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从年末到正月,悠介回家乡探亲一周,他重新认识到自己再也不能走回头路了。在这一周时间里,他和大学时代的同学见了面,大家都专心于自己的工作,已经变得和悠介没有共同话题了,悠介也已经失去了回札幌医院工作的可能。
因为任性地把家扔下去了东京,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悠介在札幌好像没有了容身之处。悠介觉得很对不起母亲和妻子,但自己仍需去东京继续努力。
回到东京之后,悠介和裕子的关系好起来了。
最大的原因是雅子和贵子的离去让悠介换了一种心情,变得更加亲近裕子。而裕子因为在店里遇到了一些麻烦,从而发现悠介是一个能放心畅谈的、不可或缺的倾诉对象。当然在这背后,也是因为两人都对这不能回头的艰辛感同身受。
不过虽说两人关系融洽,但是打电话的基本上都是悠介这一边,约会内容也只是在周末的时候碰个面吃个饭而已。
悠介觉得两人见面可以再频繁一些,但是,裕子又换了一家店,似乎很忙。
这次是一家比上次更高一个档次的夜总会,好像薪水也高出一大截。凭悠介这样的收入,是怎么也不敢进去的。在这里工作好像很严峻,每个月都得完成大额的销售量。
收入增加,相应的辛苦也就多了,但即便如此,裕子从小小的二流夜总会起步,在这不足一年的时间里就进入到了银座最高级的地方。虽说是银座女招待,但比起相貌来说,头脑灵活和对工作的渴望才是成功的决定性因素。说实在的,裕子并没有多聪明,但她的直觉似乎很敏锐。靠直觉作判断,大致都能正中要害。
这也不是风俗行业的歪理,可以这么说:客人都不喜欢耍小聪明的女人。像裕子这样的看上去有点呆呆的,而实际上却大方稳重的女人更受欢迎。总之,银座一流夜总会的知名女招待和无名作家之间明显缺乏平衡,对于悠介来说,裕子已经是一个比他优秀的女性了。
理所当然,有各种各样的男人想接近裕子,她的面前也摆着形形色色的诱惑,但没有迹象表明裕子有了特别喜欢的男人。当然因为没在一块儿住,所以细节的东西并不清楚,但是就目前来看,裕子似乎并没有想要和哪个男人同居。
“说来说去,裕子还是喜欢我的。”
悠介这样自负,并非完全没有根据。
两人现在确实是分开住的,但是彼此依然侃侃而谈,而且自己也有留宿裕子的房间同床共枕的时候。虽然没有了曾经激情似火的感觉,但是正因为彼此知根知底,所以很放心,没有多余的担心。和悠介在一起的两人时光,对于忙碌的裕子来说也是一种休憩。
悠介的自信还在于随着新年的到来,裕子把房子的钥匙给了他。素日里两人经常会在店打烊之后见面,但裕子的店关门的时间有早有迟,很不方便。有一次悠介等到了凌晨两点,非常辛苦。
“有了钥匙的话,就能在屋里等了,但是……”
悠介试着这么一说,裕子却出乎意料地把钥匙递给了悠介。
“仅仅是我俩有约的时候哟!”
裕子附上了条件,但是从把钥匙给自己这件事来看,裕子没有其他男人。即便裕子说约好的时间以外都不行,但是实际上,要是想去的话就能去,这点很重要。
悠介觉得裕子和自己更加贴近了,似乎裕子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诚意。也许有些自私自利的理由,但是“没有风雨,怎么经历彩虹”说的就是这事。悠介的心情好得想吹口哨。
不过,一件扰乱悠介心情的事紧接着发生了。
一月中旬过后,这一期直木奖获得者公布了,是早坂昂。那天晚上,九点的晚间新闻播报了此事,悠介听后深受打击,就像后脑勺突然间被揍了一拳。
朋友获奖不受任何打击,说这是喜事儿,是值得祝福的事儿,这些都是场面话。实际上,只有他坐上了荣耀的宝座,而自己被遗弃,被拉开了很大距离,不可否认悠介有强烈的失败感。
每年都会有获奖者涌现出来,但那些都不是悠介直接认识的作家,因而并不太在意,可这回是同属一个会的会员,就在自己的身边,悠介心里倍感难受,一边想着马上发贺电,一边寻思着不能往心里去,最后想了一个最容易接受的理由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比我大了将近十岁,所以按资排辈,还轮不到我啊!
