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主人的妻子隔着纸隔扇向主人招呼说:“已经七点了,快起来吧。”不知主人已经睡醒了还是仍在睡梦中,他背向里没有回答。不回答,是我家主人的老毛病。万不得已,非张嘴回答不可的时候,他便“嗯”一声。就是这个“嗯”,也决不轻易出口。人如果懒得连话都不愿说,就可能在某点上另有情趣。但是唯独他,却从来没有被女人爱过。从眼前来说,就连和他白头偕老的妻子,似乎也不太尊重他,如果说其他人可想而知,这个说法是不会有错的。父母兄弟都不再理他,当然他也未受过非亲非故的青楼女子的爱怜。不但如此,他连在妻子面前也不太有人缘。世上一般的淑女当然更加看他不顺眼。本来我没有必要去暴露主人在异性中间特别不受欢迎的事儿,不过,主人却完全想歪了,硬是找个理由,认为妻子不喜欢自己完全是由于正赶上流年〔1〕的缘故,他的这种想法成了他烦恼的根源。我出于热心,为了帮助他自觉,才顺便向您讲出来的。
不管妻子怎样提醒,警察规定的时间到了,主人根本不理,连“嗯”一声都没有,那么显然是主人没理,而决不是妻子。主人的妻子做了这样判断之后,便表现出“你去晚了,我可管不着”的架势,扛起笤帚和掸子到书斋里打扫去了。随后就在书斋里响起了啪嗒啪嗒敲打的声音,这说明又开始了那例行公事般的打扫工作。说起来,打扫的目的是在于运动呢还是在于游戏,由于我不担负打扫的任务,与我无关,所以我只要不闻不问就行了。不过说到主人的妻子打扫房间的方法,不能不说那是毫无意义的。为什么说它毫无意义呢?因为这位主人的妻子只是为打扫而打扫。掸子在纸拉门上敲一通,笤帚在铺席上过一遍。然后就打扫完成了。至于为什么要打扫,打扫的效果如何,她连芝麻大的责任都不负的。正因为如此,清洁的地方倒是每天都清洁,而有垃圾的地方、尘土积聚的地方,则永远堆积着垃圾和厚厚的尘土。曾经有个故事叫“告朔饩羊〔2〕”嘛,这说明搞点打扫总比不打扫好,但是,即使打扫了,其实并不是为我家主人打扫的,但偏偏每天还要不辞辛劳地打扫一通,这正是主人的妻子伟大之处。妻子和打扫房间的关系,只是多年习惯的产物,形成机械式的联想,两者牢牢地联结在一起。尽管如此,至于打扫的实际效果,正和主人的妻子还未出生之前一样,正和掸子、笤帚还未发明出来之前的古昔一样,丝毫无实效可言。看来,这两者的关系,正如形式逻辑学中的命题与语词一样,不管其内容如何,是彼此结合在一起的。
和主人不同,我总要早起,此时我已经饿得受不了。以我们猫儿的身份,在家中诸人用餐之前,毕竟是不可能吃上早饭的,但是,这也许就是我们猫儿的浅薄之处吧,一想到在我吃饭用的鲍鱼壳里会热气腾腾地发出香喷喷的味道来,就坐立不安。明知道实现不了的事还要寄予希望的时候,最上策就是把希望在头脑里描绘一番,稳住身体不动。但实际上却很难做到,总想试验一下内心的愿望是否和实际相符,甚至还要试验一下明明注定是要失望的事,在实际体验到这种失望之前,还不肯罢休。我实在忍不住,便爬到厨房去。我第一步就是先瞧瞧放在灶后边的鲍鱼壳里是否有我的那份汤,结果不出所料,我昨晚舐得罄尽的鲍鱼空壳依然摆在那里,在从天窗漏进来的秋阳的照耀下,发着光亮。厨娘阿三正将新煮好的米饭移到饭桶里去,然后又去搅拌架在火上锅里的汤菜。在锅边上流出煮沸的米汤,烤干后干刷刷地形成好几道条条,有的像极薄的吉野纸粘在上边。我想饭和汤既然都已做好,就满可以给我吃嘛。在这种时候,客气是毫无意义的,即使不能如愿以偿,反正也没有什么亏可吃,不如我干脆催一下我的早饭,尽管我在这个家里是只白吃闲饭的猫儿,饥饿毕竟还是一样的。想到这里,我便“喵喵”地向阿三叫了几声,又似撒娇,又似诉怨诉苦,可阿三根本不予理睬。她生来就是犟脾气,不懂人情,这点我是早已领教过的,不过,这就要看我的本领了,必须号叫得好,以便唤起她的同情。于是我又改变了喵喵的叫声为“噢噢”的叫声,连我自己都相信,这种悲泣声带有凄惨之音,足以唤起天涯游子的断肠之思呢。然而阿三却全然不顾。也许这女人是个聋子。聋子是干不了厨娘差事的,很可能她只对猫的叫声是聋的。据说世上有所谓色盲的人,本人自以为具有正常的视力,可医生却说是个残废。这个阿三大概是声盲吧。声盲当然也属于残废。别看她残废,却十分蛮横,在深夜里,不管我怎样要撒尿,请她给我开门,她从来没有给我开过。偶尔她放我出去,却又再也不肯放我进来。即便是夏天,那夜里的露水也是于身体有害的,更何况深秋之严霜。我在屋檐下整夜伫立,等待日出,其茹苦含辛,真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前些日子,我被她关在门外,遭到野犬的袭击,几乎九死一生,多亏后来我爬到堆物的房顶上,在那里整整颤抖了一夜。这些都是起因于阿三不讲情面所造成的恶果。对于她这样的人,不管你怎样哀恳她,也决不会有反应的。不过,这就和平常所说的“挨了饿才想到祈神”、“人贫则志短”、“一见人家姑娘就想写情书”一样,遇上这种情况,还是要向她求一求的。我在第三次“噢噢”叫唤的时候,为了唤起她的注意,特地发出了复杂的叫声。我自信这美妙的声音不劣于贝多芬的交响曲,但对于阿三似乎仍然不起任何作用。阿三突然屈下膝来,揭开室内藏东西的地窖上的那块地板,从中取出一条四寸长硬木炭,在炭炉的角上一敲,敲成了三截,周围都被炭末弄得黑乎乎一片,好像还有炭末飞进了菜汤里,阿三可不是个在乎这种事的女人,而是立刻将磕成三节的炭从锅底塞进炭炉里。看来,她是不会领略我的交响乐了。当我出于无奈悄然想要回到起居间,从洗澡间旁通过的时候,家里的三个小女孩正在洗脸,搞得可热闹啦。
虽说是洗脸,上边两个较大的,是刚上幼儿园的女孩,第三个很小,小到跟在姐姐们的屁股后边都走不好路,当然她们不可能一本正经地洗脸,更不会正正经经地使用化妆品了。那个最小的,从洋铁桶里捞出一块抹布,在脸上来回地擦。用抹布擦脸,肯定不会很舒服,不过,这小东西每次地震都要嚷嚷“有缺(趣)哇,有缺(趣)哇”,所以干这种事也就不足为怪了。从某种意义说,说不定这小家伙比八木独仙君还要超然物外哩。那个最大的女孩毕竟不愧是最大的,以姐姐自居,看到这种情况,便丢下漱口杯,说道:“小东西,那是抹布呀。”说着便去夺抹布。小东西也是个十足的自信家,不想听姐姐的话,嘴里说着:“不,嘟嘟。”便又把抹布夺回。这个“嘟嘟”究竟是什么意思,语源又是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弄明白,只是这个小东西发怒的时候经常使用而已。抹布现在在姐姐和小东西两人的手里扯来扯去,中间饱含着的水,便啪嗒啪嗒的全滴落到小东西的脚上,滴到脚上还不算,连膝头上都弄湿了。小东西身上穿的是件“元禄”〔3〕。所谓“元禄”究竟是指什么,经过我仔细打听,才知道凡是染有中形花样的衣料,都叫“元禄”,也不知是谁教给这位姐姐的,她说:“小东西,别扯啦,把元禄都弄湿了。”这位姐姐还很会说些新鲜词儿,其实,这位博识的姐姐就在最后还把“元禄”和“双六〔4〕”弄混了哩。
提到“元禄”,我顺便说上几句。这个孩子是经常把话说错的。有时说出错误的词儿来,令人哭笑不得。火灾的时候说什么“满天飞‘蘑菇’”,有时把去御茶水女子学校上学说成“到御茶‘酱’女子学校上学去了”,有时把惠比寿和“厨房”搞到一块儿。有一次,她还说过:“我可不是‘藁店’里的孩子呀”,经过仔细一问,才知道她是把“里店〔5〕”和“藁店”弄混了。主人每当听到她弄错词儿时,总要发笑。大概他自己到学校去教英语时,会向学生们一本正经地讲出比这个还要滑稽得多的错误的吧。
小东西——本人不将自己叫做小东西,总是管自己叫“小不点儿”——看见“元禄”湿了,说了句“元鲁稀”〔6〕,便哭了起来。元禄又湿又凉,如何得了,厨娘阿三赶快从厨房跑过来,拿掉小东西手中的抹布,给她擦拭衣服。在这场乱子中,比较安静的是第二个女儿俊妞,她转过身去,把架上滚落下来的、装香粉的瓶子打开,正给她自己大加打扮呢。首先,她用伸进瓶里的手指,狠狠地往自己的鼻子上一抹,便立刻出现了一条竖白道道儿,使鼻子的位置,显得格外分明起来。然后又回过手把蘸有白粉的手指在两颊上捺来捺去,这样一来,立刻在两颊上出现了白乎乎的两大块。她把自己打扮得差不多的时候,正赶上阿三进来给小东西擦衣服,阿三顺便把俊妞脸上的白粉也擦去了。俊妞似乎还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我在一旁看了这番光景后,又来到寝室,悄悄地去看主人起来没有。一看,不见主人的脑袋,只见从被子的下边伸出了一只又大又厚的脚丫子。大概他是想露出头来就会招来唤他起床的麻烦,所以才这样钻到被子里去的吧。活像个缩头乌龟!这时主人的妻子打扫完书斋又扛着笤帚和掸子回来,仍然像刚才一样,在隔扇的入口处呼唤道:
“怎么还不起来呀?”
