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是猫》除了构思新奇外,艺术形式和语言风格也有其独到之处。
1.尽力调动大量夸张的表现和新奇的比喻。
这样的例子随处可见。那些气味相投的知识分子在苦沙弥的客厅里互相善意地嘲谑时,争奇斗胜地讲故事、编笑话时,写信、朗读诗句时,都离不开有意的夸张。在描写铃木与猫暗斗的场面时,使用了“破坏铃木君心理平衡的第一个条件、第二个条件”这类夸大其词的心理推测,从而产生了亦庄亦谐的滑稽感。而在描写猫儿偷吃年糕粘住了嘴巴的场面时,漱石一方面夸张地刻画了猫儿拼死挣扎的种种滑稽动作,一方面又写在过程中猫儿三次发现“真理”,并且说出“真理嘛,倒是发现了两个之多,可年糕依然粘在嘴巴上”。类似的妙语是本书反复使用的手法之一。
2.巧妙地运用了对话术。
话者讲得活灵活现,故意甩出许多悬念以增加活泼的气氛;听者善于配合,插科打诨以为笑乐。这种对话术技巧的巧妙运用也是该作品引人入胜的原因之一。这种场面大多出现在苦沙弥和朋友之间的清谈当中。这类谈话有的只是为了诙谐,为人物的性格着色敷彩;有的略带嘲弄的含义;有的则大讲荒诞不经的故事,使之带上强烈的讽刺含义。如迷亭讲述维新前卖菜人将女婴放在筐里沿街叫卖的故事,卖女婴人与买女婴人的问答是既荒诞又夸张的,由此引出苦沙弥等知识分子的议论,表现了漱石的一贯立场:既否定封建的、落后的旧事物,又对于进入二十世纪初日本近代化所带来的种种弊端,如拜金主义、强烈的个人主义等极端不满。
3.文风飘逸轻快。
《我是猫》的文体早已为识者一致赞许,鲁迅就曾评价这部作品“轻快洒脱,富于机智”。所谓“轻快洒脱”,在于作品自由自在地运用了漱石丰富的想象力,不为西方小说的模式所拘,设想出读者意想不到的新奇、警辟、幽默、滑稽的场面,激发读者在狂笑中咀嚼余味;而“富于机智”是说在谐谑中出现如珠妙语,洞见社会机微,在滑稽诙谐中一语中的,剥下邪恶、虚伪、愚昧的外皮,闪烁出漱石理性的光芒。
漱石之所以能够取得这部作品独特的艺术成就,原因是多方面的。漱石深厚的文化教养和对文学传统成功的吸收与创新起着非常大的作用。日本早期反映庶民阶层生活的文学都是在滑稽中寓有讽刺精神,漱石在此基础上又从西方文化中吸取了理性的思维方法和丰富的学识教养,另外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从中国文化中吸取了狷介自守、愤世嫉俗的文人气质。所有这些文化财富经过漱石的摄取与消化,糅合在一起,结晶在他的创作上。《我是猫》用漫画式的夸张手法,以敏锐的观察力,是一部极具批判现实主义精神的优秀的文学作品,给后世以深刻的启示。时至今日读来,仍然让人感觉调侃玩笑中蕴含真意,发人深省。
刘振瀛
注释
〔1〕 本序根据作者2003年9月第1版序言,经技术处理而成。
一
我是只猫儿。要说名字嘛,至今还没有。
我出生在哪里,自己一直搞不清楚。只记得好像在一个昏黑、潮湿的地方,我曾经“喵喵”的哭叫来着,在那儿第一次看见了人这种怪物。而且后来听说,我第一次看见的那个人是个“书生”〔1〕,是人类当中最凶恶粗暴的一种人。据说就是这类书生时常把我们抓来煮着吃。不过,当时我还不懂事,所以并不懂得什么是可怕,只是当他把我放在掌心上,嗖的一下举起来的时候,我有点悠悠忽忽的感觉罢了。我在书生的掌心上,稍稍镇静之后,便看见了他的面孔。这恐怕就是我有生以来第一遭见到的所谓人类。当时我想:“人真是个奇妙之物!”直到今天这种感觉仍然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甭说别的,就说那张应当长着茸毛的脸上,竟然光溜溜的,简直像个烧水的圆铜壶。我在后来也遇到过不少的猫,可是不曾见过有哪一只残废到如此的程度。不仅如此,面部中央高高突起的黑洞洞里还不时地喷出烟雾来,呛得我实在受不了。最近我才知道那玩意儿就是人类抽的烟。
我在书生的掌心里舒舒服服地坐了一会儿,可是没过多久,我便觉得头晕眼花,胸口难受。我不知道这是书生在转动呢,还是我自己在转动,心想这下子准没命啦。最后只听见“咚”的一声响,我两眼立刻冒出了金星。我的记忆就到此为止,再往后究竟出了什么事,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了。
随后,我突然清醒过来,那个书生已经不见了,原先那么多兄弟姐妹也一个看不见了,就连我那最最亲爱的妈妈也去向不明。而且,这里和我早先呆的地方不同,亮得出奇,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睛。我想:“真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呢?”于是我试着慢慢爬了几步,只感到浑身疼得要命。原来我是从稻草窝里一下子被丢进了矮竹丛里。
我费了好大力气从矮竹丛里爬了出来,抬头一看,对面是个很大的池塘。我坐在池塘前寻思起来:“我该怎么办呢?”我一时想不出好主意来。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想到如果我哭上一会儿,也许那个书生会来接我的。“喵喵,”我试着叫了几声,却不见人影。不久,池塘上刮过来一阵阵凉风。天色渐渐暗了,我的肚子饿得厉害,想哭也哭不出声来。我不得已决心去找一个有点吃食的地方。于是我慢腾腾地沿着池塘向左绕过去。我强忍着浑身酸痛。拼命地往前爬,总算爬到了一个似乎有人家的地方。我想只要进入里边,就会有办法的。于是我通过竹篱笆的破洞钻进了一个宅院。缘分这东西真不可思议,假如篱笆上没有破洞,我也许就会饿死在路旁。俗语说:“一树之荫,前世之缘。”说得一点不错。时至今日,篱笆上的那个破洞,仍是我走访邻居三毛姑娘〔2〕的通路。且说那个宅院,我钻进去后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这时,天色已黑,我饥肠辘辘,加上寒气逼人,老天爷又偏偏下起雨来,我是一会儿工夫也忍不下去了。出于无奈,我只好朝着那明亮似乎又挺暖和的地方爬去。现在想起来,当时我已经进入了这户人家的屋子里面。在这里,我有机会再次看到了书生以外的人。我首先遇到的是女仆阿三。阿三比那个书生还要凶得多。她一看见我,就不容分说一把抓起我的颈项,向屋外扔去。我以为这下完了,只好紧闭双目,听天由命。然而,我实在无法忍受饥寒交迫的味道,于是再一次趁阿三不注意的当儿,偷偷爬进了厨房。可是不一会儿,又被扔了出来。我记得就这样被扔出来爬进去,反复了四五次。当时,我真对阿三讨厌透了。直到最近我偷吃了她的秋刀鱼〔3〕,才算报了这个仇,消除了心里的积愤。阿三最后一次拎起我准备往外扔的时候,这家的主人走了出来,嘴里说着:“真吵得慌!怎么回事?”阿三拎起我,对主人说:“这只小野猫,我几次把它扔出去,它总是钻进厨房来,讨厌死了!”主人一边拈着他鼻子下边的黑毛,一边把我打量了一番,然后说声:“那就让它呆在家里吧。”就回到内室去了。显然,主人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阿三满心不痛快地把我扔到厨房里。就这样,我终于把这户人家当做了自己的家。
主人难得和我见上一面。听说他的职业是教师,每天从学校回来就一头钻进书斋,几乎再不出来。家里的人认为他是个勤奋好学的人。他本人也摆出一副做学问的架势。其实,他并非像家里人所说的那样好学上进。我时常蹑着脚儿偷偷窥探他的书斋,见他经常大睡午觉,有时把口水流到摊开的书本上。他消化不良,所以皮肤淡黄,缺乏弹性,没有生气。可是他食量很大,每次填饱肚皮之后,就吃胃散〔4〕,然后摊开书本,读上两三页就发困,往书本上流口水,这是他每天晚上重复的“功课”。我虽然是一只猫儿,却时常想:“干教师这一行实在是惬意。如果我生来是人,我就只做教师!因为像这样睡着觉也能干好的差事,对于我们猫儿来说也是能胜任的。”可是,据我家主人说,再也没有比做教师更辛苦的了。每当朋友来访时,他总要发一阵牢骚。
我在这个家里住下来的当初,除了主人外,我不受任何人的欢迎。不管走到哪里,他们都对我推推搡搡,没有一个人搭理我。我如此不受重视,只要从直到今天还不给我起名字一事,就不难看出吧。我万般无奈,只好尽量呆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每天清晨,主人读报的时候,我总是坐在他的膝头上。他睡午觉时,我就趴在他的脊背上。这倒不是说我喜欢主人,而是因为没有人搭理我而不得已如此罢了。后来我的经验丰富了,每天清晨就趴在盛热饭的小木桶上,晚上睡在“被炉〔5〕”上,天气晴朗的晌午,就躺在走廊里。我感到最舒服的还是夜里钻进孩子们的被窝,同他们一起睡觉。这家的两个小女孩,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每天夜里两个孩子单独睡在一间屋,并且同睡一个被窝。我总是在她们中间找出个容身之地,想方设法挤进去。可是,有时运气不佳,一旦有个孩子醒来,我就大祸临头了。两个孩子——尤其那个岁数小的脾气最坏——会不顾深更半夜大声哭喊:“猫来了!猫来了!”于是,那个有神经性胃痛的主人必定醒来,从邻室跑过来。就拿前几天来说吧,他用尺子在我的屁股上狠打了一通。
我和人同居,经过仔细观察,我断言他们都是极其任性的。尤其是两个经常和我同衾的小女孩,更是无法无天。她们一时高兴,便任意胡来,把我倒拎着,或者往我头上套纸袋,要不就把我扔出去,或者塞进炉灶里面。可是,我只要稍一还手,他们就会全家总动员,四处追我,对我加以迫害。前几天,我在席子上稍微磨了一下爪子,女主人立刻大发雷霆。从那以后,轻易不允许我进入客厅。我即使在厨房的地板上冻得浑身打战,他们也无动于衷。令我敬佩的、住在对街的白娘子〔6〕,每次和我见面,总是告诉我:“再也没有比人类更冷酷无情的啦。”前些天,白娘子生下四只俊俏可爱的小猫,可是谁知她家的书生第三天就把他们弄到后院,一只不剩地扔进了水池子里。白娘子流着热泪原原本本向我诉说了这件事儿,然后说:“为了实现我们猫族的母子之爱,为了我们能过上美满的家庭生活,我们必须向人类开战,非将他们除尽杀绝不可!”我觉得她的见解入情入理。还有隔壁的三毛君,也非常愤慨地对我说:“人类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所有权。”按我们猫族的常规来说,不管是沙丁鱼串的鱼头,还是鲻鱼的肠子,谁先找到,谁就有吃的权利。如果对方不遵守这个规矩,便可以诉诸武力。但是人类显然丝毫没有这种观念,我们找到了美味佳肴,他们必然会夺去。他们总是依仗自己力气大,若无其事地抢走理应归我们吃的东西。白娘子住在军人家里;三毛君的主人是个律师。我因为住在教师家里,对待这类事儿比起他们两位来要乐观得多。我只要能够一天一天地对付下去就心满意足了。别看他们是人类,也未必永远繁荣昌盛吧。让我们耐心等待“猫儿走运的时代”到来吧!
提到任性,倒使我想起我家主人由于这种任性吃了苦头的故事。本来,我那主人的本领就比不过人家,可是他偏偏对什么都喜欢弄一手。他时而写俳句〔7〕往《杜鹃》杂志上投稿,时而给《明星》杂志写“新体诗”,时而写错误百出的英文,还学过“谣曲”〔8〕,而且有一阵子,吱吱嘎嘎地拉过提琴。遗憾的是,没有一样搞出点名堂来。不过,别看他是个老胃病,一旦搞起这些名堂来,却认真极了。他在茅房里唱“谣曲”,结果前邻后舍给他起了个诨名叫“茅厕先生”,他却满不在乎,还是大唱其“吾乃平忠盛〔9〕是也”。惹得人们一听到他唱就发笑说:“快听,又是平忠盛!”也不知这位主人是怎样想的,在我住进他家大约一个月之后,他领取月薪的那天,拎着一个大包,急匆匆地回到家来。我在想他买回什么来了?原来是水彩颜料和画笔,还有华特曼纸〔10〕,看来他决心从今天起放弃“谣曲”和“俳句”专搞绘画了。果然,从第二天起,有一段时间里他每天连午觉也不睡,在书斋里专心致志地画画。但是,看他画出来的东西,谁也无法断定究竟是什么。大概他本人也觉得画得不太高明。有一天,一个像是研究美学的朋友来他家,我听见他们进行了如下的一段对话:
“实在是很难画好啊。看别人画觉得很容易,可自己一拿起笔来,才真正感到作画之难。”这是主人发出的感慨。不错,这倒是他为人诚实的地方。他的朋友透过金丝边眼镜,瞅着他的面孔说:“不可能一开头就画得很好的。且不说别的吧,像你这样闷在屋子里,单凭想象作画,肯定是画不好的。意大利大画家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说过这样的话:‘夫欲从事绘画,则须摹写自然本身。天有星辰,地有露华,上有飞禽,下有走兽,池中有金鱼,枯木立寒鸦,所有的自然,无不为一幅绝妙之图画也。’你想要画出像样的画来,不妨也试试写生如何?”
“嘿!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说过这样的话吗?我一点也不知道。言之有理,的确如此。”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那人的金丝边眼镜后边,分明露出一丝嘲弄般的笑意。
就在第二天,当我照例来到廊子舒舒服服睡午觉的时候,主人破例走出书斋,在我背后不停地折腾着。我突然醒来,把眼睛睁开一道细缝看看,他在干什么?原来他正在聚精会神地效法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呢!看到这种情景,我忍俊不禁,他受了朋友的揶揄后,首先拿我作模特儿,写起生来了。我已经睡足,非常想打个呵欠。但是想到主人难得这样认真地挥动画笔,如果我挪动身体,岂不对不起他?于是我尽量忍耐着,一动不动。他已经画好了轮廓,正在为我的面部着色。我不得不承认,作为一只猫儿,我的确算不上俊俏。无论身材、毛色,或者脸上的眉眼儿,我决不认为自己胜过其他的猫儿。但是我生得再怎么丑陋,总不至于像主人现在画出来的那副怪模怪样呀。先说毛色就不像,我的毛色很像波斯猫,淡灰中含有微黄,而且带有像黑漆一般的花纹。这是谁都不会怀疑的事实。可主人现在涂的色彩,非黄,非黑,非灰,也非褐色。那是一些颜色的混合色,无法说出是什么颜色。尤其妙的是,画中的猫竟然没有眼睛。当然,他画的是我大睡方酣时的姿态,情有可原,但是连个像眼睛的地方都看不出,根本无法判断这是瞎猫还是睡猫了。我心中暗想:不管你怎样效法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这种画法肯定是画不出名堂的。但是,他那种认真的精神,不能不令我钦佩。我本想如果可能,尽量呆着不动,但是我老早就憋着一泡尿。全身筋肉紧张得难熬,已经到了一分钟也忍不了的地步。不得已,我只好对不起了,便把两腿使劲向前一伸,把头用力向下一低,打了一个大呵欠。唉!事情既然如此,再老实呆下去也毫无意义。反正主人的计划已经让我打破了,不如趁机到房后去解决我的小急吧。我慢腾腾地走开去。于是,主人发出了失望而又愤怒的声音,在客厅里大喝一声:“你这个混蛋!”我家主人有个毛病,骂人的时候总是使用“混蛋”这个字眼。除此外,他不懂得其他的骂法,所以只好随他去骂吧。主人一点不理解我为他憋了这么久的心情,一味地骂我“混蛋”,真是太不近人情啦。而且,如果平时我趴在他脊背上的时候,他能多少给我一点好颜色看,我还可以忍受这种辱骂,可是他从未做过半点对我有好处的事儿,我解小便就被骂作“混蛋”,未免太过分啦。说起来,人类总以为自己的力量了不起,所以狂妄自大得很。如果不出现个比人更强大的东西来惩治他们,那么他们会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那就很难逆料啦。
人的任性,如果只到此为止,那还可以容忍。但我听说人干下的许多缺德事儿,远要比这个可悲得多呢。
我家房后有个十坪〔11〕左右的茶园。地方不算大,却是个清爽舒适、阳光宜人的好地方。每当家里的孩子们吵吵嚷嚷、闹得我不能舒舒服服睡午觉的时候,或者当我闲极无聊、消化不良的时候,我总是到这里来养一养我的浩然之气。十月的一天,小阳春天气,日暖风轻,午后两点左右,我吃罢午饭并痛痛快快睡了个午觉之后,为活动活动身体,便漫步来到茶园。我嗅着每一株茶树的树根,来到了西侧杉树篱笆墙下。我看见有一只大黑猫把身子压在枯菊丛上埋头大睡。我走近它,它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也许注意到了,却毫不在意,舒舒坦坦地躺在那里,仍然鼾声大作。跑进别人家里居然这样无所谓地大睡特睡,这使我不能不为它的胆量感到吃惊。它是只无杂色的黑猫。刚刚过中午的太阳,把透明耀眼的光线投射在它的皮肤上,使它那柔软的皮毛好像闪烁着一种肉眼看不见的火焰。它具有堪称猫族大王一般的魁伟体格,足足要比我的身体大一倍。我出于赞叹和好奇,忘记一切,伫立在它面前,专心一意地瞧着它。就在这时,小阳春时节微微吹拂的和风,轻轻抚弄着伸展到杉树篱笆上的梧桐细枝,稀稀落落地飘下两三片梧桐叶,落在枯萎的残菊丛中。这位大王突然睁开它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比人类所珍重的琥珀还要美得多。它一动不动,并且把双眸深处射出的锐利目光一下子集中到我那窄小的额头上。它质问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作为大王来说,这样用词不太文雅,可是在那声音深处,使人感到有一种足以力挫猛犬的力量,使我颇为惶恐。我想如果不和它寒暄几句,将是很危险的。于是我竭力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冷冷地回答道:“在下是只猫儿,还没有名字。”但是此时此刻,我的心脏的确比平时跳动得厉害。他以极为轻蔑的语气说:“啥?你也是猫?真叫俺恶心!那么,你住在哪儿?”那口吻简直是目中无人。“我就住在这个教师的家里。”我答道。它接口说:“俺就料到是这么回事。看你瘦得皮包骨的样子!”真不愧是个猫大王,态度趾高气扬,语气咄咄逼人。从它的谈吐来看,总觉得不像是良家豢养的猫儿。不过,看它那油光滑亮、肥肥胖胖的体格,似乎吃的是珍馐美味,日子过得相当红火。我不由得问道:“那么你是什么人呢?”“俺是人力车夫家的老黑!”他昂然自豪地回答。提到车夫家的老黑,这一带无人不知,那是一只野性十足的猫。但是正因为它是车夫家的,便处处逞强好胜,毫无教养,所以谁都不大和它来往。它是个谁都敬而远之的家伙。我一听到它的名字,便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同时又对他有点轻蔑之意。我首先想到要试试它不学无术到何等程度。于是,我和它进行了如下的对话:
我问道:“你说说,车夫和教师到底谁了不起啊?”
