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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一到六月十五、十六日北海道神宫祭日,札幌市民齐齐换上了夏装。女学生们脱下之前的黑色长袖水手服式学生装,穿上了白色的短袖水手服式学生装,女人的和服也由有衬里的换成了单层的。
北国的大地也好,北国的居民也好,这是其最为生气勃勃、美丽多姿的季节。
美砂已经开始适应这个城市了。市区内的话,去任何地方她都没问题,只要告诉地址她就能知道大致的方位。
在研究所,除了藤野、斋藤等男性朋友外,美砂还结识了其他教研室的秘书野田荣子、横山美良等女性朋友,并且在公寓里也交上了朋友,因为她是大老远从东京来的,大伙儿对她都非常亲切友好。
一开始的那种孤独寂寞已经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了。
纸谷从纹别来这里,是六月份最后一周的星期三。
这天下午,事先毫无预告,纸谷动作迟缓地推开了图书室的门。
“啊!”
美砂惊诧地叫出声来,纸谷只应一声“嗨”,同时举起右手招呼道。
他背一只大大的双肩包,上身穿了件衬衫,胸口敞开着,裤子肥大,显得有点晃荡,脚上蹬着双笨重的登山鞋。
“这是怎么回事?”
“我刚刚到这里。”
纸谷将背包放在地上,顺手解下挂在腰间的手巾擦了把汗。
“教授呢?”
“现在有事去校部了,再有一个小时就回来。”
“那我就稍微休息一会儿。”
纸谷坐到椅子上,然后解开背包,从包里取出用报纸包着的毛蟹。
“吃不吃?今天早上刚捕到的。”
报纸里包着十来只大毛蟹,横七竖八地叠着。
三月份纹别一别至今已经有三个月了。美砂自那以后回到东京,随后五月份来札幌,与纸谷一直还没见上一面。
“马上要去北极了吧?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
“后天……”
“明天晚上在东京举行组团式,后天夜里从成田机场出发。”
“那,在札幌只待今天一晚上?”
“是的。”
纸谷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美滋滋地喝着水。
这个人怎么这样沉得住气啊?后天就要出发去世界之极北冰洋了,而他现在才慢悠悠地从纹别出来。这样他在札幌、东京都不能好好休整,急急忙忙赶到东京,然后便直接飞往阿拉斯加了。
“都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
“还有什么要买的?”
“没啥买的。”
纸谷自信十足地点点头,随即开始吃起自己带来的毛蟹。
“很新鲜,很好吃哪。”
“今天晚上怎么安排的?”即使毛蟹再新鲜,美砂更为关心的也还是纸谷。
“还没定下来,我睡在藤野那儿。”
“那怎么……”
美砂刚要说下去,立即停住了。她本想让纸谷睡到自己新租的公寓来,可是在这儿实在不方便说。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我当然……”
“那一起吃饭吧?”
“可是,藤野他……”
“叫上他一起没问题吧?”
“我是没关系。”
临出发前的最后一晚,美砂希望只和纸谷两人一起吃顿饭,可是他好像并不在乎。
“我等会儿跟教授会面,再到低温研究所的其他教研室去转一圈,然后再回这里来。”
“知道了。”
约定好再碰头,美砂稍稍定下心来,便去通知其他人。
研究所里只有藤野、秋叶等四人在,大伙儿听说纸谷来了,都兴高采烈地来到图书室。
“哟,终于来啦!”
“还带着毛蟹来,真是值得钦佩的好前辈啊。”
“算是提前开庆功会啦。”
大伙儿七嘴八舌地一面说着,一面大口吃起毛蟹来。美砂担心地想:在图书室里吃毛蟹,教授回来看见了不会挨骂吗?可是大伙儿谁都不在乎。从事野外考察的科研人员,在这些方面竟出人意料地散漫。
美砂也尝了一只,的确很好吃,比札幌薄野一带卖的毛蟹新鲜多了。
“这才好吃哪。”纸谷挑了一只蟹黄饱满的毛蟹递给美砂,“动手慢的话都给大家吃光了。”
众人下手果然神速,堆成一座小山似的十来只毛蟹,转瞬之间便分崩离析,报纸上全是碎壳了。
“给老爷子留一只吧!”纸谷提议道。
于是藤野挑出两只大的毛蟹划拉在一边。
“真是太爽了。大概什么时候能到T3啊?”藤野羡慕地问道。
“七月六号从巴罗出发,应该是七号到吧。”
“那七夕要在北极过啰?”
“听说T3今年出现了裂缝,好像变小了。”
“等到了那里不会消失掉吧?”
“要是不见了,那就再找一个T4出来嘛。”
小伙子们爽朗地笑起来。
今年冰结成的岛屿好像变得小了,美砂在旁边听了都情不自禁地有点担心,但是他们却一点儿也不在意。
“今天晚上怎么安排?”藤野一面嚼着毛蟹一面问。
纸谷偷偷朝美砂看了一眼,说道:“想请她一起吃饭呐。”
“那我们就不要打扰了吧?”
“喂!别往歪里想好不好?”