她站在那儿好半天,瞧着主人把头缩得看不见了。可还是不见回答,她在门口往前迈了两步,用笤帚咚咚地敲着铺席,说道:“该起来了啊。”她再一次恭候着主人的回答。这时,主人早已醒了,因为是醒着,为防止妻子的袭击,才预先把头和身子一起龟缩在被子里,抱着只要不伸出头来就可能把他饶过去的一缕可笑的希望躺在那里,不料妻子还是不肯饶过他。而且妻子第一次来唤他时的声音是从门口传过来的,至少还相隔六尺远,所以他觉得可以放心,不料这次敲笤帚把儿的声音却近到只有三尺的距离,使他不免一惊。这还罢了,“你该起来了吧”这第二次的声音无论从距离上说,还是从音量上说,他在被子里都感觉到比上次要加倍的增大。他知道再这样不行了,只得“嗯”地答应了一声。
“不是说九点钟以前去吗?不快起来就来不及啦。”主人的妻子的声音。
“你不说我也要起来了。”主人从被子里嗡嗡地回答,倒是天下一大奇观。主人的妻子知道决不能上主人这个当,稍一放心,他就又会睡着,于是又催他说:“喂!起来吧。”本来已经答应起来,还要催促“起来!起来!”这当然会叫人生气。像主人这种任性的人,就会更生气啦。于是主人一下子掀开了被子,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
“你直嚷什么?我既然说起来,就准起来嘛。”主人说。
“你嘴说起来,不是还没有起来吗?”主人的妻子说。
“谁?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主人说。
“哪一次还不是这样?”主人的妻子也不示弱地说。
“胡说!”主人说。
“还不知道谁胡说呢!”说着主人的妻子把笤帚咚地竖在主人的枕头旁边,很有一点威风凛凛的样子。就在这时,房后人力车夫家的八妞哇地大哭了起来。只要主人一发怒,八妞就准哭,这是车夫的老婆迫使八妞干的。每当我家主人发怒的时候,车夫的老婆就把八妞弄哭,也许金田家会为此给她一些小钱做奖赏吧,可八妞怎能吃得消呢。她有这样一个妈真是活该倒霉,从早到晚都得哭个没完。假如主人多少觉察出此中的奥妙,稍微控制一下他的发怒,那么八妞的寿命肯定会活得长一些哩。虽然说这是金田君让车夫的老婆干的,但干这种蠢事,可以认为比天道公平还要天道公平吧。假如只在主人发怒时,她那边让孩子哭叫,这孩子还可喘口气,但是金田君雇了附近的一些流氓,每次来喊“今户烧〔7〕制的老狸精”的时候,八妞也必须配合哭叫起来。有时在还未弄清主人是否发怒之前,就猜测一定会发怒,于是先发制人,八妞首先就得哭起来。这样一来,主人是八妞呢,还是八妞是主人呢,简直都分不清啦。要想捉弄主人并不费事,只要狠狠地责骂八妞两句,就等于给了主人一记耳光。据说古时候西方在对犯人处刑的时候,如果该犯逃亡国外捕捉不着,就用一个假人代替真人来处以火刑。看来,他们当中也是有通晓西方故事的军师传授给他们这个奸计。不管是落云馆中学的学生,还是八妞的娘,对于缺少办法的主人来说,肯定都是难于应付的对手。此外,主人应付不了的人还多得很,也许整个这一带的人他都应付不了。不过,这与当前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以后我再一点一点地介绍给您听吧。
听到八妞哭喊声的主人,从大清早就大发脾气,他从被褥上猛地一下子坐起来。这样一来,什么精神休养啦,八木独仙啦,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在坐起来的同时,用两只手咯吱咯吱地在头上到处乱挠,几乎要把头皮都挠下来。已经积攒了一个多月的头屑,这时毫不客气地飞向脖梗子和睡衣领上。那光景可真壮观哩。我又看了看主人的胡子是否变了样,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原来胡子已经横七竖八乱得不成样子。可能胡子也觉得主人分明在生气,如果满不在乎地竖在那里,未免有点对不起主人吧,所以胡子也一根一根发起火来,以猛烈的势头各自找个方向向前闯去。这可是个很值得一看的景象。昨天是因为面对着镜子,所以这些胡子学着德皇陛下的样子,老老实实地排列在那里,但经过这一宿觉,什么训练啦、梳理啦,早已不管用,于是立刻还原到本来的面目,恢复了各自的出发点。这就和主人一晚上搞起来的精神修养,到了第二天早已拂拭罄尽、立刻全面暴露出他那生来的牛性子完全是一样的。主人长有这样一撮不老实的胡子,而且性情这么粗暴,竟然直到今天未被免职,居然还当着教师。我想到这里,才了解到日本之大,正因为大,所以金田君啦、金田君的走狗啦,才作为人在社会上行得通的吧。当他们作为人行得通的当儿,主人似乎也确信自己不可能被免职。这类事儿如有必要,不妨往巢鸭精神病医院寄张明信片去,向天道公平君打听打听,就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这时,主人把我昨天向您描述过的、他那双混沌不清的太古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狠狠地盯着对面的壁橱。那壁橱高有六尺,分上下两层,每层都装有两个拉门。下层的壁橱和被子底边紧挨着,只要主人一坐起来睁眼一看,他的视线就会自然而然对准这里。主人再仔细一看,那拉门上画有花纹的纸已经破了好些地方,露出了裱纸边的各式各样的衬纸,活像肚皮破后露出内脏一般。这些“内脏”,有的是印刷物,有的是手写的,有的反贴着,有的倒贴着。主人看了这些“内脏”,立刻想看看到底上边写着什么。主人方才还在发火,恨不得抓住车夫家的老婆,把她的鼻子捺到松树上去蹭,现在他又突然想看起这些旧纸头来。这一变化似乎是不可思议,其实这种事对这位阳性的易怒者说来是屡见不鲜,何足为怪。这和你给一个正在哭闹的孩子一块蛋糕,他便会立刻破涕为笑是一样的。主人过去借住在某家寺庙里的时候,隔着一层纸隔扇,邻室里住着五六个尼姑。说来尼姑这种人,在坏心眼儿的女人当中是心眼儿最坏的,这些尼姑大概看透了主人的性格,据说她们一边敲着自炊用的锅,一边拿着腔调唱道:“刚才哭的乌鸦,嘿,现在笑了。”主人说,他讨厌尼姑便是从那时开始的。尼姑可厌也罢,反之,完全是因为触到了他喜怒无常的痛处。主人哭呀,笑呀,悲呀,喜呀,都比一般人加倍地强烈。可是从另一面说,不管哪种感情,从来都没有能够长时间地坚持下去。往好里说,他不执着于一端,心情很快就会转变。但是,如果把他这种特点翻译成白话,说得通俗点,那么他不过是个肤浅的家门口英雄式的娇惯坏的孩子。既然是个娇惯坏的孩子,那么他摆出要打架的架势,“咚”的一下子坐起来之后,突然又换了心思,开始读起壁橱拉门上的“内脏”来,也就是极自然的了。首先他看到的是在那里倒立着的伊藤博文〔8〕,看上边的日期,印的是明治十一年九月廿八日。他后来担任了“韩国总监”,也是从这个时期起,他就紧跟在政府的政策屁股后面了。主人很想知道这位老兄在这段时期是干什么的。经过主人把不易看清的地方勉强进行辨认后,原来是正在当大藏卿〔9〕,怪不得这么神气。不管怎样,就是把他倒贴个个儿,也还是大藏卿嘛。主人又看了一下左边,这回大藏卿横贴在那里,在睡午觉。这很合情理,总让他倒立着,是不可能持久的嘛。在那下边,是木版印刷的很大的字,只认出“汝等”两个字。本想知道下边印的是什么,可是没有露出来。下一行只看出两个字:“快快”。他也很想知道这行接下去的是什么,但就这两个字,无从着手。假如主人是警察厅的密探,那么即使是别人家的东西,他也要把它硬撕下来。密探这种人,都没受过高等教育,为了获得事实,什么都干得出来。这种人是不好对付的啊。但愿他们能多少客气一些。如果他们不客气,最好的办法就是决不让他们掌握事实。据说,他们甚至用罗织虚构的罪名来陷害良民。良民们拿出税金雇用来的人反而加罪于雇主,这种行为也满可以说是疯子的行为。主人又把目光一转,读了读当中的地方。在正当中,“大分县”几个字也翻了筋斗。连伊藤博文都倒立着,大分县翻个筋斗也是理所当然的喽。主人读到这里,攥紧拳头,把它伸着,朝着顶棚高高举起,这是打呵欠的先兆。
主人的这个呵欠声又恍如鲸鱼的远吠,颇为不同凡响。打呵欠告一段落之后,主人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然后到洗澡间洗脸去了。主人的妻子等得好不耐烦,立刻叠好被褥,又开始了打扫。打扫照旧是老一套,而主人洗脸的方式也十年如一日,仍是老一套。正像前边我讲过的那样,照例是他那套嘎嘎、咯咯的刷牙漱口。然后,分好了头,肩上搭一条毛巾,起驾来到餐厅,超然地坐在长火盆的旁边。我一提到长火盆,诸位准会想象那火盆是用带鱼鳞木纹的橡木制成的,或是四脚落地式的用全铜包镶的,一个刚洗完青丝的俏丽少妇支着一条腿儿坐在火盆旁边,在火盆的紫檀沿儿上,砰砰地磕着长管烟袋的光景吧。我们这位苦沙弥先生的长火盆可够不上那种风流的玩意儿。它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外行人很难判断,反正是件非常古雅的东西。考究的长火盆一般是必须把它擦拭得精光锃亮才显示出它的身份。但主人这件怪里怪气的玩意儿,是橡木做的还是樱木做的,或者是桐木做的呢,不仅身份不明,而且几乎从来未用抹布揩拭过,因此看去,给人一种黑黢黢的感觉。说到这种东西是从哪儿买的,它根本就不是买来的。那么是别人送他的吗?也不会有人肯送他火盆吧。既然这样,那么追问他是偷来的吗?回答又是含含糊糊。原来以前他亲戚中有个老人,那老人死后一段时期,他曾给那家看守过空房子,以后他自己结婚安了家,从那所房子搬出来的时候,便糊里糊涂将他在那里当做自己东西使用过的火盆也带来了。这种做法未免有点恶劣。不过仔细想来,恶劣是恶劣,但这种事儿世上是经常有的。比如银行家这种人,每天总在摆弄别人的钱,摆弄来摆弄去,别人的钱就会变成和自己的钱一样。当官的本来是人民的公仆,这和为了让人替自己办事,委任给一定权限的代理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在利用被委托的权力和一天一天处理事务当中就会产生错觉:这是自己拥有的权力,人民对此根本无权过问。既然这种人在社会上很多,当然就不应该将长火盆事件看作是主人具有的小偷习性。如果我家主人带有小偷的习性,那么天下的人也都带有小偷的习性了。
