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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美砂的新生活开始了。
五月初,美砂再次来到了北海道。
原先计划好四月份正式开始的,但实在太急促了。假如四月份起在札幌工作,她从北海道返回后,隔几天就必须再飞回去不可。而在这期间,必须彻底说服父母亲,并且收拾好行李。
延迟了一个月,美砂终于有时间慢慢向父母详细解释,最后取得了他们的同意。
母亲开始时还是坚决反对。即使是深明事理的父亲,在美砂离家的那一瞬间神情也显得失落。
“以后要是后悔,我可管不着啊!”母亲甩出这么一句话。
连好朋友康子也反对美砂的北海道之行。
“没必要非得不远千里去那种地方呀。”
康子用一种看疯子一样的眼神,望着美砂劝说道。
“可是我要去。”
除了这句话,美砂再也说不出其他理由。事到如今,美砂真的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释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去北国。
然而周围的人越是反对,反而越是激起美砂的勇气。自己一个人孤军奋战的悲壮感,转而成为坚定她决心的动力。
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即使心里不赞成,但只要父母说“东”,她就绝不会朝“西”,总是顺从父母的意愿。她根本没有胆量和勇气去开拓自己的人生道路。
最终父母同意美砂去北海道,是因为终究拗不过她,不得不服输了。
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美砂对自己感到不可思议,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变了,在自己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也许是一段刚刚开始的感情改变了自己,是一次感觉美妙的接吻让自己变得坚强了。
五月的札幌是鲜花的季节。
先是梅花盛开,紧接着樱花也绽放了。在札幌,这两种花的开花时期几乎前后相挨,人们心理上以为是梅花先开,但实际上两者是同时开放。
美砂住的公寓位于从火车站出来,越过立交桥,向北大约两公里的地方,具体讲,是北二十条西七丁目。
札幌市中心的街道分布像个大棋盘,以大通街道与一条名叫创成川的小河的交汇处为起点,往南往北各街区称为条,往东往西各街区称为丁目。换句话说,美砂住的地方,从这个起点起往北走二十个街区、往西走七个街区便是。
这一带是战后才开发的住宅区,但随着最近数年的建房热潮,住宅越来越密集。如今再稍往前面一点,新建成了大麻、新琴似等几个大型住宅区,于是这一带也变成了市中心。
以前从这里到市中心只能乘坐有轨电车,最初是用车顶的导线杆从架空电线导电,后来改为弓架式的集电导电器,再后来演变成两节车厢相连的列车式电车。如此仍然满足不了乘客的需求,于是以冬季奥运会为契机,开通了地铁。
美砂的公寓至地铁北十八条站步行只需五分钟。坐上地铁到市中心要五分钟,再加上等候的时间,二十分钟也足够了。
当然每天上下班的地方并不是市中心。从公寓出来,向西步行两三分钟便是北海道大学的校园了。北海道大学的校园南北从北十七条至北二十三条,东西从西五丁目至西十四丁目,札幌市西北部这整个一大片地方都是它的。校园里面不光有各个院系的办公楼和教学楼,而且还有农场和马厩,以占地面积来讲,在全日本首屈一指。
低温科学研究所在校园的北部,以前与校内中央大道旁的理学系相邻,后来搬到了这里。研究所是一幢白色的四层钢筋混凝土建筑,风格雅致,小巧玲珑。
美砂从家里慢悠悠地走到研究所,也只需十二三分钟。每天早晨,上班的人群匆匆赶往地铁站,朝市中心涌去,只有美砂一个人相反而行。
在充满朝气的花荫下款步穿过绿油油的校园,令人心情愉快。九点上班,美砂早上八点半出门,时间还绰绰有余。
早晨校园内几乎看不到学生,来往的都是在学校工作的职员,然而在旷阔的校园内,分散于各处,一点儿也不引人注目。
北海道大学一如它“榆树之园”的美誉,到处栽满了榆树,而且都是树干粗壮得两个人才能勉强合抱起来的巨树,树木枝叶繁茂,在刚刚发芽萌绿的草坪上投下浓密的树荫。
每天早上呼吸着充满新绿的空气,美砂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确实身在北海道。住的公寓、满眼的绿色、呼吸的空气,全都与东京不同,一切都是那样清新、舒爽。
美砂的工作从九点钟开始。办公室在三楼图书室的一角,面积约十六七平方米,中央是一张大桌子和黑板。虽然称之为图书室,实际上这里也是研究员和学生们休息的场所。
