有点无精打采起来。
她前一阵几乎每天都给来栖的手机打电话,弄得他挺烦的,心情有些郁闷,可现在忽然不来电话了,反倒令人担心起她来了。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星期,到了十二月中旬,杏子女士通过看护转告来栖,说她身体倦怠得下不了床,请来栖去给她看一看。
来栖回复她诊疗室就在公寓里面,还是直接来诊疗室看吧。可是,她说不想出房间,来栖只好去出诊了。
杏子女士躺在床上,显得有些消瘦,但脸色没有什么变化,表达也很清楚。
据她说,一个星期前开始食欲不振、身体倦怠,除此之外,好像并没有觉得特别不舒服的地方。来栖给她量了一下血压,舒张压160,有点偏高,但也不需要立刻进行治疗,体温和脉搏都很正常。
来栖让护士采血样和尿样,化验结果一出来,就通知他。
“可能是由于天气突然变冷,身体不适应的关系,不用担心。老是待在房间里,就越来越不爱动了,试着在公寓里运动运动,怎么样?”
听来栖这么说,杏子女士听话地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可是,一到夜里,有时候胸口憋闷得喘不上气来。”
“什么部位?”
来栖一问,杏子女士把来栖的手引导到左胸上。
“就是这里面……”
正好是心脏的位置,但是,来栖用手触摸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还是测测心电图吧。”
来栖正要缩回手时,杏子女士汗津津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第二天,杏子女士的化验结果出来了。血、尿、心电图基本上都正常,心电图略有轻微心律不齐,但并不需要进行治疗。
结论是,从客观上看并没有什么异常,可是,她老是说没有食欲、没有精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在这种情况下,首先要考虑的是心理方面的原因。精神上是否有什么令她不安或担忧的事,这些烦心事会导致她食欲下降,身体状况不佳。
但是,对于这一点,她本人什么也没有说,看护也没发现什么问题。按说,她丈夫虽然去世了,但孩子已经培养成人,多年来,她一直是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的。
可是,最近怎么会没有精神了呢?来栖正在琢磨的时候,负责她的古川看护小声说道:
“先生,是不是因为那个啊?”
“那个?”
“就是那个,草津汤药也治不好的……”
“相思病吗?”
看护不怀好意地嘿嘿笑着,来栖问道:
“为了谁呀?”
“当然是先生了,还能有谁呀。”
这么一说,倒让来栖想起前几天去给杏子女士出诊时,她说胸口难受,当来栖用手触摸的时候,自己的手被杏子女士紧紧抓住时那汗津津的感触。
“杏子女士很喜欢先生。老是问我们:‘先生现在在干什么呢?’还在房间里摆着和先生一起照的照片呢。”
“我没有看见啊。”
“前几天,她觉得不好意思给收起来了。不过,经常拿出来看呢。”
杏子女士对自己有好感,来栖是知道的,却没想到这么痴情。
“先生,要是不给她治一治这个病啊,怪可怜的。”
“我可治不了……”
“您是医生啊。先生是病因,所以除了先生外,谁也治不了。”
这叫什么逻辑啊。
不过,看护的话从医学上讲也有一定的道理。凡是治疗疾病,首先都要找出病因,而杏子女士的病若是相思病的话,满足她的相思就是最好的治疗方法。
可是,要采取这个方法的话,来栖就必须要接近和亲近杏子女士才行。
即便说是为了治疗,医生也不能够这么做。况且,自己作为负有管理责任的公寓之长,和入住的女性亲密交往更是个问题了。
而且,虽说是为了治疗,但仅仅因对方对自己抱有好感,就和对方亲近,自己实在难以做到。要进一步发展关系,男人这方面也要怀有相应的爱情或好感才行。
“不行,不行。”来栖慌忙摇头。
说实话,来栖对杏子女士感觉很亲切,希望她尽快恢复健康,但是,对她并不抱有任何爱恋之情。
这种情况下,如果故意表现得很温柔或有好感的话,弄不好反而会伤害她。现在只能尽量安慰鼓励她,同时观察她的反应。再说又没有其他值得担心的病症,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来栖打算先静观一段时间再说。
可是,才过了两天,晚上十点钟左右,来栖突然接到公寓打来的电话。当时他和朋友在外面吃完晚饭回到家,刚换上家居服。
“701室的冈本女士,突然颤抖个不停,还摁着胸部,一个劲儿说难受呢。”
“意识清醒吗?”