主人在长火盆旁边占好位置,面对饭桌一坐,饭桌的其他三面已经由刚才用抹布洗过脸的“小不点儿”、到御茶酱学校去的俊子和把手指伸进香粉瓶里的澄子一起占据着,大家一起吃早饭。主人先是将三位女公子公平地看了一遍。俊子的脸活像南蛮铁刀的护手,有着长椭圆形的轮廓。二女儿澄子,因为是妹妹,虽然多少有些像姐姐,但满可以联想用琉球漆漆成的大红盘子。至于“小不点儿”,则更是独放异彩,是个长脸。不过,如果是上下长形,那么世上是不乏其例的,而这个小家伙是朝着横方向拉长的。虽说世上的流行瞬息万变,但总不至于流行这种朝横向拉长的脸型吧。主人对自己的这几个孩子也细细地想过:“她们好歹也得逐渐长大。”岂止是逐渐地长,其生长之速,就像禅寺里的幼笋转眼就变成嫩竹一样,愈来愈大。主人每次都有“又长大了”的感慨,同时又总觉得好像有人从自己身后紧追上来的感觉故而深为不安。别看主人是个不着边际的人,但总还知道这三位小姐毕竟是女的。既然如此,那么迟早总得把她们嫁出去。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正因为他懂得这点,所以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缺乏把他们嫁出去的本事。这样,虽然是自己的孩子,他也感到是个很大的负担。既然都感到负担了,那么当初不生这些孩子该多好啊。然而这就是人嘛,如果给人下个定义则很简单,只要说专门干出一些自己不需要的事儿来给自己找烦恼的就是人,这就足够啦。
孩子们毕竟是了不起的。她们连做梦也想不到她们的爸爸会这样不知如何处置她们好,一个个都高高兴兴地吃着早饭。不过,难对付的是那个“小不点儿”,这“小不点儿”今年三岁,主人的妻子想了个妙招,特地给她准备了一套适合于三岁小孩用的小筷子和小饭碗。但“小不点儿”却不服气,她一定要抢夺姐姐们的筷子和饭碗,硬要使用她用起来不方便的碗筷。观察一下社会的情况,那些无能无才的小人,硬要出人头地,总想登上不相称的官职,这种心性,完全是从这个“小不点儿”时期起就开始萌芽的。其由来既如此久而且深,决不是教育啦、熏陶啦所能改正过来的,所以还是别做这种虚妄的指望为妙。
“小不点儿”从紧挨着她的姐姐那里俘获过来一只老大的饭碗和一双大筷子,霸为自己的专有物,还不断发威风。她硬要使用使用不好的东西,所以就不得不耍威风。她先把筷子两根并在一起拿在手里,狠命地捅到饭碗的碗底。饭碗里盛有八成的米饭,在饭上浇满了酱汤。筷子的力一旦传到碗底,方才还能勉强保持平衡的饭碗,受到了这突然的袭击,立刻倾斜了三十度。同时酱汤也就毫不客气地淌了出来,滴滴答答地洒满了她的前胸。“小不点儿”当然不会为这点小事儿就退却,她是暴君嘛。这次,她把捅到碗底的筷子用力向上一拨拉,同时把她的小嘴凑到碗沿上,把拨拉上来的饭粒尽可能送进嘴里。那些送不进去的饭粒和黄色的酱汤互相呼应,都弹到她的鼻头、脸颊和下颏上来。至于那些没能弹到这些地方的饭粒都落在铺席上,当然这不在她的考虑之内,这种吃饭的方法实在是霸道得很。在下谨此愿意忠告金田君以及天下的权势家们,如果各位在对待别人时也和“小不点儿”使用碗筷的方式一样,那么能飞进各位口中的饭粒是非常之少的,它不会以必然之势进到各位的口中,而是先彷徨一阵子,最后才进到各位口中去的。我殷切希望你们能重新考虑一番,这和你们这些老于世故的手腕家是很不相称的。
姐姐俊子自己的饭碗和筷子都被“小不点儿”给掠夺了,从刚才起只好耐着性子,使用妹妹那份最小的碗筷,但因为这东西太小,尽管她已经认为盛得满碗,但狠狠地往嘴里一送,也不过三口两口就吃光了。因此不得不频繁地把手伸向那盛饭的桶,她已经吃完了第四碗,现在是第五碗,俊子揭开饭桶的盖儿,拿起大饭勺,看了一会儿,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再吃上一碗呢还是不吃。然后似乎下了最后的决心,看准那没有焦的地方,铲了一饭勺的饭,这一动作倒还容易,唯独当她把饭勺翻转过来,把米饭抹进碗里的时候,那饭碗装不下的米饭就大块大块地掉落在铺席上。俊子对此一点儿也未吃惊,她非常仔细地把掉在外边的米饭拣起来。我想她拣起来做什么呢?原来又都送回到饭桶里去了。这未免有点肮脏吧。
“小不点儿”正在胡折腾,当她将筷子向上一拨拉的时候,正好是俊子盛完饭的时候,俊子真不愧是个做姐姐的,她不能看到妹妹的脸上开了杂货铺不管,于是说道:“哎哟!小不点儿,可不得了啦,你脸上全是饭粒啦。”说着,她马上开始清理起妹妹的脸蛋儿。首先她把借住在妹妹鼻头上的饭粒请下来,您说她是把请下来的饭粒扔掉了吗?不是的,而是立刻放进了自己的嘴里,这真使我大吃一惊。下一步她开始清除妹妹的脸蛋儿,饭粒在那上面成了堆,从数目上说,两边合起来足有二十粒。姐姐仔细地一粒一粒取下来吃掉,终于把妹妹脸上的饭粒全都吃光了。这个时候,方才还规规矩矩嚼着咸菜的澄子,突然从刚盛上来的酱汤中捞出了几块小白薯,一下子送进了嘴里。我想诸位大概都知道,再也没有比从汤里捞出的热白薯更烫嘴的了。即便是大人,如果稍不注意,也会烫得大喊大叫。更何况像澄子那样对白薯毫无经验,当然更加狼狈了。澄子“哇”地叫了声,便把嘴里的白薯吐在饭桌上。这两三块白薯不知道是怎么一下子就滚到“小不点儿”的前边来,正好停在“小不点儿”可以伸手拿得到的地方。“小不点儿”很早就喜欢吃白薯了,当她最喜欢的白薯突然出现在眼前时,她立刻丢下筷子,用手抓起来,全塞到嘴里吃个精光。
从方才起一直看着这一场面的主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一心一意地吃他自己的饭。他现在已经喝完了自己的汤,正在使着牙签呢。看来主人对于孩子的教育,采取的是绝对放任的态度。大概将来这三个女儿,即使是成了什么褐式部〔10〕、灰式部〔11〕,一齐都找了情人携手私奔,他这个做父亲的,也还会满不在乎,照旧吃他的饭,喝他的汤吧。真可以说得上是无所作为的了。但是,当我领教了一番现今社会上的那些有所作为,无非是有的扯谎骗人,有的为了坑人先下手为强,有的以虚张声势来恫吓人,有的搞阴谋诡计陷害他人,除此之外就什么作为也没有了。就连中学里的一些青少年们,也都和这些社会上的人亦步亦趋,误认为不这样就吃不开,自鸣得意地干着本来应该感到羞愧的事,还以未来的绅士自居呢。这些人的有所作为决不能说不是真的,只不过是一种流氓的本领罢了。在下是只日本猫儿,所以多少也有些爱国心。每当我看到这些“有所作为”的家伙真想揍他们一顿。因为多一个这样的人,国家也就会随之衰败一分。学校培养这样的学生是学校的耻辱。国家由这样人民构成是国家的耻辱。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耻辱,而社会上却充斥着这种东西。看来,生活在日本的人连我这猫儿的气概也没有,真叫人泄气。我的主人比起这种流氓式的有所作为的人来,应该说是个上等得多的人了。缺少气魄,无能,不玩手腕,不耍小聪明,正是他之所以是上等的证明啊。
主人吃完了这顿无所作为的、但也是平安无事的早饭,随即穿好西服,坐上车子,终于到日本堤分局去了。主人在离开家门的时候问车夫:“你认识日本堤这个地方吗?”车夫只是嘿嘿地笑。主人还特地叮咛了车夫一句:“就是那个靠近吉原妓馆街的日本堤呀。”真够滑稽的。
主人难得从大门口正式坐上车子出门。这以后,主人的妻子照例吃完她的早饭,立刻催促孩子们说:“快些上学去,要迟到啦。”孩子们却不慌不忙,毫无要走的意思。她们说:“呦!今天是放假呀。”主人的妻子叱责似的说:“怎么会放假?快走吧。”最大的姐姐根本不理会,说道:“可是,可是昨天老师说是放假的呀。”主人的妻子这才觉得多少有点奇怪,从壁橱里拿出一本日历一查,果然印着红字,注明是节日。大概主人不晓得今天是节假日,所以特地给学校送去了请假条,而主人的妻子也是糊里糊涂就把信投入信箱里。不过,说到迷亭,他是真不晓得今天是节假日还是明知而故意不说呢,这就无法确定了。主人的妻子对于这一发现有些吃惊,只好向孩子们说:“既然不用上学,就老老实实在家玩吧。”说罢,她和往常一样,拿出针线盒,开始做起针线活来。
这以后的半小时家中平安,并未发生什么值得在这里记述的事。然后就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她穿着一双鞋跟都歪了的皮鞋,拖拉着一条紫色的裙裤,头发蓬蓬松松,弄得像算盘珠一般。她招呼也不打就从后门走进来了。这是主人的侄女,一个年轻姑娘,并且有个很漂亮的名字叫雪江。听说是女校的学生,有时星期天来串串门,经常和叔父争论一通才回去。当然名字虽叫得好听,她的模样儿可没有名字那么漂亮,只要到街上走个一二百米准可以碰上与她相差无几的女子。
她大步地走进起居室,嘴里说了声:“婶母您好!”便一屁股坐在了针线盒旁。
“唔呀,这么早……”主人的妻子说。
“今天是过节,我想一清早就来看您,八点半就从家里出来,赶着来啦。”雪江姑娘说。
“是吗?有什么事儿吗?”主人的妻子说。
“也没事儿,只不过好久没来看您啦,所以来呆一会儿。”
“不要呆一会儿,多在这儿玩玩吧。你叔叔马上就回来。”主人的妻子说。
“叔叔到哪儿去啦?他难得出去啊。”雪江姑娘说。
“嗯,今天他去的是个很妙的地方哩。去警察局啦,很奇怪吧?”主人的妻子说。
“啊?为什么?”雪江姑娘说。
“据说捉住今年春天的那个小偷了。”主人的妻子说。
“让他去对质?真够倒霉。”雪江姑娘说。
“不,是去领回东西呀。昨天警察来通知偷的东西找到了,让他去取呢。”主人的妻子说。
“哦,原来是这样。要不是这件事,叔叔是不会出门的,是吧?平时这时候他还在睡觉呢。”雪江姑娘说。
“你叔叔是有名的喜欢睡懒觉的嘛。要是去叫醒他,他总要发脾气的。今天早上他让我在七点前叫他,我当然就叫他啦。可是他把头钻在被子里就是不回答。我担心他晚了,又去叫他。他倒好,只在被子里嗡嗡地回答!真让人拿他没办法啊。”主人的妻子似乎还把方才的事放在心上。
“怎么会这么爱睡觉呢?肯定是神经衰弱吧?”雪江姑娘说。
“你说什么?”主人的妻子似乎没有听懂“神经衰弱”这个词儿。
“真是个爱动怒的人。像他那样,真难为他教得了书呢。”雪江答非所问地说。
“你哪知道?听说在学校里他可老实啦。”主人的妻子说。
“那样就更不像话啦,简直成了个‘家门口的英雄’啦。”雪江姑娘说。
“怎么见得?”主人的妻子说。
“不管怎么说,他就是家门口英雄,您想想,不就是家门口英雄嘛。”雪江姑娘说。
“还不只是发脾气呢,人家说东,他一定要说西,人家说西,他又说东,反正从来不会照别人说的办。真……真顽固极啦。”主人的妻子说。
“这就是牛性子吧。叔叔是以这个为乐的,所以想要求他做点什么,只要反说,就能办成。最近我让他给我买这把阳伞,我就故意说不要、不要,他说怎么会不要呢?马上给我买了一把啊。”雪江姑娘说。
“嚄,嚄,你真行!我以后也这么办。”
“您就那样做一下,不这样,白吃亏。”雪江姑娘说。
“最近保险公司的人来劝他投保。向他讲了种种道理,说有这样的利益,那样的利益,足足向他讲了一个小时,可他就是不加入。我们这个家,没有存款,又有这三个孩子,哪怕他能投点保险呢,我心里也会有点底。可这种事,你叔叔是丝毫不替我考虑的呢。”主人的妻子说。
“是啊,万一有个什么事儿,叫人不放心啊。”姑娘老气横秋地说,不像是十七八岁的姑娘。
“听你叔叔和那个人寿保险的人谈话,可有趣啦。你叔叔就是坚持他的立场,他说:‘对,我并不是不承认保险的必要性。因为有必要,保险公司才得以存在的嘛。但是我既然死不了,所以才认为没有必要投保嘛。’”主人的妻子说。
“叔叔是这样说的?”