老黑答道:“当然是车夫强大喽。瞧你家主人,瘦得皮包骨啦。”
我说:“你真不愧是车夫家里的猫儿,看上去相当壮实有力哪。看来你生活在车夫家里,一定是吃好饭好菜喽。”
老黑说:“你瞎说什么!俺不管走到哪里,决不会在吃的上面犯愁。你这家伙也别光在茶园里转来转去,不信跟在俺后边试试,保你不出一个月,就会胖得认不出来了。”
我说:“这事以后再拜托吧!不过,我总觉得在住宅方面,教师家总比车夫家宽敞呀。”
老黑说:“傻瓜!房子再大,能填饱肚皮吗?”
看来,我的话好像惹得它很不高兴。它频频抖动着那尖削的耳朵,粗鲁地走开了。我和老黑以后成为知己,就是从这一次相识开始的。
这以后,我和老黑多次相遇,每次它都大吹大擂,不愧是车夫家的猫。我先前听到的关于人类悖德的事件,实际也是出自老黑之口。
一天,我照例和老黑在暖和的茶园里躺着闲聊,它又把那经常自吹自擂的事情当作新鲜事儿重复了一遍,然后质问我道:“你这家伙,过去捉了多少只老鼠?”我一向自信在智慧方面比老黑要高出很多,而论腕力和勇气自知决非老黑的对手,虽然如此,当我听到老黑这样发问时,还是感到很难为情。不过,事实总归是事实,撒不得谎的。于是我回答说:“其实我老早就想捉老鼠啦,只是还没有捉到过。”老黑抖动着鼻子尖附近高高翘起的那根长须,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老黑正是由于好自吹自擂,头脑未免缺根弦儿。所以当它自吹自擂时,你只要喉咙不断发出咕噜声作出佩服恭听的样子,它便是只很容易驾驭的猫儿。我和它接近后,立即掌握了这个诀窍,所以面临这种场合,如果硬要为自己辩解,那就会使形势变得益发对自己不利,自然是划不来。于是我盘算着:不如干脆让他吹一通过关斩将的功劳,将他应付过去算了。我主意打定后,便很温顺地撺掇它说:“像你这样年富力强,一定捉过很多老鼠啰。”它果然顺着杆爬起来,十分得意地回答说:“不算多吧,四五十只总还是有的。”接着又说:“一两百只老鼠,俺一个人可以包下来。但是黄鼠狼这家伙却很难对付。有一次,俺和黄鼠狼干了一架,可算是倒了大霉了。”“噢!是吗?”我附和了一句。老黑眨着大眼睛说:“那是去年年底大扫除的时候。俺家老板拿着一袋石灰放到‘缘下〔12〕’去,你猜怎么着?一只大黄鼠狼惊慌失措地蹦了出来。”“噢!”我赞叹了一声。“虽说是黄鼠狼,其实不过比老鼠稍大一点儿。俺心想你跑不掉,便紧追不舍,一直把它追进泥沟里。”“干得好!你真行!”我向他喝彩说。“可是,你猜怎么着?到了节骨眼儿上,这家伙使出最后一招,放起臊屁来啦。哎呀,那别提有多臭了!打那以后,俺一看见黄鼠狼就恶心。”说到这里,它仿佛又闻到了去年的臭气似的,把前爪举到鼻头上,拂拭了两三遍。我也觉得有点怪难受的,但为了给他鼓气,我说:“但是只要是老鼠一被你盯上,就休想活命啦。你真是个捕鼠‘名人’,尽吃老鼠,所以才这样肥胖,这样有光泽的吧。”我本想讨老黑的欢心说了这番话,却想不到招来相反的结果。他喟然长叹一声,说道:“想起来真没意思,不管俺怎样卖力气捉老鼠,可哪里会料到……世上没有比人类更加蛮不讲理的啦。他们把我捉到的老鼠全抢走了,送到派出所啦。警察当然不知道是谁捉到的,反正每只老鼠给五分钱奖励。俺老板托俺的福,已经赚了一元五角钱,可是他从来没有给俺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告诉你吧,所谓人类,就是假装正经的强盗呀。”别看老黑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这点道理它还是蛮明白的,所以提起这事,它颇为恼火,连背上的毛都倒竖起来了。我看到这般情景有点害怕,就随便应付了几句赶紧回家了。从这以后,我下定决心不去捉老鼠。但是也不给老黑当喽啰,跟着他到处去寻找老鼠以外的美味佳肴。吃山珍海味,还不如躺着舒服哩。看来呆在教师家里连猫儿也会染上教师具有的那种习性。如果不注意,说不定也很快会闹起胃病来的。
提到教师,近来我家主人似乎也领悟到他在水彩画上是没有什么希望的。他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记上这样写道:
在今天的聚会上第一次遇到某某。据说他曾是个喜欢寻花问柳的人。果然,一见便知他是嫖妓老手。由于他具有这种禀性,自然招引女人的喜欢。所以与其说是某某放荡成性,倒不如说他是身不由己而放荡的。这样说才更为恰当。听说他的老婆原是个艺妓,真令人羡慕啊。其实,那些说别人放荡的人,多半自己是缺少放荡本事的。同时以放荡家自居的那些人中,也有许多人是不具备放荡资格的。他们并非身不由己,却硬是打肿脸充胖子。这些人,就像我画的水彩画一样,用不着担心,终究是成不了气候的。尽管如此,他们却以嫖妓老手自居。如果这个道理成立——只要到酒馆喝喝酒,或涉足一下“待合〔13〕”就可称为嫖妓老手,那么我也可以算得上水彩画家了。正像我的水彩画以不画为佳一样,那些不懂嫖妓规矩的乡下土包子,比起以嫖妓“老手”自居的蠢人来,反高尚得多。
我不大赞成这种“嫖妓老手论”。同时,主人为人师表,不应该说出羡慕别人娶艺妓为妻的这种愚蠢想法来。不过,他对自己的水彩画的鉴别眼力,倒是极正确的。尽管主人如此有自知之明,但他的自负心,却很难根除。间隔两天,在十二月四日的日记上,他写道:
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我觉得自己学画水彩画画不出名堂来,便把画的画扔在一边,不知谁把它镶进一个漂亮的镜框里悬挂在“格窗〔14〕”上方。装进镜框一看,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幅画一下子漂亮起来了,真高兴。我独自久久欣赏着,觉得这幅画蛮够意思的。就在这时,天亮了,我也醒来了,而那幅画拙劣如旧的现实,也随着白日映帘,变得一清二楚了。
看来,主人连睡梦里也对水彩画恋恋不舍。如此说来,水彩画家理所当然不可能成为这位老夫子自己所说的“老手”啦。
主人梦中自诩水彩画的第二天,那位多日未露面、脸上架着金丝眼镜的美学家来拜访主人了。他刚一落座,就开口问道:“画得怎样啦?”主人不动声色地回答说:“按你的忠告,我正在努力写生。的确,通过写生,似乎能充分了解过去不曾注意的形体、色彩的微妙变化等。看来,西洋很早就主张写生,所以绘画才有今天这样的成绩。真不愧是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哩。”日记的事,他只字未提,却对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又钦佩了一番。美学家一边笑,一边搔着头说:“实说吧,老兄,那是我瞎编造的。”“编造?编造什么?”主人受到愚弄还不知道。“你还问呢!就是你一味钦佩的那个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呗。那是我随意编造的。真没料到你竟会如此地信以为真。哈哈……”美学家十分得意。我在廊前听了这番对话,禁不住先琢磨起来:“不知主人在今天的日记上怎样记下此事。”这位美学家喜欢胡诌一些无影无踪的事儿来愚弄人,还专门以此为乐。他似乎根本没考虑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这件事会在主人的情弦上拨弄出什么样的音响,便又得意洋洋地接着说道:“哪里!我经常开个玩笑,人们就把它当真,玩笑可以挑起很大的滑稽美感,真有意思!不久以前,我告诉一个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15〕曾经劝告基朋,不要用法文撰写其毕生大作《法国革命史》,结果他改用英文出版了这部作品。谁知那个学生记忆力特别强,在一次日本文学会的讲演会上,他就一本正经地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真是滑稽得很。而当时听讲的有一百人左右,竟然也个个在那里洗耳恭听哩!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儿:前些天在一次有文学家参加的聚会上,有人提出哈里森〔16〕的历史小说《塞奥伐诺》的时候,我当即评论说:‘那是历史小说中的白眉,尤其刻画女主人公之死的那一段,写得真是阴森可怕,鬼气袭人。’我这么一说,坐在对面的一位万事通先生马上接着说:‘不错,不错,那段情节的描写真是妙极啦。’我由此知道那家伙也和我一样,并没有读过这部小说。”患神经性胃病的主人听后,睁大了眼睛问道:“你这样胡说八道,如果对方读过那部书,岂不糟糕啦?”主人的话使人感到仿佛骗人是没关系的,只是露了马脚下不了台。这时美学家却无动于衷地说道:“不要紧,遇到那种情况,只要说同另一本书弄混了就行啦。”说罢,“咯、咯”地笑起来。别看这位美学家戴着金丝边眼镜,他的品行倒真有点像车夫家那只老黑。主人吸着“日出牌”香烟,吐着烟圈,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我可没那种胆量。”美学家的眼神也似乎在说:“正因为你缺乏胆量,所以你画的画也成不了气候。”美学家接着又说:“不过话说回来,玩笑归玩笑,绘画这种东西的确难得很。据说莱奥纳尔德·达·芬奇〔17〕曾命他的弟子画教堂墙壁上的水渍。可不是嘛,上茅厕时只要仔细观察那渗水的墙面,上面就是一幅非常美妙的天然浑成的图案。你留心去试试,肯定会画出一幅有趣的画来。”“你又在骗人吧?”“哪里?这回可是真的。多么精辟的话啊!只有达·芬奇才会这么说的。”主人说:“不错,是真够精辟的。”主人认输了一半,不过,他好像直到今天还没有到茅厕写生过呢。
车夫家的老黑,后来变成了瘸子。他那光滑的皮毛也逐渐退色、脱落。我曾经赞许过那双比琥珀还要漂亮的眼睛,现在满是眼脂,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他后来意气消沉、身体衰弱。我和它在茶园最后一次会面那天我问他:“你怎么啦?”它说:“俺再也不敢领教黄鼠狼的臊屁和鱼铺老板的扁担啦。”
点缀在赤松林间的两三层红叶,犹如逝去的梦一般凋落了;茅厕前面的洗手钵附近,交互散落着花瓣的红白山茶花,现在也零落罄尽。那朝南的三“间〔18〕”半长的前廊上,冬天的日光已很快倾斜。不刮凛冽北风的日子几乎已很少。这一时期,我觉得午睡时间似乎缩短了。
主人每天到学校去,一回来就躲在书斋里。客人来了,他总是说:“干够教师啦,干够教师啦。”水彩画也轻易不画了。他认为胃散治不了病,也不再喝了。而小孩子倒是令人敬佩,每天都去幼儿园,从不间断。放学后,唱唱歌,拍拍球,还时常揪住我的尾巴,把我倒提起来。
我不吃美味佳肴,所以也没发胖。至少身体还健康,没有成为瘸腿,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活下去。老鼠我是决不捕捉的。我仍然讨厌厨娘阿三,仍然没有人给我起名字。要说欲望,那是无穷无尽的。我已下决心一辈子呆在这个教师家里,作个无名的猫儿,了结此生吧。
注释
〔1〕 指寄食人家,边照料家务边上学的书童。
〔2〕 这里指一只小母猫。
〔3〕 一种廉价的小鱼。
〔4〕 药名。
〔5〕 用来取暖的一种炉子。
〔6〕 指邻居家的一只母猫。
〔7〕 日本的一种短诗,以十七字为一首。
〔8〕 日本的一种古典乐剧,中世纪由外来舞乐和日本传统舞乐融合而成。演员戴能乐面具随着伴奏表演。
〔9〕 平忠盛(1096—1153),日本武将。
〔10〕 一种英国特产的水彩画纸。
〔11〕 1坪约合3.3平方米。
〔12〕 日本房廊的地板下。
〔13〕 招妓游乐的地方。
〔14〕 日本房屋构造,间壁与顶棚之间的地方。
〔15〕 狄更斯所著小说中用热闹而复杂的故事情节描述了身无分文的尼古拉斯于父亲去世后的经历。
〔16〕 这里可能是指英国作家哈里森(1831—1923)。
〔17〕 达·芬奇(1452—1519),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画家、雕塑家、建筑家和工程师。
〔18〕 日本长度计算单位,一“间”为六尺。
二
新年以来,我多少有了点名气,作为一只猫儿也有一点扬眉吐气了,真是可喜可贺。
元旦一清早,主人就收到一张彩色明信片。这是他的一位知交画家寄来的贺年片,是用彩色笔画的,上方涂着红色,下方涂着深绿色,正中蹲着一只动物。主人在书斋里,把它横着看竖着看瞧了一遍,自言自语地说道:“色彩很不错嘛。”本来已经欣赏了一番,本该作罢,可是他仍然横过来竖过去看个不停。一会儿扭转身子,一会儿像老头儿让人家看“三世相〔1〕”似的把胳膊伸得老长,一会儿又对着窗子,把画片拿到鼻子尖前看个没完。我真希望他赶快停下来,否则我坐在他的膝头上晃来晃去实在危险。他的动作好不容易缓和下来,这时只听他小声地说了句:“这究竟画的是什么呀?”看来主人很欣赏画片上的色彩,但却弄不清画上的动物是个啥东西,所以费尽心思一直在琢磨哩。我心想:“这画片真是那么让人看不懂吗?”我大大方方地半睁着睡眼沉下心去一看,货真价实,画的就是我的肖像!虽然这位画家未必像主人那样以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自居,但的确不愧是位画家,形体和色彩都画得很地道。让谁来看也是只猫儿。而且画得很出色,只要是个稍具鉴识眼力的人,一眼就会认出这不是别处的猫,正是我辈啊。主人连这么一清二楚的事也分辨不出,竟要如此绞尽脑汁,想来人类也真有点可怜。如果可能,我真想告诉他那就是我呀。即使认不出是我,至少得让他知道那是只猫儿。但是人类毕竟是不懂我们猫族语言的动物,他们没有受过老天的这份恩宠,所以很遗憾只好不去管它了。
这里,须向读者声明一句:人类有个坏习惯,动不动就“猫儿、猫儿”的不离口,若无其事地使用轻蔑的口吻来评价我们,这是极不妥当的。那种认为从人类的渣滓中产生牛马,又从牛马的粪便中制造出猫儿来的想法,对于从来不知道自己无知、一向趾高气扬的教师们来说,也许是常有的事,可是在别人看来,这委实不成体统。虽说我们是猫儿,也决不会那么三下五除二,随便就能制造出来。也许从外人的眼中看来,所有的猫都是千态一体,毫无差别,好像每一只猫儿都没有本身的特色似的。其实,只要你进入猫的社会里看一看,就知道里面也是相当复杂的。人类所说的那句话:“十人十面”,同样也适用于我们猫儿的社会。从眼神、鼻子的形状、毛色、步伐等方面来说,都各有不同。从胡须张弛的模样,耳朵竖立的情况,到尾巴下垂的程度,没有一只猫儿是相同的。可以说模样儿的美丑、个人嗜好、懂不懂风流等等真是千差万别,数也数不清的。尽管存在如此明显的差别,可是据说由于人的眼睛只能是向上看,只知道仰望天空,所以不要说了解性格,就连识别我们相貌这类事也都无法做到,真是可怜得很。据说有句老话叫做“同类相求”,的确是这样,卖瓜的只认识卖瓜人,猫儿只认识猫儿,猫儿的事只有我们猫儿才了解。不管人类如何进步,唯独在这一点上,他们是不行的。而且说句老实话,他们并不像他们自信的那样伟大,所以就更无法做到。更何况我那缺乏同情心的主人,就连相互了解才是爱的基础也不懂得,就更无法了解我们了。他这个人活像脾气乖僻的牡蛎,整天蜷伏在书斋里,从来没有向外界探过头。但他却摆出一副只有自己颇有远见卓识的面孔,真是滑稽可笑。其实并非如此,明明我的肖像摆在他的眼前,可他一点也没有觉察出来,却说什么“今年是和俄国开战的第二年〔2〕,大概画的是北极熊吧”,竟然说出这等令人费解的话而毫不脸红,足见他并没有远见卓识。
我趴在主人的膝头上正闭目冥想这些事儿,女仆送来了第二张贺年片。我一看,贺年片上印刷着四五只外国猫儿,排成一行,有的拿着钢笔,有的翻书本,正在学习,其中有一只猫离开座位,在桌角边正跳着西洋的“猫蹦蹦舞”。画片的上端用日本墨汁浓浓地写着:“我是猫儿”,右侧还写了一首俳句:“读书呀,跳舞呀,猫儿的新春元日好热闹!”这是主人的旧门生寄来的,无论谁一眼就会看懂画中的意思,可我这位生性迂阔的主人,却似乎弄不明白,莫名其妙似地歪起头来,自言自语地说道:“怪呀,今年莫非是猫年?”显然,他连我已经名扬遐迩都没理会到哩。就在这时,女仆又送来了第三张贺年片。这张上边没有画,只是写着“恭贺新年”,旁边还有一行字:“肃此亦请代向贵府那只猫儿问安。”不管主人如何迂执,写得这样明明白白,他总算是省悟过来,鼻子哼了一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和过去不同,似乎带有几分敬意哩。过去一直不为世人所承认的主人,突然大有面子,这完全是托我的福,所以他对我略加青睐是完全应该的。
恰好在这时,格子门上的小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大概又是客人来访。既是来客,应由女仆到门口去接待,除了鱼铺一个叫梅公的伙计送鱼来之外,我是决不迎出去的,所以我照旧不动声色地坐在主人的膝上。这时,主人脸上显出不安的表情向正门那边瞧,好像有高利贷者登门索债似的。主人似乎讨厌接待来贺新年的客人,也讨厌陪着他们喝酒。一个人褊狭到这种地步,也真够可以的了。既然那么讨厌贺客,早一点躲出门去不就解决了吗?可是他又没有这个勇气,这就更暴露出他那藏在硬壳里的“牡蛎”般的根性。很快,女仆回来报告说:“寒月先生来了。”寒月这个人,也是主人的旧门生,如今从大学毕业,听说混得比主人似乎还有出息。这个人不知是什么缘故,经常到主人家来玩。来了之后,总喜欢说些女人喜欢他这类半真半假的话,或者讲些社会上的趣闻琐事,要不就胡谄一些耸人听闻、风流浓艳的事儿,说够了才回去。为什么他特地找主人这种行将变成枯木死灰般的人来讲这类话呢,实在令人费解。而“牡蛎”般的主人,听了他的话以后,还不时地说上几句去凑趣,这就更滑稽啦。