“清醒,我们打算给她做人工呼吸的时候,她不让做……”
既然她脑子这么清醒,暂时不至于有什么生命危险。
“好的。我马上过去。”
来栖赶紧又换上外衣,开车直奔“Et Alors”。
来栖开车驶过隅田川的时候,想起了前些日子发生过的一次和今天晚上如出一辙的出诊。
那还是在四月初,樱花刚刚谢落的时节,住在七层的堀内先生突然发生异样,一接到报告,来栖就立刻赶到了“Et Alors”。
可是由于心肌梗死,他已经停止了呼吸,没能被抢救过来。
那个叫丽卡的按摩女在堀内先生的房间里吓得直打哆嗦的情景,来栖至今还记忆犹新。
她以为自己做了不可饶恕的坏事,胆战心惊的,其实也不能怪她。来栖安慰她说,不用这么自责,堀内先生倒应该感谢她呢,是她让堀内先生最后愉快地升了天。来栖还把服务费如数付给了她。她心怀歉疚地接过了钱,在堀内先生面前合掌祈祷后回去了。
堀内先生去世到现在已经过去八个多月了。杏子女士应该不会和他的情况一样的。
那时候,四处飘散着春天倦怠的温暖气息,而现在,清冷的街灯伫立在前方的夜色里。
还有,那时候来栖刚和麻子上床休息,接到紧急电话必须马上出门时,麻子只好点头同意,但来栖处置完老人回来后,她还在等着他。
但是现在,自己和麻子之间的关系也和外面的空气一样寒冷。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随着季节的转换,无论自然还是人事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变换着。
来栖不由一阵伤感,这时,汽车已经开过了京桥路口,停在了霓虹灯闪烁的“Et Alors”门口。
他在侧面的公寓专用入口前下了车,坐上电梯直奔七层。
杏子女士的房门是开着的,他从门口一直走进了最里面的卧室,只见杏子女士半俯卧在床上,值班护士正弯着腰给她按摩着后背。
她大概是胸口不舒服吧,看样子意识还清醒。
“感觉怎么样?”
来栖问道。护士刚说了一句“先生来了”,正在呻吟着的杏子女士就猛地翻过身来。其动作之敏捷,就连正给她揉搓后背的护士也吓了一跳。
杏子女士瞪大眼睛盯着来栖:“先生,”她低低叫道,“把您的手给我……”
来栖顺从地伸出了手,她立刻把来栖的手拽到自己的胸脯上,大口地喘息着,闭上了眼睛。
“太好了……”
不知这太好了是指什么。直到刚才她还在嚷嚷难受死了,而现在,攥着来栖的手,露出十分陶醉的神情,护士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来栖心里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上了岁数的孤寡老人,夜里一个人睡觉时,有时候会感到特别寂寞,严重的就会感觉胸闷气短,以致难受得忍不住叫起来。
这种情况并不完全因为心脏或呼吸系统有问题,多半是精神上的忧郁不安引起的。但是,如果医生对此掉以轻心的话,老人就会越来越陷入孤独,甚至会反复发作的。
“已经没事了。你放心吧。”
来栖一边安慰她,一边慢慢地抽回手,把她的两只手放回到被子里去。然后,轻轻地把手按在她的额头上。
“只是脉搏稍微有点快,不发烧,过一会儿就好了。”
医生治病就是要对症下药,找对了病根,患者心神就会安宁下来,恢复精神了。
“你很坚强。不简单啊。”
来栖又是鼓励,又是表扬,杏子女士像个小孩子似的点着头。
“先生,谢谢您!”