“可不是!于是那个公司的人说:‘如果死不了,当然不需要保险公司,不过,人的寿命这种东西,看来很结实,其实又很脆弱,不知什么时候,危险就会临头。’可你叔叔说:‘没问题,我已经下定决心,决不死。’你看,他说得多么不讲理呀。”
“下定决心,要死的时候还是会死的哟。我还决心要考及格呢,结果还是不及格啊。”
“保险公司的人也是这么说的呀。他说:‘寿命可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如果只要下决心就能长寿的话,那么谁也不会死啦。’”
“保险公司方面说的,是最合乎道理的呀。”
“是最合乎道理的吧?可你叔叔就是不懂这个道理。他说什么:‘不,我绝对不死,发誓不死’,硬是充好汉哩。”
“真怪啊!”雪江姑娘说。
“是怪!怪到极点啦。他还满不在乎地说:‘有投保险的钱,还不如把钱存到银行里要强得多呢!’”
“叔叔有存款?”雪江姑娘问道。
“哪里有存款!他丝毫不考虑他死了以后的事儿呢。”
“真叫人担心呀。叔叔为什么会那样呢?常来这里走动的人,谁也不像我叔叔那样的吧。”
“哪有像他的!也就是他这么独一份呀。”
“最好托一托铃木先生那样的人,请他向叔叔提提意见。像铃木先生那样稳重的人,什么都处理得很好嘛。”
“你哪里知道,铃木先生在我们家里不受欢迎哩。”
“真是什么都颠倒着的呢。那么托那位不是也行吗?对啦,就是那个很沉稳的……”
“你是说八木先生?”
“是啊。”
“你叔叔对八木先生也有点受不了。昨天迷亭先生来,说了八木先生的许多坏话,也许不像你想的那样,你叔叔未必会听他的呢。”
“可是八木先生不是蛮好吗?那样沉稳持重,最近还在我们学校讲演了呢。”
“是八木先生?”
“是啊。”
“八木先生是雪江姑娘学校里的老师?”
“不是,他不是老师,开淑德妇人会的时候,请他来讲演了一次。”
“有意思吗?”
“怎么说呢,并不怎么有趣。不过,那位先生,长着那样的大长脸,而且留着像天神爷爷那样的长胡子,大家都很佩服地听他的讲演呢。”
“他的讲演,都说了些什么?”主人的妻子正在询问,就在这时三个孩子听到了雪江在起居室的说话声,便从廊子里一起闯了进来。她们方才大概是在竹篱笆外面做游戏吧。
“嗳呀,雪江姐来啦。”两个年龄大的姐姐高兴地大声说。主人的妻子将针线活停下,放到角落去,一边说:“你们都不要那么吵嚷,都稳稳当当地坐下来,你们的雪江姐姐正在讲有趣的事儿呢。”
“雪江姐在讲什么呀?我最喜欢听故事啦。”说这话的是俊子。“还是讲‘喀嚓喀嚓山〔12〕’的故事?”这样问的是澄子。“小不点儿也要讲故事。”最小的女孩说着,从两个姐姐中间挤上前来。不过,她的话并不是说要听别人讲故事,而是我也要讲故事给你们听的意思。一个姐姐说了:“嗳呀,小不点儿又讲故事啦。”主人的妻子哄她说:“好孩子,你的故事回头讲,等雪江姐讲完了再讲。”可“小不点儿”根本不听这一套,她生气地大声叫道:“不行!嘟嘟!”雪江倒是很谦让地说:“好,好,由小不点儿先讲,你讲什么呀?”
“我说呀,小家驼(伙),小家驼(伙)上哪儿去。”
“真有趣!往下讲呀。”
“哦(我)上田里卡(割)稻去。”
“真不错!小不点儿什么都懂!”
“你勒(来)啦可碍事。”
“嗳呀,不是‘勒啦’,是‘来啦’。”俊子纠正说。“小不点儿”照例大喊了一声“嘟嘟”,立刻把姐姐给喝退了。但是中间经过姐姐这么一插嘴,她下边的话就全忘了,再也说不上来。“小不点儿,就这些?”雪江姑娘问。
“小不点儿!下边你可不能学放屁呀,噗嗤、噗嗤,那可不好呀。”
“呵呵,多难听呀,是谁教你的?”
“阿三。”
“阿三真不像话,教孩子这种事儿!”主人的妻子苦笑着说。“这回就该听雪江大姐讲啦。小不点儿也得老老实实听。”这样一来,这位一贯不听话的暴君似乎也同意一段时间不再吭声了。
“八木先生的演说是这样的,”雪江姑娘终于开口了。“过去,据说在一个十字路口的正当中有一尊石头地藏菩萨,那是非常热闹的地方,什么车啦,马啦都要从那里经过,所以非常碍事。后来嘛,听说左近的人一起商量怎样才能把这个石头地藏菩萨挪到边上去。”
“那是真事吗?”主人的妻子问。
“谁知道是真是假呢,八木先生可没说呀。这样大家商量了好久,一个在那条街道上有蛮力气的人出来说话了:‘这有什么,我一定把它解决掉。’说着就独自到十字路口去,打起赤膊,汗流浃背地挪动起那尊地藏菩萨来了。可是,怎么也挪不动。”
“真是个石头地藏菩萨哩。”主人的妻子说。
“是啊,这样,那个人累得要死,回家就躺倒了。街道上的人又商量起来了。这回,一个在街道上有名的机灵的家伙出来说:‘交给我吧,肯定能做到。’于是他在点心盒里装满了牡丹饼,走到地藏菩萨面前说:‘请过来’,据说他一边说一边拿牡丹饼在地藏菩萨前晃来晃去,他想地藏菩萨也会嘴馋,可以用牡丹饼把它引诱过来。据说结果还是一动不动。那个耍聪明的人知道这一手不中用,这次装了一葫芦的酒,一只手拎着酒葫芦,一只手拿着一只酒盅,又来到地藏菩萨面前说:‘来吧,难道你不想喝吗?想喝就过来吧。’这样他用酒逗弄了地藏菩萨三个小时,地藏菩萨仍然不动。”
“雪江大姐,地藏肚子不饿吗?”俊子问道。澄子则说了句:“我可想吃牡丹饼呢。”
“这个聪明人两次都没有成功,于是他进一步造了好多假钞票,‘来啊,你准喜欢钞票吧,喜欢就到这儿取’,说着把钞票反复拿出来又收起,用来引诱。据说还是毫无用处。你们看,地藏菩萨多顽固啊。”
“是啊,真有点像你叔叔哩。”主人的妻子叹口气说。
“嗯,嗯,简直就和叔叔一模一样呀。据说那个聪明人最后对地藏菩萨不再抱任何希望,只好停下来了。这样,在他的后边,又来了个爱吹牛的人,说:‘我一定能收拾它,你们放心好啦,’据说他就这样好像非常容易做到似的做出了保证。”
“那个爱说大话的人怎样啦?”
“那可有意思啦,他先是穿了一身警服,戴上假胡子,走到地藏菩萨面前说道:‘喂!喂!你不动,可对你没有好处!知道吗,警察可不能不管哟!’据说他就这样反复对地藏菩萨进行了威吓。在当前的社会,你就是伪装成警察的口吻,谁怕你呀。”
“真是这样呢。那么地藏菩萨挪了地方啦?”主人的妻子说。
“才不会动弹呢,和叔叔一样的嘛。”雪江姑娘说。
“不过,你叔叔可是很怕警察哩。”主人的妻子说。
“哎哟,是真的?像叔叔那样的人怕警察?要是那样,也就用不着那么怕叔叔啦。不过,据说地藏菩萨还是一动不动,满不在乎嘛。这样爱吹牛的人气得不得了,把警服也脱了,假胡子也扔到废纸篓里去了。这回穿起一套大富翁的服装走了出来。据说就像现在社会的岩崎男爵〔13〕那般长相。多滑稽呀。”
“你说像岩崎那种长相,是什么长相啊?”姐姐问。
“就是说脸盘很大呗。这样,据说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在地藏菩萨周围抽着一支大雪茄烟走来走去。”
“那是为什么呢?”姐姐又问。
“用烟来熏地藏菩萨呀。”
“简直活像听相声里的笑话,用烟熏成功啦?”这回是主人的妻子问道。
“没用呀。对手是石头地藏菩萨嘛。本来这种骗术搞搞也就行啦,可是说是后来他又装成殿下来吓唬地藏菩萨,多混啊。”
“嗳?那时也有殿下?”主人的妻子问。
“大概有吧,八木先生是这么说的呀。的确他是说化妆成殿下呢。他说虽然有些冒犯,可还是化妆成殿下了——首先一个吹牛皮的人居然敢这样,岂不就是不恭敬吗?”
“殿下,是哪位殿下呀?”主人的妻子又问。
“是哪位殿下我也不知道。不管是哪位殿下,反正是不恭敬的啊。”
“那倒也是。”主人的妻子同意说。
“装成殿下也还是不灵,据说那个吹牛皮大王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服输地说:‘我的本领就这些啦,我实在对付不了那个地藏菩萨啦。’”
“真是活该啊。”
“是啊,按理说该判他刑才好哪。不过,街道的人还是不死心,又聚在一起商量,已经再也没有人肯出头了,大家都没了主意。”
“故事是不是到这儿就完啦?”
“还有哪。最后雇了一大批车夫和流氓,在地藏菩萨周围吵吵闹闹地走来走去,目的是为了恶心地藏菩萨,让他在那里呆不下去,于是专门分成昼夜两班去吵嚷。”
“真不嫌费事啊。”主人的妻子感叹地说。
“据说,地藏菩萨还是不予理睬,也真够得上顽固的了。”雪江姑娘接着说。
“那么以后呢?”俊子热心地问道。
“以后嘛,因为每天吵嚷也不见效,大家都感到厌倦了。不过,车夫和流氓因为每天都能领到一笔津贴,当然照旧高高兴兴地去折腾呗。”
“雪江大姐,什么是津贴?”
“津贴嘛,就是钱啊。”
“他们得了钱干什么?”
“得了钱嘛,呵呵,澄子小妹妹真讨厌!婶婶,就这样他们每天每晚都闹个没完。当时,街道里有个叫傻竹的傻瓜,他什么也不懂,谁也不搭理他。就是这个傻瓜看到这番闹腾,便说道:‘你们闹腾什么呀?不是说什么用多少年的功夫也弄不动地藏菩萨?真可怜!’据说他就是这样说的。”
“别看是一个傻瓜,还真了不起啊。”
“真是个很了不起的傻瓜呢。大家听了傻竹的说法,就说试试总没坏处嘛。虽说他肯定也会失败的,不过,不妨让他做一下试试嘛。于是,就托了傻竹。傻竹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他说大家安静下来,不要搞那种妨碍事儿的胡折腾,然后把那些车夫和流氓们都打发走,他一个人就飘然地来到地藏菩萨面前。”
“雪江大姐,你说的飘然,是傻竹的朋友吗?”俊子在这关键的时候忽然发出一个奇问。主人的妻子和雪江一起哄地笑了起来。
“不是朋友呀。”
“那是什么?”
