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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纸谷始终以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吃着早餐。
一夜之间,两人由若即若离的他人变得无以复加地至近这一事实,让两个人都有点困惑和紧张。
喝完咖啡,纸谷说了声“太叨扰你了”,便站了起来。
现在是九点。纸谷等会儿要去取临时寄存的行李,然后去航站楼,再从那里乘坐巴士去千岁机场。
“学校那边……迟到了吧?”
“不要紧。”
九点半时,两人一起走出公寓。初夏明媚的阳光,照得美砂很刺眼。
沿着公寓前的小路来到大街,两人必须分手了,纸谷朝市中心方向,美砂则往大学的方向。
“那么再见了……”
“注意身体。”
两人的视线紧紧交织,随后轻轻点头致意。接着,纸谷朝地铁车站走去,美砂向看得见白杨树的大学农场方向举步。
走出几步后,回头一看,纸谷也正返身朝这边看着。纸谷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挥挥手,大步走去。美砂走到开放着紫丁香花的街角,再回头看时,纸谷的背影已经不见了。
这样的分手太草率了。
既然已经迈出那一步,此刻的分手似乎理应更加浪漫、更加富于余韵。心里还有许多想说的话,但美砂只说出一句:“注意身体。”
不过,美砂还是满足了。停住脚步,四目相视,仅此两人的情感就足以交流相通了。身体的结合,使得言语也会变成多余。
这天,美砂一整天心里都没着没落。她看着手表挂念着:纸谷现在到千岁了吧?飞机已经起飞了吧?
脑子里已经被纸谷填满了。
以前也经常记挂纸谷,可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尽管想起,但克制一下还是能忍住。可是现在,似乎不是头脑,而是身体在记挂着纸谷,头脑在对自己说要克制,可是身体却依旧心神荡漾、摇曳多情。
美砂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自己本来能约束得住自己,可现在似乎失去控制了,另一个人潜入自己的身体,自作主张地行动着。
明知这样不行,可还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下午三点,藤野和研究生吉冈走进图书室。
“哟,美砂小姐今天这是怎么了?”
“什么呀?”
“看上去光彩照人哪!”
“说什么哪……”美砂慌忙走到水斗旁边。
冲上咖啡,两个人站着喝着,藤野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纸谷大概已经到东京了吧?”
“昨天晚上他是住在你那儿的吧?”
“本来说是的,可是乘到一半他说要下车,我记得他好像在大道一带下了车。”
“那……他去哪里了呢?”
“说是去一个熟人那儿,谁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不要紧吧?那时已经快一点钟了吧?”
“不,差不多两点了。”
“没有误了飞机吧?”
藤野稍稍担心地望了望窗外。窗外晴朗的天空,从中午起云层开始密起来了。
“昨天晚上喝得可是不少啊,我到现在这儿还在痛呢。”吉冈说着用拳头敲了敲后脑勺。藤野的样子看上去好像也没有完全清醒。
美砂装作不知情,听着两人的对话。根据刚才两人所说,纸谷昨天晚上先与大伙儿一起喝酒,最后撇下大家,独自一人来到美砂住的公寓,而大伙儿尚且被蒙在鼓里。
“可是,纸谷好像醉得很厉害,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他醉成那样子。”
“中间不停地猛喝了一气嘛。”
“到底是要去北极了,心里高兴吧。”
“不,不是因为那个。”藤野话中有话地弹了一下烟灰,接着说道,“还记得那个叫仁科的男人吗?”
“是那个说自己经营滑冰场的?”
“仁科先生也在吗?”美砂被他们的对话吸引了,忍不住插嘴问道。
“喝到第三家的时候吧,在一个叫‘情话’的酒吧里碰到的。他好像是跟公司里的同僚一起来的,半当中看见我们,就跑到我们这桌来了。”
“纸谷和仁科先生没见过面吗?”
“大概没有吧。”
“纸谷跟那个男人之间有什么故事吗?”
吉冈还是在读的研究生,去年才进教研室,所以有关仁科杏子的事情他一无所知。
“不不,没什么特别的故事。”
“那后来怎么样了?”美砂急于想知道后来事情的发展经过。
“仁科掏出名片递给纸谷跟他打招呼,到此为止倒还没什么,可是后来硬要托纸谷帮他带北极的冰回来。”
“纸谷答应了?”
“一开始没答应,后来被他缠得实在没办法,只好答应啦。”
“好像还说钱不在话下,多少都出得起之类的。”
“这倒也算了,还说什么妻子也会很高兴的。”
“就因为这个所以喝醉了?”