来栖点点头。回头一看,护士已经不在房间里了,也许是护士觉得自己在这儿多余,就出去了吧。
这护士根本用不着这么有眼力见儿,来栖心里怪罪着,回头一看,杏子女士正慢慢地坐起来。
“先生,您先不要走。”
“这个……”
“求您了。”
她已经端坐在床上,把睡衣的领口严严实实合上,恳求道。
看她这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来栖简直目瞪口呆。这就是得了相思病的上年纪女性常耍的小把戏吧。
当然,她本人并没有丝毫恶意,完全是出于真心,但是,被乞求的一方就会有些为难了。
可是,如果来栖表现出不耐烦的话,她的病情说不定会再度发作的。
现在,只好按照她的希望,再陪她待一会儿。来栖看了下表,已经十一点了。虽说是医生,但这么晚了还待在单身女性的房间里,还是不大合适。
“看样子你已经平静下来了,没事了。”
来栖这么一说,杏子女士不愿意地使劲摇头。
“求求您了。先生不在的话,说不定又要难受了。”
这口气简直就像是威胁,但看她那认真的表情,扔下她一个人又挺可怜的。
怎么办好呢?来栖正犹豫呢,她又诉说道:
“从两三天前开始,我就老做噩梦。特别是今天,还梦见有人让我赶快走呢……”
“赶快走?”
“是啊。老是觉得周围的人都在对我说‘你赶快死了吧,去那个世界吧’似的……”
“哪有人这么说啊。”
“其实,昨天是我丈夫的忌日。他去世的时候是七十一岁,刚好和我现在的年龄一样,所以就……”
原来是这么回事,来栖点了点头。杏子女士双手伏在床上,低头请求道:
“先生,真的求您了……”
“求我什么?”
“我想请您抱抱我。”
“可是……”
“求求您了。只是紧紧抱着我就行,求您了……”
来栖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杏子女士已经躺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在来栖面前,一位女性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虽说她已经七十一岁,却把头发染得雪白,仔细一看,脸上还化了淡妆,嘴唇上涂着淡淡的口红。她个子矮小,却不失风韵,穿着花睡衣,腰间松松地缠着粉红色的伊达腰带。刚刚她还诉说胸口难受,喘不上气来,现在却不见一丝难受的影子,表情很安详。
来栖暗想,说不定杏子女士早已预料到会这样发展,事先化好了妆吧。
就在来栖左右为难之际,杏子女士闭着眼睛,嗫嚅着:
“先生,您是不愿意吧?”
“不是……”
面对女性这么一心相求,来栖实在说不出不愿意这种话来。可是,到底该怎么办呢?来栖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杏子女士的声音飘然入耳:
“先生,请把灯关上吧。”
来栖一回头,看见卧室门边有个开关。他不知是不是这个开关,试着摁了一下,灯关上了,窗外的夜景立刻浮现出来。
虽然远处的繁华街道依然灯光璀璨,但公寓这边一过十一点,四周已是寂静一片。公寓里的人也差不多都睡了,在这寂静之中,只听见杏子女士轻声细气地说道:
“先生,求您了。”
既然她这么祈求自己,就不好坚持要走了。这时,来栖想起了刚才离开的护士和看护——公寓每天晚上都有两个人在五层值班。她们会怎么想呢?
她们让来栖有些不安,但杏子女士的情况她们很了解,即便自己和杏子女士多待一会儿,她们也不至于说什么吧。
再说,这对于杏子女士也是最好的治疗。就在这时,杏子女士又轻轻说了一句:
“求求您了……”
事到如今,如果再置之不理就太说不过去了。在黑暗中,来栖做出了决断,慢慢脱起衣服来。
他先脱去上衣,思考了一下,又解开了裤子的皮带。尽管只是搂抱一下,但系着皮带总归不太合适。
而且,上身的衬衫还穿着,不知这样行不行。他犹豫不决地瞧了床上的杏子女士一眼,她等不及地说道:
“先生,快过来……”
来栖觉得这话以前在哪儿听过。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更甭说名字和长相了,难道说是自己在某个小说里,或是在某个电视剧里看到的情节吗?