虽说如此,悠介的现状并没有改变,还是一个竞争的失败者。
过了一周多,早坂昂获奖的冲击好不容易淡了。时间进入了二月。
本来,裕子身上有些大大咧咧的地方,悠介好像也是如此。发生这种情况,可以用粗心大意或愚蠢之类的词来形容,但想一想的话,这件事从正月起就已经有了征兆。
之前,周末基本上都是两个人一起过的,但是进入二月份以后,裕子时常以有事为由推辞了。
“今天有聚会”“还得去陪客人啊”……裕子总有理由来拒绝。如果悠介接着说“那么等聚会结束以后吧”,裕子就会说“很晚了,我也累了,今天就算了吧”,就这样打发悠介,并不想跟他见面。
而且即便是周日的时候去裕子的住处,到了晚上裕子也会冷冷地拒绝他:“你回去吧。”如果毫不在意地留下不走的话也很无趣,裕子只是和打电话过来的男人聊天。
好好想想的话,这些都是可疑的地方,但悠介因为裕子给了自己钥匙,所以没有去怀疑。有了已经交付钥匙的男人,不应该和其他男人交往。
悠介对此深信不疑,不认为那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
那是二月末的一天,暖洋洋的,街上的行人很多都没有穿大衣。
九段的学校很多,星期天下午,九段一带静悄悄的,基本上没有行人往来。
阳光普照,让人觉得已经进入了春天。悠介一边漫步,一边想起一年前和裕子一起来东京的时候。一年过去了,应该说时光如梭,还是光阴缓慢呢?不管怎样,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这是真真切切的。只是没有想到一年之后,自己会走在这样的通往裕子公寓的地方。
“唉,算啦!”
现在各住各的,对这种生活也没什么不满。虽然时常觉得寂寞,但是一个人很自由,做起事来也方便。
三个穿着校服的女学生走近悠介,大概是因为某事到学校集合的学生吧。步行街很狭窄,悠介贴着神社的墙壁走,与女学生擦肩而过,之后便看到了前方耸立着的公寓楼。
大楼是一栋米黄色的九层建筑,坚固地耸立在微阴的天空中。远处传来一阵电车驶过的声响,声响消散之后,又回归了原本的寂静。
悠介在昨天的时候给裕子的住处打过电话。因为是周六,所以心想可以见面吧,但是裕子说要和朋友一块儿去伊豆旅行,所以不在家。
“那周日怎么样呢?”裕子回答他说下午回来。
虽然没有明确地约定好,但到了下午悠介还是出了家门,向裕子的公寓走去。路上悠介又打了个电话,但是没人接,琢磨着裕子还没回来,这样的话自己可以先过去等她。
悠介想见裕子不只是因为到了周末,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接到了来自地方报社的约稿,要为报社写连载小说。虽然只是登在周日版上,但即便如此,能在报纸上发表连载小说是自己从没奢望过的机会。
悠介当场就想接受,但是这样的话好像显得太过急切了,所以回答他们说考虑考虑,下周一予以答复。在这之前,悠介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裕子。
“终于,我也可以在报纸上连载小说了。”
这样的话,裕子一定很高兴。
在这感觉不到冬天的气候里,悠介很兴奋。他左手插在兜里,晃晃悠悠地进了公寓楼。一进门是个大厅,放着观赏植物和两套组合沙发,也许是周日的原因,一个人也没有。悠介穿过大厅,上了电梯,来到七楼。
裕子的房间是七○八室,从最右端数起的第二间。悠介走出电梯,向右拐,走了二十米左右,在第三个门前停了下来。门口有块金属板,上面标着“七○八”和“水口”,“水口”是裕子的姓。
悠介把耳朵贴近门,想听听里面有什么动静,没听出什么后他又按下了门铃。门铃的声音响了一阵,没有反应,似乎裕子还没有回来。
悠介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三点了。虽说是旅行,但昨天就出去了,不会现在还没回来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
悠介将白光熠熠的钥匙插进钥匙孔,咔嚓一声,小小的金属声音响过后,锁开了,悠介握着把手往外拉。
瞬间,一个低钝的声音响起,手感觉震了一下。悠介觉得奇怪,一看,发现锁是开了,但是里面还搭着一根锁链。
看到这些,悠介仍然不能清楚地领会它的用意。锁已经开了,但是门为什么还开不了呢?来不及考虑,悠介再一次用尽全力往外拉,内侧的锁链伸到了头,悠介看见裕子紧绷着脸站在那儿。
“喂!为什么打不开?”