“我说的飘然嘛,是……我也说不好。”
“你说的飘然,就是说不好?”
“不是,飘然是这么回事……”
“唔。”俊子等待雪江的下文。
“对啦,你认识多多良三平先生吧?”
“认识,送给咱们山药的。”
“就是指像多多良三平那样的人呀。”
“多多良先生就是飘然?”
“唔,可以说是这样吧。于是,那个傻竹来到地藏菩萨面前,抄着手说:‘地藏菩萨,街道里的男人都希望你挪动一下,请你动一动吧。’地藏菩萨立刻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呀,那何不早说!’说罢便不当回事儿似的动起身来。”
“多古怪的地藏菩萨哪。”主人的妻子感叹地说。
“这个故事讲完了才是真正的讲演呢。”
“怎么,还有?”
“是呀。然后八木先生就说:‘今天乃是妇女们的盛会,我之所以特意讲了上述这个故事,这是因为我有某种想法。我想我这样说,也许很不礼貌,所谓妇女,往往有种毛病,那就是明明想做某件事情,却往往不从正面开始走近路,而是采取从远处兜圈子的方法。当然这种毛病并不限于妇女,即使是明治时代的男子,由于受到文明的坏影响,也变得有些女性化了。所以,他们也有很多人白白浪费了很多不必要的手段和劳力,并且错误地认为这才是正途,这才是绅士应采取的方针。这些都是为文明开化这一恶果所束缚的畸形儿,没有必要再加以议论。只是对于妇女来说,希望各位尽可能记住方才讲的这个古代故事,真正到了关键的时候,希望各位都能用傻竹那样的诚实态度来处理事情。如果各位都能做傻竹的话,那么夫妇之间,婆媳之间发生的令人厌恶的摩擦,肯定会减少三分之一。一个人越是耍鬼点子,这种鬼点子反而会害了自己,成为不幸的根源。因此,许多妇女平均起来要比男子不幸得多,这就是由于喜欢耍鬼点子,遇事不够坦诚的缘故。请各位都来做傻竹吧。这就是八木先生的演说。”
“嚄,那么说,雪江姑娘也想当傻竹吗?”
“我才不呢。傻竹,我可不愿意当傻竹。金田府上的富子小姐听了后,大为恼火地说:‘真瞧不起人。’”
“你说的富子小姐,就是住在对面胡同里的那个吗?”
“是啊,就是那个时髦的小姐呀。”雪江姑娘说。
“她也在你们的学校念书?”主人的妻子问道。
“不是的,因为是妇女会,所以她来旁听的,打扮得时髦极啦,简直让人吓一跳。”
“不过,人不是长得很漂亮吗?”
“也不过一般嘛,并不像她自傲的那样呀。像她那样化妆,一般的人看起来都会很好看的啊。”
“要是那样,雪江姑娘只要像那位小姐那样化妆,一定会比金田小姐加倍的漂亮哩。”主人的妻子说。
“噢,看您说的,我可不知道。不过,她也实在是太爱打扮了。即便是有钱,也未免……”
“爱打扮,再加上有钱,总是好的嘛。”主人的妻子说。
“那倒也是。我看她要是能当一当傻竹就好了,太自高自大啦。最近她还到处吹嘘有个什么新体诗人,写了一本诗集献给了她呢。”雪江姑娘说。
“大概就是东风先生吧。”主人的妻子立即接口说。
“哎哟,原来是他?真太好事儿啦。”
“不过,东风先生可是很认真呢。他甚至认为他那样做是极自然的哩。”主人的妻子说。
“就是因为有这种人,所以才坏事。对啦,还有件有趣的事儿呢,听说最近不知道是谁,给她寄去了一封情书呢。”
“哎呀,多讨厌呀。是谁?搞那种事儿?”主人的妻子说。
“据说不知道是谁。”雪江姑娘说。
“没写名字?”主人的妻子说。
“说是有正式署名,不过是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而且那封信可长啦,是一封足有六尺长的信呢。还说,信里写了许多古怪的话。什么我爱你,和宗教家崇拜神完全一样,什么为了你,我甘愿做你的祭坛上的羔羊,能够被屠宰是我无上的光荣。还说什么心脏是三角形的,在三角形的中心插着丘比特的一支箭,如果用吹筒,准能射中……”
“真是一本正经说的?”主人的妻子有些半信半疑。
“说是一本正经地写出来的呢。而且在我的朋友当中,就有三个人看过这封信呢。”雪江姑娘说。
“她这个人也真够呛!把那种玩意儿给大家看。她打算嫁给寒月先生呢,那种事儿向社会上宣扬出去,可就不好办啦。”主人的妻子说。
“她才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办呢,她得意极啦。下次寒月先生来叔叔这里,您最好把这事儿告诉他,寒月先生大概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的吧。”雪江姑娘说。
“怎么说呢,寒月先生只知道去学校磨他的球。这种事儿,他大概是不知道吧?”主人的妻子说。
“寒月先生果真想娶金田小姐吗?真太可怜啦。”雪江小姐说。
“为什么?她家有钱,到了必要的时候会做后盾的,这不就很好吗?”主人的妻子说。
“婶婶您动不动就提钱、钱,多不高尚呀。爱情不是比钱重要得多吗?没有爱情建立不了夫妻关系啊。”雪江姑娘说。
“是吗,那么说,雪江姑娘你,将来准备嫁到哪儿去?”主人的妻子说。
“那种事儿怎么知道,现在还不着边儿哪。”雪江这位大姑娘正和婶母就结婚的事,起劲地争论着呢。刚才虽然听不懂,但却一直听着的俊子,这时突然开口说了句:“我也想出嫁哪。”对于俊子的这个令人意外的希望,连充满了青春活力、理应受人同情的雪江小姐,这时也不免有些傻眼了。倒是主人的妻子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笑着问道:“你想往哪出嫁呀?”
“我呀,说真的,我本想嫁到招魂社〔14〕去呢,不过,我可讨厌从水道桥上过,我正不知怎样才好呢。”大女儿俊子回答说。
主人的妻子也好,雪江也好,听到了这个奇妙的回答,因为过于出乎意料,实在想不出再问她什么,只能咯咯地大笑起来。就在这时,第二个女儿澄子与她姐姐商量起这件事儿来了:
“姐,你喜欢招魂社?我也很喜欢呢。咱俩一起嫁到那里去好吗?你说呢?你不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吧,我一个人坐上人力车,一下子就去成啦。”二女儿澄子说。
“我也去。”终于连“小不点儿”都要嫁到招魂社去了。假如真是这样三个人肩并肩地都能嫁到招魂社去,我家主人可就甩掉包袱啦。
就在这时,车轮声在门前停住,于是立刻传来了阿三的响亮声音:“您回来啦!”看来,是我家主人从日本堤警察分局回来了。厨娘阿三接过车夫交给的一个大包袱,而主人则从容不迫地进到起居室来。他一边向雪江打招呼说:“嚄,你来啦”,一边把手中拎着的一个像酒壶似的东西,“咚”地扔在那个有名的长火盆旁边。说它像酒壶似的东西,因为它并不就是真正的酒壶。可是它也并不像花瓶。只能说它是一个样子很古怪的瓷器,不得已暂时这样尊称它一下。
“真古怪的酒壶呀。这种东西是从警察局那里领来的?”雪江姑娘一边把倒在铺席上的这个古怪玩意儿扶了起来,一边问她的叔父。这位叔父瞧了瞧雪江,得意地说:“怎么样?形状很好看吧?”
“好看?就这个?并不怎么好看呀。干什么拿回个油壶来呀?”雪江姑娘说。
“哪里是油壶!你只会说这种不懂美术趣味的话,真没办法。”主人冷淡地说。
“那么,是什么呀?”雪江姑娘追问道。
“花瓶嘛。”主人回答道。
“要是花瓶,口太小,肚子又太粗啦。”
“正是这点,才有意思。你也是个不懂得高雅趣味的人,简直和你婶母一模一样,真是糟透啦。”说着,他拿起那个“油壶”,朝着纸门的亮处欣赏起来了。
“反正我是不懂风雅趣味的,所以才做不到从警察局拿回这样的东西来!你说是吧,婶婶?”雪江姑娘不服气地说。婶母哪里顾得了这些,她打开包袱,像红了眼似的在检查被盗的东西,她说道:“哎哟,小偷也进步了呢,所有的衣服他都拆开浆洗了哩。喂,你来看啊。”主人的妻子向主人说。
主人不理睬妻子,继续向雪江姑娘讲他的油壶的来历:“我怎么会从警察局拿个油壶来。这是我在那儿等得无聊,出去在那一带散了一会儿步的当儿发掘出来的,你当然不会懂得,这可是珍品啊。”
“珍品得太出格啦,叔叔你到底去哪儿散步啦?”
“去哪儿?去日本堤一带呗。吉原妓院街我也进去看了一下,真是个非常热闹的地方。你看过那个铁制的大门吗?大概没有见过吧?”
“谁会去看那种地方?我可不会与吉原这种贱妇呆的地方有任何因缘呀。叔叔你是个做教师的,真难为你敢到那种地方去呢,真让我吃惊!婶婶,我说婶婶!”
“唔唔,是啊。我觉得数目不太够呀,这可是全部发还的东西吗?”主人的妻子说。
“没发还的只有那箱山药呗,原本要我九点到,可一直让我等到十一点,真是岂有此理。所以我说日本的警察要不得!”
“叔叔,你说日本警察要不得,可到吉原去散步就更要不得啦。这事儿要让人家知道了会免职的呀,你说对吗?婶婶!”雪江姑娘一味要把主人的妻子拉进来。
“唔唔,会的。我说她爸呀,我的带子短了半片。我觉得不够嘛。”
“顶多不过是半片带子,算了吧。我可倒好,足足等了三个小时,宝贵的半天时间算是白浪费啦。”主人换上了和服,无动于衷地靠着火盆,一味地欣赏那个油壶。主人的妻子看来也不存奢望了,把发还的衣物,全都装回壁橱里去了。
“婶婶,说这个油壶是珍品哩。您看有多脏呀。”雪江还在寻求主人妻子的同意。
“这是从吉原买来的?啧啧。”主人的妻子惊奇地说。
“有什么值得啧啧的!你根本就不懂嘛。”主人说。
“不过,像这种小壶,也用不着去吉原买,到处有的是呀。”主人的妻子说。
“可就是没有!这可不是轻易能找得到的。”
“叔叔真是个石头地藏菩萨呢。”雪江姑娘说。
“你一个女孩子家却偏说这种狂妄的话。最近这些女学生们嘴巴子越来越坏,这怎么行。你最好读一下《女大学生》。”
“叔叔,您不是讨厌保险吗?保险和女学生,您最讨厌哪个?”雪江故意惹恼主人说。
“我不讨厌保险,那是有用的。考虑将来,谁都会加入保险的。女学生嘛,只不过是无用的长物。”主人说。
“无用长物也没关系,可您并没有加入保险呀。”雪江姑娘说。
“我打算下月就加入。”主人说。
“真的?”雪江姑娘说。
“当然真的。”主人又回答了一句。
“我看您还是算了吧,还不如用交纳的保险费买点什么倒好。是吧?婶婶!”叔母只是嘻嘻地笑着。主人认真起来,说道:
“像你这样总以为能活上一百岁二百岁,当然可以随便乱说,等你眼光再放远一些看,自然就会感到保险的必要了。我下个月是一定要加入的。”
“是这样?那就没办法了。不过,像不久以前,您有钱给我买洋伞,也许真不如加入保险呢。人家说不要,不要,可您偏要给我买。”
“你真是用不着吗?”主人问。
“嗯,洋伞什么的,我才不想要呢。”雪江姑娘说。
“既然不想要,还回来好啦,正好俊子想要一把,就给她吧。今天带来了吗?”
