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进入腊月,街上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然而悠介的心情一点都不好。
贵子回到北海道之后,雅子也宛如变了一个人般冷漠了,环顾周围,只剩下了裕子一个人。
本来裕子就是最佳人选,不过与裕子的关系也不像以前那么亲密了。曾经拉着手从札幌走出来的两个人,如今各自过着各自的活,只是偶尔碰碰面。这样的约会也基本上是悠介约的裕子,吃吃饭、聊聊天,仅此而已。想更近一步邀请裕子到住处来,裕子则会以各种理由巧妙地躲掉。想去裕子的住处坐坐,但是也不容易进得去。
之前和好的时候,让悠介进房间,还允许他与自己同床共枕,但是,贵子的事发生之后,裕子的态度似乎又僵硬了。
悠介这是自作自受,被裕子厌恶也是理所应当的,现在,自己确实是孤单一人了。说是无所牵挂有些怪,但是没有其他女人这点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最后,我只有你裕子一个人了啊。”约裕子来到银座的餐馆,听着《铃儿响叮当》的旋律,悠介喃喃自语道。
裕子浅浅一笑:“就我一个人傻呀!”
“没有啊!不过是回到该回去的地方嘛!”
“说起来挺得意嘛!”裕子蹙着美丽的眉毛,继续说道,“你并不是因为想成为单身才变成单身的吧。”
“不是啊,我本来就想这样。”
“你在撒谎哦。医院里装天真的女人,北海道歇斯底里的女人都把你甩了,你才成为孤家寡人的吧!”
在裕子的话中,纯情的雅子成了假装天真的女人,悲伤过度服药自尽的贵子则成了癔症患者。
“北海道的女人比较无情,医院的那个是她自己要辞职的。”
“虽这么说,她们留下来的话,你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和她们交往的。”裕子好像洞察了一切。
这时若胆怯畏缩的话就会失去一切,悠介连忙说道:“真的,我最喜欢的是裕子你。”
“最喜欢我,其次是医院的女人,第三是北海道女人,是这样的吧!”
那样理解“最喜欢”这个词的话就麻烦了,虽然裕子说得也挺对的。
“这个……这些事儿男人多多少少是有的,可是……”
“你不是多多少少的问题,你全部都是那样。”
被看透到如此,悠介只有苦苦哀求了。
“我以前确实很坏,做了太多随心所欲的事情,但我心里有你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啊。不,因为心里有了你这样一个确确实实的存在,所以才对其他女人见异思迁……”
“你,不会是把我错当作你的老婆了吧?”
突然说出老婆什么的,悠介有些疑惑不解。
裕子训教道:“我要是你老婆的话,移情别恋一个两个也许会原谅你,不过我可不是你老婆啊!我是因为喜欢你才和你一块儿出来的啊!你是我走出来的唯一依靠。可这样的人对我做了那种事,我还有什么脸面呢?”
如果是妻子的话就无所谓,可是情人的话男人就不能花心,不能再有第四者。裕子的话似乎是这个意思。
“那么只要我俩结了婚,你就不会介意我花心了,是这样的吗?”
“也不是这样,情况不一样嘛!”
话虽这么说,悠介还是难以下决心与安置在北海道的妻子离婚,和裕子在一起。
“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对不起。”
再次低下头看裕子,裕子穿着灰色的蝉翼纱连衣裙,挂着珍珠项链,有着银座女人一般的华贵文雅。
周围有很多银座女招待和她们的男伴,可是裕子的美丽最光彩夺目,男士们时常把视线转向裕子这边。
悠介并不愿意自夸,就目前的情形来说,很难说裕子是自己的女朋友。
“我不会再做那种蠢事了。”
为什么对这么好的女孩视而不见,而要向贵子和雅子下手呢?现在想来有点不可思议。不过那时裕子经常陪在身边,悠介认定她是不会离开自己的,而且现在的裕子是去店里之前打扮得最美的时候,住在一块儿时,则从没有打扮得如此漂亮给自己看过。
再说,雅子和贵子也是那样美丽动人。
现在回过头来看,悠介是被各个女性不同的美丽所吸引而摇摆不定的,但这似乎是为裕子所不容的。如果再容忍我一点就好了,悠介这样想。可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裕子身上,悠介也一定无法忍受她对自己心猿意马。
“总之,在这儿言归于好吧!”