“很久没有来看望您啦。我从去年年底一直忙得不可开交,总想来看您,可总没机会到这一带来。”新来的客人摆弄着他那礼装大褂上的丝绦,说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主人一本正经地问道:“你都去哪一带啦?”边说边扯了扯他那用黑棉布缝制的礼装大褂的袖口,主人的这件棉布礼装大褂,身长很短,下摆处向左右各露出里边半寸长的粗绸袍子。“嘿、嘿、嘿,那方向可有点不同。”寒月笑道。我一看,这位先生今天掉了一颗门牙。于是主人转换话题问道:“喂!你牙齿怎么啦?”“嗯,我在一个地方吃香菇来着。”“你说吃了什么?”“唔,吃了点香菇,我用门牙一咬香菇的盖儿,‘嘣’的一下门牙折断了。”主人说:“咬一下香菇,就崩断了牙?简直成了老头啦。这也许上得了俳句,不过搞恋爱可就不成啦。”主人说着,用手心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呵,这就是那只猫呀?长得满肥的!和车夫家的大黑猫比一比,也不见得逊色,蛮不错嘛。”寒月君大大夸奖了我一番。“最近又长大了许多,”主人说着,得意地敲着我的脑袋。我受到夸奖,当然很高兴,可是脑袋被敲得挺痛。寒月君又把话题扯回来说道:“前天夜里又搞了一个合奏会。”主人问道:“在哪儿?”“地址您还是别打听为好。三把小提琴,加上钢琴伴奏,蛮有意思。只要有三把小提琴,就是拉得蹩脚些,也能听得过去啊。拉琴的,两个是女的,我夹杂在中间,连我自己也觉得拉得蛮带劲儿哩。”主人羡慕似地问道:“噢,那两个女的是什么人呀?”别看主人平时脸上装出一副枯木寒岩的样子,其实,他可不是个对女性能忘情的人。他曾经读过一本西洋小说,小说中有一个人物,对所有的女人几乎都一见钟情。小说讽刺地写道:“算起来,从街上走过的女人,将近十分之七他都产生过爱慕之情。”主人对这一点大加赞赏,说什么:“这是真理。”如此凡心极重的人,为什么却过着牡蛎一般的生活,这就不是我这个猫所能了解的啦。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失恋过,又有人说这是因为他患有胃病,还有人说是因为他既无钱又胆怯的缘故。不管是哪种揣测,横竖他不是与明治历史有关的大人物,所以都无关紧要。不过,他带着羡慕的口吻打听寒月君所接触的女性,这毕竟是事实。寒月君蛮有兴趣地用筷子夹起一片下酒的“鱼糕”,用门牙咬下半块来。我真担心他又要崩断牙齿了,不过这回却没事儿。然后他淡淡地回答道:“您用不着操心,两个女的都是名门闺秀,您不认识。”“哦——”主人把“哦”的调门拉得很长,把下边“原来是这样”省去,同时在思考着什么。寒月君大概认为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了,便提议说:“今天天气可真好啊,您要有空闲,我陪您去散散步吧。旅顺打了下来,街上可热闹啦。”主人的那副表情,仿佛在说:“攻下旅顺对我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了解一下那两个女性的身份。”他沉思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说道:“那就走吧!”说着站起身来,穿的还是那件棉布礼装外褂和已穿了二十年的“结城绸”棉袍。这棉袍听说是他哥哥死时留下给他做纪念的。虽说结城绸特别结实,可这样长期穿用,如何受得了,许多地方已磨得很薄,透过阳光可以看得见衣里补缀的针脚。主人穿衣服无所谓腊月与正月,也不分什么平时装与出门装。一说出门,摆起双手,轻松自在地抬腿就走。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没有另外的衣服可换呢,还是有衣服懒得换,但至少我觉得不是由于失恋造成的。
两人出门以后,我不客气地把寒月君咬剩下的半片“鱼糕”给报销了。这些日子,我已不是普普通通的猫了。我觉得自己已完全获得了像桃山如燕〔3〕所描述的那种猫儿的资格,或者说像格雷〔4〕家偷过金鱼的那只猫儿的资格啦。车夫家的老黑已根本不在我的眼里了。即便报销了一片“鱼糕”,人们也不会说三道四。而且这种利用别人看不见的当儿偷吃零食的习惯,也决不限于我们猫族。就拿我家女仆阿三说吧,她趁主人妻子不在的时候,经常不打招呼就吃点心之类的东西,而且吃完了也不打招呼。这种事也不只限于阿三,就连一向被主人妻子吹嘘为有极好家教的孩子们,也有类似行为。这是四五天前的事了:两个孩子清早醒来,在主人夫妇还未起床之前,便面对面地坐在饭桌上。她们每天总是要吃一点主人吃的那种蘸白糖的面包。碰巧那天糖罐正好放在桌上,并且连糖匙也在。因为没有人像平常那样给她们分白糖,那个大点的孩子很快从糖罐里用糖匙舀了一匙糖,倒在自己的碟子里。于是那个小的,也学着姐姐的样子,用同样的办法把糖舀在自己的碟子里。两个人睁圆眼睛对视了一会儿,那个大的,又拿起糖匙舀了一匙加在自己的碟子里。那个小的也立刻拿过糖匙,把自己的碟子弄成和姐姐的一样多。姐姐又舀了一匙,妹妹也不落后,又加上了一匙。这样你一匙我一匙舀下去,终于两人碟子里的糖都堆成了小山,而罐子里连一匙糖也不剩了。这时,主人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寝室走了出来,把孩子们费了好大力气舀出来的糖又照旧装回罐子里。我看到这种光景,心想:“人类从利己主义引申出来的所谓公平观念,也许优于我们猫族,不过他们的智慧似乎比我们猫儿差远了。在糖没有堆成小山之前,赶快把它送入嘴里岂不更好吗?”可惜我说的话她们听不懂,所以很遗憾,我只好坐在盛饭的桶上默不作声地欣赏着这幕活剧。
同寒月君一同出去的主人,也不知他们上哪儿散步去了。直到当天晚上很晚才回来,第二天出来吃早饭已是九点多钟了。我照例在饭桶上看着主人,他一声不响地在吃煮年糕,吃了一碗又一碗。尽管年糕片不很大,但他毕竟吃了六七块啊。最后把一块剩在碗里,放下了筷子说道:“咳,不吃啦。”如果是别人随便把吃的剩在碗里,他是决不答应的,但是,摆出一家之长的架子而自鸣得意的他,看着浸在浓汤里焦烂的年糕残骸,却丝毫不以为然。主人妻子从壁橱里拿出胃散,放在桌子上。于是主人说道:“这个药不管用,我不吃!”“怎么你……人家说这对淀粉食物很管用呢,还是吃了好啊!”她一个劲儿劝他吃。主人又犯了他那执拗的毛病,说道:“什么对淀粉管用不管用的,不吃!”妻子嘟囔说:“你这个人真是没常性!”“不是我没常性,是因为药不管用。”“你前些日子不是说真管用,真管用,每天都在吃吗?”主人使用对句似的口吻说道:“彼时管用,此时不管用啦。”“像你那样吃一阵停一阵,就是多管用的药也保险不会管用的。胃病不同于别的病,不耐心吃药,是不会好的呀。”她说着回头看了看端着方盆等候在那里的阿三。阿三立刻无条件地站在女主人一边,说道:“老爷,太太说的是实话,您要不继续吃几顿看,怎么能知道它是好药还是坏药呢。”“不管它好坏,我说不吃就是不吃。女人家懂得什么,少多嘴!”主人的妻子说道:“反正我们是女人。”说着把胃散推向主人,想强制他喝下去。主人却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进了书斋。主人的妻子和阿三面面相觑,嘻嘻地笑了起来。这种时候,如果我紧跟在主人后边,坐到他的膝上,就会大吃苦头,所以我从院子绕过去,爬到书斋前的廊子里,从纸窗的间隙往里偷偷一瞧,主人正摊开爱比克泰德〔5〕写的书在读着哩。如果他能像平时那样读懂这本书,当然很了不起。可没过五六分钟,他就把书本狠狠地扔在书桌上。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手。留心看下去,这次他拿出日记本写下了如下的记事:
与寒月去根津、上野、池之端、神田一带散步。在池之端的“待合”前,艺妓们穿着底襟绣着彩花的春装,在玩拍羽毛毽〔6〕,衣着很美,而面孔丑陋,颇似我家的猫也。
大可不必为说明其面孔丑陋,特地把我当作例子呀。即便是我,只要到“喜多美容店”去刮刮脸,不见得会比人差多少。糟糕的是,人总是这样自高自大。主人的日记接着写下去:
拐过“宝丹”药铺房角,又走来一个艺妓。这个艺妓身材苗条,柳肩,长得很俊俏,身上穿着浅紫色衣服,很合体,看起来很雅致。她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说道:“小源哥,昨儿晚上嘛……实在是我太忙啦。”不过她那声音嘶哑得和乌鸦叫一样,使她那风流俊俏的姿态大为减色。我懒得回头去看所谓小源哥究竟是何许人,便甩着双手径直来到“御成路”。寒月不知为什么,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再也没有比人的心理更难以理解的了。我家主人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感到恼火呢,还是流于轻浮?或者是向古代哲人的遗著中寻求一抹安慰呢?我一点也弄不清楚。他在冷嘲社会呢,还是想混迹人间?是对无聊事大发脾气呢,还是超然于物外?我简直无法摸透。我们猫儿在这方面是非常单纯的。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发怒的时候就尽情发怒,哭的时候就哭他个昏天黑地。而且,我们猫儿绝对不记日记这样毫无用处的东西。因为没有记的必要嘛。也许像主人那样表里不一的人,才有必要记日记,把不能向社会公开的真实自我在暗室中发泄一番。至于我们猫族,我认为行住坐卧,拉屎撒尿,就是我们的真实日记,没有必要费那么多手脚把自己的真实面貌一一保存下来,如果有记日记的闲工夫,干脆在廊子里睡上一觉,不是更美吗?主人继续写下去:
在神田的一家饭馆里吃晚饭。喝了两三杯许久没有喝过的“正宗”〔7〕,结果今天早上胃口情况特好。看来,对于有胃病的人,每天晚上喝点酒是最管用的。胃散我是绝对不吃了,谁说也不行。反正不管用就是不管用。
主人在日记中拼命攻击胃散。好像在和自己吵架。今天早上的火气,在日记里似乎还余怒未息。说不定人类记日记的本质就在于此哩。
前几天某某说:“如果不吃早饭胃病就会好。”我试着停吃了两三天早饭,结果只是腹中咕咕作响,毫无效果。某某劝我不再吃咸菜,据他说,一切胃病的病根都出自咸菜。只要不再吃咸菜,就可斩断胃病的老根,必然康复。从那时起,我有一个星期未沾过咸菜边,可也没见什么功效,因而最近又吃开了。问了一下某某,据他说:“唯一的疗法是按摩腹部。但普通的按摩法不灵,必须使用‘皆川派’的古法治疗,一般胃病只要搞上一两次,就可以根治。安井息轩〔8〕也曾极为喜欢这种按摩术。就连坂本龙马〔9〕那样的豪杰,也时常接受这种治疗。”经他这么一说,我立即去上根岸〔10〕,让他们给我按摩了一次。但是他们说不按摩骨节不会痊愈,又说不把内脏的位置翻转颠倒过来,便很难根治等。那种按摩简直残酷极了。治疗后浑身瘫软,就像得了昏睡病一样。领教这一次以后,我再也不去了。A君说千万不可吃固体食物,于是我一整天只喝牛奶,这时肠里发出隆隆的响声,简直像闹了水灾似的,弄得我整夜无法入睡。B先生说:“用横膈膜呼吸,使内脏得到锻炼,胃的功能自然会健全起来,你不妨试试。”这个办法我也稍微试了试,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腹部不太舒服。有时我突然想起来,便专心致志地做,可过不了五六分钟就忘掉了。如果努力去记它,心中便总想着横膈膜,既读不成书,也无法写文章。美学家迷亭看到这个状况,调侃我说:“你一个男子汉,又不是要临产,做什么横膈膜运动,还是算了吧。”于是这些天我便停了下来。C先生说:“你多吃些荞麦面条可能会好些。”我就不断地轮换着吃打卤面和汤面,结果弄得我不断腹泻,却丝毫不见功效。这一年来,为了治胃病,想尽了办法,可一切均归徒劳。只是昨晚与寒月呷了三盅“正宗”,倒颇为管用。今后每晚一定要喝上两三盅!
依我看,晚酌他也不会坚持下去。主人的心和我们猫儿的眼睛一样,总是不断地变来变去。他这个人不管搞什么都没有常性。而且,他在日记里明明对他的胃病表示极度担心,表面上却硬充好汉,实在可笑。前些天,他的朋友某学者来访,从另一种观点发表议论说:“所有的疾病都不外是祖辈的罪孽和自身罪孽造成的。”看来,他的这位朋友对此很有研究,所议道理分明,有条有理,很有见地。可怜我的主人缺少足以反驳这种说法的学识和头脑。但由于他正为胃病而苦恼着,为保存面子,千方百计地进行了辩解。他说道:“你的说法新颖倒是很新颖,不过你要知道卡莱尔〔11〕也是患胃病的呀。”这是牛唇不对马嘴的回答,那意思就好像是说:“既然卡莱尔都是胃病患者,那么自己患胃病也是光荣的。”于是朋友反驳说:“即便卡莱尔患胃病,可患胃病的人却不一定能成为卡莱尔嘛。”一句话说得主人哑口无言。别看主人那么爱虚荣,但实际上仍然希望胃病能痊愈,所以在日记里说出“今后每晚一定要喝上两三盅”的话,真是有点可笑。看来,今天早晨他之所以敢吃那么多的年糕,说不定就是昨晚和寒月君痛饮了“正宗”的缘故哩。说到这里,连我也馋起年糕来啦。
我虽然是只猫儿,可一般的东西都吃。我既不像车夫家老黑那样,具有远征到胡同口鱼铺子去的力量,自然也不具备新路里教二弦琴女师傅家三毛姑娘那样喜欢奢侈,因此很少挑拣食物。我既吃孩子们吃掉下来的面包渣,也吃掉落下来的点心馅。至于咸菜嘛,虽不大可口,为了取得经验,也曾经吃过两小片咸萝卜。怪得很,不吃则已,一吃起来,差不多所有东西都能吃。这个不吃,那个不吃,这是一种来自奢侈的任性,终究不是像我这样住在教师家里的猫所能说得出口的。据主人讲,法国有个叫做巴尔扎克的小说家,是个十分考究的人。不过,他不是在饮食上考究,他是个小说家,因此在文章上极尽考究之能事。巴尔扎克有一天想给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取个名字,他想了各式各样的姓名,结果都不满意。正在这时,一个朋友来玩,两人一起出去散步。当然他的朋友并不知道内情,只是陪他去散步而已,但巴尔扎克却想利用这个机会发现一个他反复求索而不可得的名字。所以他到了街上,别的什么也不顾,一路上只顾看那些店铺的招牌。不过,还是没有找到满意的名字。他带着朋友一个劲地走,他的朋友则糊里糊涂地一路紧跟。就这样,他们从早到晚转遍了整个巴黎。在回来的路上,巴尔扎克偶然看到了一家裁缝店的招牌,上面写着“马卡斯”。巴尔扎克高兴得拍着手说:“有啦!有啦!只能用它!马卡斯,多么好的名字呀。在马卡斯的前面再加上个‘Z’的大写字母,这就成了再恰当不过的名字。不错,非用‘Z’不可,‘Z. Marcus’真是妙极啦。自己编造个名字,即使觉得名字取得很好,也不免有矫揉造作之嫌,没有多大意思。这一下子可找到满意的名字啦。”他把给朋友带来的疲劳困惑忘得一干二净,自己一味地高兴。为给小说中的人物取个名字,非得花上一整天转遍全巴黎,在我看来,这未免太麻烦了。考究到如此地步,当然也不坏,不过像我这等以牡蛎般的人为主人的人,是不想去那样考究的。我主张不管什么只要能吃就好,这恐怕是境遇使然吧。所以我现在想吃年糕,决不是出于讲究吃,我只是想不管是什么,能吃到口就赶快吃。于是我就想起主人吃剩下的那块年糕可能还放在厨房里。我转到厨房去看看。