“哎哟,那,您可太过分了。想想看,岂不是太不像话了吗?特地给我买的,又让我还回来。”
“因为你说用不着,才让你还回来,没什么不像话。”
“用不着是用不着,不过,太过分了嘛。”
“你这丫头净说浑话,明明你说用不着,所以我才叫你还回来,有哪点过分啊。”主人说。
“可是……”
“可是,可是又怎么的了?”主人说。
“可是,就是过分嘛。”雪江姑娘说。
“真浑,总重复同样的话。”主人说。
“您不也是重复同样的话吗?”
“因为你总在重复同样的话,我有什么办法。不是你方才还一再说用不着吗?”
“不错,我是说了,用不着固然是用不着,可我就是不愿意还。”
“真叫人吃惊,不讲道理,又顽固,真拿你没办法。难道你们学校不教逻辑学吗?”
“没关系,反正我没受教育,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别人的东西,说什么还回来,就是外人也不会说这种违背人情的话,您还是学学傻竹吧。”
“你让我学什么?”
“我是说让您诚实点、淡泊点。”
“别看你是个浑人,倒特别顽固哪。所以你在学校才降级的啊。”
“我就是降级也不要叔叔给出学费呀。”
雪江姑娘说到这里,似乎控制不住感情,一掬之泪潸然滴落在她的紫裙裤上。主人呆呆的,就好像在研究这泪是从怎样的一种心理产生出来的一般,一直在注视着雪江那向下低着的面孔。就在这时,厨娘阿三从厨房走来,在门槛外边把她那双红赤赤的手整齐地平放着,说道:“有客人要见您。”主人问道:“是谁来了?”阿三斜过眼去偷瞧了一下雪江那充满泪痕的脸,回答主人道:“是学校里的学生。”主人向客厅走去。我为了取材,同时也为了从事对人的研究,尾随在主人后边,悄悄地转到廊子这边来。
为了进行对人的研究,假如不选择发生某种波澜的时机,那是不会取得成果的。在平时,平庸的人不管到何时也还是平庸的,所以我所能见到和听到的,无非是一些平庸的人和平庸的事,毫无活力可言。但是,一旦遇到非常情况,这种平庸性,就会受一种灵妙的神秘作用推动,很快就会涌现出许多新奇的、古怪的、美妙的、特异的事物来,简单说吧,对于大益于开拓我们猫儿眼界的许多事件,到处都会出现。雪江姑娘的眼泪,正是这种现象之一。具有如此不可思议、不可捉摸的心理的雪江姑娘,在和主人妻子闲谈的时候,并不使人觉得有什么特异之处,但自从主人回来将油壶扔在铺席上以后,她立刻就像一条死龙用气筒打入空气一样,突然发挥出一种美妙的天生丽质来。而这种丽质是天下妇女所共有的,只不过它不会轻易就显现出来罢了。不,其实在二十四小时中随时都会显现出来,只是不像这样灼然可见、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罢了。幸亏有主人这种喜欢摩挲我们猫儿皮毛的、特别执拗的怪人,才使我得以拜见这出好戏。我只要紧跟在主人身后,不论走到哪里,这舞台上的演员就会身不由己地活动起来。我承蒙这位主人收养,使我在这短暂的猫儿的一生当中,体验到这么许多事情,实在感谢。那么这次来的客人又是谁呢?
我一看,大概是个十八九岁、年龄和雪江姑娘相仿的学生。他的大脑袋头发剪得特别短,短得头皮都似乎露了出来,蒜头鼻子占据在面孔当中。他在客厅的角落里肃静地坐着,虽然他缺少值得一提的特征,但他的头盖骨却显得非常大。他的头发剪得那么短,头还显得如此之大,如果像主人那样也留个长长的分头,那就更加惹人注目啦。按主人的一贯说法,具有这样一个大脑袋的人,学业肯定是不会好的。这也许是事实,不过乍看起来活像个仪表堂堂的拿破仑,他穿的是一般学生经常穿的服装,虽然分不清是萨摩条纹布,还是久留米条纹布或是伊予条纹布,总之是件用条纹布做成的、袖子很短的夹袍,里边好像既没有穿衬衫也没有穿套衣。尽管人们都说光身穿夹袍和光着脚是一种风流潇洒的打扮,不过这个年轻人却给人一种松松垮垮的感觉。尤其是铺席上印有三处和上次小偷进来时一模一样的大拇脚趾印迹,这完全应归咎于他那双赤脚。他规规矩矩地坐在了第四处赤脚印的上边,采取的是很拘谨的坐姿。说起来,那种应该向对方表示敬意的人,采取端坐姿势并不显得别扭,但是像这样一个身穿短腚袄,剃着和尚头的闹将,居然也装模作样地坐在那里,就显得非常不协调了。他本来是个在路上遇着老师都以不敬礼为荣的那种人,如果让他和正常人一样坐上三十分钟对他肯定也是活受罪。但他现在却装得好像谦谦君子或盛德长者一般,尽管受罪得很,但在旁人看来仍然十分滑稽可笑。一想到他是那种平常在教室里或操场上闹翻天的人,居然会有如此约束自己的能力,就觉得他既可怜又可笑。这样面对面地相视而坐,即使平时是愚呆的主人,这时也会对学生多少产生点压力。主人大概也很为此得意吧。常言说:“积尘则成山”,微不足道的一些学生一旦成群结伙,就会成为不可侮的团体,也许会搞出排斥运动或罢课来的。但是这种现象正像胆小鬼喝了酒以后就会胆子大起来一样的。因此,可以认为那种仗恃人多势众,胡乱闹腾,正是人的精神陷入迷乱的结果,从而失掉了清醒头脑的缘故。否则的话,像现在这位与其说是惶恐不安倒不如说是悄然无声地退缩在隔扇前边的穿条纹布的青年人,不管老师是怎样的老朽,既然名为老师,他就不能看不起老师,也不能耍弄老师。
主人把坐垫向来客一推,说了声“请你铺上”,但是这位光头老兄拘谨地答了声“嗯”,仍然不动。洋纱坐垫就摆在前面,坐垫当然不会说“请你坐上来吧”,而那位光头老兄的大脑袋却悄然不动,真是有趣极啦。坐垫嘛,当然是为了让人坐才由主人的妻子从劝业场买回来的,可不是为了供人看的。坐垫没有人坐上去,坐垫的名誉分明受到了毁损,当然劝客人坐上去的主人的面子也会有几分受损的吧。宁可毁损主人的颜面,也要和坐垫怒目相视的这位光头君,决不是讨厌坐垫本身。老实说,他正式坐到坐垫上去的这种事儿,除了为他祖父举办丧事的时间以外,还从来没有过呢。所以,跪坐得发麻的两腿已经在诉苦。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肯坐上去。坐垫闲在那里,他还是不坐上去,主人明明说过“请你铺上”,他还是坚持不坐,真是个给人找麻烦的光头家伙!既然这样客气,那么成群结伙的时候、在上课时更客气一些岂不是更好,在公寓里住着的时候更客气一些岂不更好!应该谦逊的时候不谦逊,反而闹得翻天覆地,真是个品质恶劣的光头家伙!
可就在这时,身后的隔扇嗖的推开,雪江姑娘恭恭敬敬地向客人敬茶了。要是平时,这位光头君一定要说“拿savage tea〔15〕来”,以嘲弄主人,但如今同主人对坐就已经很难受了,又遇上这么一个妙龄女郎用她在学校里新学来的小笠原流〔16〕,摆出一种特别的手势将茶杯端给他,使得这位光头老兄更加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雪江姑娘送完了茶,把隔扇又重新关上退回到隔壁以后,便一味嘻嘻地笑个不停。这样看来,同样年龄的青年女人要比这位光头君大方得多,真是了不起啊。尤其这是雪江姑娘刚才还因不痛快而流过一滴红泪之后,她这么嘻嘻一笑就更惹人注目了。
雪江姑娘退出去以后,主客双方都好半天默默无言地忍了老大一会儿,主人大概是想起由自己先开口是做教师的本分,于是问道:
“你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古井。”
“古井?古井什么?说一下你的名字。”
“古井武右卫门。”
“古井武右卫门,唔,果然是个好长的名字啊。这不像是当今常用的名字,是个古时候的名字哩。是四年级学生吧?”
“不是。”
“那么是三年级学生?”
“不是,是二年级的。”
“在甲班吗?”
“是乙班。”
“如果是乙班,那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啦。”主人深有所感地说,其实,这个大头从入学那天起就引起了主人的注意,所以是决不会忘记的。还不止这样,主人甚至还时常在梦中梦见这个大头呢。但是凡事漫不经心的主人却未能将这个大头和这个老式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也未能将他和二年级乙班联系起来。因此,他听到这个在梦中都为之赞叹不已的大头是自己做班主任的那个班里的学生,不由得恍然大悟地想:“原来是这样!”但是,他却推测不出这个有着老式姓名的、而且又是在自己管理下的大脑袋学生,为了何事在这般时候前来。本来主人在校的声望是不怎么好的,所以学校里的学生,无论是过年还是过节,几乎没有人登门过。只有这位古井武右卫门君,他可以算得上是第一位登门造访的稀客了。但由于摸不清他来访的真意,似乎使主人大加为难。他决不会是到自己这样古板的老师家里来闲玩的。同时如果是为劝老师辞职而来,那么他的态度肯定会摆出多多少少昂然的架势。同时也不可能是来商量他个人事情的。主人无论怎样想,还是弄不清他的来意。看看武右卫门的样子,似乎本人也弄不清为什么要来这里。迫不得已主人只好从正面问他:
“你是来闲玩的吗?”
“不是的。”
“那么说是有事啦?”
“嗯,嗯。”
“是关于学校的事吗?”
“是的,我想和您谈谈……”
“唔。是什么事?那你就说吧。”
主人这么一说,武右卫门君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原来这位武右卫门君,作为初中二年级学生,是比较能言善辩的,虽然他的智力并未按照他的大脑袋的比例发展,但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这一点,却是乙班里的佼佼者。就在前些日子,提出请给我们解释哥伦布是什么意思,使主人回答不出的正是这位武右卫门君。就是这位数一数二的老兄,从一来就像个患口吃的深闺小姐,张口结舌,这里边肯定有文章,决不能看成只是出于客气。主人也有点感到奇怪了。于是问道:
“你要说什么,早点说不好吗?”
“我不太说得出口……”
“说不出口?”主人说着,想观察一下武右卫门君的面部表情。对方仍然低垂着头,主人无法判断到底是什么事。主人不得已改换了口气,很稳当地说:“没关系嘛,说什么都没有关系嘛。又没有外人听见,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武右卫门君还在拿不定主意。又说了句:“说了也没有关系吗?”
“不会有关系的吧。”主人主观判断地说。
“那么,我就说啦。”他猛地抬起了他那光头,好像眼睛不敢正视似的看了主人一眼。主人鼓起腮喷了一口香烟,把头稍许扭向了一边。
“是这么回事……这事儿糟透啦。”
“什么事?”
