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布瑞如何变成更有智慧的马
现在,我们得回过头来讲阿拉维丝和两匹马。隐士看着那个水塘,告诉他们沙斯塔没有死,甚至连重一点的伤也没有,因为他看见沙斯塔爬起来,也看见了沙斯塔如何受到鲁恩国王的热情欢迎。但是,因为他只能看见,听不到声音,不知道大家在说什么,所以,一旦战斗结束,大家开始谈话,就没必要再盯着水塘看了。
第二天早晨,趁着隐士在屋子里,他们三个讨论了下一步该做什么。
“我受不了再这样下去了。”荷纹说,“隐士对我们非常好,我也非常感激他。但是这样整天吃又不运动,我已经胖得快像一匹宠物马了。让我们出发去纳尼亚吧。”
“噢,今天不行啊,小姐。”布瑞说,“我不喜欢仓促行事。等过两天再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必须先去看看沙斯塔,跟他说再见——还有——道歉。”阿拉维丝说。
“对!”布瑞极其热切地说,“我正想这么说呢。”
“噢,当然啊。”荷纹说,“我想他在安瓦德吧。我们当然会去探望他并说再见。这事顺路啊。我们何不立刻动身呢?再说,我们之前不是都想去纳尼亚吗?”
“我想是。”阿拉维丝说。她开始有点茫然自己到了纳尼亚之后要干什么,并且感觉有点孤单。
“当然,当然。”布瑞急忙说,“但是也不用这么急嘛,你懂我的意思吧。”
“不,我不懂你的意思。”荷纹说,“你为什么不想走?”
“嗯——嗯——嗯,布噜——呼。”布瑞支支吾吾地说,“哎,你看不出来吗?小姐——这是个重要的时机——返回自己的家乡——加入社会——最好的社会——给人家一个好印象太重要了——我们现在看起来还都不大像样,是吧?”
荷纹爆出了马的笑声。“原来是因为你的尾巴呀,布瑞!现在我懂了。你想等到你的尾巴长齐了以后才走是吧!我们甚至不知道纳尼亚流不流行长尾巴。布瑞,你真是和塔什班的那些女大公一样虚荣!”
“你真傻,布瑞。”阿拉维丝说。
“我以狮子的鬃毛起誓,女大公,我绝不傻。”布瑞愤怒地说,“我只是对自己、对我同类的马儿,有恰当的尊重罢了。”
“布瑞,”阿拉维丝对布瑞尾巴的长短真不感兴趣,她说,“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你发誓的时候为什么老是说以狮子发誓或以狮子的鬃毛起誓?我以为你讨厌狮子。”
“我是讨厌狮子。”布瑞回答说,“但是,我拿来发誓的那只狮子,指的当然是阿斯兰,纳尼亚的伟大拯救者,他赶走了女巫和寒冬。所有的纳尼亚居民都是以他来发誓。”
“但是,他是一只狮子吗?”
“不,不,当然不是。”布瑞以一种可以说是震惊的语气说。
“在塔什班,所有说到他的故事,都说他是一只狮子。”阿拉维丝说,“如果他不是狮子,你们为什么老叫他狮子呢?”
“嗯哼,你年纪太小,不会懂的。”布瑞说,“我离开纳尼亚的时候还只是一匹小马驹,所以我也不太懂。”
(布瑞说这话的时候,是背对着那道绿墙站着,荷纹和阿拉维丝面对着他。他半闭着眼睛,以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说话,这是为什么他没看见荷纹和阿拉维丝脸上的神情突然变了。她们俩张大嘴巴瞪大眼睛,是有很好的理由的。因为,就在布瑞说话的时候,她们看见一头庞大的狮子从外面跃上了绿墙,平平稳稳地站在墙头上。他一身灿烂金黄,比她们所见过的狮子都更巨大、更美丽,也更威吓人。他随即从墙头上一跃而下,进到墙内,开始从布瑞后方走上前来,没发出一点声音。荷纹和阿拉维丝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她们就像被冻住了一样。)
“毫无疑问,”布瑞继续说,“当他们说到他是狮子的时候,意思只是他强壮如狮子,或者凶狠如狮子(当然是对我们的敌人而言)。诸如此类的。阿拉维丝,就算是你这样的小女孩,也该知道,他可能是一只真正的狮子的想法,实在太荒唐了。事实上,这样想是很不敬的。如果他是狮子,他就必须归入‘兽类’,像我们其余的伙伴一样。哎呀!”(说到这里,布瑞大笑起来)“如果他是狮子,他就有四只爪子,还有一条尾巴,还有胡须!……哎,噢,呼——呼!救命!”