透过锁链这么宽的门缝,看着裕子的脸,悠介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大概裕子挂着锁链在睡觉吧,悠介想得挺美。
“是我啊!开门呀!”悠介喊道。
裕子靠了过来,从里面把门关上了。
“做什么呢?”
并不是要做什么坏事,只是想像平常那样一起吃个晚饭,可为什么要关门呢?
“开门,开门!”
即使关了门,也可以拿钥匙开。悠介再次把钥匙插进锁孔,试图把门打开,但是似乎里面有人拉着,不容易打开。
“不要做蠢事!”
已经这样了,不管是怎么回事,都要打开它。悠介使足劲一拉,门又打开了,男人的劲总归比女人大,锁链一下子又绷紧了,悠介看到裕子慌慌张张地往屋里跑去。
悠介感到很奇怪,从开着的门缝往里一看,裕子的鞋和一双黑色的男式皮鞋并排放着。看到此景,悠介终于理解了所有的一切。说是昨天去了伊豆,实际上是和男人一起在屋里鬼混吧。
“被骗了……”
悠介全身上下怒火中烧,嘴唇颤抖起来。从没有想过自己一万个放心的裕子会把其他男人带回家。
“开门,不开我就把门砸了!”
悠介猛烈地敲门,又使劲地拉它,门的锁链几乎都要被拉断了。这次男人的脸露了出来。
“你,别太过分了!”男人尖叫道,再次从里面关上了门。
一瞬间的事儿,悠介看得不是很清楚,是一个不胖不瘦、中等身材、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
悠介感觉自己是在做梦,觉得在哪里看到过类似的情景。电影、电视,还是在小说里读到过?男的去自己亲密的女人家里约会,那里却出现了另外一个陌生男人。一直认为是属于自己的女人,却在和别的男人私通。与此相同的情景展现在自己的眼前。
悠介心想“完了”,可为时已晚。是疏忽大意,还是太迟钝了呢?悠介对自己的愚蠢感到生气。
即便那样,裕子也做了很大胆的事。把钥匙给了悠介,同时又带别的男人回屋留宿,她的胆量是真够大的。
去旅店不就没事了嘛,是不是裕子不屑于此啊?或者认为可以糊弄过去?真是太小看自己了。
“不可以……”悠介叫喊道。
悠介忘了自己曾几度背叛裕子,后悔和愤怒使他变得头脑发热。现在没有台阶好下,就此放弃回家的话,等于认可了其他男人的存在,自己就输了。
悠介重新凝视着门开始思考。
纵使现在再次用钥匙开门,锁链依然挂着。再怎么猛烈地敲门,使劲地拉门,仅凭一己之力似乎无法进入。怎样才能进去呢?问题出在锁链上,只要把它弄断就能进去了。悠介突然想到了金属锯子。
“买来锯子,就可以切断这根锁链了。”
悠介决定一试,可去哪儿能弄到锯子呢?自己对这一带不熟悉,打车去找的话,兴许可以买到吧。
好吧!这就去看看。悠介朝门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坐电梯直达一楼,快步向马路走去。周日的下午车并不多,但马上有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悠介拦车坐了上去。
“附近有五金商店吗?”悠介马上问道。
司机一脸的惊讶,寻思着。
“想买个金属锯子,不管怎样,先开车吧。”
因为是坐车走,所以即便远一点也无所谓。也许开着开着就会发现了。
车朝市谷方向开出之后司机问道:“接下来,往哪儿开?”
“那么,右转去神乐坂吧。”
“但是,今天是星期天呀!”
司机似乎是想说,因为是休息日,所以开门的店很少,可又不能就这样空手而归呀,所以悠介说道:“一两家总还是有的吧。”
车朝着人流多的地方开。一上到神乐坂坡道,悠介就探出身子左顾右盼,但看不到哪儿有五金商店。到了神乐坂的最高处,就要转向早稻田大学方向的时候,司机嘟囔道:“那儿是不是?”
在右手边电线杆的前方,能看到一家五金商店的广告牌。
“好的,就在那儿停吧。”
店稍稍出了神乐坂的商业街,没错,好像和日用品一起,卖着金属锤、螺丝钉、螺丝刀等木匠的工具。
一下车,悠介就飞奔过去,询问道:“有金属锯子吗?”