“什么事?这事非常不好收场,所以我才来的。”
“所以嘛,我才问你什么事儿搞糟了呀。”
“我本来并不想搞,可是滨田一味地说借用一下,这才……”
“滨田,就是滨田平助吗?”
“是的。”
“是借给滨田房费了吗?”
“不,我没借给他那个。”
“那么,你借给了什么呢?”
“把我的名字借出去了。”
“滨田借你的名字干什么了呢?”
“送去了一封情书。”
“送去了什么?”
“所以我说不要借用我的名字,由我做送信的。”
“不是一点也没有说清楚吗?到底是谁,干了什么?”
“送去了一封情书。”
“送去了情书,给谁?”
“所以我不好说。”
“那么说,是你给某一个女的送去了情书,对吗?”
“不,不是我。”
“是由滨田送去的吗?”
“也不是滨田。”
“那么是谁送去的?”
“不知道是谁。”
“丝毫也没有说清楚嘛。那么说,是谁也没有送啦?”
“只是署名是我的名字。”
“只说署名是你的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还没有说明白吗?最好再说得有条理些。究竟接受那封情书的是谁?”
“一个叫金田的在对面胡同里住的女人。”
“就是那个叫金田的实业家吗?”
“唔。”
“那么,借用你的名字又是怎么回事?”
“那家的女儿专赶时髦,又高傲自大,所以才给她送情书的。滨田说不署名不好,我说那就写上你的名字吧。滨田说他的名字没意思,古井武右卫门这个名字好,这样终于借用了我的名字。”
“那么,你认识那个姑娘?曾经有过交往吗?”
“哪有过交往呀。连模样我都没有见过。”
“太胡闹啦。向模样儿都没有见过的人写情书!那么,你做出这种事来,到底是怎样想的啊?”
“只是大家都说那家伙太傲慢啦,所以就捉弄了她。”
“这更是胡来嘛。那么说是公然写上了你的名字送去的啦?”
“是的,信的内容是由滨田写的,我答应了借用我的名字,远藤在夜里到她家,把信扔进去的。”
“那么说,是你们三个人合伙干的?”
“嗯。不过事后一想,如果败露了,受到退学处分,那可了不得,我害怕极了,两三天都没有睡好觉,简直头都晕啦。”
“这又是搞了个极大的胡闹嘛。就这样,你真的署上了文明中学二年级学生古井武右卫门了吗?”
“不,并没有写上学校的名字。”
“幸亏没写上学校的名字。要是把学校的名字也写上,那就糟透啦。那可就要关系到文明中学的声誉呀。”
“您说会退学吗?”
“难说呀。”
“老师,我家老爷子是个火爆性子,加上又是个继母,如果受到退学的处分我就糟啦。会真的让我退学吗?”
“所以我说不要随便胡来嘛。”
“我本不想干,也不知怎么就干上啦。能不能不退学呀?”武右卫门终于发出了要哭的声音,不断在恳求。在隔扇那边,从刚才起主人的妻子和雪江姑娘就一直在嘻嘻地笑着。主人则始终重复着他那句“难说啊”的话。真是有意思极了。
我说它有意思,也许有人要问:“什么事使你觉得那么有意思?”提出这样的疑问是很有道理的。不论是人还是动物,都能够了解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只要人能了解自己,那么就可以受到猫儿的尊敬。到了那时,我就会立刻停下笔来,如果再写这类笑话就会感到过意不去了。但是,正像人无法知道自己的鼻子有多么高一样,人对自己到底是何物很难确准,所以才会对一贯看不起的猫儿发出这种质问。人,看来很骄傲自大,其实又非常愚蠢。一方面自吹是万物之灵,到处以此自诩,一方面又连这点子事儿都不能了解。而且还不以为然,几乎使你发笑。人把“万物之灵”这块招牌扛在后背上,叫嚷着:“请告诉我,我的鼻子在哪儿?我的鼻子在哪儿?”既然这样,那么总该辞掉这个万物之灵的尊位了吧?而实际是,对不起,他们就是死了也决不愿放弃。既然人公开地对这个矛盾根本不予理睬,那么就反而变得招人可爱了。可爱倒是可爱,但同时也就必须自甘于蠢物的地位了。
当此之际,我之所以对武右卫门君、主人、主人的妻子以及雪江姑娘感到很有意思,并不只是因为外部事件发生冲突,这种冲突所产生的震波传达到了奇妙的地方。而是因为这种冲突的反响在人们的心中,唤起了各种不同的心态。先说主人吧,他对这一事件的态度是冷漠的。对于武右卫门君的老爷子如何严厉,继母如何对待武右卫门,他都无动于衷,根本打动不了他。武右卫门受到退学处分和自己被免职,这两件事性质是完全不同的。如果学校中近千名的学生都退学了,做老师的也许会因此而打碎饭碗,失掉衣食的来源。但是,武右卫门君个人的命运不管如何改变,和主人的朝夕两餐几乎毫无关系。由于关系一般,同情自然也随之淡薄。为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又皱眉,又擤鼻涕,大加叹息,这决不是自然的倾向。人不是那样富于同情和善于体贴的动物。但是作为生在世上的一种赋税,有时为了交往而不得不流流泪,做一些同情的表示,仅此而已。而且这种表情也只是一种所谓糊弄人的表演,老实讲,这也是个非常使人劳累的艺术。这种善于糊弄人的人,被称为艺术良心特别强烈的人,很受社会的重视。因此再也没有比受人重视的人更靠不住的了。只要你实地观察一下,就立刻可以了解到这个事实。在这点上,我家主人是属于笨拙一类的人物。由于他笨拙,所以不被人重视,由于不被重视,所以他可以将内心的冷漠毫不隐瞒地发表出来。这从他对武右卫门君不断重复的“难说啊”这句话里不难看出。各位千万不要以主人的冷漠为理由来讨厌像主人这样的善人。冷漠是人的本性,不愿意故意隐藏这种本性的人,是真正的诚实汉。如果诸位在这种情况下希望人能超出冷漠,那才不能不说是把人估计得过高了呢。连诚实都已绝迹的当前社会,提出更高的希望,那只有从马琴〔17〕的小说中跑出志乃、小文吾这样的人物来,让《八犬传》中的侠客们整个搬到前邻后舍来才有可能。否则的话,那只能是不现实的要求。关于主人就讲这么多,下边再讲讲在起居间里那两个女性吧。这两个人已从主人的那种冷漠态度向前跨了一大步,进入滑稽的世界,她们一味地感到可笑。这两位妇女,将武右卫门君大伤脑筋的情书事件,当做佛陀降下福音一般,是个难得的消息。而且还毫无理由地一味感到高兴。如果勉强去解剖她们的心理,那就是对武右卫门君陷入困境而感到得意。诸位,你们可以去问问那些妇女们:“当别人陷入困境时,你们会因为感到有趣而发笑吗?”她们将会把提问的人说成是糊涂虫,即使不说成是糊涂虫吧,也会说提出这样的问题是故意侮辱淑女们的品性。认为侮辱了她们这也许是事实,不过,看到别人陷入困境而发笑,这也是事实。既然是这样,这不就等于说:“现在我自己要做出侮蔑自己品性的事给你们瞧了,但是,就是不准你们说三道四。”她们的行为和这种说法又有什么两样呢?这和下边的主张也是一样的:我做小偷,不过不准你们说我不道德。如果你们说我不道德,那就是向我脸上抹泥,就是侮辱我。女人总是很机灵的。她们的想法也是合乎条理的:既然生而为人,遭受践踏、殴打,而没有人理睬你时,就必须有个满不在乎的心理准备。不但如此,还必须具备这样一种想法:即使被别人吐了一身唾沫,被别人泼了一身臭屎,被人大声嘲笑一番也得甘心承受才行。假如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没有这种想法,那就不可能和那些被称为机灵的女子交往。武右卫门这位老兄,虽然由于做了一点过分的事,搞出了很大问题,因而惶恐万分,但他也许觉得在背后笑话他惶恐的表现是不礼貌的,这是由于他还年轻幼稚的缘故,对方会说他一遇别人不礼貌就生气,说明他气量狭小,如果不愿意别人这样说,那就最好老实一些。最后,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武右卫门君的心理活动。这位老兄是处于担心的绝顶。他的那个巨大头脑,正像拿破仑的巨大头脑中被功名心充塞得满满的一样,他的头脑出于担心而几乎要炸裂。他的蒜头鼻子之所以不时扑哧扑哧地掀动着,就是担心的情绪传给了颜面神经,像反射作用一样,它在进行无意识的活动。他就像咽下一个大铅丸,在腹中滞积着一个无可奈何的大硬块,最近两三天,一直不知怎样处理才好。他由于苦闷之极,又没有人替他想出好办法,于是想到假如到班主任老师那里去,也许会得到帮助。这样,他来到自己平素讨厌的老师家里,低头进行恳求。他将他平时在学校里捉弄班主任、唆使其他同学给主人出难题之类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他似乎相信,不管怎样捉弄过主人,怎样给主人出过难题,既然主人的名义是班主任,肯定会替他想办法。真是够单纯的啦。班主任并不是主人主动愿意去当的职务,而是根据校长的命令,不得已承担的。可以说是类似于迷亭的伯父的大礼帽那样的东西,只是名称好听罢了。当然只是个名称,是不管用的。如果名称在关键时刻能管用,那么雪江姑娘相亲时只靠她的名字,亲事早就成功啦。武右卫门君不但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而且还主张别人都得给他帮忙。他是从假定出发把人估计过高。他大概决没有想到会受别人嘲笑的吧。武右卫门这次来到班主任家,肯定会发现一个关于人的真理。他由于懂得这个真理,将来会成为真正的人。他会对别人的担心抱以冷漠,别人陷入困境时,他也将会大笑狂笑。这样一来,天下到处是武右卫门君这样的人,到处是金田君以及金田的尊夫人一类的人了。为了武右卫门君,我真希望他一刻也别犹豫,赶快自觉,做一个这样的真正的人啊。否则的话,即使如何担心,如何后悔,改恶从善之心如何迫切,也决不能取得金田君那样的成功的。不,甚至社会在不远的将来会把他放逐到人类居住地以外的地方去呢,哪里还顾得上文明中学的退学问题。
我正在这样思考着,觉得这真有意思。就在这时,房门口的格子门被推开了,门后露出半边脸来。
“老师。”有人叫道。
主人正在对武右卫门重复他的“难说呀”这句话呢,突然房门方向有人叫了一声“老师”,他便向那方向看了看是谁,从内室门斜露出来的半边脸,正是寒月君本人。主人只说了句:“喂,进来吧。”仍然坐着不动。
“有客吗?”寒月仍然伸进半边脸问道。
“没关系,快来吧。”主人答道。
“我来是为了请先生去散步的呢。”寒月君说。
“去哪儿?又是赤坂?我可不去那边啦。上一次让你领着一个劲地走,两条腿都走直啦。”主人说。
“今天没问题,好久没有出去,还是走一走吧。”寒月君说。
“到底去哪儿?喂,那样吧,你还是上来说。”主人说。
“我想到上野去听听老虎的吼声。”寒月仍然露着半边脸说。
“那有什么意思?喂,你还是上来一次。”主人一再请他上来。
寒月君可能认为这样是不会商量出结果来的,于是他脱掉鞋磨磨蹭蹭地上来了。他穿着经常穿的那条灰色的裤子,臀部打着补丁。据本人辩解,这不是由于时间穿得太久,也不是因为臀部的重量磨破的,是因为最近他开始练骑自行车,局部过分摩擦的缘故。他进屋后,做梦也不会想到坐在屋中央的小青年,就是给被人看成是他的未婚妻的那位女士送去情书的对敌,他轻轻招呼了一声“嚄”,便在靠近廊子的地方坐了下来。