就在他说到胡须的时候,阿斯兰的一根胡须正好搔到了他的耳朵。布瑞像箭一样飞蹿出去,直奔到了另一头的围墙边,然后转过身来。围墙太高了,他跳不出去,也无法跑得更远。阿拉维丝和荷纹也吓得直往后退。有那么一秒钟,周遭一片死寂。
接着,荷纹发出一声奇怪的低低嘶鸣,全身颤抖着朝那只狮子小跑过去。
“请听我说,”她说,“你真是太美丽了。你要是高兴,可以吃掉我。我宁可让你吃掉,也比被别人喂养来得好。”
阿斯兰在她那抽搐着的、天鹅绒一般的鼻子印上一个狮吻,然后说:“最亲爱的女儿啊,我就知道你会很快来到我面前。喜乐将与你同在。”
接着,他抬起头来,用大一点的声音说话。
“好了,布瑞,”他说,“你这可怜、骄傲又受尽惊吓的马儿,过来一点。再过来一点,孩子。没什么可害怕的。摸摸我。闻闻我。这是我的爪子,这是我的尾巴,这些是我的胡须。我是一只真正的野兽。”
“阿斯兰,”布瑞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恐怕真的是个大傻瓜。”
“年轻的时候就能认识到这一点,那就是一匹幸福的马儿。人类也一样。过来一点,阿拉维丝,我的孩子。瞧!我的爪子已经收起来了。这次你不会被抓伤的。”
“先生,这次?”阿拉维丝说。
“是我抓伤了你。”阿斯兰说,“在你这一整趟旅程中,我是你唯一遇到的狮子。你知道我为什么抓伤你吗?”
“不知道,先生。”
“这是以泪还泪,以痛还痛,以血还血。你背上的伤和你继母的女奴背上所受的鞭伤是一样的,你下药让她昏睡,导致她被鞭打。你需要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是的,先生。请问——”
“亲爱的孩子,你问吧。”阿斯兰说。
“我做的事有没有让她遭受更多伤害?”
“孩子,”狮子说,“我在告诉你,你的故事,不是她的故事。我只对人说他们自己的故事。”然后他摇摇头,用更轻快的声调说话。
“快乐一点,小朋友们。”他说,“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在此之前,你们还有另一个访客。”接着,他纵身一跃,跳上墙头,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说来奇怪,狮子走了以后,他们都无意跟彼此谈论他。他们各自慢慢走到草地上不同的地方,独自来回踱步、默想。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两匹马被叫到屋子后头去吃隐士为他们准备的好料,仍在踱步和思考的阿拉维丝,被大门外突然响起的小号声吓了一跳。
“谁在外面?”阿拉维丝问。
“是阿钦兰的柯尔王子殿下。”外面有个声音回答。
阿拉维丝拉开门闩,打开门,稍微退后一步,让外面的陌生人进来。
两个手持长戟的士兵率先走进门,分别在大门两旁站定。接着进来的是传令官和号手。
“阿钦兰柯尔王子殿下想和阿拉维丝小姐说话。”传令官说。然后他和号手退到一旁,弯腰鞠躬,两个士兵也同样行礼致敬,接着王子本人走了进来。他所有的随从立刻退出去并关上了大门。
王子对阿拉维丝鞠了个躬,对一个王子来说,这鞠躬的姿势实在笨拙。阿拉维丝以卡罗门的礼仪(跟我们的方式完全不同)答礼,动作十分漂亮,这当然是因为她的出身和从小所受的教导。然后她抬起头来,要看看这位王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看见这王子不过是个孩子。他的金发上只戴着一圈细细的、和金属丝一样的金箍。他的束腰外衣由细薄的白麻纱制成,质料细致如手帕,透出了里面鲜红上衣的颜色。他的左手缠着绷带,按在珐琅剑柄上。
阿拉维丝再三打量他的脸孔,倒抽了一口气,说:“天啊!是沙斯塔嘛!”