在朝南的窗口旁,有一张美砂专用的办公桌,每天早上一到,美砂先从桌子旁边的衣帽柜拿出白色的工作服换上。穿上工作服,站在更衣镜前自我端详着,美砂觉得自己似乎一下子变得了不起了,就像个美容师或者医生那样。
虽说美砂并不参与研究工作,没必要穿工作服,但毕竟是研究所的一员,上班时间穿工作服也算是惯例。
身材小巧、脸架子稍大的美砂穿上白衣非常合适。
“哟,这么可爱的研究员哪!”明峰教授首先开玩笑道。
美砂自己也感觉确有几分可爱。雪白的工作服,竟出人意料地妩媚。
美砂一面朝镜子端详,一面想象着杏子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样子。自己穿上就显得这样可爱,杏子的话一定更加漂亮,而且还洋溢着一种聪颖的气质。
换好工作服,九点钟美砂开始打扫图书室。先将绿色的地板扫除一下,接着擦拭桌子等,然后用钥匙打开门进入隔壁的教授办公室,同样打扫一遍。
等美砂打扫完毕,研究员们也陆陆续续到了。
低温科学研究所的成员中,明峰教授是负责人,下面有今井副教授、细野和平山两位讲师以及三位助教,此外还有吉冈、秋叶等几个在读研究生,大家到了之后都先到图书室露一下脸,然后再去各自的办公室。海洋学教研室下面除了副教授办公室,另外还有两个研究室,每人在里面都有自己的办公桌。
白天美砂的工作主要是接听打给明峰教授或是教研室的电话、帮助查找各类文献资料以及打字等,此外,每天早晨和中午为大家泡泡茶、干干杂务,总的来说并不复杂。
研究所的成员都很和蔼,特别是教授,时时刻刻费神照顾着美砂。第一天上班,他一看见美砂,立即关切地上前询问:“昨天晚上睡得好吗?一个人没有哭鼻子吧?”
“才没有呢,睡得非常好。”
美砂嘴上爽朗地答道,其实不可否认心里感觉非常难受。晚上,从教授家回到自己住的公寓,打开黑乎乎的屋子里的电灯时,她一下子孤寂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父母此刻正在做什么?想着想着就想哭鼻子了,她终于体会到,自己一直追求的自由,原来与孤独竟像是一奶双胞的孪生姐妹。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此刻独自一人?美砂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就像艾丽丝的冒险一样,在睡梦中飘然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可是美砂立即便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因为她听到了窗外轻轻的风声,远处的汽车声也清晰可辨,自己挪动一下身体,就会有个身影随着她一同晃动。
千真万确,美砂现在是身处北国札幌,独自忍受着难熬的孤寂,正孤零零一人坐在屋子里。
所有这一切,全都是为了纸谷诚吾,为了离纸谷更近一点,美砂才抛开一切追到这里来。想到这里,美砂情不自禁地顾影自怜起来。
可是,他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衷肠呢……
希望他能与自己心心相印、灵犀相通。最后,美砂闭上眼睛,心里默祷着。想到纸谷,她才能驱走孤独,慢慢地入睡。
明峰教授也无法明察美砂的内心。
“缺什么东西尽管说。今天晚上不来一起吃饭吗?”
“不了,今天就不过去了。”美砂爽快地谢绝了。
要想真正独立生活,就不能老是向教授家撒娇领宠,第一天就乐颠颠地去的话,以后就很难约束自己,不远千里来北海道租房子也就毫无意义了。
况且美砂还有许多事情必须做。首先回到家,要整理托运来的行李,衣服和餐具也都还没来得及整理呢。接下来还想买一块地毯铺在地板上,窗帘也想换个稍稍厚实点的,墙上也要装饰一下,布置得稍稍女性化一点……一个人正儿八经地过日子,光这些事情也够忙活一阵子的。
工作方面,大伙儿都热心地指导她,从文献的查找方法到打字机的使用等,美砂很快就熟悉了。
迄今为止,美砂基本上就是囿于家庭这个狭窄的生活圈子,要想说说话对象也就是母亲,顶多是几个朋友,实际上算不上真正接触过社会。因此,美砂在大学里所看到的、听到的,对她来说,一切都是那样新鲜,她从不知道在自己以往的生活圈子之外,还有如此充满生气的世界。
从这个意义上讲,美砂对自己来札幌工作一点也不后悔。夜晚,当她躺在床上,孤独向她袭来的时候,只要想到白天充实的生活,很快就释然了。研究所里的职员们从上到下,对美砂也都爱护有加,每天清晨睁开眼睛起床时,愉快的时刻又在等待着她,足以使她忘掉孤独。
“来北国没有错。”
美砂在五月明媚的校园里,深深吸一口气,想到假如能够在校园里遇到纸谷,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