今天早晨我见过的那块年糕,现在仍然粘在碗底上,颜色和早晨一样丝毫未变。坦白地讲,年糕这玩意儿直到现在我还从未吃过。看上去似乎很好吃,可又觉得怪可怕的。我用前腿把附在上边的菜叶拨弄在一起,看一下爪子,挂上了年糕表层的皮儿,粘粘糊糊的。我闻了闻,发出一种将饭从锅里盛到饭桶时的香味。我想是吃还是不吃?我向四周看了看,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时谁也不在。阿三也不分腊月与正月,正在外边玩羽毛毽。小孩们在起居间里唱童谣:“你说什么,小兔哥哥。”要吃,现在正是大好时机。错过这个机会,就要等到下一个新年,整整一年的时间将领略不到年糕的滋味啦。虽然我是个猫儿,可在这一刹那间悟出了一条真理:“难得的机会,会驱使所有的动物甘冒风险去做它们本来不想做的事。”老实说,我并不那么渴望吃年糕。不,我越是仔细瞧碗底里的年糕,越感到毛骨悚然,因而更不想吃了。这时如果阿三推开厨房门,或者听到后屋的小孩们向这儿走来的脚步声,我就会毫无留恋地抛弃那年糕碗。而且直到来年此时,也不会再想起年糕来。可是谁也没有来,我一再踌躇不前,还是不见人来。我仿佛感到好像有谁在催促我说:“还不快吃!还不快吃!”我一方面探头往碗里瞧,一方面盼望着快点来个人。仍旧没有人来,看来,我是非吃不可啦。最后,我张大了嘴巴,就像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碗底上一般,猛地对准那块年糕咬了上去,足足咬进了一寸左右。像我这样用足力气去咬,按理说一般的东西都应该咬断的。然而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当我觉得差不多应该松开牙齿时,却怎么也松不开。于是我想再狠狠地咬它一口,可我的嘴巴硬是动弹不得。等我觉察到年糕是个怪物时,为时已晚。我和掉进沼泽地里的人一样越是急于拔出腿来越是陷得深,越是想狠命地咬它,嘴巴越是张不开,牙齿也动弹不得。不错,我感觉出已经咬住了东西,不过这只是咬住,却怎么也没办法收拾它。美学家迷亭曾批评我的主人说:“你这人遇事不爽快。”真说到点子上啦。我觉得这个年糕也和主人一样,是个非常不爽利的家伙,无论怎样咬它,就像用“三”除“十”除不尽一样,万劫永世也别想咬断它。当此烦闷之际,我又悟出了第二条真理:“一切动物会直觉地预感到对事物的适应与不适应。”真理已经发现了两个之多,可年糕仍然粘在嘴巴上,所以一点也不觉得高兴。我的牙齿被年糕死死地粘住,痛得就像要被拔掉似的。如果不早点把年糕咬断,阿三就会进来。孩子们的歌声好像已经停了下来,她们一定会向厨房跑来。我烦躁极了,试着来回摆动尾巴,也毫不奏效。我反复把耳朵竖起来又放下去,还是不顶用。想来,我的尾巴和耳朵与年糕毫不相干,不过是白摇尾巴,白竖耳朵,又白白地放下而已,醒悟这一点,我便停了下来。我好不容易才想到必须借助前腿把年糕拂落下去。我先抬起右腿来拂拭嘴巴的周围。只是拂拭一番,当然不可能把年糕弄断。于是我又伸出左腿,以嘴巴为中心急剧地画圆圈。但这种念咒式的动作,是不会使怪物掉下来的。我想耐心最重要,于是我用两条腿轮流去拂拭,可是牙齿依然嵌在年糕里。我发起急来,把两条前腿一齐用上。你说怪不怪?这时候我居然能用两条后腿站立起来。我感到自己仿佛已不像是猫儿啦。管它是猫不是猫儿呢,到了这种紧要关头,哪里还有心思顾及这个呀。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把年糕这个怪物弄掉。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狠命地在脸上抓来抓去。由于两条前腿要猛烈活动,往往失去重心,几乎跌倒。每次要跌倒时,就得用后腿维持平衡,因而无法站在一个地方。于是我在厨房里到处蹦跳,连自己也不得不佩服那灵巧站立的功夫哪。这时第三条真理蓦地浮现出来:“一旦面临危难,则能为平素所不能为之事,此谓之天佑。”有幸享受这天佑的我,正在和年糕怪物拼命搏斗的时候,传来了脚步声,好像有人从里屋走出来。我想,在这种关键时刻给人看见,那还了得!于是我更死命地在厨房里跳来跳去。脚步声越来越近。啊、啊,真可惜,怨天不够保佑呀。终于让小孩发现了。“唉哟哟,猫吃了年糕在跳舞哪!”孩子们大声喊道。头一个听到叫声的是阿三,她把羽毛毽和木拍一齐扔掉,嚷着:“唉哟,可真是……”便跑进厨房里向穿着新年绉纱礼服的主人妻子说道:“这只讨厌的猫!”连主人也从书斋走出来骂道:“这混账东西!”只有孩子们不断地说:“真有趣!真有趣!”然后,她们就像事先约好了似的一齐“咯咯”地笑个不停。我又生气,又难受,跳舞又停不下来,简直是没辙啦。笑声刚要停下来,那个五岁的小女孩说了一句:“妈妈,你看那猫,也真够受呀。”于是又以所谓挽狂澜于既倒之势,大家又大笑了我一番。过去有关人类缺乏同情心的行为所见所闻不少,但没有比这次更使我感到怨恨的了。终于,老天的保佑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恢复了四腿着地,并演出了白眼上翻的丑态,我难为情到了极点。看来,还是主人不忍心看着我死去,他命令阿三说:“给它把年糕拿掉。”阿三看着主人妻子,那眼神仿佛在说:“让它再跳一会不好吗?”主人的妻子虽也想看我跳舞,但她并不想眼看着我憋死,所以默不作声。主人又向阿三说:“不给它拿掉会死的,快些给它摘下来!”阿三仿佛梦中赴宴,刚饱享了一半便被唤醒似的,很不情愿地抓住年糕狠命地往下一揪。我的情况虽与寒月君不同,但当时着实担心她可能把我的几颗门牙给揪断。不是什么痛与不痛的问题,她把我死死嵌进年糕里的牙齿毫不留情地这么一扯,谁受得了呀?至此我又亲自体会出第四个真理:“举凡安乐,皆须通过痛苦而得之。”当我睁大眼睛环视四周时,家里的人都到里边的起居室去了。
出了这个洋相以后,我总觉得无颜呆在家里和厨娘阿三相对了。为了改变一下心情,我从厨房溜到房后,心想干脆去访问一下住在小胡同教二弦琴的女师傅家的三毛姑娘吧。三毛姑娘是这一带有名的美人儿。我虽是个猫儿,却是解得风情的。在家里,每当我看见主人阴沉的脸色或受到阿三恶意的对待而情绪郁闷时,总要去访问这位异性朋友,互相聊天,心绪便不知不觉舒畅起来,把过去的忧虑和困苦都忘得一干二净,仿佛获得新生一般。女性的影响实在是巨大无比。我从杉树篱笆的空隙向院子里四处看看她在不在,原来三毛姑娘戴着过年的新项圈,正规规矩矩地坐在廊子里。她那浑圆的脊背别提有多美啦,简直达到了曲线美的极限。她那条尾巴卷得恰到好处,两腿的坐姿,略带忧伤、不时耸一耸耳朵的优美动作,我简直不知如何形容。尤其当她在那和煦的阳光下,暖暖和和、文雅大方地坐在那里时,虽然体态端庄静肃,但她那比天鹅绒还要光滑的浑身的毛,在春日阳光的辉映下,即使在无风之中也使人感到它在不停地轻轻颤动。我老半天魂不守舍地注视着她,后来我猛然清醒过来,便低声喊道:“三毛姑娘,三毛姑娘!”同时举起前爪招呼她过来。三毛姑娘立刻说了声:“哎哟,原来是先生您!”便从廊子上走了下来,系在她那红项圈上的小铃铛发出铃铃的响声。“想不到过新年还给戴上铃铛,真是清脆悦耳极啦。”我不由得心中赞叹。这时,三毛姑娘来到我的身边说:“先生,新年好!”说着把尾巴向左摇了摇。我们猫类在行礼的时候,总是先把尾巴笔直地竖起,然后向左甩一圈儿。在这条胡同里肯称呼我为“先生”的,只有三毛姑娘。我在前面已经声明过,我还没有名字,但因为我住在教师家里,所以只有这位三毛姑娘尊敬我,总称我“先生”。我受她这样称呼,心里当然也蛮痛快的,便“嗯”“嗯”的答应。“嗯,新年好!你化妆化得真美呀。”我回答道。她一边故意摇动铃铛给我看,一边对我说:“是呀,去年年底师傅给我买的呀,不错吧?”“声音好听极了,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铃铛哩。”“看您说的!这不是大家都挂着吗?”说着她又摇了一阵子,然后说道:“您听,多好听呀。我真高兴!”说完又摇了一阵。我联系自身处境,暗表欣羡之意,说道:“看来,你家的师傅真喜爱你哩。”三毛倒真是个天真的姑娘,她说:“是呀,简直把我当成她的孩子啦。”说着天真地笑了起来。我们虽然是猫儿,未必就不笑。人类以为除了他们自己,别的动物都不会笑,那是错误的。我们的笑,是把鼻孔弄成三角形,咕噜咕噜地震动喉咙。人自然是不可能了解这种笑法的。我问道:“你家的主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哟,你说‘我的主人’呀,问得真怪呀。是个女师傅呗,是教二弦琴的女师傅啊。”“这点我也是知道的,不过,她是什么出身呢?大概过去准是个身份高贵的人吧。”三毛姑娘回答道:“是啊。”就在这时……
等郎呀,等到那可爱的小松树……
那位师傅在纸窗里边唱边弹起了二弦琴。三毛姑娘得意地说:“多好听的声音呀!”“是很好听,不过,我不太懂,到底唱的是什么?”“你说她唱的?听说就是那个什么呀。师傅可喜欢这个曲子啦。我家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身体多结实呀。”六十二岁还活着,当然应该说是结实。我只好回答一声:“嘿。”虽然这样回答有点傻乎乎的,但没办法,一时想不出其他更妙的回答。三毛姑娘接着说道:“听说她过去出身很不错,平时她总是这么说。”“她原来到底是干什么的?”“据说她是天璋院〔12〕的秘书的妹妹的婆母的侄子的女儿。”“你说什么呀?”“就是那个天璋院秘书的妹妹嫁到婆家去的……”“原来是这样啊!不,请等一等,天璋院的妹妹的秘书的……”“哟,不是的,是天璋院的秘书的妹妹……”“好,这回明白啦,是天璋院的……”“对啦!”“秘书的……”“就是呀!”“嫁到了……”“不是,是妹妹嫁到……”“对,对,是我弄错了,是妹妹嫁到婆家去的……”“婆婆的侄儿的女儿!”“噢,是婆婆的侄儿的女儿呀。”“是呀,这回明白了吧。”“不,这太乱了,很难理出个头绪来,简便点说,是天璋院的什么人?”“你也未免太笨啦,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她是天璋院的秘书的妹妹的婆婆的侄儿的女儿嘛。”“这点我倒是早就清楚了,不过……”“你清楚不就行了吗?还问什么?”“是啊。”我无可奈何只好认输。我们有时候不得不说些无理也要说出三分理的谎话来。
纸拉门里的二弦琴的声音戛然停止,传来了女师傅唤她的声音:“三毛呀,三毛呀,该吃饭啦。”三毛姑娘高兴地说道:“哟,师傅在叫我哪,我要回去了,行吗?”我即便说不行也无济于事。三毛姑娘说了声“那么,请再来玩”,然后晃动着她颈项上的铃铛走了,刚走到院子又急忙折回来,很担心似的问我:“你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总不好说我偷吃年糕跳舞的事。于是我说:“也没什么,我刚才是因为想件事儿,搞得头有点痛。说实话,我是想和你聊聊,也许头痛就会好的,所以我才来这里的呢。”“是吗?请您多多保重吧,再见!”看来她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至此,我由于年糕而弄得萎靡不振的精神完全恢复过来,心里也畅快多了。在回家的路上,我想穿过那个茶园,便踏上那条铺满半融化的霜花的路,刚走出建仁寺的断垣,又遇上车夫家的老黑正在枯菊丛上弓起脊背,在打呵欠。最近这些日子,我已不再一见到老黑就感到恐怖了。不过,如果和它搭上话也怪麻烦的,所以我想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走过去算了。可是以老黑的脾气,如果认定谁瞧不起它,它是决不放过谁的。“喂,你这个连名都没有的野杂种!最近装起蒜来啦,就算你吃教师家的饭,也不该那样傲气十足啊,真让人恶心!”看来,老黑还不知道我已经小有名气。我本想给它解释一下,不过反正这家伙也不懂,于是我决意先和它寒暄几句,然后赶快来个敬而远之。“嗳,原来是黑君,新年恭喜恭喜,你总是那么精神十足呀!”我竖起尾巴向左绕了一圈儿。老黑只是竖起尾巴,并不向我还礼。“什么!恭喜?若是正月就值得恭喜,那你这号东西不是整年在恭喜〔13〕吗,小心点,你这个风箱式脑袋!”他说的“风箱式脑袋”这个词儿,大概是骂人话吧,可我不懂是什么意思。于是我说:“请教一下,这风箱式脑袋是什么意思呀?”“哼,你这家伙,挨了骂还要问是什么意思,真拿你没办法,所以我说你是个地道的二百五,就是这个意思!”“地道的二百五”虽然是句蛮有趣的话,但它是什么意思,比起“风箱式脑袋”来,更令人糊涂。我本想再问个究竟以供日后参考,但即便是问它,肯定也不会得到明确答复的,所以我只好和老黑面面相觑地站着,场面多少有些尴尬。就在这时,老黑家的女主人大声喊叫起来:“哎呀,柜子上的大马哈鱼不见啦,糟啦,又是给那个黑畜生偷吃啦。真是个让人恨死的猫呀。等它回来,看我怎样收拾它!”初春悠闲平静的气氛,经过这番毫无顾忌的扰动,使得那宁静的“清平圣世”一下子变得俗不可耐。老黑露出一副傲慢的神色,好像是在说主人愿意怎样喊叫,就怎样喊叫,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它将那四棱下颏向前伸着,意思是说你都听到了吧。刚才和老黑在交谈的时候我未加注意,现在一看,在它的脚下果然有一块每片价值两分三厘钱的薄薄的大马哈鱼鱼骨头,沾满泥土扔在那里。“你还是那么能干呀?”我忘掉刚才的话不投机,情不自禁地奉上了一句赞语。老黑可不会为这么句奉承话就轻易消气的。他说:“什么能干不能干!你这个东西。俺不过吃了一两片大马哈鱼,你就说这种话,真是岂有此理。别尽说小瞧人的话!对不起,俺可是车夫家的老黑呀。”说着,它虽然没有露臂挽袖,却把右前腿用力举起,一直举到肩头。我说:“我压根儿就知道你是黑君呀。”“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说‘还是那么能干?’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一个劲儿向我挑战。如果我是人的话,就要被它揪住前胸推推搡搡了。正在我稍稍向后退让,内心感到为难的时候,又传来老黑家女主人的喊叫声:“喂,西川掌柜的,我喊你呢,西川掌柜的!喊你有事儿呀。马上给我送一斤牛肉来,听见没有?要一斤嫩牛肉呀。”向牛肉铺订牛肉的声音,打破了四邻的宁寂。老黑站立起来,把四条腿向外狠狠地抻了抻,一边嘲笑似的说道:“哼,她一年就买一次牛肉,所以,他妈的,一味大声地吆喝。就靠这一斤牛肉向前邻后舍显示她了不起,真是个难调理的娘儿们!”我无法回答,只好默不作声地听着。老黑仿佛认为这斤牛肉就是给他准备的,说道:“只这么一斤,俺是不会答应的,不过,也只好凑合吧,等她买来,俺马上吃掉它!”我说:“这回可真正是美餐哪,太好啦!”我这样说是想把他尽快打发回去。“你别管闲事,少多嘴!讨人嫌!”他说着突然蹬了一下后腿,把浮在地上的霜花踢了我满脸。我吓了一跳,正在抖落身上的泥水的时候,老黑已窜过篱笆墙,无影无踪了。大概是窥探西川的牛肉去了吧。
我回到家里,客厅的气氛与平时不同,充满了春意,就连主人的笑声也变得欢快起来。我心想真奇怪呀,便从敞开拉门的廊子进去,走近主人身旁一看,原来来了个面生的客人。头发分得十分整齐,穿着带家徽的棉布外褂和小仓出产的裙裤,是个很正经的“书生”打扮的人。我看了一下主人眼前的小火盆旁边,在带有“春庆漆绘〔14〕”的香烟盒一起有一张名片,上面写着“谨此介绍越智东风君——水岛寒月拜上”的字样。这就使我知道了这位客人的姓名,也明白了他是寒月的朋友。由于我是中途进来的,一时摸不清主人和客人的对话内容,看来是在讲有关我上回介绍过的那位美学家迷亭君的事儿。
客人慢条斯理地说道:“他说他想出一个有趣的主意,要我务必和他一起去。”“什么?他让你和他一起到西餐馆吃午饭,搞什么名堂?”主人把斟上茶的碗推到客人面前。客人说:“嗯,他究竟想搞什么名堂,我也弄不明白。我想,反正是他要去的,一定会很有意思的,于是我就……”主人说道:“你真的和他一起去了?哦……”客人说:“可是,真是出乎意料啊。”主人得意地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好疼呀。主人马上联想起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那桩事来,说道:“准又是胡开玩笑的事儿吧。他这人向来喜欢搞那一套啊。”客人说:“他问我是不是想吃点什么新鲜的东西?”主人问道:“那你们吃了什么呢?”客人说:“他先是看着菜单,向我介绍各种各样的菜。”“是在点菜之前吗?”“嗯。”“那么以后呢?”“以后他考虑了一下,瞧着服务员说道:‘真是没有什么可吃的哩。’服务员不服气地说:‘您看烤鸭里脊或者烧小牛排怎么样?’可是迷亭先生却说:‘如果吃那种庸俗的菜,就不会特地到这儿来啦,’服务员没有听懂‘庸俗’这个字眼,显出迷惑不解的神色,一声不吭。”“果不其然嘛。”主人附和着说。“然后迷亭先生转身对我说:‘你知道吗,要是到法国、英国,能吃到很多很多的天明调或万叶调〔15〕。在日本,不管到哪儿去,都好像一个模子印就似的,所以我不喜欢上西餐馆……’他说了这番大话。请问,他真是留过洋的吗?”“哪里?迷亭怎么会去留洋呢?当然喽,他有钱,也有时间,要是想去,随时都能去呀。他大概是把今后想去的打算,当成过去的事儿来开玩笑的吧。”主人说了这番话,大概自己也认为说得蛮有意思,想招客人笑似的自己先笑了起来。可客人并未表示怎样可笑。他说:“是吗?我还以为迷亭先生什么时候出过洋呢,所以当时一本正经地听他讲。而且他还像亲眼见过似的,向我讲述了一番蛞蝓汤啦、炖青蛙什么的。”“大概他是从什么人那里听来的吧。他本来就是个善于扯谎的人嘛。”“看来是这样的。”客人说着,直勾勾地看着花瓶里的水仙花,那表情似乎带着几分怨悔。“这么说,迷亭所谓的主意,就是搞这个喽?”主人是想进一步弄清楚原委。客人说:“不,这不过是个开场白罢了。正戏还在后头呢。”“唉,”主人发出好奇的叹息声。“后来,他和我商量说:‘看来蛞蝓汤啦、青蛙肉是想吃也吃不到啦,咱们就来个橡面坊〔16〕,将就将就吧。’我当时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句:‘那也好。’”主人说:“嘿,要什么‘橡面坊’,真怪啦。”“是啊,真是怪极啦。由于迷亭先生说得十分认真,所以我一下子被蒙住啦。”客人好像是为自己的马大哈向主人道歉似的。主人对客人的歉意根本不表示同情,无所谓地继续问道:“那以后呢?”“然后,迷亭先生对服务员说:‘喂!拿两份橡面坊来,’服务员重复问道:‘您是要敏奇包(炸牛肉丸子)〔17〕吗?’迷亭先生更加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敏奇包,我要的是橡面坊。’”主人急着追问道:“哦,可是果真有橡面坊这道菜吗?”“这个,我当时也觉得有些怪,可迷亭先生是那么不动声色,加上他又是个西洋通,尤其是我当时完全相信他当真留过洋,所以我还帮着向服务员说:‘我们要的是橡面坊、橡面坊。’”“那么,服务员又怎么样啦?”“那服务员,现在想来真是滑稽,他先是想了一下,然后说:‘实在对不起,今天正巧没有做橡面坊,如果您要敏奇包,倒是立刻可以给您做两份,”迷亭先生显出非常遗憾的样子,拿出两毛钱小费给服务员说:‘要是那样,我们岂不白白来一趟了吗?能不能想点办法,让我们吃上橡面坊。’服务员说:‘那么让我去和厨师商量商量看。’说罢便到后边去了。”主人打趣地说道:“看来,这位老兄还真是想吃橡面坊哩。”“过了一会儿,服务员出来说:‘真不巧,没有现成的,您要是想订这道菜,可以现做,不过要多等一些时候。’迷亭先生不慌不忙地说:‘反正新年期间,咱们也无事可做,那就稍微等些时候,吃了再走吧。’说着他从口袋里取出雪茄,一口一口地吸了起来,我没办法,也拿出《日本新闻》读起来了。于是那个服务员又到后边商量去了。”主人拿出读战争通讯的那种劲头儿,往前凑了凑说道:“还真够费事的哩!”“不大工夫,那服务员又出来了,表示很大歉意似地说:‘最近橡面坊的原料缺货,到龟屋和横滨的十五号外国食品店去买也买不到,所以做不成。’迷亭先生说:‘这真糟糕呀,好不容易特地跑来吃,偏偏……’他一边看着我,一边不断重复这句话,我也不好一声不响,便附和着说:‘真遗憾呀,真遗憾。’”主人表示赞同地说:“是呀。”我可不明白究竟对在哪里。“服务员好像也表示很遗憾的样子说:‘不久,原料能进货了,请您再来光顾。’于是迷亭先生又问服务员:‘都用哪些材料啊?’服务员只是嘿嘿地笑却没有作答。先生故意又问了一句说:‘材料大概是日本派俳人〔18〕吧。’那服务员说:‘是的,所以说最近就是到横滨去也弄不到手,实在对不起。’”“哈哈哈,这就是最后的‘滑稽点子’呀,太有趣啦。”主人从来没有这样的捧腹大笑过。他笑得打战,膝头晃动着,差一点把我颠下去。主人顾不得这些,还是在笑。看来,这是因为他知道上了迷亭的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的当的,不只是他一个人,所以突然高兴起来。“然后我们两人从西餐馆出来,迷亭先生十分得意地对我说:‘怎么样,进行得挺顺利吧,用橡面坊来招笑,够有意思的吧,’我说:‘实在佩服之至,’然后我们就分手了。不过,我的午饭时间已经耽搁,肚子空空,难受极了。”“那可让你受苦喽。”主人这才表示出同情。对于这点我也没有意见。两人的对话暂时中断,我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声,传入他们耳中。