“这就不清楚了……”
美砂想起昨夜纸谷出现在自己公寓时的样子。当她打开门,纸谷倒进来的时候,与其说是醉了,不如说是烂醉如泥更加准确。
事情若果真如此,那么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到自己公寓来的呢?是一开始就决心来的,还是喝醉后突然间想起自己,借着酒劲儿鼓起勇气来的?这一点,今天早上美砂一句话也没问,心里原是想问的,但怕纸谷为难,于是打消了。不管出于什么理由,美砂只想好好珍惜他最终来了的事实。
可是听了现在的对话,也可以理解为:纸谷似乎是因为受不了仁科的纠缠才来找美砂的。尽管可能不是直接的原因,但却是为此才喝醉的,所以与仁科的见面多少有点关系。
如果仅仅是因为见不到杏子,而来找自己发泄其空虚、寂苦,对美砂来讲无疑是痛苦的。美砂想着想着,不禁心灰意懒了。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经藤野一问,美砂笑笑,赶紧转身去洗杯子。
那天,美砂一到五点便准时下班了。
楼梯口的信箱里有张明信片,美砂赶紧取出来,一看是母亲寄来的。上面告诉美砂说,另外寄了一个包裹,送来些夏天穿的衬衣和浴衣;虽然札幌不像东京那样暑热,但美砂每年老是疰夏,所以要当心身体;还有,夜里睡觉注意不要着凉等,唠唠叨叨地写了不少。
虽然离开时差不多像母女吵架后离家出走一样,但母亲还是无时不在为美砂担心着。
美砂突然间非常想回东京,回到家里,尽情地在母亲面前撒撒娇。
可是一跨进屋子,心情立即一转。
天亮时分,纸谷确凿无疑地睡在这里;七八个小时以前,自己和纸谷在这儿一起吃的早餐,纸谷那宽阔的肩膀就在眼前。
美砂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不管纸谷是因为什么理由而喝醉的,但两人的结合是不容怀疑的。不愉快的琐碎事情多想也无益,还是应当珍惜眼前的事实。
这样一想,美砂终于定下心来。
在纸谷回来之前,还要再添置些盆子、茶杯等;筷子和牙刷也得备好纸谷的那一份;床稍嫌窄了些,但至少可以并排放两只枕头;最好给纸谷买几件让他能够在屋里穿的居家便服;烧菜做饭的水平也得再提高……定下心来之后,脑子里便涌起各种计划。
虽然纸谷不在显得有点寂寞,但只要一想到纸谷还会回来的,这点寂寞就算不得什么了。想象着与纸谷的二人生活,美砂忽然感觉到自己蛮幸福的。
“Belong to me……”
情不自禁地,嘴里轻声哼出几句英语歌词来。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美砂一心等待纸谷的信,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来。在东京只待一天,紧接着又要飞往阿拉斯加,兴许没时间写信吧。
这段时间里,美砂时常会呆呆地发愣。交代给她的工作也忘得一干二净,等问起时才恍然记起。
愣怔的时候脑子里还是被纸谷占据着。为什么对纸谷如此念念不忘,而对其他男性却毫无兴趣?即使身边有男性,美砂也不会主动去搭话、去接近。
美砂对这种好似上火的症状束手无策。她想强使自己冷静下来,可是只要一闲下来,心思又自然而然地飞到纸谷身上去了。
美砂暗自思忖:女人的身体真是不可思议,仅仅一次以身相许,便会连大脑到身体都成了男人的所属。
可是……他会不会像挂念他这样挂念我呢?他日思夜想的恐怕只有冰吧。
想到这里,便觉些许泄气,自己这样拼命地惦记他实在太傻了。
可是依旧抛不开。即使头脑冷静下来,可身体却好像从芯里在燃烧、在渴求着纸谷。
分手后第十天,纸谷终于来信了。
信是写在便笺纸上的,字写得不光歪斜而且出奇地大,就像纸谷自己似的。
美砂小姐:
你好吗?我现在在安克雷奇,在这里待了数日,一面让身体适应一下北极的寒冷,一面等待飞往巴罗的飞机。目前的计划是后天启程。
考察队里有来自美国、加拿大、芬兰的各国成员,大家在一起非常热闹。我用蹩脚的英语和他们交流,还一起喝酒呢。
想要什么礼物?海豹皮制的手提包之类怎么样?还是喜欢围巾?
出发前一晚突然闯到你的公寓,实在抱歉!其实倒不是什么预谋好的,只不过喝醉之后突然想要见你。那种心情,自己也无法控制。
不过那天夜里的事情我是绝不会忘记的。来到遥远的阿拉斯加后,我越发想念你。
札幌的夏天比较凉爽,但还是要注意身体。接下去要从巴罗飞往T3了,到了那里恐怕写信就不方便了。
预定九月初返回。
再见!
信的末尾落款是“诚吾”。
美砂注意到,纸谷没有署“纸谷诚吾”,而是只署名字却省略了姓,这显示了他的诚挚和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