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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札幌没有梅雨季节。
在没有梅雨的六月,街上盛开着紫丁香花。
从美砂的公寓通往低温科学研究所的路上,也到处是紫丁香花。美砂喜欢紫丁香的花香,就像它柔柔的、浅紫色的花骨朵一样,它的香气也充满了某种恭谨的神秘感。
美砂穿过夹道的紫丁香花走进研究所。
六月份第一个星期一,明峰教授的日程安排是:十点半在研究所会议室有一个讨论学术会议的碰头会;下午三点起到理学系参加教授联席会议;四点钟当地一家报纸的记者前来采访,内容是关于预定于七月初出发的北极圈联合科学调查队的事情。
十点钟明峰教授一到,美砂立即将时间安排告知了教授。
“知道了。不过,昨天晚上仁科先生打电话来,说今天下午五点钟左右要来这里。”
“仁科先生,是杏子的丈夫吧?”
“还是关于那个滑冰场的事情。报社记者的采访大概半小时可以结束,万一时间晚了,你让他先在图书室等一下。”
教授交代完,便去准备上午的碰头会了。
美砂刚目送着教授离开转身回到图书室,一个月前刚从纹别回来的藤野走了进来。
“去哪里了?”
藤野说着竖起右手的大拇指。在教研室里,这个手势代表明峰教授。
“去开学术会议的碰头会了。”
藤野点了点头,自己烧起了开水:“我也想去哪。”
“这次只有纸谷一个人去吗?”
“低温科学研究所只有一个名额,本来希望再增加一个名额的,可是不行。”
藤野似乎为未能被选上调查队员而感到很遗憾,作为一个研究冰的人员,当然期望能亲自去北极看看那里的冰河。
“这次的队员不只是日本人吧?”
“这次是美国、加拿大、芬兰,还有日本四个国家共同进行的研究,日本方面的人选是由学术会议全权决定的。”
“T3是什么意思?”这是美砂从送到教研室来的关于联合调查队的文件中看到的,可是不明白它的含义。
“哦,是一个岛的名字。”
“有这么个岛吗?”
“是不是觉得好像没有吧?事实上地图上是找不到的,但确实有这么个岛,不过整座岛都是由冰构成的。”
“那不是会融化掉吗?”
“不会融化。它是由流入北冰洋的大冰河冲到海里的岛,面积大概有五平方公里。整座岛都是大冰块,夏天的时候会因为融化而变小,但是没等完全融化掉冬天又到了,岛又变大了。就这样反反复复,一直浮游在北冰洋上,消失不掉的。”
“所以才没印在地图上吧?”
“因为它全是冰,跟平常概念中的岛完全不一样。不过只从外观看的话,那里所有的岛都被冰雪覆盖着,看上去都一样。”
“冰有多厚?”
“厚的地方有四五十米吧。”
“那调查队员要在冰上生活吗?”
“联合调查队的目的是要调查整个北极圈的海洋环境,这次好像主要是以T3为中心吧。”
“那种冰形成的岛不会开裂吗?”
“偶尔也会的。一直到前不久还存在的T1岛,听说就是中间出现大裂缝,结果裂成了两半。”
“那岂不是很危险?”
“当然不能说是很安全的啰。”
“太可怕了!”美砂叫起来,随即赶忙用手掩住了嘴巴。
纸谷要到那样危险的地方去做什么呀?美砂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走到电热水壶旁冲了一杯咖啡。每天早上就像这样,一面喝着咖啡,一面跟研究员们闲聊。明峰教授不在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感到轻松。
“要在那儿待上几个月吗?”
“好像是七到八月两个月吧。”
美砂内心是希望纸谷不要去那样危险的地方,让藤野取而代之。这样对藤野固然不太好,可是他本人既然愿意去,这也不算什么坏事。
“纸谷去那儿的事情,是不是已经定下来了?”
“对于流冰,他毕竟是数一数二的专家嘛。”
美砂到这里来之后才知道,教研室的职员们并不全都是研究流冰的,就像教研室名为海洋学教研室一样,涉及的范围远不止流冰,例如明峰教授是专门研究洋流的,副教授专门研究海水的性质,平山讲师则专门研究海洋浮游生物的生成,每个人都有各自擅长的领域。
“这次集中的全是研究流冰的研究人员吗?”
“那倒不是。海洋学的专家当然少不了,其他的应该还有地质学啦、考古学啦、生物学等方面的专家。因为虽说是冰,但毕竟是冰河,对它进行调查的话,还可以弄清楚古代的历史以及植物分布等。”
整个冰河向大海中滑移,浮游在海面上,而科学研究者们在它上面进行各种各样的研究。美砂试着将纸谷的身影放进这幅画面中。
“怎么去那个岛呢?”