总之,现在来栖正被对方召唤着,走到床边,伸手去掀开被子的一角。
到了这个地步,就没有退路了,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来栖暗自对自己这么说,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很僵硬。
到底杏子女士是病人,是入住者,还是女朋友?可以说都是,又可以说都不是。来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靠近了她。
他先将左手伸进被子,在床边坐了下来。突然他发觉床单异常温暖,床铺比自己想象的要硬一些。
然后他慢慢地把腿也放了进去,上身刚一挨上,杏子女士就急不可待地紧紧贴了上来。
她的全身宛如吸盘一般紧紧贴住了来栖,连续不断地挤压他。被这种感触诱使着,来栖伸手搂住了杏子女士的后背。
“啊……”
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或呜咽般的声音,晃动着头,钻进来栖的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从头到脚,她的整个身体都紧紧贴在了来栖的身上。伴随着这紧密的触感,一股不知是沉香还是白檀的强烈香气像麻药一样渐渐缠绕住了来栖。
难道说杏子女士估计到了会这样在床上拥抱,连香水都事先洒在身上了吗?
来栖这么想着又重新看了看杏子女士,从纯白色染发到可爱的花睡衣、腰间系的粉红色伊达腰带,以至从睡衣领口露出来的白色贴身内衣,这一切越看越像是为了这一刻而精心准备的。
还不止这些。很可能今天晚上,她是算计好时间才犯病的。她不停地喊着胸口憋闷,把护士吓得慌了神,所以就打电话把自己给叫来了,这一切都像是杏子女士一手导演的。
现在才明白,自己彻底被她的演技给蒙骗了。
即便是这样,来栖现在也没有责备杏子女士的意思。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杏子女士的确有点做过了头,但是,这一连串的行为背后掩藏着的是一个女人对爱的渴求。而且,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这使他不禁有些感动。
说实在的,像这样的拥抱,来栖还是头一回。两个人躺在床上,女人穿着睡衣,自己穿着衬衫和裤子拥抱在一起。
不过,来栖在感受到杏子女士体温的同时,也深切感受到了她的执着。
是只有自己才这样想呢,还是其他男性都会这样想呢?来栖感受着杏子女士的体温,渐渐觉得她可爱起来。
被她如此疯狂地追求,自己不但不觉得讨厌,反而觉得她有些可爱了。
现在,来栖比刚才镇定多了,也开始热情地紧紧搂抱起杏子女士来。这是对她如此依赖信任自己的感谢和欣喜,也是一份谢礼。
来栖的内心活动仿佛传达给了对方似的,杏子女士轻声说:
“我太高兴了……”
她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声音甜甜的。
“谢谢您……”
如此坦率地、毫无戒备地吐露自己心声的女性,来栖还是第一次遇到。
躺在来栖怀里的杏子女士那柔软的白发碰到了他的下颚。
在这寂静无声的房间里,来栖就这么和杏子女士搂抱着,望着夜色中的窗户。
由于床的位置低,只能看见外面的夜空,右边的一部分夜空发红,那一带也许是霓虹灯闪烁的银座。
虽说已经十一点多了,但银座现在是最热闹的时候,对于公寓这边来说,简直就是另一个天地。
来栖轻轻地挪动了一下搂着杏子女士后背的手,杏子女士更使劲地抱住了他,大概以为他想要离开吧。
来栖又重新抱住她,思考起来。
照这样子待多长时间为好呢?
说实话,这样抱着杏子女士并非痛苦的事。虽然谈不上喜欢她,但是,对于这么爱慕自己的女性,自己是怀着好意搂抱她的。
由于身体贴得太紧了,她的体温透过衬衫传导过来,除了香水的气味太刺鼻外,对搂抱本身他并不感到厌烦。至少,这样做可以使她心情平静,恢复精神,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也不能一直这么下去。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已经过了多长时间了?十分钟还是二十分钟?感觉好像是过了三十分钟。
时间差不多了,是撤退的时候了。这个时候出去,护士们也不会觉得蹊跷,杏子女士也能够接受。
想到这儿,来栖轻轻移动了一下身体,杏子女士在他的胸前小声问:
“您想要回去了吧?”