主人说:“听老虎吼,那有什么意思呀。”
“您说得对,现在这个时间可不行。现在就出去,先在各处散散步,到了夜里十一点钟前后,才去上野。”寒月说。
“嘿?”主人不太理解寒月的这个提议。
“那时,公园里的古树就会变得阴森可怖,是吧?”寒月说。
“可能是吧,是会比白天凄凉一些的。”主人说。
“这样,我们就专拣树木茂密的、人迹少的地方去溜达,于是不知不觉就不再感到是住在红尘万丈的都市里,就会变成一种仿佛钻进了深山之中的感觉啦。”寒月说。
“变成了那种感觉又怎么样?”主人说。
“在这种感觉当中,暂时伫立一小会儿,动物园里的老虎就会突然发出吼声。”寒月说。
“老虎能那样随你的心愿吼叫吗?”主人问。
“保准能叫。那种吼叫声,连白天在大学的理学院中都能听到,更何况深夜阒然,四顾无人,鬼气相逼,魑魅刺鼻之际,那就更……”寒月说。
“你说的那个魑魅刺鼻是什么意思?”主人说。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在恐惧的时候。”寒月说。
“是这样吗?我好像还没有听人说过。接着讲下去!”主人说。
“于是老虎就会以震落上野老杉的气势大吼起来。多么凄厉壮绝呀。”寒月说。
“那倒是凄壮的哩。”主人说。
“怎么样,去冒一次险吧。我想这一定很愉快。我觉得老虎的吼叫如果不是在夜里听到,那么就很难说是听过老虎叫的。”寒月说。
“这很难说。”主人正像对待武右卫门君的哀恳十分冷淡一样,对待寒月君的冒险也同样冷淡。
在这个当儿一直在羡慕地听着寒月君讲老虎的武右卫门君,似乎在听到主人的“这很难说”,又想到了自己的事儿,于是又问主人道:“老师,我担心得不得了,您看我该怎么办呀?”寒月君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看着这个大脑袋。我由于有种想法,暂时离开这里,转身来到了起居间。
在起居间里,主人的妻子一边忍不住地笑着,一边正往京都产的廉价瓷茶杯里酌了一满碗的粗茶,放在铝制的茶托上。
“雪江姑娘,劳你驾,把这茶替我送去。”
“我?不去!”雪江姑娘说。
“为什么?”主人的妻子似乎有些吃惊地说,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停了下来。
“不为什么。”雪江姑娘很快就装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目光牢牢地落在身旁的《读卖新闻》上。主人的妻子再一次和她商量:
“哟,你这不是奇怪吗?是拿给寒月先生的呀,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我就是不愿意送去啊。”说着,她的眼睛还是不离开《读卖新闻》。在这种时候,其实她是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不过,假如你真的戳穿说,其实她是一个字也没有读,恐怕她又会哭起来的。
“这有什么害臊的?”这回,主人的妻子笑着特地将茶杯放在《读卖新闻》上。雪江姑娘说了声:“哎哟,您真坏!”便想将报纸从茶杯下抽出去,就在一抽的当儿,报纸和茶托挂连上了,番茶从报纸上流向了铺席的接缝里。主人的妻子说:“你看!你看!”“哎哟,可不得了啦!”雪江姑娘说着就忙向厨房跑去,大概是去取抹布吧。我看了这一幕喜剧,真是开心哩。
寒月对隔壁发生的事一点也不知道,在客厅里还在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先生,您重糊了障子,是谁糊的?”
“女人们糊的,糊得蛮好吧?”主人回答。
“嗯,手很巧啊。是常来这里的那位年轻小姐糊的吧?”
“唔,她也帮忙了呗。她还自吹自擂地说,能把障子糊成这样,该有出嫁的资格了。”
“嘿!说得不错。”说着,寒月君目不转睛地瞧起障子来。
“这地方倒平整,不过右边的纸余敷出来了,出现了皱纹。”寒月说。
“那个地方是刚糊好的,自然那是经验不足的时候糊上去的嘛。”主人说。
“嚄,是有点手艺不到家。那个表面是‘超越曲线’毕竟不是普通‘函数’所能表现出来的。”寒月不愧是个物理学家,说的都是一些专门术语。
主人敷衍地回答说:“可不是嘛。”
武右卫门君想,看这种情况,即使再恳求下去也是无济于事,便突然将他那伟大的脑壳深深地磕到铺席上去,深深地行了一礼,在无言中暗表诀别之意。主人说了声:“要回去了?”武右卫门君悄然拖着他那萨摩木屐,走出门去了。真可怜见的!就这样不管他,说不定他会留下一首“岩头吟”,跳进华严瀑布自杀去哩。追起根源来,这完全是由于金田小姐的时髦和高傲所引起的事件。假如武右卫门君一旦死了,最好化为怨鬼去向金田小姐索命。像那样的女人在世界上消失一两个,男子也决不会讨不着老婆的。寒月君可以再寻一个像样的小姐嘛。
“先生,那是您学校里的学生?”寒月问道。
“唔。”
“好大的脑壳呀。功课好吗?”寒月接着问道。
“脑壳大学问却不怎么样呢。常常提一些怪问题。前些日子还问过我Columbus怎样译呢,弄得我好狼狈。”
“的确是脑壳太大啦,所以才会提这种无聊的问题吧。先生您是怎样译的?”寒月说。
“什么?哪里,我应付着给他译了一下。”主人含糊其辞。
“您还是译了,那太了不起啦。”寒月说。
“小孩子们嘛,不管什么,你都得给他们译出来,否则就不信任你啦。”主人说。
“先生也成了个很像样的政治家啦。不过,从刚才的情况看,他好像蔫得很哩,看不出给您出难题的啊。”寒月说。
“今天他是受不了啦。真是个蠢货!”
“出了什么事儿吗?看上去似乎非常可怜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寒月问道。
“简直不值得一提,蠢得很!他给金田的女儿写了一封情书。”
“啊?就这个大脑壳?最近的这些小青年们真不得了,真让人吃惊。”寒月说。
“你可能也为此感到不放心吧。”
“哪里的话,我一点也不感到什么不放心,反而觉得有趣。不管有多少雪片似的情书寄给她,对我都无所谓。”
“你既然这样放心,那就没什么事儿啦。”
“当然毫无关系。我从来就不在乎。不过,那个大脑壳居然能写情书,真让人不敢想象。”
“他干的这事儿嘛,是为了开玩笑。他说那个姑娘太时髦了,又自大,所以要捉弄她一下。三个人合伙就……”
“是三个人合伙给金田家的小姐送了一封情书的吗?更是奇谈啰。这不和一份西餐由三个人吃一样的吗?”
“不过,他们是有分工的。由一个人执笔写信,一个人送去,另一个人署名。刚才来的,就是署名的家伙哪。最浑的就是他了,而且据他说,他连金田家女儿的模样都没有见过哩。真不知他怎么会搞出这种荒唐的事儿来。”
“这可是近来发生的了不起的事儿,简直是一大杰作啊。那样个大脑壳,居然向女人写什么信,真够意思!”
“只要不出现大的误会,就……”
“出现了误会也没关系,对方是金田嘛。”
“不过,这可是你说不定就要娶的人呀。”
“正因为说不定娶不娶,所以没有关系,金田的女儿那种人,没有关系。”
“你固然是没关系啦,不过……”
“哪里,就是娶金田的女儿也没关系,保证不要紧。”
“若是那样还好,刚才来的这个学生,事后突然受良心的责备,越想越害怕,所以才低声下气地到我这儿商量来了。”
“嘿,怪不得那样垂头丧气的,看来是个担不了事儿的孩子呢。先生您说了什么,怎么样把他打发走的啊?”
“他本人问我会不会受退学处分,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呗。”
“为什么要让他退学呢?”
“他干了那种不道德的坏事嘛。”
“您说什么呀,这算不得不道德呀。这有什么关系,金田家的小姐反倒会认为是很光彩呢,肯定会大加宣扬的。”
“何至于如此!”
“总之,这人太可怜啦,即使是他做了这种事不太好,但让他那样着急,简直是在把一个人活活弄死呀。这个人虽然脑壳过大,不过长相还不那么难看,他那鼻子扇忽扇忽的,怪可爱的哩。”
“你也尽说些和迷亭一样不着边际的话。”
“不,这就是时代思潮嘛。先生您过于古板啦,什么事都看得很严重。”
“不过,这不是干蠢事吗?向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送情书去乱开玩笑,简直缺乏常识。”
“乱开玩笑,一般都是缺乏常识的嘛。您替他想想办法吧,这是积阴德的事儿啊。看那样子,很可能去跳华严瀑布呢。”
“会这样啊?”
“您帮他一把吧。那些年龄大得多的,更应该明白事理的大家伙,哪里只是淘淘气而已。他们胡乱来,却又装得没有那回事儿。要是让这种孩子退学的话,那么就该把那些家伙逐个从社会上放逐出去才行,否则就是不公平呀。”
“你说得倒也是呢。”
“那么,您去不去?到上野去听老虎吼叫。”
“老虎?”
“嗯,走吧,去听听。我还没向您说呢,我在两三天内,有事必须回老家去一趟,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我不能陪您去散步啦,我想今天一定得陪您出去走走,所以我才来的。”
“是吗?要回老家去?有什么事要回去办吗?”
“唔唔,是有点事儿。这且不管它,咱们还是走吧。”
“好,那么走吧。”
“咱们走吧,今天我请您吃晚饭。现在溜达到上野,正是时候。”
寒月君不断催促主人,主人也终于露出去的意思,两个人便一块出门而去。留在家中的主人的妻子和雪江姑娘,这回不需要任何顾虑了,于是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
注释
〔1〕 根据年龄来推断吉年或凶年,一般认为男四十二岁、女三十三岁为最凶流年。
〔2〕 见《论语》,意谓虚应故事。
〔3〕 这里指元禄时代流行的衣服。元禄时代在日本历史上指1688—1704年元禄年间经济繁荣、文化发达的时代。
〔4〕 一种通过掷色子赌输赢的游戏。
〔5〕 藁店,稻草店之意;里店,胡同里的住房。日语两者读音类似。
〔6〕 这里可能是“元禄湿”的意思。
〔7〕 今户烧是东京市内今户街上烧制泥人的作坊,以朴素闻名,用以形容丑陋女子。
〔8〕 伊藤博文(1841—1909),日本政治家。
〔9〕 即当时的财政部长。
〔10〕 日本古典名著《源氏物语》的女作者名叫紫式部,这里的褐式部、灰式部是含有开玩笑的意思。
〔11〕 同上。
〔12〕 这是室町末期流传的故事,大意讲婆婆被狐狸杀害,兔子为爷爷报仇。
〔13〕 即岩崎弥太郎(1835—1885),日本实业家,三菱财团的创始人。
〔14〕 为祭祀明治维新前后为国而殉难的人而修筑的神社。
〔15〕 蛮子茶,对茶的蔑称。
〔16〕 由日本封建时代武家礼式演变而来的一种在饮食、服饰、礼仪等方面的流派。
〔17〕 曲亭马琴(1767—1848),江户后期通俗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