沙斯塔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并急急忙忙开口说:“你听我说,阿拉维丝,我希望你不要误以为我打扮成这样(还带了号手、士兵等等)是故意来向你炫耀,或让你以为我跟以前不一样了。我宁愿穿着旧衣服来,但是旧衣服已经被烧掉了,并且我父亲说——”
“你父亲?”阿拉维丝说。
“事情很清楚,鲁恩国王就是我父亲。”沙斯塔说,“我早该猜到的。柯林长得和我那么像。你看,我们是双胞胎。噢,我的名字叫柯尔,不叫沙斯塔。”
“柯尔这名字比沙斯塔好多了。”阿拉维丝说。
“在阿钦兰,兄弟都会取很相近的名字。”沙斯塔(或者我们现在必须称他柯尔王子)说,“就像达尔和达林,克尔和克林之类的。”
“沙斯塔——我是说,柯尔,”阿拉维丝说,“不,你别说话。有些话我必须马上说。很抱歉,我过去的态度一直很糟糕。不过在知道你是王子之前,我的态度就改变了,这是实话,在你回头奔来,面对那只狮子的时候,我就改变态度了。”
“那只狮子并不是真的要咬死你。”柯尔说。
“我知道。”阿拉维丝点点头说。他们互相看出对方已经知道阿斯兰的事了,两人都默不作声,肃穆地站了好一会儿。
阿拉维丝突然想起了柯尔手上缠着绷带,不禁喊道:“哎呀!我忘了!你上战场参加了战斗。那是你受的伤吗?”
“只是擦破了一点皮而已。”柯尔说,第一次用了贵族说话的语气。不过,他接着就忍不住大笑,说:“实话告诉你吧,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伤。我只是指关节擦破了皮,任何笨手笨脚的人,不上战场也会受这样的伤。”
“但你还是上了战场了啊。”阿拉维丝说,“那感觉一定很棒吧。”
“它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柯尔说。
“但是,沙——柯尔,我的意思是——你还没告诉我有关鲁恩国王的事,还有他是怎么发现你是他儿子的。”
“嗯,说来话长,我们坐下来说吧。”柯尔说,“先说一句,我父亲是个货真价实的好汉。我非常高兴他是我父亲,即使他不是国王,我也一样开心。不过,因为他是国王,接下来接受教育和各种恐怖的事就要落到我头上了。你想听我身世的故事对吧。嗯,柯林和我是双胞胎。在我们出生一个星期以后,他们带我们去纳尼亚见一个年老睿智的人马,接受祝福什么的。这位人马像许多善良的人马一样,是个预言家。你大概还没见过人马吧?昨天的战场上就有几位人马。他们真是了不起的种族,不过,我跟他们还不太熟,感觉不那么自在。阿拉维丝,在这些北方国家,我们还有好多东西得适应呢。”
“是有不少。”阿拉维丝说,“但还是快说你的故事吧。”
“嗯,那个人马一见到柯林和我,似乎就对着我说,将来有一天,这个孩子能将阿钦兰从有史以来最大的危险中拯救出来。我父母听了当然非常高兴。但是,在场的人里有一个不高兴了。那个叫作巴尔大人的家伙,曾经担任过父亲的总理大臣。他显然做错了事——贪污受贿之类的——这部分我不大清楚——父亲只好将他革职。但是除此之外并未惩罚他,仍然允许他在阿钦兰生活。他真是能有多坏就有多坏,因为后来事实证明,他早就被大帝买通,暗中提供许多秘密情报给塔什班人。他一听到我将来会拯救阿钦兰脱离巨大的危险,就决定必须将我除掉。嗯,他顺利绑架了我(我不太清楚他是怎么办到的),骑马沿弯箭河一路下到海边。他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海边有一条由他亲信驾驶的船在等他,他带我上船之后就扬帆启航。但是父亲得到了风声,虽然晚了点,他还是迅速全力追赶。我父亲赶到海边时,巴尔大人早已出航了,但还看得见。父亲在二十分钟内调来一艘战船,登船追击。
“那场追击一定十分精彩。他们紧追着巴尔的大帆船,追了六天,终于在第七天追上并开战。那场海战十分激烈(昨天晚上我听了一大堆关于这场海战的事),从上午十点一直打到太阳下山。最后我们的人攻占了那条船。但是我不在船上。巴尔大人在战斗中被杀。不过,他的一个手下说,那天早上,巴尔看见自己将被追上后,立刻将我交给一名骑士,然后把我们送上小船离开。再也没有人见到那艘小船。当然,那就是阿斯兰(好像每个故事背后都有他)推到合适的岸边,让阿西西捡到我的那艘小船。我真想知道那个骑士的名字,他一定是为了保全我的性命,才让自己饿死的。”
“我想阿斯兰会说,这是另一个人的故事了。”阿拉维丝说。
“我竟忘了这一点。”柯尔说。
“我很好奇那个预言会怎么应验。”阿拉维丝说,“你会将阿钦兰从什么样的巨大危险中救出来。”
“嗯哼,”柯尔有些尴尬地说,“他们似乎认为我已经做到了。”
阿拉维丝一拍手说:“天啊,一点也没错!我真是笨啊。这真是太奇妙了!拉巴达许率领两百兵马渡过弯箭河来袭,如果你没有及时把消息送到,阿钦兰就会面临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了。你会不会感到很骄傲?”