东风君将放冷了的茶狠狠地一饮而尽,郑重其事地说道:“今天来拜访,是有点事情想托您。”“啊,是什么事情?”主人也同样一本正经起来。“您大概知道,我很喜欢文学、美术……”东风君说。“好极了。”主人鼓励说。“从前些日子起,我们一些同好之士聚在一起,组织了一个朗读会,每月聚会一次,今后想继续这方面的研究,第一次会合,已在去年底举行过了。”“请允许我问一下,所谓朗读会,听起来大概是带上某种节奏来朗诵诗歌、文章之类的吧,你们究竟是怎么个搞法?”“哪里,最初先朗读一些古人的作品,然后,我们打算逐渐搞同人的作品。”“所谓古人的作品,是指白乐天的《琵琶行》之类的作品吗?”“不是。”“是芜村的《春风马堤曲》〔19〕那类的东西吗?”“不是。”“那你们搞了些什么呢?”“前一阵搞了近松的‘情死剧’。〔20〕”“近松?就是那个写净琉璃脚本的近松吗?”天下哪有两个近松,既然说是近松,当然是剧作家近松无疑。主人却一问再问,真是蠢得很。可是,主人丝毫不知道我的这种想法,还在很亲切地抚摸着我的头。在这个世上,有不少人误把斜视眼当作是送秋波,主人的这点阴差阳错也毫不足怪,所以我也就心安理得地任凭他抚摸着。“是的,”东风君答了一句,偷看了一下主人的脸色。“那么,你们是由一个人朗读,还是分担角色去搞呢?”“我们各自分配一个角色,已经在一起搞过一次了。我们的宗旨是尽可能对作品中的人物寄予同情,充分表现其人物的性格,而且还要加进一些手势或动作。在对白方面主要是再现出那个时代的人,不管是小姐,还是小徒弟,都要把每个角色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那么说,你们搞的不是和演戏差不多吗?”客人回答:“可不是嘛,只是不穿戏装,没有布景罢了。”主人又问道:“恕我冒昧问一下,你们搞的还成功吗?”客人说:“是啊,我想作为第一次来说应该算是成功的吧。”主人问道:“你说上次搞的是情死剧,那是什么剧目呢?”客人说:“是船老大把嫖客摆渡到吉原〔21〕去的那一场。”“那可是一场相当够呛的戏哩。”主人不愧是个教师,对此表示出几分疑义。从他鼻孔喷出的“日出牌”香烟的烟雾,掠过他的耳旁,由脸后横飘过去。“不,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登场人物不过是嫖客、船老大、粉头、跟妈、鸨儿和忘八这几个角色罢了。”看来这位东风先生对于这些是满不在乎的。主人听了“粉头”这个名字不禁皱了一下眉头。不过关于“跟妈”、“鸨儿”、“忘八”这些术语,他似乎缺少明确的知识,于是先提出了质疑,说道:“所谓‘跟妈’是指妓馆的使唤丫头吗?”“我还没有充分研究过。不过,我想‘跟妈’是酒馆的女佣。鸨儿嘛,可能是妓院里帮助管事儿的吧。”这位东风先生刚才还说要使用假嗓子来再现剧中的人物性格,可看来他并不了解“鸨儿”和“跟妈”这些人物的性质哩。主人又说:“哦,我明白了,‘跟妈’是隶属于酒馆的人,而‘鸨儿’是住在娼家里的人,对吧?那么,所谓‘忘八’是指人呢,还是指某个场所?如果是指人的话,是男人还是女人呢?”客人说:“我想‘忘八’好像是指男的。”主人说:“那他是掌管什么的呢?”“哎呀,我还没研究到这种程度哩,回头我再仔细查一查吧。”
我心想:“就这个程度,还要在一起对台词,谁知道会搞出些什么可笑的玩意来!”我抬头望了望主人,想不到主人倒是十分认真的样子。主人又问:“那么,参加朗读的,除你之外还有什么人呢?”“有各式各样的人。担任粉头的是法学士K君,他留有胡子,学起女人娇声娇气的念白来,可有意思啦。而且粉头还要来一段腹疼发作的动作呢,所以……”“朗读时也非得表演腹疼发作不可吗?”主人有些担心似的问。“是的,因为表情非常重要啊。”这位东风先生一味摆出艺术家的架势。“腹疼发作得还顺利吗?”主人发出了简短的妙问。“第一回腹疼发作有些不够理想。”东风先生也来了一句妙答。主人问:“那你担当了什么角色?”“我是船老大。”“嘿,你是船老大?”听主人那语气,仿佛在说:“如果你能担当船老大,那我至少也担当得了‘忘八’哩。”主人接着毫不客气地表态说:“你那个船老大,当的不太理想吧。”东风先生没有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还是用他那平稳的语调回答说:“就是因为船老大,把我们上次很有趣的集会弄成了虎头蛇尾。原来在我们那个会场的隔壁,住了四五个女学生,不知她们从哪里打听到当天有朗读会,便跑到窗前来听。我当时使用船老大的假嗓子,刚刚朗读得起劲,心想没问题,正在得意地往下朗读……大概我的表情太过火了吧,那几个一直忍着笑的女学生,哄地一起大笑起来。要说吃惊也确实吃了一惊,要说难为情也的确难为情,本来正搞得起劲的朗读,一下子给打断了,怎么也接不上茬儿,不得不到此散会了。”被东风先生称为首次是成功的朗读会,如果是这个样子,那么设想一下不成功又该是什么样子呢,真令人好笑。我不由地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声,主人则更加温存地抚摸着我的脑袋。我嘲笑人而受到疼爱,当然值得感激,不过也使我感到有点发毛。“真是太不幸啦。”主人在大正月里竟说这种吊丧似的话。客人说:“我打算从下一次起,再加把劲,搞得更盛大一些,今天到府上来,也完全是为了这个目的,想请先生您也入会,并鼎力协助。”“我可不会表演那种腹疼发作呀!”凡事持消极态度的主人,马上就想拒绝。“哪里?用不着先生去表演腹疼发作,这是赞助会员的名册……”他一边说着,一边从紫绸的包袱中郑重地取出一个小本子,说道:“请您在上边签个名,再盖个图章。”说着便把小本子打开放在主人面前。我一看,上边整齐地写有当今知名的文学博士、文学士等一大群人的名字。主人说:“哈,让我做个赞助人,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都有哪些义务呀?”看来,牡蛎般害怕出头的我家主人,有点不放心。客人说:“要说义务,倒也没有什么非请您做不可的事儿,只要您写下大名,表示赞成就可以了。”“既然这样,我加入。”主人一听说不需要尽义务,立刻轻松起来。那神气,就好像说:“只要不负什么义务,就是在造反的连名状上我也可以签名。”不但如此,在许多知名学者的大名里,能够把自己的姓名也列入榜中,对于过去从未经历过这种事儿的主人来说,自然是无上光荣,所以难怪他答应得那么爽快了。“对不起,请稍等。”主人说着,站起来进书斋去取印鉴,把我扑通一声从膝头上甩落下来。东风先生拿起一块蛋糕一口吃进去,在口里咕嗈老半天,噎得够呛。这使我联想起我今天早晨吃年糕的事情来。等主人从书斋里取来印鉴的时候,东风先生胃里的蛋糕也比较消停了。主人似乎没有注意到点心盘里的蛋糕少了一块,假如他注意到了,那么首先受到怀疑的肯定是我。
东风先生走后,主人回到书斋里,往桌子上一看,不知何时,桌上放着迷亭先生寄来的一封信。
“肃此谨贺新年,诸事大吉大利……”
主人心想:“这样一本正经的开头语,还从来没有过哩。”迷亭先生的来信几乎没有一封是正经的。比如,他最近甚至寄来这样一封信,一开始就写什么:“别后,既无恋眷之妇人,亦未从何处寄来情书,使仆得以平安度日,伏维释念可也。”与此相比,今年这封贺年信,居然是一封平平常常的来信,实属例外。
“本拟趋府奉谒,然而仆与吾兄之消极处世相反,欲尽可能以积极之方针,迎此千载难逢之新岁,故此每日忙碌不堪,幸希吾兄予以谅察之也。……”
主人想:“这倒不假,这位老兄肯定在新春里会为玩乐忙得不可开交。”心里对迷亭表示了同感。
“昨日偷闲半日,欲飨东风子以‘橡面坊’佳肴,不巧原材料告罄,未尽微意,诚遗憾之至也。”
主人微笑无言,心想:“老一套又来啦。”
“明日参加某男爵之纸牌会,后日赴审美学协会之新年宴会,大后日为鸟部教授之欢迎会,又次日为……”
主人想:“真啰嗦呀。”便跳过这一段,往下读去。
“以上,诸如谣曲会、俳句会、短歌会、新体诗会等等,四处皆会,目下仆不间断出席此类聚会,不得已谨以此新春贺状,聊代拜趋之礼,幸加谅宥,不胜惶恐之至。”主人对着信嘟囔说:“根本不需要你来嘛。”
“如蒙移玉寒舍,当以晚餐相待,以谢久阔。寒厨虽无珍肴美味,然窃念至少亦应以橡面坊享客也。”
迷亭又在耍弄他那“橡面坊”了。主人有点不高兴地说了句:“真缺德!”
“然而,如或‘橡面坊’近期原料告罄,则难偿此愿,亦未可知。诚如是,则将备以孔雀舌,以供大兄品味之也……”
主人嘟囔说:“这是双管齐下来开玩笑哪!”他饶有兴趣地读下去:
“如大兄所知,一只孔雀,舌肉分量尚不如小指之半,为满足食量大的吾兄之胃口计……”
主人爱理不理地说了句:“胡说八道!”
“窃念非捕获二三十只孔雀不可也。然而所谓孔雀虽于动物园或浅草花园等处偶一见之,但于鸡鸭店中却从未得见其踪迹,仆正为此而苦思焦虑……”
主人看到此处,毫无感谢之意,嘟囔着说:“你这不是自寻苦恼吗?”
“夫此类孔雀舌宴,往昔罗马全盛之时,曾一度极为流行,仆亦认为实乃豪奢风流之举,平生对此垂涎已久,此情伏希谅察……”
什么“谅察”!全是胡扯!——主人表示了非常冷淡的态度。
“泊乎十六七世纪之时,孔雀宴之风,已席卷全欧,成为盛宴不可或缺之珍馐美味。曾记得莱斯特伯爵〔22〕于肯尼渥斯宴请伊丽莎白女王时,亦使用孔雀舌宴。著名画家伦勃朗〔23〕所绘之《飨宴图》上,亦有孔雀开屏横陈于桌上……”
主人不满地想:“你既然有时间写孔雀宴的历史,可见并不是忙得不可开交吧。”
“总之,如仆近期之日接佳肴,恐于不久之将来,亦将与大兄相同,势必染上胃疾……”
主人嘟囔道:“什么‘与大兄相同’,真是废话!干吗要和我的胃病相比呢?”
“据史家之言曰,罗马人日必设宴两三次,纵使胃肠极健之人,亦将酿成消化机能之不良,从而自然与大兄……”
又是什么与大兄相同吧,真缺德!
“然而彼等充分研究了豪奢与卫生兼顾之策,认为必须于饱尝大量珍馐美味的同时,保持胃肠常态,于是想出一秘诀来……”
主人心想:“怪呀,难道真有什么秘诀?”他突然间热心起来。
“盖彼等食后必入浴,浴后则以某种方法使浴前咽下之物尽数呕出,用以扫清胃内。一旦胃内得奏廓清之效,则再次就坐于宴席之上,尽情饱尝山珍海味。果腹之后,则又入浴,再呕出之。如此则可随心所欲,餍足佳肴而毫不损伤内脏器官。以仆之愚见,此种妙诀,实可谓一举而两得也……”
果然是一举两得,主人表现出欣羡的神色。
“处于二十世纪之今日,交通之频繁,宴会之日增,自不待言,且今岁适逢军国多事,征俄之第二年,当此之际,仆深信吾侪战胜国之国民,效仿罗马人之所为,研究此种入浴、呕吐术之时机,已臻成熟。否则,吾大国国民于不久之将来,均将与大兄相同,成为胃病患者,此诚仆所窃窃为之深忧者也。”
主人想:“又是什么‘与大兄相同’。”真是惹人生厌的家伙。
“当此之际,窃以为,我辈深通西方情况之人,如能钻研古史传说,寻求废绝已久之秘方,使之应用于明治社会,则必将取得防患于未然之功德,并可报答平素纵情逸乐之鸿恩于万一耳。”
主人歪了一下头,似乎有些不太理解这种奇谈怪论。
“为此,近期仆虽涉猎过威本、门森、斯密斯诸家之著述,然毫无线索可寻,不胜遗憾之至。然而如大兄所知,仆之为人,一旦谋及某事,如不成功则绝不中道而废,因此自信于不远之将来,必将再次发现呕吐之方。一旦发现,当立即奉闻,请少安毋躁可也。为此,上述橡面坊以及孔雀舌之款待,唯俟该项秘方发现之后,再行候驾。如此,则不但于仆为便,即于平素为胃病所苦之吾兄,亦将大有裨益也。草草谨上。”
主人读完信后,笑着说道:“想不到,又上了他一次当,因为信写得十分认真,所以不由得信以为真,一气读完了。大过年的,开这种玩笑,迷亭也真是个闲得无事可干的人喽。”
这以后,连续四五天都在平安无事中度过。白瓷盆中的水仙逐渐枯萎了。插在瓶中的绿萼梅正在含苞待放。我感到整天欣赏这些,未免无聊,于是去访问了两三次三毛姑娘,都未能见着。第一次我以为她不在家,第二次去的时候,才知道她病倒了。在纸拉门里,那个教二弦琴的女师傅正和女仆说话,我躲在茅厕前洗手盆旁的叶兰背后悄悄一听,她们讲的原来是如下的一番话:
“三毛吃饭了吗?”女主人问。“从今天早晨起就什么也没吃呢,为了让她暖和些,已经让她睡到暖床上去啦。”女仆回答道。这哪里像是猫儿呀,简直和人的待遇一样。
我一方面和自己的处境相比,感到羡慕,同时想到我所爱的三毛姑娘,居然受到这样厚遇,自然也从内心里感到高兴。
女主人说道:“真不好办,她不吃食,身体就会更没力气了。”女仆接言道:“谁说不是呢,就拿俺这样的人来说,您一天不给俺饭吃,第二天就干不了活儿哩。”
女仆回答的口吻,似乎在承认:比起她来,猫是个更为上等的动物。老实说,在这个家里,说不定猫要比女佣人重要哩。
女主人说:“你把她带到大夫那里去了吗?”
女仆回答说:“带去了。那个大夫真可笑极啦。您猜怎么着?我抱着三毛到他诊室里去,他却朝我说:‘你感冒了吗?’说着就要给我诊脉。我说:‘错啦,病人不是我,是她。’说着我把三毛放到膝上让她坐好,那大夫咧开嘴嘻嘻地直笑。说什么:‘猫儿的病,我治不了,不用管她,马上就会好的。’您看多么不像话呀?我生气地说:‘那么,您不给看也没关系,这可是我们家最宝贵的猫哪。’我把三毛放回怀里,就赶紧回来了。”
女主人不满地说:“真太那个咧。”她说的这种调调儿,在我家确实是很难听到的。如果她不是天璋院的什么人,是决不会使用这样极雅的语言的。我真佩服。
女主人又说:“好像喉咙嘶嘶的响呢。”女仆赶忙说:“您说得对,肯定是得了感冒,她喉咙里疼哩。只要一伤风,谁都会咳嗽的。”
因为她是天璋院的什么人的女仆,所以说起话来也很谦恭。
女主人说:“听说最近有种叫做肺结核的病呢。”
“可不是,太太!这一阵子,竟出现什么肺结核啦、鼠疫等新鲜儿的病,叫人一点也不敢粗心大意啊。”女主人说:“这种旧幕〔24〕时期没有过的,都不是好东西,你也要当心呀!”
“可不是嘛,太太!”女佣人对主人的温情十分感动。
女主人说:“咱们的猫怎么会伤风?她并没有到处乱跑呀。”女仆说:“不,太太,最近她交了个坏朋友哟。”女佣人好像讲出国家机密大事似的,非常得意。
女主人奇怪地问道:“坏朋友?”
女仆说:“是呀,就是住在前胡同教师家里的那只肮里肮脏的公猫呀。”
女主人说:“你说的教师,就是那个每天早晨发出怪里怪气声音的那个人吗?”
女仆说:“是啊。就是每次洗脸,总要发出像鹅脖子被掐似的声音的那个人噢。”
鹅脖子被掐的声音,多么巧妙的形容。我的主人有个怪癖,每天早晨在洗澡间漱口的时候,总要用牙刷捅自己的喉咙,毫无顾忌地发出怪里怪气的声音。如果在他情绪不佳的时候,就会发出更大的嘎嘎声。情绪好,精神来了,同样也会嘎嘎一番。也就是说,不管情绪高低都会不停地用力嘎嘎一番。据主人的妻子说,在搬到这儿来以前,他并没有这个毛病,不知什么时候一下子就染上这个坏毛病了,直到今天,一天也没有停过。这的确是个不太好对付的毛病。他为什么要顽强地坚持这样做下去,我们这些猫儿是无法猜测到的。这点姑且不管它,所谓“肮里肮脏的猫儿”这句话,未免说得太刻薄啦。我竖起耳朵听她们还说些什么。
女主人说道:“他发那种怪声不知是不是一种咒语?在维新前,即便是武士使唤的小厮、下人,都是懂得一般规矩的,在武士老爷们的公馆街,从来没有那样洗脸的人呀。”
女仆说:“您说得对噢,太太!”女仆每次大加赞叹女主人的话之后,总要加上个不必要的“噢”字。
女主人说:“那只猫既有那样的主人,准是个野猫,下次来了,你揍它!”