“……”
“你再考虑一下吧!”
裕子确实对悠介与一系列女性的关系很生气,不过今天悠介约她,她就出来了。暂时还发展不到上床的地步,但是就约会的情形来看,裕子似乎已经不讨厌悠介了。虽说感情淡薄了许多,但是还残留着同居时爱情的三分之一吧。
“今晚,店打烊之后,能见面吗?”
“不行啊!已经有约了。”
“和店里的客人吗?”
要是对走红的银座女招待去陪客人喝酒耿耿于怀的话,那么就别当她男朋友了。
“那么,周六如何?”
“要外出办事。”
“这样的话,周日呢?”
“……”
“周日总可以吧!”悠介追问道,裕子可能在享受着优越感吧,没有回答。
“不会是有别的男人了吧?”悠介玩笑似的问了一句。
裕子用淘气的目光看着悠介,反问道:“看起来像吗?”
刚来东京的时候裕子可没有这么傲慢过,不知何时两人的立场已经对调了。
“当然不像了。”
“反正你也不知道!”
如果从同居时裕子对自己很专一的情形来看,应该没有男人,但是看到她笑得那么神秘,悠介开始不安起来。
“你给我说清楚啊。”悠介不愿意被裕子捉弄了,接着说道,“反正,周日我要去趟你那儿,下午两点或者三点的话,总可以吧!”
裕子像在思考什么似的,看着窗边的观赏植物。过了会儿,她慢慢地把视线转了回来,说道:“我已经不住在那个公寓了呀!”
“搬走了吗?”悠介慌忙又补充道,“可我这个星期天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不是还在吗?”
“嗯,第二天搬的。”
“搬到哪儿去了?”
“九段。”
“为什么?”
周日打电话仅仅是三天前的事,第二天裕子就搬了家,悠介感到非常意外。
“那里是你匆忙找的吧!”
“原来的房子太小了,而且你还闹了那样的麻烦事儿。”裕子似乎是想说:为了从你的身边逃走才匆忙租借的。
对悠介来讲,对那个公寓的印象确实也不好。
“这回在九段,离银座很近,而且是钢筋结构的,很牢固。”
“那租金很贵吧?”
“嗯,几乎贵一倍呢。”
不愧是银座走红的女招待,神宫前的公寓租金就将近三万,这回一定有五六万了。
“是自己一个人付的钱吗?”
“请你付不成?”
悠介当场难以回答,但裕子的生活正变得奢华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那,告诉我你新的电话号码吧!”
“你要打过来吗?”
“不方便吗?”
“没有不方便,不过……”裕子的态度有些矫揉造作,“还谁都没告诉呢!”
裕子用一副勉强的表情,把电话告诉了悠介。
“住址呢?”
“这也要知道吗?”
“我一定要去看一次。”
虽然很不情愿,裕子还是把住址告诉了悠介。
“今天我要是不问的话,什么都不知道,还会往以前的地方打电话呢。”
“给店里打电话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嘛!”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早点告诉你又能怎样?反正你都在追其他女人。”
“那个和这个不一样吧!”
“哪儿不一样了?”
“不管你去哪儿,都得如实地告诉我。”
“那么,你把你的全部告诉我了吗?”
“当然,我要是有什么事,肯定会和你联系的。”
“我没法相信啊!”
“早晚你会明白我的心!”
“现在不明白也无所谓了。”
裕子看了看手表,说:“我要走了。”
她晚上八点之前必须回到店里。
“你会陪我去吧?”
现在裕子工作的店价格很贵,可也不能临阵脱逃啊。最近正好写了一点稿子,有了稿费收入,偶尔为裕子花一些也不错。
悠介想了想,果断地说:“当然,走吧。”
“这次,可以不用我垫付了吧?”