“我觉得有点害怕。”柯尔说。
“现在,你会住在安瓦德了。”阿拉维丝有点惆怅地说。
“噢!”柯尔说,“我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干吗的。父亲要你来跟我们一起住。他说,自从我母亲去世之后,宫廷(他们称它为宫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里就没有女士了。答应吧,阿拉维丝。你会喜欢我父亲——和柯林的。他们不像我,他们都受过良好的教养,你不用担心——”
“噢,闭嘴,”阿拉维丝说,“要不然我们真的会大吵一架。我当然愿意去啊。”
“那我们去看看那两匹马吧。”柯尔说。
布瑞和柯尔的会面,自是欣喜万分,布瑞虽然心里仍有点不情愿,还是立刻同意前往安瓦德:他和荷纹会在第二天继续前往纳尼亚。他们四个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隐士,并保证很快会再来拜访他。上午十点左右,他们上路了。两匹马原本以为阿拉维丝和柯尔会骑他们,但是柯尔解释说,除非打仗,大家必须尽其所能,否则在纳尼亚和阿钦兰的人民,做梦都不会想要骑上能言马。
可怜的布瑞,这话又提醒他对纳尼亚的习俗知道得多么少,而他可能因此犯下多可怕的错误。当荷纹怀着快乐的梦想漫步前进时,布瑞却每走一步就越紧张和越难为情。
“振作一点,布瑞。”柯尔说,“我的情况要比你糟糕多了。你又不需要受教育。我得开始学习阅读、写字、纹章学[1]、跳舞、历史、音乐等等一大堆,而你可以在纳尼亚的山坡上随心所欲地奔跑和打滚。”
“但是问题就在这里,”布瑞呻吟道,“能言马会去打滚吗?要是他们不打滚呢?我受不了放弃打滚啊。荷纹,你说呢?”
“不管怎样,我还是要打滚。”荷纹说,“我想无论你打不打滚,都不会有人在乎或多赏你两块糖的。”
“我们快到城堡了吗?”布瑞问柯尔。
“再转个弯就到了。”王子说。
“好吧,”布瑞说,“现在我要好好打个滚,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了。请等我一分钟。”
五分钟之后,他才站起来,鼻子直喷气,身上也沾满了碎蕨叶。
“现在我准备好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深深的忧郁,“带路吧,柯尔王子,纳尼亚和北方。”
但是他看起来不像一匹被掳很久,如今获得自由回归故里的马,反而像是要去参加丧礼一样。
[1]纹章学(heraldry)是西方一门研究纹章的设计与应用的学问。这词源自“传令官”(古法语:heraut, hiraut),据说在中世纪的马上比武大会上,骑士全身披挂,全靠盾牌上的纹章来分辨谁是谁,大会上的传令官就凭纹章向观众报告骑士的比武情况。渐渐“传令官”成了“纹章专家”的代名词,纹章学一词也就由此衍生。纹章的构图、用色都有严格的规定,其研究除了作为文化史的一部分,还有助于历史考证,例如用于断定宗谱及鉴定艺术品、文物的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