一个年近花甲的白发男子好像是老板,他注视了悠介一会儿,然后从里面的柜子里拿出一把金属锯子。
“有没有稍微再宽一点、坚韧一点的?”
“干什么用?”
不能实实在在地说是要锯门的锁链。
“狗的,锁链……”
“锁链有很多种啊。”
“那个链子有点长,我想从中间锯断,所以……”
白发男子又从柜子里拿出一把稍大点的锯子。
“这把怎么样?”
“可以吗……”
“花点时间的话是可以锯断的呀!”白发老板满不在乎地说道。
“好的,那锯齿多给我些。”
悠介买了那把大一点的金属锯子和三根锯齿,回到车上。
“去刚才的地方……”
必须赶快回到九段,开始锯锁链。
“周末还工作,真不简单啊!”
司机好像认为悠介是个业余木匠。
“是啊……”悠介模糊地回答道,一边把锯子放在太阳之下。
我要用这个锯断那可恶的锁链。
也许他们在房间里正暗暗松气,以为自己走了,可事情不是那样的。如果认为自己就那样放弃了的话,那他们就大错特错了。
“一定要打开它。”悠介把锯子拿在手里,对自己说。
公寓周围依然幽静,没有人出现。
大概是因为这一带靠近市中心,很多地方都用作了办公事务所,所以虽说是周日,却看不到一家人在一块儿或孩子玩耍的身影。
悠介在寂静之中乘坐电梯又来到七楼,在裕子的房间前停下脚步。
已经接近下午四点了,明晃晃的太阳开始西斜。
悠介感觉自己成了一个盗贼,他靠近门,里面鸦雀无声。两人还在屋里吗,或者是警惕着不发出声音?不管怎样,这次拿着锯子这个武器,是不会输的。
悠介左手拿锯子,右手按门铃。铃声在屋里一阵又一阵地响起,但是里面没有任何反应。
悠介再次按响门铃,确认里边没有回应后把钥匙插进了锁孔,用力往右边一转,随着一声金属的声音,锁打开了,悠介握着把手往外拉。门是拉开了,但还是有链子搭着,只拉开了十厘米左右。两人似乎还躲藏在房间里。
但是,奇怪的是刚才门口放着的男式皮鞋不见了。那个男人因为害怕先回去了吗?那样的话就应该不用挂锁链了呀。
“裕子!”悠介隔着锁链向里边叫道。
“开门啊!是我呀!”
连喊了两遍都毫无回应。可是锁链是从里面挂上的,所以不应该没人。
“藏起来也没用。”
……
“因为我要切断锁链了!”悠介像是最后通牒似的叫嚷道。
悠介在拉伸到极限的锁链中间处竖起锯子开始锯了起来。
周围的人看到的话,会怎么想呢?但幸运的是并没有人来。
锯齿啃噬着锁链,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锯齿周围金属粉末金光熠熠。
在五金商店看到锯子的时候,还怀疑这样的锯齿能否锯断链子,现在发现它还挺实用的。正如白发老板说的那样,花点时间慢慢锯的话是可以锯断的。
“让你看看我的执着!”
现在悠介没有闲工夫考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合适,只是一心想消除被裕子背叛的痛苦。
门口响起了可怕的声音,裕子变得不安起来。她慢慢靠过去,发现悠介在锯锁链,连忙叫道:“你在干什么!”
受惊的裕子跑到门口,又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再次叫道:“住手,住手啊!你疯啦!”
当然,悠介正发着疯。正因为发疯,才会做出这种事。
“我要把它切断!”
裕子仍然紧绷着脸,看到锁链一直被锯着,突然两手捂住脸逃进房间里边去了。悠介毫不在意,继续锯着锁链。不管对方说什么,挥动锯子是自己现在不得不担负的使命。
里面再次有人出现了,一抬头,刚才露过脸的男人正站在那儿。
这回和刚才不同,悠介可以打量他一番了。那个男人仍然戴着眼镜,个子较高,好像四十五六岁的样子,上身穿着白衬衣,配着蓝色西裤,没有系领带,发型是三七分,是一个整洁的白领模样。
“你,叫你住手……住手啊!”
男人怒目而视,提高了嗓门儿,脸色铁青。他双拳紧攥,但是两肩紧张得微微颤抖。
悠介毫不理会,继续锯着,男人向前一步,说道:“你把这儿当成什么地方了?”