“先到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再从那里到巴罗。”
藤野说着指了指身后贴在墙上的地图。在阿拉斯加的最北部、北纬七十度再往北的地方,标着BARROW这个地名。
“然后从那里坐直升机上岛。”
“可是,那个岛不是浮动的吗?”
“说是浮动的,也只是顺着洋流的方向浮动而已,大致的方位还是能知道的。”
“那里一定很冷吧?”
“那当然,到底是北极啊。不过,因为现在是夏天,所以基本全都是白昼。”
日光对于在明晃晃的冰上生活的研究者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现在的美砂还完全无法想象。
“不会感冒吧?”
“不要紧的,大伙儿都习惯了。对了美砂,你好像很关心纸谷嘛。”
“哪儿的话,没有啦。”
“反正有点怪怪的喔。”藤野恶作剧地笑笑,随后又加上一句,“又可以去T3,又有美砂小姐关心,纸谷真是交上好运啦!”藤野丢下一句叫人捉摸不透,不知道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的话,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一人时,美砂走到窗边,望着翠绿的草坪,又想起了纸谷。
离开东京的家来到札幌的那个夜里,美砂用公寓的电话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纸谷。
“明天起就到大学上班了!”
可是纸谷只回了声“哦”,再没有说别的。
“以后也得请你多关照了。”美砂说。
纸谷客气地答:“不不,请你关照。”至于“你现在住在哪里?”“一个人生活不要紧吧?”之类关心的话,纸谷一个字也没有提起。
美砂把公寓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告诉了他,随后又问:“下次什么时候能在札幌见到你呀?”
“现在还没定下来,大概六月份会去趟札幌。”
“七月份要出发去北极了,对吗?”
“就是去讨论那件事情。”
纸谷语气淡淡的,听上去似乎他早将一个月前两人在漂浮着流冰的夜色下在海边接吻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我就期待着和你见面啦。”美砂说完,挂断了电话。
原以为他一定会喜出望外,才满怀期待地打了电话,没想到他非但不显得高兴,而且还客客气气的,这不免让人感觉有点生分。
又一个月过去了,纸谷依然音信全无。有时也会寄邮件给明峰教授或教研室,但都是事务性的文件和报告之类,丝毫不涉及个人的事情。
美砂不禁悲从中来。
自己不顾父母亲的反对,毅然决然来到札幌,只是为了能接近纸谷,哪怕更近一步也好;独自在公寓里忍受着寂寞和害怕的夜的煎熬,也是因为相信能和纸谷相见。可是,纸谷好像对此毫不体察,问也不问一声。
要是他能像我思念他这样思念我就好了,哪怕十分之一也行……
美砂抚平心绪,离开窗口回到桌旁。
整个下午工作不太忙,美砂接了几个电话,去中央图书馆查找并取回教授交办的文献资料,将其中的部分内容打录下来,其间还有三位客人来访,美砂给他们端茶送水。傍晚时分,报社的记者按时前来采访明峰教授,但因为教授联席会议拖延了,明峰教授返回时已经四点半了,采访于是开始,直至五点钟尚未结束。
“美砂,已经五点了,你可以先走了。”
中途教授离开座位,特意出来关照美砂一声。
“反正我回去也没什么事情。”
“是吗?”教授喃喃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中午休息时,藤野来邀美砂:“回家的路上一起去喝点啤酒吧?”但是被美砂回绝了,倒不是因为另有什么事情,而是她想起仁科杏子的丈夫要来研究所拜访。
“老爷子还在吗?”
五点一过,藤野又进来了。美砂点点头示意教授还在里间,藤野缩着肩走了。他刚出门,紧接着有人敲门。
美砂打开门,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面前。
“您是仁科先生吧?”
美砂一眼判断出来客就是仁科恭平。
“明峰教授现在正在接待客人,马上就结束了,请您在这儿稍等一会儿。”
仁科恭平点点头,四下扫视两眼,走了进来。他的个头将近一米八,体格健壮,大概学生时代参加过体育运动。
美砂示意他在桌子前的椅子上坐下,然后泡上一杯茶。仁科恭平谢过,随即扬起脸,问道:“是竹内小姐吧?”