女仆说:“当然要揍它。三毛这次得病,肯定全是那个野猫给搞的。我一定要给三毛报仇。”
这真是不白之冤!我想这回可不能轻易靠近她们。于是我没能见到三毛姑娘就回来了。
回家一看,主人正在书斋里拿着笔,苦思苦想地沉吟着呢。如果我把在二弦琴女师傅家听到的评论告诉他,他肯定会大发雷霆。可是,俗语说得好:“耳不听心不烦”,他依旧在哼哼唧唧,以神圣的诗人自居着。
想不到,自称太忙,眼下不可能前来,特地寄来贺年片的迷亭君,却飘然而来。他问主人说:“你在做新体诗吗?有什么有趣的诗,拿给我看看。”主人说:“嗯,我觉得这篇文章写得蛮有意思,正琢磨着把它翻译出来呢。”主人费劲似的开口说道。
迷亭有些不解地说:“文章?谁的文章?”主人答道:“谁的文章我不清楚。”
迷亭道:“原来是无名氏的作品呀,无名氏的作品也有很好的,不能小瞧。到底是哪儿的文章?”
主人非常沉着地回答说:“第二册英语读本。”
迷亭道:“第二册英语读本?第二册英语读本又怎么的啦?”
主人道:“我是说,我正在翻译的好文章,就是收在这第二册英语读本里的呀。”
迷亭说道:“好家伙!你是想利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来报我那孔雀舌的仇吧?”“我可不像你那样胡吹乱侃。”主人拈着胡须,泰然自若地说。迷亭先生用一种老审美家自居的口吻说:“以前据说曾经有人问过赖山阳〔25〕:‘请问先生,最近可有好文章吗?’山阳先生把马伕写给他的讨账信拿给那人看,说:‘这可以算得上是近来的好文章喽。’说不定你的审美眼力还蛮不错哩。那样吧,你读一下,由我来评论。”
主人发出一种仿佛禅和尚诵读大灯国师〔26〕《遗训》似的声音,开始读起来。“巨人、引力。”“什么?你念的那个巨人引力,是什么玩意儿?”“是这篇文章的题目呗。”“好怪的题目啊。我可不懂它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说一个名叫引力的巨人呗。”“你的这个‘无非是’的说法有点勉强。不过,因为是文章的题目,姑且算是通过了。还是快些读本文吧。你的声音很美,很有意思。”主人事先发出警告:“中途可不要乱打岔呀,”然后又开始读起来了:
克特从窗子向外看去,一群孩子正在抛球游戏。他们将球高高地向空中抛去。球愈抛愈高。一会儿,球落了下来。他们又将球高高抛起,这样三番五次地抛,每次都落了下来。克特问道:“为什么要落下来,为什么不一直向上飞去?”母亲回答道:“因为有个巨人住在地下。他就是巨人引力,他强有力,他将万物都拉向自己这一边。他将房屋拉到地上来,如果他不拉,房屋就飞走了。孩子们也会飞走。你看见过树叶落吧,那也是巨人引力在呼唤。你有时会将书掉到地上吧,那也是因为巨人引力说‘到这儿来’的缘故。球抛向空中,巨人引力呼唤它,它便落了下来。”
迷亭说道:“就这些呀?”主人说:“嗯,写得多么好呀!”迷亭道:“哎呀,我算服啦。真想不到你在这里对我的橡面坊回敬了一手。”主人道:“这可不是什么回敬,文章写得很妙嘛,所以我将它译过来。难道你不认为是如此吗?”主人窥伺着迷亭那藏在金边眼镜后面的眼色。“真想不到,你居然有这种本领。不错,这一次我算是被你捉弄啦。叹服!叹服!”迷亭鼓动他那如簧之舌自我解嘲。主人却丝毫也没弄懂他的意思,他说:“我可没有什么让你叹服的想法。只不过觉得文章极有趣才将它译了出来罢了。”“不,这太有意思啦,你不来这一手,就不是真格的,好厉害呀,我完全认输。”“你用不着认输,我也是最近不再画水彩画,所以才想到搞点文章什么的。”“你这个本领,怎么能与你那远近无别、黑白不分的水彩画相比呢。佩服之至!”主人说:“让你这样一夸奖,我就更有兴头啦。”看来,主人的理解和迷亭所说的始终不对路。
就在这时,想不到寒月君口称“上次多有打搅”,走了进来。“啊,寒月君,久违久违,现在我正在拜听一篇了不起的好文章,把我的‘橡面坊’的阴魂给驱散了哩。”迷亭先生说了几句无头无脑的话。“是吗,原来是这样啊?”寒月也回答了一句无头无脑的话。唯独主人并不显得怎样兴高采烈。他说:“前几天你介绍的那个叫越智东风的人来了。”寒月说:“他来了吗?这个叫越智东风的,倒是个非常老实的人,不过多少有点怪,我本来怕给您添麻烦,可他非让我把他介绍给您不可,所以……”主人道:“倒也没有什么麻烦。”“他到府上来,有没有讲有关他的姓名的事儿?”主人道:“不,好像没有讲什么。”寒月道:“是吗?他有个毛病,无论到哪儿去,总要向第一次会面的人解释一番他的名字。”迷亭是个巴不得找点什么新鲜事儿的人,立刻插嘴问道:“怎么个讲解法儿呀?”“他唯恐别人用汉字音来读他那个东风〔27〕的名字……”“这倒奇啦。”迷亭先生说着,从他那绘有泥金花纹的皮制烟荷包里捏出一点烟丝来。寒月先生说:“他总是告诉人家说:‘我的名字不读做Ochitofu,而是Ochikochi’哩。”“真有意思!”迷亭把云井牌烟丝冒出来的烟一直深深吸进肚里。寒月道:“这完全是出于对文学的着迷,如果念成Kochi,那么和姓连在一起就成了Ochikochi,就和成语‘远近〔28〕’同音。不但这样,而且这四个音节又都合辙押韵,他对这点非常得意哩。所以他常发牢骚说:如果用汉音去读我这个东风,那么我的一番苦心就给白白糟蹋啦。”迷亭先生听罢说:“不错,这倒的确是有点与众不同哩。”这么一来,引起了迷亭先生更大的兴趣,把吸到肚里的云井牌烟又喷到鼻孔,烟在中途一时找不到出路,呛在喉咙的地方。这位老兄手里握着烟袋杆儿“吭”、“吭”地咳嗽起来。主人也笑着说道:“前几天他来的时候说,在朗读会上他担当了船老大的角色,让女学生们给笑话了一番哩。”迷亭抡起烟袋敲着膝头说:“嗯,你看,你看,多么有意思!”我感到挨紧他危险,赶快离开了一点。迷亭接着说:“就是那个朗读会,前几天我请他吃‘橡面坊’的时候,他也向我提过哩。据说第二回打算请一些有名的文人开个大会,他还向我说:‘务必也请先生光临,’我问他:‘还是搞近松的戏剧吗?’他说:‘不,下次要选个崭新的剧,已经决定搞《金色夜叉》〔29〕了。我又问他:‘那么,你担当什么角色?’他说:‘我是阿宫姑娘。’东风君扮阿宫姑娘,多有意思!我一定要出席给他鼓掌叫好哩。”寒月皮笑肉不笑地说:“有趣吧。”主人把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和孔雀舌以及“橡面坊”的几件事儿联系在一起,报复地说:“不过,这人很不错,诚实,一点也不轻浮,和迷亭这样的人大不相同。”迷亭先生对此似乎毫不介意,笑道:“反正我这号人,永远是‘行德之俎〔30〕’嘛。”主人说:“你也只能是那种人吧。”其实主人并不明白这句“行德之俎”是什么意思,不过,多亏了他当过多年教员懂得如何糊弄人,所以在这种场合,便把教书时的本领,应用到社交上来了。寒月却坦率地发问道:“刚才说的‘行德之俎’是怎么回事儿?”主人看着壁龛前的水仙说道:“那水仙是我去年年底洗澡回来的时候,半路上买来插上的。你们看,放得时间够长了吧。”主人用这个办法硬是把“行德之俎”给岔开了。迷亭一边把烟袋杆儿像表演“大神乐〔31〕”艺人那样,用指头尖拨得飞转,一边说道:“提到年底,我在去年年底遇上了这样一件奇怪的事儿。”主人好像已经把“行德之俎”远远抛到脑后似的松了一口气,说道:“你遇见什么事儿啦?快讲给我们听听。”迷亭先生所遇到的怪事是这样的:
“我记得大概是腊月二十七,这位东风先生事先给我来了封信,上面写着:‘兹拟趋府请教有关文艺上之高见,务请届时在府稍候’,于是我从清晨便专候着他来,可这位老兄却姗姗来迟。我吃完午饭在火炉前读了一会儿泊利·倍恩〔32〕的幽默读物,这时老母从静冈来了封信,我打开一看,老年人嘛,到什么时候也把我当小孩子看。说什么数九隆冬夜间不要出门啦,洗冷水澡固然可以,不过必须生上炉子,把屋子弄暖和,要不会感冒的啦,对我叮咛又叮咛。我感到毕竟是自己的母亲,真疼我,外人是决不会如此的。一向什么都不在意的我,这时的确非常感动。想到这点,我觉得像我这样悠悠荡荡下去,实在可惜,我非搞出一部伟大著作来显亲扬名不可。趁我老母在世的时候,让天下人都知道在明治文坛上有个迷亭先生。我接着读下去,下边写着:‘像你这样的人实在太幸运了。和俄国开战后,年轻人忍受着千辛万苦,为国尽力。可是你却在人家年关忙碌之际,像已经过新年似的无忧无虑地闲玩。’其实,我并没有像母亲所想的那样闲玩呀。接下来,信上列举了在这次战争中战死的、战伤的一大堆我小学时代的朋友的名单。我看了名单上一个一个的名字,不由地觉得人世真没意思,做人也真无聊。我母亲在信的结尾写道:‘我年已衰老,祝贺新春的年糕汤,要吃恐怕也只能是今年这一次了……’写得怪让人放心不下,这更使我心情沉重了。我盼着东风能早点来,可这位老兄总也不来。这时已经吃过晚饭,我想给母亲写回信,写了十二三行。母亲写的信足足有六尺多长〔33〕,我可没有那种本领,每回总是写个十行左右就完了,只好请她老人家担待着看吧。这时,由于我一整天也没怎么活动,胃里十分不舒服。我想东风如果来了,就让他等等好了,我出去送信,同时也稍带散散步。这次和往常不同,我没有往富士见町那个方向走,而是信步向堤三番町那边走去。正赶上那天晚上天有点阴,凛冽的风从护城壕的对岸刮过来,冷得很。从神乐坂那边驶来的火车,呜的一声,从外壕堤下通过,令人产生一种非常凄凉的感觉。岁末、战死、衰老、人世无常等等,所有这些东西,在我的头脑里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我忽然想起经常听说有人上吊而死,是不是就因为受了这种气氛的诱惑产生一死了之的念头呢。我抬头望了望堤上,不知不觉正好走到那棵松树下边来了。”
“你说的是哪棵松树?”主人打断了迷亭的话,插了一句。
“就是那棵‘吊脖子松’呗。”迷亭缩了一下脖子回答说。
“‘吊脖子松’应该是在鸿台那边儿呀。”寒月横生枝节,提出疑问。
“鸿台的那棵是‘吊钟松’,堤三番町这里的才是‘吊脖子松’哪。为什么会有这个名字呢,原来,从古来就传说,不管谁,一来到这棵松树下,就想上吊。堤上本有好几十棵松树,可只要一发现有人上吊,赶来一看,准吊在这棵树上。每年总要有两三个人吊死在这里,全是不愿意吊死在另外的树上的。我一看,那棵松树的一个横枝正好向路上伸过来。枝干的确长得秀气极啦,我想就这么让它闲置着,实在太可惜,最好有个人吊在那里。我环顾一下四周,心想有没有人来呢,可偏巧一个人影也没有。没有办法,当时想是不是我吊上去?不,不,要是我吊上去,那就没命啦。太危险,还是算了吧。但是,古时候的希腊人曾经在宴会席上,模拟上吊来增添余兴,它的表演方式是,某个人站到台子上去,当他刚把脖子伸进结好的绳圈里,旁边的人立刻把台子踢倒,而那个把脖子伸进绳圈的人,在台子被抽掉的同时,立刻松开绳结从台子上跳下来。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用不着害怕。我也想试一试,于是伸手攀了一下树枝,树枝弯得十分合适,而且那种弯曲的姿态真是美极了。当我想象到脖子挂在上面,上下轻轻颤动的光景,就别提有多么高兴啦。我本想一定得来这么一手,可又一想,如果东风来家等我,未免太对不住他。于是我改变主意,先去和东风见上一面,谈完事情后再来。我就这样回家了。”
“就这样万事大吉啦?”主人问道。
“有趣极啦。”寒月嘻嘻地笑着说。
“我回到家后,东风还是没有来,但是他倒来了一张明信片,上写着:‘今日不期有俗务羁身,不能趋侍,改日容当拨冗奉访,’我这才放心,心想这回我可以毫无牵挂地上吊去了,真令人高兴。我立刻穿上木屐,急忙赶到原来的地方一看……”迷亭说到这里,不动声色地看着主人和寒月。
“一看,怎么啦?”主人多少急不可耐地要知道下文。
“这是‘渐入佳境’哩。”寒月摆弄着礼服大褂胸前的穗子说。
“我一看,已经有人在我来之前吊在那里啦。只是一步之差呀,真遗憾!现在想来,那时我是让死神附体啦,根据詹姆斯〔34〕的说法,这是下意识的幽冥界和我活着的现实界,以一种因果的理法在互相感应的吧。你们看这怪不怪呀。”迷亭丝毫不动声色地说。
主人虽然心想这次又上他的当了,不过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大口吃着“空也糕”〔35〕,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寒月仔细地拨弄着火盆里的灰,低着头嘻嘻地笑着。然后用一种极平静的调子,开口道:
“听您这么一讲,的确觉得事情有些怪,似乎不大可能发生。其实最近我自己也有过一件相类似的事儿,所以我一点儿不怀疑。”
“唉哟,你也是想去上吊吗?”迷亭说。
“不,我的怪事不是上吊。这也是去年年底的事儿,而且几乎是和先生您同一天同一时辰发生的事儿,更使人觉得奇怪。”
“这太有趣啦。”迷亭说罢,也吃了一口“空也糕”。
于是寒月开始讲述了他的怪事:
“那天在向岛的一个朋友家里开‘忘年会’兼合奏会,我也带了一把小提琴去。到了十五六位小姐和太太,是个非常热闹的盛会。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可以说这是最近难得的一次快举。晚餐已毕,乐器合奏也完了,大家进入闲谈,时间已经相当晚,我想向主人告辞。就在这时,某博士的夫人来到我的身旁,小声问我说:‘您知道某某小姐生病了吗?’说来,我两三天前见到那位小姐的时候,她还和平常一样,看不出她哪个地方不舒服,所以我吃了一惊,仔细问了情况。据说在我见到她的那天晚上,她突然发烧,不断发出谵语。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可她那谵语中,不时出现我的名字。”
主人不必说什么,就连迷亭先生也没有说“真够意思呀”之类庸俗的话,他们静悄悄地恭听着。
“据请来的医生诊断说,弄不清楚是什么病,反正烧得很厉害,致使头脑昏迷,如果安眠药不管用,就有危险。我一听到这话,心中有一种腻味的感觉,就好像在梦中魇着时所感到的,心情十分沉重。周围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从四面把我紧紧裹住似的。在回家的路上,这件事占据着我的整个头脑,难受得很。那漂亮、快活、健康的某某小姐,竟然……”
“对不起,请等一下,刚才听你说了两遍某某小姐,假如你没有什么不方便,是否可以领教一下她的芳名呢?喂,你也是这个意见吧?”迷亭瞧了一下主人说。主人只是含糊地应了声“嗯”。
寒月道:“不,这说不定会给她本人带来麻烦,还是不说的好。”
迷亭道:“那你是想一切都在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当中讲啦?”