“我也稍微挣点钱了。”
裕子站了起来,周围的男士们一齐回过头来。悠介感觉自己是一个了不起的护花使者一般,两手插在口袋里,朝收银台走去。
悠介再次和裕子变得亲近,是圣诞节前一个星期的一个晚上。
那天,悠介出了第三本单行本,和负责的编辑们一起吃饭以示祝贺,然后去了银座。
起初悠介是打算去裕子的店里坐坐的,所以在和编辑们吃饭的文坛酒吧里找了个机会给裕子拨了个电话。悠介想,如果店里没什么人的话就绕道过去,可是正值忘年会的旺季,店里好像挤满了人。
近来,裕子的人气直线上升,在店里的生意也是数一数二的。本来裕子的容貌和身材就很好,加之作为札幌人的淡薄性情,不拘泥于俗事,这一点也许为客人们所喜欢。
这样的话,即便是打烊之后,也无法见面了吧?走红的银座女招待每天晚上都会有客人邀请,所以可能约不到她了吧?悠介这么想。没想到裕子轻而易举地答应说:“可以啊!”
“那,我等你。”
十二点之后,悠介和编辑们告了别,去了约好的酒吧喝酒,正喝着,裕子出现了。她穿着很少见的淡紫色的大岛绸子衣服,上面系着黑色带子,肩上披着光泽很好的水貂披肩,一切都是悠介从未见到过的。
“我以为你晚一点才会来。”
因为是生意最火的腊月,悠介原本觉得得过了一点裕子才能来,没想到刚过十二点半她就到了。
“店里还有客人,我没理他们就出来了。”
“这样可以吗?”
“没事!兴许我会辞掉现在的工作。”
裕子五个月前刚从初次工作的店跳槽到这边,要是再换的话一年内就换两次工作了。
“你之前不是挺喜欢这儿的嘛。”
“这地方太烦人了。愚蠢的女人和我大吵大闹,说什么我把她的客人抢走了。”
在最初工作的店里,裕子只是个服务员,因为收入有限而离开了,这次似乎是因为抢客人和店里的其他女人有了矛盾。
“有点厌烦了呀!”
裕子露出疲惫的样子,将手插入带子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但是,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这一步,所以……”
依照裕子的年龄,想要获得这么高的收入,应该还有其他道路吧。
“是不是觉得有点太受欢迎了?”
“是那样的啊!”本想开个玩笑,裕子却淡定地点了点头。
“是客人们点的名啊,也不能怪我!”
“不过,被抢了客人的话,她们会生气吧?”
“那是她们太小心眼了。”
好像是裕子觉得店里没什么乐趣,正寻思着早点回去,恰好这个时候悠介打来了电话。
“唉……你怎么样呢?”
“我出新书了。今天庆祝新书出版,和编辑们一直喝到刚才呢。”
“给我一本看看吗?”
“当然给啦!下次我就带过来。”
“那,拿到梦寐以求的奖了吗?”
几天前,本届直木奖和芥川奖的候选作品公布了,其中并没有悠介的名字。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所以也没受什么打击。可是“石头会”的早坂昂被推举为候选人了。说实在的,悠介心情很复杂,既希望早坂获奖,又不希望他获奖。如果早坂获奖的话,就会觉得自己的梦想已近在咫尺,但同时不可否认自己会有被人拉开距离的沮丧感。
“奖总能拿到的。”现在的悠介只好这么闪烁其词地回答。
“年底回札幌吗?”
“圣诞节过后想回去一趟。”
“我也这么想啊!”
提到家乡,两人顿生怀念之情,一起说了一阵札幌的事。裕子喝多了,话也多了起来,最后还跟酒吧老板娘说了自己怎么和悠介好上的那段札幌往事。
“这个人啊!装腔作势,说他不想看那种色情电影,一个人把脸扭过去了。看起来很不同寻常,于是我就上当了。”
裕子说出了三年前两人在定山溪温泉初次见面的情形。
老板娘是个很好的听众,在她的引导下,裕子甚至连两人走夜路时被强盜袭击,悠介一人先逃走的事也说了。
“相木先生也有这样的时候啊!”
“很懦弱啊,这个人!”
“但是,你并不想离开相木先生,因为他有他的可爱之处吧!”
老板娘安慰着裕子,裕子又呷了一大口啤酒。
“唉,你们没有在一起住过吗?”老板娘毫不客气地问。
裕子非常坦白地回答道:“根本没法和这种人住啊!老板娘你听着啊……”
眼看着裕子又要说出无聊的事来,悠介慌忙堵住她的嘴巴。
“刚开始的时候是住一块儿的,不过,现在各过各的。”
“总之,是你不对。”
“别说了……”悠介试图阻止。
老板娘笑着说道:“她说了这么多随心所欲的话,是因为她还是喜欢你的呀!”