“可是,说不定美砂小姐会觉得我们讨厌呢。”
“不会,没有的事……”
美砂摇着头,心里却对藤野明目张胆的使坏很生气。
这天晚上,大伙儿一块去了位于道厅北侧一条小路上一家名叫“围炉”的烧烤店。进门左边摆着一只大炭火炉,上面正热气腾腾地烤着多线鱼、比目鱼、扇贝等。
众人似乎从学生时代起就与这儿熟稔了,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大爷高兴地欢迎一行人。
一共是六个人,吧台上坐不下,于是便进入靠里面的半封闭式包间,围桌而坐。
清酒和啤酒很快送上来了,大伙儿先干了一杯。鱼是老大爷推荐的“不知时”,老大爷介绍说,“不知时”是一种大马哈鱼,因为它的汛期不像一般的大马哈鱼那样在秋季,而是初夏被捕捞上来的,所以被冠以这个名字。
“现在这个时候脂肪厚,最好吃。”
被老大爷这么一介绍,禁不住送到嘴里品尝起来。果然一接触到舌头,立即像化了一样酥软可口,有股甜味,因为是刚刚捕捞上来的新鲜鱼,烤的时候连盐都没放。
大伙儿吃着喝着,话题自然而然地又扯到纸谷的北极之行上,还有人托纸谷带些海豹的毛皮,或者将北极的冰放在干冰装置中带回来作礼物的。
兴许是空腹,或者是纸谷坐在自己身旁的缘故,美砂很快便醉了。
一个半小时后,一行人离开烧烤店,准备再去薄野一带去喝点,于是美砂向众人告辞先回家了。因为这样待下去,也不可能与纸谷两人单独相处,再说也担心万一酒后说话走嘴,引起不必要的不愉快。
“是嘛,那太遗憾了。”
走出店时,纸谷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说道。
“明天几时出发?”
“千岁机场,十二点钟的飞机。”
“那明天碰不上了,自己一路保重啊。”
“谢谢。”
纸谷朝美砂伸出硕大的手。在小路的昏暗路灯下,看不清纸谷的脸,只觉得样子似乎有点疲惫。
跟大伙儿分手之后,美砂借着微醉带来的快意,独自回到公寓。
她歪斜在沙发上,读着晚报。
这个纸谷,到底应该说他是亲切呢,还是说他冷淡呢?……
在酒醉的慵懒中想着事,不一会儿美砂便迷迷糊糊睡着了。虽说已是初夏,但夜晚仍有点透心的凉。将近十二点,美砂醒来,她换了睡衣,上床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美砂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
由于是木造公寓,外墙只涂着一层砂浆,所以半夜三更的敲门声特别响。美砂一下子跳起来,在睡衣外面披了件外套,向门口走去。
“是哪位?”
“是我,纸谷诚吾……”
声音突然停顿,随即传来“哐”的一声,像是人倒在门上了。
美砂慌忙从里面扭开锁,把门打开。
与此同时,纸谷巨大的身躯顺着打开的门重重地跌滑进来。
看样子他醉得很厉害,头低垂着,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脸。纸谷向玄关口的脱鞋处倒过来。
“喝得多了,给我一杯水……”
美砂赶紧拿一只玻璃杯倒上水,递给纸谷。纸谷接过水,一饮而尽,然后喘着粗气:“对不起。”
“你怎么……”
“突然一下子想见你……”
“先把鞋脱了再说。”
纸谷踉踉跄跄地进入屋子,随即瘫坐在门口的地板上。
“今天晚上,可以在你这里睡一晚吗?”
“没关系……”
“我就睡在这里好了,明天一早就离开。”
醉成这副样子,实在不忍心让他回去。可是,女人独住的屋子里要留宿一个男人,美砂又踌躇不决。自己喜欢纸谷,对留宿他自然没有抵触,不过两人睡在同一个房间里,总有点害怕。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不用什么东西,就睡这里没关系。”
纸谷说着,又大口大口喝起水。
“不行啊,那儿怎么能睡觉?到这边来休息吧。”
美砂的屋子是一间半样式的,靠门口是间四张半榻榻米大小带厨房的房间,里面是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美砂在日式房间里铺上地毯,支了张床,作为卧室。
美砂架着摇摇晃晃的纸谷,扶他到床前。
“睡哪里都……没问题……一直在冰上睡觉的。”
“早点休息吧。我来帮你把衣服脱一脱。”
“不,不用,绝对不要紧……”
嘴上这样说,可是胳膊却怎么也无法从袖管里脱出来。美砂只好从后面帮他把袖管拉下,就像在帮一个小孩脱衣服一样。
“没有睡衣喔。”
“那个不需要,不需要。”
纸谷只脱掉外套和裤子,便像摔倒一样躺到了床上。“对不起。对不起。”嘴里像梦呓似的,随即马上响起了轻轻的鼾声。美砂将蹬乱的被子拉上,帮他盖在胸口。
在哪里一直喝到这么晚呢?美砂看看表,现在是凌晨两点钟。
夜半的突然到来吓了美砂一跳,但是想想他喝得这么醉,还是跑到自己这里来,心里又有几分欣慰。烂醉如泥中还记得自己,这令美砂感到高兴。
然而,藤野他们怎么办?他们会不会知道纸谷今夜来这里?要是让藤野他们知道两人共处一室,那可不得了。
纸谷却不知美砂的心事,他兀自轻轻地打着呼噜。
“真拿他没办法。”
美砂将纸谷脱下的衣裤用衣架撑起来,然后朝四下张望。自己接下去睡哪里?总不能和纸谷挤在同一张单人床上睡觉吧?从家里又只带来一床被子。
思来想去,最后美砂从壁橱里拿出一条多余的毛巾毯,裹在身上,坐在屋子角落里打算继续睡。
六月末的拂晓时刻,天气虽还有点透心凉,但是穿件外套外加毛巾毯,还不至于着凉感冒。美砂关了灯,靠着墙壁,蜷缩在床脚的屋子一角。
一开始,神经出奇地兴奋,怎么也睡不着。渐渐地,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美砂忽然一激灵,只看到床上一个黑影在动。
“怎么了?”