寒月道:“你甭冷笑,我这可是用极严肃认真的态度来讲的哪。总之,一想到这位小姐突然得了那样的病,我便产生飞花落叶之感,就好像周身的活力一下子发生罢工,整个精神突然颓败下来。我踉踉跄跄地来到吾妻桥上,倚着桥栏杆往下一看,也不知是涨潮还是退潮,反正觉得那黑黝黝的河水正在流动。从花川户那边,一辆人力车从桥上跑过去了,我目送着那辆人力车灯笼的亮光越来越小,终于在啤酒广告牌那个地方消失了。我又低头看水,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有人在遥远的上流呼唤我的名字。怪呀,这么晚,是不会有人呼唤我的呀。究竟是谁呢?我往水面上仔细看去,可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我想这大概是心理作用,赶快回去吧。我刚走两三步,一个微弱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又从远处传来。我又停了下来侧耳细听,当我听到第三次呼唤我的时候,我手扶着栏杆,两腿直打哆嗦。那个喊声,不是从远方,就是从河底发出,分明是那位小姐的声音啊。我不由得回答了一声‘我在这儿呢’。由于我回答的声音太大,在静静的水面上发出回响,我为自己的声音感到震惊。我吃惊地看了一下四周,什么人啦、狗啦、月亮啦,一切都看不见。这时我整个卷进这茫茫的黑夜之中,一心只想奔往唤我声音的那个地方。那位小姐的声音如怨如诉,穿透我的耳鼓,似乎在向我求助。于是我答应了一声‘我这就去’,便从桥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看了看黑黝黝的河水。我总觉得唤我的声音似乎是从水下微弱地传出来的。我心想:‘不错呀,就在这水下啊。’我终于踩上了栏杆,注视着河水,下决心如果再唤我,我就跳下去。这时,那可怜的声音又不绝如缕地传了过来。我认定了‘就是这儿’,于是我先向上用力跃了一下,然后身体便像一块小石头似的,毫无留恋地落下去了。”
“最后还是跳下去啦?”主人眨着眼问道。
“真没想到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哩。”迷亭说着,抓了一下自己的鼻头。
“跳下去以后,我就晕晕乎乎,一段时间里,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了。过了一会儿,我清醒过来了。冷,倒是有点冷,可身上哪里也没沾湿,也没有呛水的感觉。心想:‘没有错呀,我是跳了下去的,太怪啦。’等我意识到肯定有问题,再往四周一看,好家伙!我自以为是跳进水里,其实我弄错了方向,跳到桥当中去啦。当时觉得遗憾极了。只是由于我弄错了前后的方向,结果没能去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寒月嘻嘻地笑着,一边照例把装饰在他胸前的丝绦当做累赘物,不断地摆弄着。
“哈哈……这太有意思啦。妙就妙在和我遇上的事儿像极啦。看来,这也可以成为詹姆斯教授的材料呢,如果把它用‘人的感应’这个题写成文章,肯定会震惊文坛的哩。还有,那个小姐的病,结果怎样了呢?”迷亭先生在寻根问底。
“两三天以前我去贺年,她在门里和女仆玩羽毛毽呢,想必已经痊愈啦。”
主人刚才似乎一直在沉思默想,这时,他突然开口说:“我也有。”表现出不肯落于人后的劲头。
“你也有?有什么呀?”在迷亭眼中,像主人这种人,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奇妙的遭遇的。
“我这也是去年年末的事儿。”
“都是去年年末的事儿,这种巧合,真有趣呀。”说着,寒月笑了起来,在他那缺碴的门牙边缘上,粘着一小块空也饼。
“该不会是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吧?”迷亭起哄说。
“不,日子不同。好像是二十号左右。我妻子向我说:‘你不用给我买什么岁末的礼物啦,陪我去听一次摄津大掾〔36〕的演唱吧。’我带她去当然未尝不可。但是当我问她‘今天演什么节目’时,妻子找出报纸看了看说:‘今天的节目是《鳗谷》。’我说:‘我不爱听《鳗谷》,今天算了吧。’那天没有去。第二天妻子又把报纸拿来对我说:‘今天是《堀川》,这回总可以了吧。’我说:‘《崛川》是以听三弦为主的,一味地热闹,不够味,今天算啦。’妻子不满意地退下去了。到了第三天,妻子又来对我说:‘今天是《三十三间堂》,我非常喜欢听摄津大掾的《三十三间堂》,你也许不喜欢,不过你为了让我听陪我去一次总还可以吧。’她和我展开了最后的谈判。我说:‘你那么想听,去也未尝不可。不过,据说这个曲子是他这次为告别艺坛登台献艺的最后几出拿手的曲子,听众肯定要爆满的,你这样冒冒失失地去,是找不到座位的。到那种地方去,先要和“观剧茶屋〔37〕”打交道,让他们给订个较好的座位,这才是正常的手续。不这样,脱离常规是不好的。对不起,今天别去啦。’我这么一说,妻子的脸色十分难看,几乎要哭似地说:‘我是个女人,不懂得那一类麻烦的手续。不过,大原家的老太太,铃木家的君代,都没按什么正常手续,照样去听了。虽说你是个当教师的,也用不着费这些事去听曲子嘛。你也太过分了。’这样一来,我只好让步说:‘那好,即使买不着票,咱们也去,吃完晚饭坐电车去好吧。’我妻子听后,马上来了兴头,说道:‘既然去,那么就非在四点钟前赶去不可,可不能那样磨磨蹭蹭呀。’我反问道:‘为什么非在四点钟前去不可呢?’于是她向我解释说:‘如果不那么早去占位置,就进不去了。’这是铃木家的君代告诉她的。我又叮问了一句:‘那么说,如果过了四点钟再去就不行了,是不是?’她回答说:‘是呀,过了四点,当然去不成了。’可是你们说怪不怪?从这时起,突然浑身打起颤来……”
“是师母吗?”寒月问道。
“哪里,我妻子可精神哩。那是我呀。我刚一感觉浑身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立刻就眼冒金花,动弹不得啦。”
“看来是急病呀?”迷亭给加了句注释。
“哎呀,事情可就麻烦喽,我妻子一年当中好不容易才提出这么一回要求,我是满心想使她如愿以偿的。平时我总是一味地斥责她,不答理她,又让她为家计犯难,又让她照管孩子,从来没有对她操持家务的辛劳给过任何酬劳。今天恰好有空余时间,而且囊中又幸有阿堵物——四五张一元纸币,带她去是满可以的。而且妻子想去,我也想带她去啊。不过,虽说非常想带她去,像这样浑身打战、眼冒金花,不用说坐不了电车,连门口穿鞋的地方我也走不到啊。我越是想‘啊,太对不住她’,就越感到浑身恶寒,两眼发黑。我想赶快请医生看看,服点药,大概在四点钟以前总可以好的吧。于是我和妻子商量,打发人去请甘木大夫,不巧他昨天值夜班,至今还没有回家。捎来的回话说:‘下午两点回来,一回来立刻去府上。’真糟糕!如果现在服下杏仁水,四点前肯定会好。可人在倒霉时,什么事情都不顺利,这次我本想难得看到妻子的笑脸,自己也高兴高兴。不想这个打算要突然落空。我妻子流露出怨恨的神色,问道:‘真的就不能去了吗?’我说:‘去,一定去,四点钟前,我的病一定会好,你尽管放心,赶快洗洗脸或者换换衣服,等我吧。’我虽然嘴里这样说,内心里却感慨万分。恶寒越来越厉害,两眼也是越来越发黑。假如在四点钟以前,我的病没有痊愈,不能履行诺言,气量狭小的女人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弄到可怜可悲的地步如何是好?我想到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因此,现在就应向她说明‘有为转变、生者必灭’之理,使她在发生万一时,不致毫无思想准备。我想这也许是我做丈夫对妻子应尽的义务吧。于是我立即把她叫到书斋来。我问她说:‘你虽是个妇道人家,但总知道西方有这个谚语——在酒杯沾唇之前,说不定会出现什么差错〔38〕的吧。’我妻子一听就发起火来啦。她气势汹汹地说:‘谁懂得那种蟹行文呀。你明知人家不懂英语,却故意用英语来戏弄我。那好,随你便,反正我是个不懂英语的。你那么喜欢英语,为什么你不讨个教会学校毕业的女学生呢?天下再也没有像你这样薄情寡义的人啦。’我原来的一番苦心就这样半途而废了。我要向你们声明,我说英语绝没有恶意,完全是出于爱妻的至情,如果像我妻子那样的理解,那我简直没脸见人了。而且,我早就因为恶寒和头晕,脑子有些昏昏然,加上急着想让她早些理解‘有为转变、生者必灭’之理,一下子忘了她不懂英语这件事儿,无意中使用了英语。想来,这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由于这个差错,使我的恶寒更加剧烈起来,两眼也更加发花。至于我的妻子呢,她按照我的吩咐,到洗澡间,脱掉上衣,化妆打扮,换好从衣橱里取出的衣服,摆出架势,仿佛告诉我随时可以出发。我这个急呀!我想甘木大夫如果能早点来该多好呀。我看了看表,已经三点钟。距四点钟只差一个小时。妻子拉开书斋的门,探进头说:‘咱们该走了吧。’夸耀自己的妻子,也许有点可笑。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感到妻子有这么漂亮。她那脱掉上衣,用肥皂洗了又洗的皮肤,在她那黑绉绸礼装的反衬下,更加显得洁白光亮。她的面庞由于肥皂的效用和希望去听摄津大掾的心理,使它有形无形地闪射出光辉。我想无论如何也得去,以便满足她的希望。我吸了一支烟,决心和她一同去!这当儿甘木大夫来了,正合我的心愿。我把病情告诉了他,甘木大夫看完舌头,抬起手来诊脉,敲敲前胸,又摸摸后背,翻完眼皮,又摸头顶,然后想了好一会儿。我说:‘我总觉得有点危险。’甘木大夫不慌不忙地说:‘不,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的妻子问:‘请问,稍微外出一下,大概也不碍事吧。’‘唔。’甘木大夫又寻思起来。然后说:‘只要你丈夫感觉上……’我马上说:‘我的感觉可不好哩。’‘总之,我先给你点药水,分几次服吧。’‘嗯。我总觉得我病得不轻哩。’‘哪里,用不着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有精神负担。’他说完就走了。这时已过了三点半钟。于是派女仆去取药。我妻子严厉地吩咐她跑着去跑着回来。回来时已是三点三刻,距四点还有十五分钟。我刚才本来还是好好的,可就是从三点三刻这时候起,突然想要呕吐了。妻子把药水倒在碗里放在我的面前,我端起碗来想喝,胃里突然发出很大的噎嗝声,没办法只好放下。妻子催我说:‘还是赶快喝了吧。’如果我不赶快喝下,赶快出发,情理上也说不过去。我决意喝下去。于是将碗拿到唇边,这时,那嗝的声音又执拗地妨碍着我。我就这样端起碗又放下,放下又端起。最后饭厅里的挂钟,当、当、当、当的敲了四下。啊,已经四点,再也不能磨蹭啦。于是我又拿起碗来。你们说怪不怪?我想所谓怪事,大概就是指这种事儿吧。四点的钟声一响,我恶心的毛病立刻停止,毫不费劲地就把药水喝下去了。然后,到了四点十分左右,我才真正懂得了甘木大夫的确不愧是个名医。后脊凉飕飕的感觉、两眼天旋地转的感觉,一下子烟消雾散了。我本来以为暂时可能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病痛,这时忽然而愈,我真高兴哟。”
“后来你和尊夫人一起去‘歌舞伎座’了吗?”迷亭做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表情,问道。
“我倒是真想去,不过我妻子的意见是,过四点就买不到票了,所以没办法,只好不去喽。如果甘木大夫能早来一刻钟,那么我也会对得起妻子,妻子也会满意。可是,就由于这短短的一刻钟之差,真是遗憾极了。回想起来,现在还觉得真是玄极了呢。”
主人讲完,做出一种总算完成了自己义务的样子。也许他认为有了这段话,在迷亭与寒月两人面前可以保住了自己的体面吧。
寒月又露出他那缺了一块的门牙,笑着说:“这真是遗憾得很啊。”
迷亭故意装糊涂,自言自语似地说:“一个妻子有你这样一个亲切的丈夫可太幸福喽!”这时从纸拉门后边传来主人妻子故意咳嗽的声音。
我顺次恭听了这三个人讲的故事,既不感到可笑,也不感到可悲。我想人这种东西,为了消磨时间,硬要运动他们的嘴巴,把本来不可笑的事笑上一番,把本来没有多大意思的事,津津乐道一番,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本领了。我早就知道我的主人性格孤僻,十分任性。不过他平时不大爱说话,使我感到他似乎有些不易捉摸之处。正是这一点,甚至令我感到有点可怕。但是,听了他刚才讲的话,我突然有些瞧不起他了。他为什么不能一声不吭,老老实实地听这两个人的讲话呢。他为不服输,胡扯这些无聊透顶的故事,究竟有什么好处呢?难道爱比克泰德在他的《讲话录》中曾写过应该这样做的吗?总之,主人也好,寒月也好,迷亭也好,都是太平盛世的逸民,他们像藤上的丝瓜一般随风摇曳,似乎自以为超然物外,其实他们仍然未能忘怀尘世,而是充满俗情。竞争之念,争强斗胜之心,就连在他们平素的谈笑之中,也时有流露。他们再陷下去,就会和他们平素唾骂的俗物成为一丘之貉。这点,在我们猫儿看来,真是可怜得很。所不同的,只是他们的言语动作不像一般的半瓶醋之辈,没有那种惹人讨厌的老一套,这点多少有些可取罢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对这三个人的谈话不再感兴趣,我想还是去看看三毛姑娘吧。于是我来到教授二弦琴的女师傅的庭院门口。一看,虽然门松〔39〕、注连绳〔40〕都已撤除,新年已经过了十天,但明媚的春阳在万里无云的碧空上照耀着四海,使那不足十坪的庭院,比起元旦曙光笼罩的景象,显得更为生气盎然。廊子上只放着一个坐垫,人影全无,拉门紧关,女师傅大概是到澡堂洗澡去了。女师傅在不在家,当然无所谓,我放心不下的是三毛姑娘的身体是否好了些。四周静悄悄,不像有人在家的样子,我于是四脚带着泥土,爬到廊子上,往坐垫当中一躺,真是舒服极了。我困得迷迷糊糊,把三毛姑娘的事儿给忘了,不觉假寐起来。就在这时,拉门里突然传来了人声:
“你辛苦啦!已经做好了吧?”原来女师傅并没有出门。
然后女仆回答说:“是的,让您久等啦。我一到‘佛师店’〔41〕,师傅说:‘刚好做出来。’”
“快给我看看。啊,做得蛮漂亮呀。这样三毛也可以升天界啦。这金漆不会脱落的吧?”
“嗯。我放心不下,问过他,他说用的是上等材料,比人的牌位还要耐用哩。还说:‘猫誉信女〔42〕’的‘誉’字用行书写会更好看些,所以稍微把笔画改动了一下。”
“好,好,咱们赶快把它供在佛龛里,烧点香吧。”
我从坐垫上站起来,心想:“三毛姑娘发生了什么事?情况不对呀!”这时传来教二弦琴女师傅敲磬和念经的声音:“南无猫誉信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你也来念念经,给三毛祈求祈求冥福吧。”女师傅对女仆说。
这回又传来女佣人敲磬和念经的声音:“南无猫誉信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我突然感到一阵心跳,直挺挺地站在坐垫上,活像一只木雕的猫,眼珠也直了。
“真是太遗憾啦,最初只是稍微有点感冒呀。”女仆说。
“若是甘木大夫能给开点药,也许有救哩。”女师傅说。
“说起来,还是那位甘木大夫不好,他太不把三毛当回事啦。”
女仆说。“可不要说别人的坏话。寿命嘛,谁也难保。”女师傅说。
看来请甘木大夫给三毛姑娘看过病哩。
“说到底,我看是街口上教师家的那只野猫一味引诱她出去的缘故。”女师傅说。
“可不是,那个畜生是三毛的仇人啊。”女仆说。
我真想分辩一下,不过,此时正是需要我耐心听下去的时候,于是我聚精会神地听她们讲下去。她们的谈话断断续续:
“世上真是不遂人愿,像三毛这样标致的猫儿,偏偏早夭,那个丑八怪似的野猫,却偏偏结结实实地活着,胡乱闹腾……”女师傅说。
“您说的对呀。像三毛这样招人喜爱的猫儿,就是打着灯笼遍地去找,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呀……”女仆说。
她们不说“第二只”而说“第二个人”,看来,这女仆是把猫和人看成同一种族啦。怪不得这女仆的面孔和我们猫族长得非常相似呢。
“若是能够的话,倒是应该让那只野猫替咱三毛去死……”女师傅说。
“若是教师家那只野猫死了,那可真是天从人愿啦。”
如果我真是“天从人愿”了,那可有点糟糕。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还没有经历过,所以谈不上喜欢还是讨厌。不过前些日子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因为天气特冷,我钻到“消火桶〔43〕”里取暖,厨娘阿三不知我在里边,就从上边把盖子盖上了。一想起那时被憋的痛苦,现在还有些后怕。按白猫姑娘的说法,那种憋闷再稍稍延长一会儿,就要死去。替三毛姑娘去死,我当然没有异议。不过,如果不受那份罪就死不了,那我可不想替任何人去死呀。
女师傅说:“虽说她是只猫,可我总算给她请了和尚来诵经,还给她起了个‘戒名’,这样,我心里也就没有什么遗憾的啦。”
“可不是么。她真是没白来人世一趟呀。不过,美中不足的是,那个和尚念的经未免太短啦。”
“我也觉得念得太短了,我问和尚:‘您怎么这么快就念完啦?’月桂寺的和尚说:‘是啊,我专拣最管用的一段经文念了一下。不碍事的,她是个猫嘛,有了这一段经文,就满可以超升天界啦。’”
“唉哟,他倒真会说……不过,如果是那只野猫的话。”
我不止一次地声明,我没有名字,可这个女仆却张口闭口称我为“野猫”、“野猫”,真是个不像话的家伙。
“罪孽那样深重,不管给它念什么宝贵的经文,它也上不了西天。太太,您说对吧。”
此后,我不知又被她们叫了几百遍“野猫”。我再也不要听她们没完没了的谈话。当我从坐垫上溜下来,又从廊子跳下去的时候,我浑身的八万八千八百八十根毛发,一下子都竖立起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二弦琴女师傅家那一带了。如今,恐怕这位女师傅本人,正在接受月桂寺和尚为她念的一段浮皮潦草的超度经文吧。
最近,我已失去了外出的勇气,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人世毫无意义,变成个不比主人差的懒猫了。别人说主人整天蜷伏在书斋里是因为失恋。现在想来,这个说法不无道理。
我还没有捉过一只老鼠,有一个时期,厨娘阿三甚至提出要把我驱逐出去。但由于主人深知我不是一只凡猫,所以我仍旧得以悠悠荡荡,生活在这个家里。对于这点,我一方面感谢主人的恩德,同时又不能不对主人的俊眼识英才表示敬佩之意。阿三由于不能认识我的非凡之处,时时虐待我,我也并不为此生气。不久左甚五郎〔44〕就会出来把我的肖像雕到楼门柱子上,日本的斯坦朗〔45〕也会高兴地把我的肖像画在画布上,到那时,他们这些瞎眼汉就会为自己的不明智而羞愧吧。
注释
〔1〕 三世即过去、现在、未来的总称。通过看相来占卜人的过去、未来及现世。
〔2〕 指从1904年延续到第二年的“日俄战争”。
〔3〕 明治初期的“讲释师”(类似我国的评书艺人),曾于1890年演过“西洋黑猫”的段子。
〔4〕 格雷(1716—1771),英国诗人,曾在一首诗中写过爱猫淹死在鱼缸里的故事。
〔5〕 爱比克泰德(约55—约135),希腊与斯多噶派有联系的哲学家。
〔6〕 一种两人使用木板拍和羽毛毽对拍的游戏。
〔7〕 日本酒的一种牌号。
〔8〕 安井息轩(1799—1876),江户末期的儒者。