“那你,把这儿当成什么地方了?”绝不能认输,悠介反驳道。
“这是水口的家,她说不想让你进来,你懂吗?”
亲密地称呼裕子为“水口”,这是悠介绝不允许的。
“你不是进去了吗?”
“我是得到老板娘的许可才进来的。”
“别说混账话!她是我的女人。”
两人争吵着,裕子出现了,好像她已经忍无可忍了。
“别说了,因为那个人疯了!”
“别开玩笑!”
悠介怒喝的一瞬间,裕子胆怯地挨着那个男人,男人抱紧了裕子,悠介见状更加愤怒了。
“大白天的就抱在一起,把这个锯开后我就闯进去!”
伴随着裕子的叫苦声,两人再次回到房间里面去了,但那个男的又出来嚷道:“我叫警察了,叫警察……”
悠介像没听到似的又开始挥动锯子,男人再次嚷道:“我真的叫警察了啊!”
悠介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到了这一步,一定要进去和那个男人决斗到底。互相攻击也好,扭打在一起也好,哪怕彻底地来一场男人与男人的战斗,也要看看最后裕子到底选谁。
正如男人宣称的那样,里面传来打电话的声音,好像是呼叫110了吧,悠介听到他正在描述事情的发生经过。但是悠介并不想逃走,在切断锁链之前他是不会离开的。
看着一点点被锯开的锁链,男人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又一次出现在门口,这回他想从里边把门关上。对此,悠介憋足了全身的力气又拉了回来。
“放开吧!”裕子在里面叫道,兴许她觉悟到拙劣地反抗反而不好。
男人走开了,悠介再次站在门前开始拉锯子。拉了五六分钟,锁链断开了四分之一。照这个样子下去,再有十分钟就能把链子切断了吧!
悠介在手上使足了劲儿,努力地拉着锯子。两人似乎躲到里屋商量去了,周围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锯子和锁链的相互摩擦声连续不断。
加油啊!悠介鼓励着自己,他觉得这是一件正义的事情。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去完成它就没有希望。除非切断眼前的这根链子,否则裕子也好,恋情也好,工作也好,所有的一切都会半途而废。
就是要切开这根链子!
现在,切断这可恶的锁链是悠介唯一的目标。
不用说裕子,待在屋里的男人的脸也紧绷着,一片苍白。对于这个男人来说,悠介是突然出现的非法闯入者,是黑社会的,还是地痞流氓?也许他一看见悠介拿着锯子的架势,心中就没底了。
男人非常害怕,慌忙叫警察也是很正常的。但是他把悠介当作是非法闯入者,那就是把裕子的房子当成是他自己的了。当然,进入裕子的房子,作为一起同居的男人,也是正当的权利。
悠介也没有想过要对那个男人怎么样,只是现在不切断锁链进去的话,作为男人的面子就没地方搁了。说实在的,他有一种被戴绿帽子的感觉。非法闯入者是那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自己才是受害者。
悠介不怕警察来。假如警察来了,把事情的经过跟警察一说,他们应该马上就会明白错在对方。警察要是询问起事情缘由的话,自己就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他们。
从一开始悠介的态度就很强硬,但那个男人好像强硬不起来。
他也许是某家公司的经理或者部长什么的吧,既然能勾搭上银座高级夜总会的女人,应该有相当的地位和金钱。他看上去干净利落,穿着整洁的衬衫,是个正经的成功白领人士。那样的男人在女人房间里惹起事端会很麻烦的。被警察带走,询问事情原委,告知公司或家人,这样的话事情就闹大了。
和那个男人相比,悠介一身轻松。
即便被现在的医院开除了,也一点关系都没有。自己一心想成为一名作家,因为写小说原本就需要一点痞气,所以这事即使公开了,也不会阻碍自己的发展。而且已经给警察添过一次麻烦了,本来就是有前科的,二进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警察来后,哭鼻子的应是那个男人。
悠介不慌不忙地、悠哉悠哉地继续锯着锁链。
相当粗的锁链已经割开了约莫一半,再有五六分钟就能完全切开了。
数分钟后,警车来了。
警笛声从远处传来,不一会儿车就到了公寓前。悠介纹丝不动,继续割着锁链。
警察们应该是坐电梯上来了吧,电梯口有嘈杂的声音,紧接着有脚步声向这边靠近。
听到有人说:“在那儿,在那儿。”
“喂!”最前面的男子叫道。
“你要干什么?住手!”