“水……”
美砂赶紧起来,从冰箱里拿来冰镇的大麦茶。纸谷张开手指抓住杯子,一仰脖子,喝下一大杯。看来酒醒了,因此喉咙才感觉特别干渴。
“真好喝。”
“再给你倒一杯吧?”
“不要了……”
昏暗中纸谷轻轻摇了摇头。可是紧接着,突然间他伸出他那粗壮的胳膊,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将美砂娇小的身体搂住了。
“别……”
美砂一面压低声音叫道,一面摇头。她缩起身体,想从纸谷的胳膊中挣脱出来。可是纸谷的胳膊搂得紧紧的,就像被一条铁链锁住了似的,根本无法挣脱。
散发着酒气的脸庞凑了过来。
“不要……”
美砂左右摇摆着头,竭力躲开,但是纸谷双腕更加用力,嘴唇不容分说地压了上来。
“啊!……”
美砂惊叫一声,随即呼吸停滞,被夺去了双唇。
在美砂的脑海里,远方的海潮声和看到白色流冰的那个夜晚又复苏了。这是两人的第二次接吻,美砂心底感到某种平静和安详。
这晚美砂的又一次抵抗,是在局促的单人床上,纸谷的手朝美砂胸前伸过来的时候。手的动作稍迟缓,好像带着点不知所措,但却是勇敢而坚定的。
仿佛在表明“这次我再也不会放过你了”的决心。
美砂再次缩起身子想逃脱,但霎时间心里另一个意念在劝服自己:算了,不要拒绝他吧。这既是给自己的一个理由,也是自己一直的期待。
美砂意识模糊、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一段时间很快过去了。羞怯和惊恐,令美砂不敢去回想。
然而当一切结束的时候,窗外已隐隐发白,初夏的黎明早早来临了,刻在美砂记忆中的只有这些。
美砂打了个盹儿,浅睡过去了。
纸谷紧紧地将美砂抱在胸前。一旦分开,便有一个人要滚落到地上,所以两人也不得不抱得这么紧。
依偎在纸谷怀里,美砂感到不可思议:男人的身体原来竟是这样的温暖、柔腻,与其毛茸茸、刺戗戗的外表相比,感觉完全不同。
仅此一夜,美砂的感受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纸谷仍然发出轻轻的呼噜声酣睡着。此刻身边的纸谷不再是那个科研工作者纸谷,而是与自己肌肤相亲的纸谷。
美砂望着微明的屋子,不知为何流出了眼泪。
早晨,美砂翻身下床时已经七点多了。纸谷还睡着。
美砂尽量不吵醒纸谷,蹑手蹑脚地走到化妆镜前。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脸上略显浮肿,眼睛周围也出现了淡淡的黑眼圈,然而却精神焕发,对崭新的一天充满了期待。
美砂洗完脸、化好妆,来到厨房间准备早餐。她先用生菜做了盘沙拉。冰箱里还有点火腿肉,于是煎了个火腿鸡蛋。接着在电烤炉上烤面包。牛奶也是现成的,只要再烧点开水冲两杯咖啡就行了。美砂一面切着卷心菜丝,一面情不自禁地轻轻哼起歌来。虽然全身还感觉倦怠,但心情无疑是灿烂的。
纸谷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十二点钟从千岁机场起飞的话,最晚十点半必须从札幌航站楼启程。看他一件行李都没拿,一定是存放在什么地方了。现在虽说还不到八点,但差不多也该起床了。
美砂擦干了手,走到床边。
“纸谷、纸谷……”
她一面唤一面轻轻拍了拍纸谷的肩头。突然,觉得好像是一位妻子正在唤醒丈夫似的,美砂不由得感到一阵难为情。
唤了两遍,纸谷慢慢睁开了眼睛。还带着醉意的惺忪的眼睛,直直盯着美砂。
“已经八点钟了。”
“噢……”
纸谷点着头,两只粗壮的胳膊再次紧紧抱住了美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