果真是这样吗?现在悠介对裕子的真实想法一点儿都不了解,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彼此并不讨厌,也不怨恨。
“彼此能随心所欲地说说话,最好不过了。”
老板娘虽然只比悠介年长五六岁,但是这一席话确实很有说服力。
那天晚上,悠介送裕子去了九段的公寓,在那儿住了一宿。
但是,并不是裕子劝悠介留宿的。
悠介是第一次把裕子送回到这间公寓里,想着确认一下新公寓的位置后就走,但是裕子醉醺醺的,进了房间就跌跌撞撞地趴在了沙发上,连和服都没有脱。
“这么好的和服,全弄皱了。”悠介担心道。
裕子起身将和服脱下,把它挂在衣架上,然后直接穿着长衬衣躺在了床上,对悠介说想喝水。
“本来就不行了,还一个劲儿地猛喝!”
悠介立刻倒了一杯水递给裕子,裕子坐起来喝水。
“好难受啊……”
喝完水,她松开了长衬衣上的伊达狭腰带,敞开胸口,仰躺在床上。
白底的长衬衫上散落着粉红色的小花儿,从衬衫下摆到小腿都光光的,脚上穿着短布袜,妖艳又显风骚。
悠介凝视了一会儿之后,帮裕子解开搭扣,脱下了短布袜,裕子依然闭着双眼没有任何反应。悠介也喝了不少,倒是还没有醉。
环顾房间,一进门就是近十张榻榻米大的客厅,再往里有卧室和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公寓位于靖国神社的后面,非常幽静。整座建筑一共有九层,入口处还有一个宽敞的大厅,相当豪华。裕子说过这儿的租金很昂贵,和悠介住的连电梯都没有的两居室相比确实有天壤之别。
真不愧是当红的银座女招待啊,就是不一样,但一瞬间悠介有了一个疑问:这房租到底是裕子一个人付的吗?难道是有人给了她经济上的支援?
悠介变得不安起来,重新审视了一下房间。从他那儿搬出来时带走的日式衣柜和橱柜还是老样子,但是客厅里的全套家具和床好像都是新买的。除此之外,冰箱和电视机也是新的,右边墙壁上还安了一套大型音响,这好像也是初次见到。
单是弄齐这些东西,就得花不少钱吧。悠介在屋里东瞧瞧西望望,察看是不是有其他男人的痕迹。
这般行径如入空室行窃的小偷一般,悠介有些畏缩,但是还是觉得调查清楚比较好。
在女人的房间里,经常会有一些和男性一起照的相片放在餐具柜或书架上,但是悠介并没有看到这些,也没有发现男人的衬衫和内衣之类的东西,只是在去卫生间的时候看到洗漱台上放着红、蓝两种不同颜色的牙刷。
时常会有男人过来吧!
悠介不知不觉想起,前不久裕子也做过与此相似的事来。
那是在九月份,裕子搬走之前。那天悠介在家休息,看到裕子不断地环顾房间,现在想来她应该是在寻找女人来过的痕迹。而现在自己也正做着一模一样的事情。
别再做这么丢脸的事了。悠介斥责自己,但好奇心越来越强烈。他看了一圈洗漱台周围,一把剃须刀出现在视野里。这是最近流行的外国货,也是新的,没有什么用过的痕迹。
牙刷和剃须刀!
这两样东西很奇怪,但是仅仅凭这些就说明有男人来过,也许为时过早。而且,如果真的有男人来的话,这些东西应该不会如此草率地放着。
“不管怎样,明天平心静气地问一问裕子吧!”悠介自言自语道。他决定要休息了。
当然,悠介并非得到了裕子的许可,但是他没有理由把一个醉成这样的女人一个人搁这里走人。
悠介把玻璃杯中裕子喝剩下的水喝完,然后脱掉了衣服。
老实说,悠介有一种做奸夫的感觉,但是假设夜里有男人来了也没关系。万一遇到这种事的话,他就连珠炮般地对他只说这一句话:这女人早就是我的了!
要是她付不起这儿的房租的话,我来付。不论价格多高,写上四五十页稿子总够了吧!
悠介渐渐自信起来,悄悄上了床,钻到了裕子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