悠介听到了他们的第二次喊话,回头一看,只见三名警察正弯着腰看着自己。中间戴眼镜的好像是官衔最高的,他给另外两个人使了下眼色,然后往前一步,伸出了警棍。
“不住手就开枪了。”
被枪打了,那可受不了,悠介停了下来,另外两名警察也立刻靠了上去。
“你被逮捕了!”
“老实点!”
悠介的双手一下子被抓住了,警察试图制伏他,但悠介并不打算反抗。警察要想抓就让他们抓好了,这样自己也能堂堂正正地表明理由,但是警察似乎怀疑悠介假装顺从。
“别耍花招啊!”擒住悠介双手的警察说道。
夹在锁链之间的金属锯子掉落在地板上,与此同时,悠介的双手也被戴上了手铐。
“没带家伙吗?”
在戴眼镜的警察的示意下,年轻的警察慌忙把悠介的毛衣和裤子从上到下搜索了一遍。
“好像没有。”
知道悠介没有拿凶器,警察们似乎稍许放宽了心。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戴眼镜的警察询问悠介。
悠介从门缝中看到了裕子和那个男人的脸,他一边瞪着这两个人一边努努嘴,说道:“看那儿!”
三个警察一起朝门里看。
“那个男的闯进了房间。”
“不对,是你这个家伙硬要闯进来。”里边的男人反驳道,声音高亢,与年龄极不相符。
“别胡说八道!我可是有房间钥匙的。”
“之前我就在里面的呀!”
“我在你之前,就在这里和那女人一块儿住了。”
男人吃了一惊,回头看了看裕子,立即向警察申诉道:“我和她以前就很熟。”
“我比你早得多。”
“虽然早,但是她说不想让你进来。”
“什么?”
悠介刚一嚷嚷,警察就用力拉住悠介的手腕。
“总之,跟我们到警察局走一趟吧!”
“等一下,他们怎么办?”
“他们是他们,事情原委以后慢慢问。”
“您是在开玩笑吧!”
悠介不服从警察的决定,再次对着门缝大叫:“裕子,就这样了吗?”
旋即,裕子低下了头,悠介更是怒吼道:“要把我送给警察吗?”
或许是觉得待不下去了吧,裕子消失了。年轻警察从两腋处将悠介架住,用力推着他向电梯走去。
“混账……”悠介往地板上吐了口痰。
明确地说,现在与其说憎恨那个偷偷潜入的男人,还不如说恨的是裕子。自己那样叫喊,她为什么不出来说句话呢?“那个人是我的男朋友。”哪怕就那么一句也好。
当然那个男的是不会允许裕子这么做的,但是终究是因为裕子让那个男的进了房间。只要裕子意志坚定的话,是不会发生这种闹剧的。
她才是惹起事端的始作俑者,却装作不知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曾经同居,连钥匙都给了的男人被警察抓走,不应该手旁观吧!
悠介一边和那个男的争辩,一边一直期待着裕子能伸出援助之手。
当自己叫嚷道“那个女人是和我住在一块儿的”的时候,裕子要是站出来说一句“是这样的”或“对不起”这样的话,警察们对自己的印象就会大有改观,但是裕子只是一味地袖手旁观,没有提供任何援助。于是,自己留给警察的印象肯定很坏。
“那个浑蛋……”悠介越想越后悔,生气地骂道。
“想把我怎么样?”悠介在电梯里对警察乱发脾气。
戴眼镜的警察瞪着眼回敬他:“你给我安静!”
“我可没有吵闹吧!”
仔细一看,戴眼镜的警察三十好几,似乎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其他两个人也就二十多岁,还留有童颜的余韵。不能在这样的男人面前被羞耻地带走。
“再让我和那个女的说说话。”
“对方不一定会出来吧。”
“不,告诉她我有话对她说,她一定会出来的。”
“……”
“我和她两人单独谈谈的话,我们的事就很明白了。”
戴眼镜的警察沉默了一会儿。电梯到了一楼,他便命令年轻的一位警察去把裕子叫过来。悠介稍稍冷静了些,被警察带着上了警车。
太阳快要下山了。或许是公寓里拖家带口的人家很少的缘故吧,警车停在那儿,但是周围并没有瞎起哄的人,只是有人从旁边经过时很奇怪地回头看看。
“你,叫什么?”戴眼镜的警察突然问道。
“相木悠介。”悠介冷淡地说道。
看到警察不知汉字怎么写,悠介便自己写了一遍。
“工作?”