“是。”
“我从我妻子那里听说过你。”
美砂局促不安地低下头。
仁科恭平三十五六岁,与纸谷一样身材魁梧,不过感觉与纸谷有些不同:在女性面前完全没有拘谨害羞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有些厚脸皮,但却不令人讨厌,待人和蔼,没有距离感,这或许也是北海道男人的一种类型吧。
“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工作的?”
“从五月份起。”
美砂一面回答,一面偷偷地朝他的胸部觑了一眼,灰色的西服,黑色的领带,显得干练而潇洒。
仁科恭平喝了口茶,起身走到美砂身旁的窗边,朝外张望着:“夕阳中的北海道大学真漂亮啊!”
被他这么一说,美砂也情不自禁地朝外望去。
右边群山上空挂着晚霞,巨大的榆树在绿草坪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校园结束了初夏的一天,此刻正欲潜入夜的宁静中去。
“哦,这是我的名片。”
仁科恭平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从胸前口袋里掏出名片,名片上印着——仁科兴产董事长 仁科恭平。
“马上就要建造一个新的滑冰场,所以来向教授请教。你以前滑过冰吗?”
“没有。”
“等造好了请过来玩,我一定会邀请的。”
这时,教授办公室的门开了,记者们走了出来。教授办公室与图书室是相通的,用一道门隔开着,来找教授的客人都是从图书室进出。
“请进吧。”等记者和摄影师等出去之后,美砂向仁科恭平招呼道,于是他施了个礼,推门进去。
美砂望着那宽阔的背影,又想到了杏子。
纸谷和仁科身上都充满了男人味,果敢利落,不过仁科好像是那种热情爽朗的人,而纸谷的性格则稍稍有点沉闷,有时给人感觉忧郁,有时又给人感觉冷冰冰的。
杏子到底真正爱哪一个男人呢?
如今想这些事情似乎毫无意义,但美砂还是忍不住去想。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仁科从教授办公室出来,紧接着教授右手夹着皮包也走了出来。
“对了,你要不要也一起去?”仁科出其不意地说道,“我想请教授一块儿去吃饭,你看怎么样?”
见美砂迟疑,仁科接着道:“薄野有一家味道很不错的寿司店。反正已经下班了,没关系吧?”
“去吧?”教授也在旁怂恿道,于是美砂答应一起去。
“对了,我再叫上我妻子,四个人一起吃吧。可以借用一下电话吗?”
仁科走到电话机前,拨打电话。美砂赶忙收拾好手提包,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头发。
“明峰教授和他的秘书也一起去……你来不了?……”仁科在讲着电话,他并没有特意压低声音,“是吗?那就下次再说好了。”
仁科挂断电话,稍感歉意地解释道:“妻子好像有点累,今天只好失陪了。”
“这个嘛,不必勉强。”教授说完,三人一同走出房间。
出了研究所的正门,一辆白色的进口轿车停在那儿。是仁科开来的车子。快要没至群山山脚的落日,将浓浓的红色余晖染在白色的车身上。
“请上车。”
仁科请明峰教授和美砂坐在后座,自己坐在了驾驶座上。
车子直接开到了薄野一幢大楼底楼的那家寿司店。
虽说有关工作的话题已经结束,但仁科筷子上夹着鱼肉刺身,还是忍不住滔滔不绝地谈起了即将建造的新滑冰场的事。
“我想五年以内,在那座新的滑冰场里举办世界杯比赛。”
教授主要是在听他讲。两人谋面时日尚短,除了滑冰和冰以外,也无法聊及其他共同的话题。
一个多小时后,三人从店内出来。
“还想再陪你们去一家酒吧什么的,怎么样啊?”仁科问道。
教授谢绝了:“已经太谢谢啦。我还有点东西必须弄好,明天要用的,只好就此告辞了。”
“那就下次再约时间吧。”仁科低头施礼道别。
剩下教授和美砂两个人,教授问美砂去不去家里坐一坐,美砂觉得回到独自一人的公寓甚是寂寞,便点头同意了。
两人很快坐上一辆出租车。
教授点上一支烟,喃喃地说:“唉,那样的年轻人真是没办法啊。”
“年轻人?您是说仁科先生吗?”
“嗯。想法是不错,可惜考虑得太简单了。他读大学时是有名的滑冰运动员呐,不过到底还是没有真正吃过苦头啊。”
美砂在一旁只是听着,但她也隐约觉得,仁科尽管洋溢着运动员的执着劲头,可的确有点过于沉醉在自己的想法中了。
“这样下去,杏子也够呛啊。”
“可是,作为仁科先生的太太,她什么都不缺,不是蛮好的吗?”
教授没有接茬,只是咬着香烟,望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