杏子女士的头埋在来栖的胸前,似乎洞悉了他的内心。
“不是……”
他只是想说,并不是想要回去,而是不能一直这样待下去。
这样沉默了片刻后,她慢慢地从他胸前抬起头来。
“您回去吧,没关系……”
来栖不知该如何回答,正琢磨的工夫,黑暗中,她又说道:
“咱们起来吧。”
说实话,这倒让来栖吃了一惊。
刚才她还贴得紧紧的,来栖以为很难让她松手呢。万万没想到,她却很干脆地松开了手,还说“起来吧”。
不知道她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来栖犹豫着的时候,杏子女士慢慢掀开了被子,坐了起来。
来栖也跟着掀开了被子。杏子女士用手整理着散乱的头发,轻声道:
“先生,谢谢您了。”
在以往和女性的交往中,还从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过,来栖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提好裤子,系皮带的时候,杏子女士扑哧一笑,说:
“吓您一大跳吧?”
被她恳求上床拥抱她时,来栖确实不知所措,但她居然能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又让来栖吃了一惊。
“多亏了您,我做了个好梦。”
“做梦?”
“对呀。刚才在先生怀里的时候,我做了好多梦呢。”
女人真的会这样吗?来栖觉得不可思议。她望着窗外的夜空,喃喃道:
“什么时候死,我都无所谓了。”
“您怎么能这么想……”
“真的。我的愿望已经满足了,真的无所谓了。”
杏子女士像唱歌似的边说边下了床,自己打开了灯。
刚才一直寂静无声的房间,在灯光的照耀下立刻增添了活力,刚才他们躺着的床铺顿时黯然失色了。
“您要不要喝杯咖啡?”
“不了,太晚了。”
“也是。还是赶快回她那儿去好啊。”
也许她以为来栖还和麻子在一起吧。现在,这趟安慰治疗总算告一段落了。
“回头见。”
来栖朝门口走去,杏子女士紧跟在他后面,他刚一回头,她马上伸出手来。
“先生,我最喜欢您了。”
说着握住了来栖的手,来栖也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我今天能睡个好觉了。”
就在来栖和杏子女士这次亲密接触的三天之后,大田庆子女士住院的大学医院给公寓发来了她病逝的讣告。
她自己早就知道是肝癌,做好了死的准备。死本身并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来栖只是觉得,时值岁末热闹之际去世让人甚为遗憾。
至少活到过了新年也好啊。更令人无法接受的是,来栖两天前还刚刚在她的遗产捐赠仪式上见过她。那一天是十二月一个寒冷的日子,她特意打车从医院来到了“Et Alors”,坐在轮椅上,亲手将遗产清单交给了来栖。
正如她所承诺的那样,捐献了一亿日元。这个庞大的数目,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她听了有关使用这笔捐款建立“大田阅览室”等设想之后,又去看了看自己曾经住过的房间,和过去熟识的入住者们见了面,和他们紧紧握了手。
从外表看,她显得十分憔悴,脸色也不好,但思路很清晰,还开玩笑说:“我要好好治病,争取再回到这儿来。”
可是只过了两天,她就走了。
难道说处理完了遗产,完全放了心,从而加快了死亡的速度吗?不然就是因为拖着病体到公寓来,加剧了病情的恶化?不论是什么原因,她最后一次来到这儿,见到大家时那会心的微笑,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大家都相信她是对自己的一生感到满足,安详地死去的。
既有像杏子女士那样热烈地追求爱情的人,也有像庆子女士捐赠了大笔遗产后孤独死去的人。
她们的年纪相差无几,却生死有命,各不相同。她们的不同命运使来栖深有感悟,在心里暗暗为死者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