“写东西。”
“东西?”
“是小说。”
警官感到意外地盯着悠介。
“但是,也当医生。”
“真的吗?”
“是一家离两国很近的医院,要是认为我撒谎的话可以打电话过去确认。”
悠介说出了医院的名称和电话号码,年轻的警察开始用无线电话和总署联络。
“没弄错吧。”
“也可以去问那个女的。”
“安静!”警察大声叫道,从四方形的箱子中取出文件。
“再说一遍你的名字是?”
悠介怄气地重复了一遍相同的话。
戴眼镜的警察在文件上写字的时候,悠介透过车玻璃往外看,公寓的出口处出现了那个年轻警察和裕子的身影。
裕子穿着蓝色的裙子,配上粉红色的开襟毛线衣,微微低着头。一看到裕子,悠介冲动得想马上跑到她的身边去。他从车窗探出身去,看见裕子站了一下,似乎是夕阳晃眼吧,她用一只手贴着额头,慢地朝警车走了过来。
“让我下车,我有话要和那个女人说!”
两位警察互相看了看,然后问道:“你不会乱来吧?”
“我这个样子也没法乱来吧。”悠介伸了伸戴着手铐的双手。年长的警察点点头,他便有点踉跄地下了车。
悠介本打算见到裕子第一句话就骂她竟然对自己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来,但话到了嘴边却成了另外一句。
“在这些人面前,希望你说句话。”
裕子站在悠介前面两米的地方,悠介稍稍镇定地对她说:“实事求是地……”
“说什么?”裕子寻思着。
“我是个医生吧?”
“……”
“现在在两国附近的山根医院工作吧?”
裕子窥视了警察一眼,之后点了点头。
“以前,我们俩在医院附近的公寓里一起住过,是吧?”
“是……”这次裕子低声应答道。
“所以,你给了我钥匙。”
悠介得意扬扬的。这时,刚才给警察总署打电话的那位年轻警察小声地向戴眼镜的警察嘀咕了几句。也许是悠介的身份确认了吧,戴眼镜的警察点了点头。
他对裕子说道:“按照这样的情况,要以毁坏器具和入侵他人住宅的罪名逮捕他,不过……”
悠介觉得他在胡说八道,试图争辩。警察用手制止悠介,继续询问裕子道:“那个锁链大部分被切开了,但是没有损坏其他东西吧。”
“嗯……”
“锁链怎么办?要是不诉求赔偿的话,就不作为事件来处理了。”
“真对不起。”裕子低下了头。
戴眼镜的警察训导似的说道:“附近是有人住的,引起麻烦的话很难办,懂吗?”
裕子再次低下头。
警察点了点头,说道:“你可以回去了!”
悠介慌忙想叫住裕子,但是裕子转过身朝公寓的方向走去。
“稍等一下!”
悠介要追上去,但被警察抓住了手腕。
“你最好不要做蠢事!”
“可是,那家伙……”
“不再追过去的话,今天就可以这样放了你。”
“本来我就什么也没做。随意地叫你们过来,吵吵闹闹的是他们啊。”
“再抱怨的话,是要去警察局吗?”
又被带进拘留所的话那可吃不消,悠介不说话了。
戴眼镜的警察郑重说道:“发誓不再做那样的事情!”
“我可没做什么……”
“别说废话!”他威胁似的对悠介大声训斥,悠介只好又闭上了嘴巴。
“切割别人的锁是做坏事,你明白了吧!”
悠介仍然心怀不满,但是要是不点头的话,警察似乎不会让自己回去。
“对不起。”
悠介低下了头,警察终于给他打开了手铐。
“别做那样愚蠢的事了!”
警察又说了他一句才让他下车,而后发动了警车的引擎。
突然,悠介被某种冲动所驱使般地大声喊道:“记住我的名字了吗?”
三名警察从车中奇怪地看着他。
“我叫相木悠介!”
他们并不理会悠介的大声叫喊,开走了汽车。悠介朝着警车驶走的方向再次大声叫嚷:“不知道的话,买本我的书读一读……”
警车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似的留下发动机的余音,消失在灰色的墙壁前方,只有悠介的声音在日暮降临的天空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