〔9〕 坂本龙马(1836—1867),日本著名的皇权主义者、土佐藩武士。
〔10〕 东京市内的地名。
〔11〕 卡莱尔(1795—1881),苏格兰散文作家和历史学家。
〔12〕 德川三代将军家定的妻子,藩侯岛津齐彬的女儿,德川家定死后,她落发为尼,号“天璋院”。
〔13〕 “整年在恭喜”是双关语。“恭喜”一词在日语中有双重语义,一是“可喜可贺”,一是“缺心眼”、“傻里傻气”的意思。因此这后一句显然是在嘲骂对方。
〔14〕 一种施于小器物上的漆法,由古代漆工春庆发明而得名。
〔15〕 “天明调”是天明年间由俳人芜村创始的一种客观实写的俳句风格。“万叶调”是指最老的歌集《万叶集》中形成的和歌格调。这里是刻画迷亭使用餐馆侍者无法听懂的词汇胡开玩笑。
〔16〕 原是明治时期一个写俳句的人的笔名。由于“橡面坊”的日本读音为tochimenbo,与西餐中mince ball(炸牛肉土豆饼)发音有些近似,迷亭故意用这种类似西餐品名的发音来调侃餐馆的侍者,而餐馆的侍者又不懂装懂,酿成笑料。
〔17〕 这里指“橡面坊”。
〔18〕 指参加明治中期由正冈子规掀起的俳句革新运动的一些人。作者这样写,一方面打趣“俳人”,一方面也是调侃餐馆服务员。因为日本人对日语中的汉语读音也有听不懂的时候。
〔19〕 由江户中期俳谐家、画家与谢芜村(1716—1783)创作的自由体的长诗。
〔20〕 江户戏曲中写男女殉情的悲剧。其中以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为“木偶净琉璃”剧种创作的十数出情死剧最为有名。
〔21〕 东京有名的妓院街。
〔22〕 莱斯特伯爵(1532/1533—1588),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宠臣,很可能是她的情夫。
〔23〕 伦勃朗(1606—1669),荷兰伟大的画家。
〔24〕 指明治维新以前的江户幕府时代。
〔25〕 本名赖襄(1780—1832),江户后期的儒者、历史学家,亦以幕末“尊王攘夷”派志士而知名。
〔26〕 原名宗峰妙超(1282—1337),镰仓末期临济宗僧人。1315年创建了大德寺,接受过“国师”的封号。
〔27〕 “东风”在近代日语中一般要用汉音的读法,但另外在古代诗歌中还有纯日本音的读法。
〔28〕 用日本固有的音,读“越智东风”的名字,就和古代语中“远近”一词同音,“远近”也可写作“此方彼方”。
〔29〕 日本小说家、散文家、俳句诗人尾崎红叶(1867—1903)写的小说。
〔30〕 “行德”为地名,当地出产“傻瓜贝”。此语意谓“又糊涂又世故”之意。
〔31〕 杂技的一种。
〔32〕 泊利·倍恩(1864—1928),英国的幽默作家。
〔33〕 日本老式书信都用“卷纸”写,故有六尺多长的说法。
〔34〕 詹姆斯(1842—1910),美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和心理学家,实用主义者,机能心理学创始人。
〔35〕 一种带馅的糯米点心。
〔36〕 明治时期的有名艺人。
〔37〕 在剧场附近开设的一种铺子,供观剧的客人中间休息,或为客人准备酒食,进行各种服务。
〔38〕 西方谚语。这里是“祸福无常,难以逆料”之意。
〔39〕 新年时,装饰在门两旁的小松树。
〔40〕 屋门上挂起的一种草编的绳,据说可避邪。
〔41〕 指雕佛像、制作佛龛等佛事用具的店铺,这种铺子也制作死者的灵牌。
〔42〕 日本民俗,死者都由其家属请和尚为之起一“法号”(亦称“戒名”),写在灵牌或墓碑上,这里是故意调侃。
〔43〕 旧时日本家庭多用木炭,在不用火时,将已燃的木炭放入桶中,加上盖以灭火。这种用具称“消火桶”。
〔44〕 左甚五郎(1594—1651),江户初期有名的木雕艺人。
〔45〕 斯坦朗(1850—1923),法国画家。
三
三毛姑娘死了,和老黑又合不来,我多少有些寂寥之感,所幸在人类中有了知己,也就不感到怎样沉寂了。前不久,有人写信给主人,求他把我的照片寄去。最近,还有人特地把冈山的名产“吉备糯米团子”寄来指名给我。随着人类对我寄予同情,我逐渐忘却自己是只猫儿。我似乎觉得自己不再是猫儿,已逐渐向人类靠拢了。我原先想要纠合猫族去和两只脚的先生们决一雌雄的想法,最近已烟消雾散。岂止如此,我已经进化到有时甚至认为自己是人间的一员,感到前途有望。我倒不是瞧不起同族,只是性之所近,求取一身安宁,势所使然。如果认为这是变心、轻浮、背叛,可就错怪我了。像这种咬文嚼字,随便谩骂别人的人,大多是不懂得通融、活该受穷的家伙。我蜕却了猫的习性以后,当然不该再把三毛姑娘或大老黑的事放在心上,我要以和人类同样的气度来评骘他们的思想言行,恐怕这也是很自然的吧。遗憾的是,主人把具有这般见识的我仍然看作一只普普通通披毛带皮的猫儿。他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大模大样地把寄给我的吉备糯米团子吃个精光。照片看来也不想给我拍好寄去。这要说是牢骚的确是牢骚,不过主人是主人,我是我,彼此见解自然各异,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我始终以为自己已经是个人了,所以对不再交往的其他猫儿的行为,也就有点难于形之笔墨啦。还是讲讲迷亭、寒月几位先生的事儿聊以塞责,敬请读者海涵吧。
今天是星期天,上好的天气。主人从书斋里慢条斯理地走出来,在我身旁摆上笔、砚和稿纸,然后趴在席铺上,嘴里不断哼着什么。大概是起稿之前先要发出一番怪里怪气的声音作为开端的吧。我留心看去,稍过一会儿,主人就用浓墨粗重地写上了“一炷香”三个大字。我想怪呀,莫不是要写诗或者俳句?对主人来说,所谓一炷香这种字眼,未免太蕴藉风流了吧。我刚想到这里,主人已不再理这一行,而重新改行,写道:“我早已欲写天然居士之事了。”他的笔写到这里停下来,再也不动了。主人拿着笔,歪着头在思考。看来,他想不出怎样往下写的好主意,便嘬起了笔尖。我一看,他的嘴唇全成黑的啦。这一次他在下边画了个圆圈,在圆圈中间点上了两个小点,算做眼睛,往正中间又画了个扁扁的鼻子头,然后又画上了长长的一横,算做嘴。这么一来,文章、俳句都做不成了。看来主人自己也感到不太像话,赶快又把画出的这张脸用墨涂掉。主人又开始改行写,看来他大概是漫无目的地认为只要改行,就会写出什么诗啦、赞啦、语录等等的吧。随后他用白话体一气呵成地写下了一行字:“天然居士是个研究空间、念《论语》、吃烤红薯、流清鼻涕的人,”好家伙!这个句子真够啰嗦的啦。然后主人毫无顾忌地朗读了起来,并且一反常态地大笑道:“哈哈……真有意思!”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流清鼻涕’这句话也太损啦,抹去吧。”说着便在这四个字上划了一条竖线,本来一条线就足够了,可他却两条、三条,不断往上整整齐齐地划平行线,已经划到旁边的行上去,他也毫不在乎,照旧划下去,一共划了八条线,似乎还没想出如何往下写。于是他扔掉笔,拈起胡须来。他拼命地拈胡须,那势头就仿佛向人说:“我一定要从拈胡须中拈出文章来给你们看哩。”他正在把胡须拈上拈下,这当儿,主人的妻子从起居间走来,一屁股坐在主人的鼻子尖前,说道:“喂,我要跟你说件事儿。”“什么事儿?”主人十分冷淡,他的声音就好像在水里敲铜锣似的,闷声闷气。看来主人的妻子似乎不满意主人的答话,又说了句:“我说,我要跟你说件事儿。”主人不耐烦地说道:“什么事儿呀?”说着,把大拇指和食指捅到鼻孔里猛地拔下了一根鼻毛。妻子说:“这个月不够啦……”“不会不够,大夫那里的药钱已经付过啦,书店那儿,不是上个月就清账了吗?这个月还应当有富余。”主人无动于衷地回答说。同时把拔下来的鼻毛,当做天下奇观似地欣赏着。“可是你不吃米饭,只是吃面包和抹果酱呀。”“我到底吃了几罐果酱呀?”“这个月一共八罐。”“八罐?我根本没吃过那么多。”“不只是你吃,孩子们也吃啦。”“就算是吃了那么多吧,也不过五六元钱。”主人说着满不在意地把鼻毛一根一根郑重地撮在稿纸上,由于鼻毛根上带点肉,结果像根针似的笔直地竖在纸上。主人似乎感到一种新奇的发现,大为所动,噗地吹了起来。由于粘得很牢,根本吹不动。主人说:“真顽固呀。”又拼命地吹。主人的妻子两腮鼓胀,满怀不平地说道:“不只是果酱,还有别的东西,也非买不可呀。”主人待搭不理地说:“也许有吧。”说着又把手指伸进鼻孔里去,用力地拔下一根鼻毛。在这些黑的、红的、五颜六色的鼻毛当中,有一根是全白的。主人好像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看着,然后把鼻毛夹在两根手指中间,凑到妻子的面前。主人的妻子皱起眉头,把主人的手推了回去,说:“真讨厌!”“你看一看嘛,鼻毛也出现白的啦!”主人似乎百感交集的样子。原本要来谈正事的妻子,不得不笑着退回起居室里去了。看来,她对经济问题已经不再想和主人商量。主人又开始写他的天然居士了。
主人用鼻毛赶走妻子,似乎觉得可以安心了,于是他想再拔上一根鼻毛随后就写上一句,可是他越是急于下笔,就越难以下笔。他自言自语地说:“‘吃烤红薯’看来也是画蛇添足,忍痛割爱吧。”说着,把这四个字也抹掉了。“‘一炷香’也太突然,去掉它!”主人毫不可惜地把这三个字也给枪毙了。剩下的就只有“天然居士是个研究空间、念《论语》的人”了。主人又觉得这似乎太简单,“哎,太麻烦!文章不写啦,只写墓志铭吧。”他把大笔左右一挥,在稿纸上抹了两笔,就像拙劣的文人画的兰草一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下来的文章,结果一字不剩地判了个不及格。然后,他把纸翻到背面,写了一段意义不明的话:“生于空间,探究空间,死于空间。空哉,间哉,天然居士,噫!”就在这时迷亭又和往常一样飘然而至。迷亭这个人,可能把别人的家看作自己的家一样,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毫不客气地走进来。不仅如此,他有时还从屋后的厨房门飘然入室。他这个人生来就把诸如担忧、客气、不好意思、费心劳神等等,统统抛到爪哇国去了。
迷亭不等坐下就问道:“又是‘巨人引力’吗?”主人神乎其神地说道:“唔,也不能总是写‘巨人引力’嘛。我这是在写天然居士的墓志铭哪。”迷亭还是像往常一样信口开河地说:“你说的那个天然居士,是和偶然童子相类似的戒名吧。”主人问道:“有叫‘偶然童子’这种戒名的人吗?”“哪里,那倒是没有。不过,我猜想可能会有这么个戒名吧。”主人说:“我好像不认识叫‘偶然童子’的,可这个‘天然居士’是你认识的。”“他究竟是谁?居然起了个‘天然居士’的大名?”“就是那个曾吕崎啊。他大学毕业后进入大学院,研究空间论这个题目,用功过度,终于得了腹膜炎死啦。别小瞧曾吕崎,他可是我的好友哪。”“是好友也不要紧,我并没有说这有什么不好。不过,把曾吕崎老兄变成天然居士,这是谁的杰作呀?”“就是我呗。是我给他起的,因为和尚给起的‘戒名’再俗气不过啦。”主人自豪地认为天然居士这个名字雅得很。迷亭笑着说:“好啦,请把你写的墓志铭那个玩意儿给我看看。”说着他拿起原稿,大声地念起来:“这写的是什么呀?‘生于空间,探究空间,死于空间,空哉间哉,天然居士,噫!’唔,写得不错,和天然居士正好相称。”主人高兴地说道:“不错吧。”迷亭调侃地说:“应该把这个墓志铭雕到压腌萝卜的石头上,当作举重的‘石墩子’随便扔在寺庙的后院里,那就更雅啦。这样,天然居士就会超生天界啦。”主人却非常认真地回答说:“我也是这个主意哪。”接着又说:“对不起,我要离开一会儿,你先逗逗这猫玩吧。”说罢,他不等迷亭回答,就飘然而去了。
想不到主人竟命令我来招待迷亭先生,我当然不便以冷漠的态度相对,我向他喵喵地叫了几声,以表示好意,然后爬到他的膝上去。于是迷亭说道:“哎哟,肥多啦!”说着抓起我颈部的皮,把我拎到半空中。“这只猫两条后腿垂着,恐怕捕不了老鼠。苦沙弥太太,这只猫捉老鼠吗?”看来由我招待,他还不满意,所以和隔壁的主人的妻子搭起话来。主人的妻子隔着纸门回答说:“还提什么捉老鼠,它吃了煮年糕,跳舞来着呢。”想不到主人的妻子会突然在这点上揭我的伤疤。我虽然是悬在半空中,仍不免有些羞愧难当。可是,迷亭还是不肯把我放下,他说:“可不是!这只猫的长相就像是会跳舞的。苦沙弥太太!这猫的长相可大意不得呀,活像以前‘草双纸〔1〕’里边出现的猫怪呢。”迷亭胡说一通,不停地和主人的妻子搭讪着。主人的妻子不太情愿地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走进客厅里来。
主人的妻子重新倒了茶,送到迷亭面前,说道:“让您受等啦,他大概快回来了吧。”“他上哪儿去啦?”“不知道呀,他这个人出门从来不说去哪儿,大概是到大夫那儿去了吧。”“是甘木大夫吗?甘木先生遇上他这种病人,算是倒霉啦。”看来主人的妻子无法回答,只好简单“唔”了一声。迷亭才不计较这些呢,又问道:“最近他怎么样?胃病稍微好些吗?”“好啊,坏啊,我一点也摸不清。就是甘木大夫再给他看上多少遍,像他那样一味吃果酱,我想他的胃病是好不了的。”主人的妻子把刚才对丈夫的不满,暗地向迷亭诉苦。“他那么爱吃果酱,简直成小孩子啦。”“不仅吃果酱,最近还狠命地吃萝卜泥呢,说什么这能治胃病。”“好家伙!”迷亭感叹地说。主人的妻子说:“他看了报纸,据说萝卜里有糖化酵母。”“原来是这样!这么说他是想用这种办法来抵消果酱啰,亏他想得出来。哈哈……”迷亭听了主人妻子的诉苦,反而流露出万分高兴的样子。“就在前几天,还给孩子吃呢。”主人的妻子说。“吃果酱?”迷亭问。“不,萝卜泥,您想不到吧?他说什么:‘小家伙,上这边来,爸爸给你好吃的。’难得他爱上一回孩子,可他竟然是这样地胡来。两三天前,他把二女儿抱上了衣柜……”“他又想出什么名堂来了?”迷亭不管听到什么事,都把它当作一种“名堂”来理解。“哪里是什么名堂不名堂,他只是让孩子从上边向下跳呀。您想想,只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嘛,当然做不了那种疯丫头的事儿。”“原来是这样,这可太不成‘名堂’啦。不过,他这个人内心没有恶念,心地是善良的。”“假如内心里还有什么恶念,那我早就不和他一起生活啦。”主人的妻子气势越来越凶。“哈,你也用不着那样不满。像这样过着美满的小日子,蛮不错啦。苦沙弥这个人既不到外边去胡逛,也不讲究穿着,是个最适于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哩。”迷亭用一种快活的口吻,说了一番和他平日为人极不相称的大道理。“可是您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主人的妻子说。“他瞒着你搞什么啦?真是世上人心难测啊。”迷亭飘飘然回答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他倒是没有什么别的嗜好,可是不管念不念,却大量买书,如果估量着去买也还罢啦,可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到‘丸善〔2〕’一去,就买回好多册来,到了月底他却没事似的。就拿去年年底来说吧,欠了人家好几个月的书款,简直糟透啦。”“我当什么事儿呢,书籍这种东西,他愿意买就让他买,没什么关系。如果来要账,你只要说马上就还,马上就还,那要账的就会回去的嘛。”“话虽这么说,可总不能老是拖欠下去啊。”主人的妻子抚然不悦地说。“那好办嘛,你让他削减一下书费就是啦。”“哪会那么容易,他才不听呢。就拿最近的事儿说,他还说我:‘你不配做个学者的妻子,一点也不懂书籍的可贵。古时候,在罗马有这样一段故事:为了开导你,我讲给你听听。’”“这太有意思啦,他讲了个什么样的故事?”迷亭立刻来了兴头。与其说是为了向主人的妻子表示同情,倒不如说被好奇心所驱使。“他说,古时候罗马有个叫‘樽金’的皇帝……”“樽金?樽金这个名字未免太怪啦。”“我可记不住外国人那种麻烦的名字,据说是第七代皇帝呢!”“不错,第七代的樽金皇帝?这倒有趣得很!唔,说下去吧,那第七代的樽金怎样啦?”“哟,连你都笑话我,那我就更无地自容啦。您要是知道,就教教我岂不更好?您真坏!”主人的妻子对迷享不依不饶。迷亭说道:“说哪里话,我怎么会笑话你,我可不是那种心术不正的人,我只不过觉得你说的那个‘第七代的樽金’怪有趣罢了,……唔,请让我想一想,你刚才说的是‘第七代樽金’吧。唔,这个,我记不太清了,大概是说塔昆·哲·布洛德的吧。好啦,管他是谁呢,这关系不大。到底这位皇帝怎么的啦?”“说是有一个女人到那个皇帝那里,拿来九册书,让皇帝买。”“是这样啊!”“据说那个皇帝问她多少钱才肯卖,结果要的价钱非常之高,由于那个皇帝嫌贵,便说能不能少要点价,于是那个女人一下子便把九册中的三册投到火里烧了。”“这太可惜啦。”“据说那几本书中写着预言什么的,别的书中是绝对看不到的。”“嘿!”“那个皇帝认为九册书只剩下六册啦,总可以少要些啦,便问她六册书要多少钱,结果还是原来的价钱,一文也不能少。皇帝说这太不像话,于是那个女人又拿起三册投到火里。那个皇帝还是有些不死心,又问她三册卖多少钱,据说那女人还是要九册的价钱。九册变成了六册,六册变成了三册,可价钱还和原来一样,一分钱也不肯让。假如还叫她让价,说不定还会把剩下的三册也投进火里去,这个皇帝终于付出高价把烧剩下的三册买了下来。我丈夫对我说:‘怎么样,通过这个故事你总可以明白书籍的可贵了吧!’尽管他一再向我说‘怎么样?这下可明白了吧,’可对于我,究竟可贵在哪里,唉,我还是不明白呀。”主人的妻子发表了自己的一套看法来催促迷亭的回答。看来,一向能说会道的迷亭,这回也有些难于作答了,便从袖里掏出一条手帕,逗弄我玩了一会儿,然后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大声地说:“太太,苦沙弥那么喜欢买书,胡乱填满脑袋,别人会说他是学者啦或什么的呀。最近我翻了某一文学杂志,登出了评论苦沙弥的文章哩。”“真的?”主人的妻子立刻认真起来,一提出评论自己的丈夫,立刻唤起她的关心,看来夫妻毕竟还是夫妻。她问道:“上边都说些什么?”“也没什么,只是写了两三行罢了,说苦沙弥的文章宛如行云流水。”主人的妻子笑眯眯地问道:“就这些?”迷亭说:“下文嘛,还说:‘端倪乍露,立即无踪,逝而久久忘归。’”主人妻子的脸上现出迷惘的表情,说道:“这是夸奖的话吗?”她的语调似乎缺少信心。迷亭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唔,应该说是夸奖的吧。”说着,又把手帕拎到我的眼前来逗弄我。主人的妻子说:“书籍是吃饭的本钱,又有什么办法,不过未免有点古怪得过分啦。”迷亭心想女主人又从另外的一方面来兜圈子啦。他说:“古怪是古怪,不过搞学问的人,总是要那样的。”也不知他是顺着主人的妻子说,还是替主人辩护。总之,是做了个不即不离的妙答。主人的妻子接着说:“就拿前些天来说,他从学校回来,马上要到别的地方去,他嫌换衣服麻烦,你猜怎么着?他连外套也不脱,坐在书桌上吃饭,把菜碟子放在熏笼上——我坐在旁边守着饭柜看着他吃,真是笑死人啦……”“倒像是现代化的‘验看首级〔3〕’哩。不过,这种地方正是苦沙弥之所以为苦沙弥之处——总之是不落俗套啊。”迷亭硬着头皮替主人辩护。主人的妻子说:“我们做女人的,不懂得什么落俗套不落俗套,不管怎么说,太不像样啦。”迷亭说道:“不过总比落俗套的好。”迷亭一味地站在主人一边。主人的妻子似乎颇为不满地说:“我倒要请教一下,你们这些人,总是开口闭口‘俗套,俗套’,这‘俗套’究竟指什么呀?”主人的妻子一本正经地问起“俗套”的定义来了。“你问‘俗套’呀?‘俗套’嘛,这可不太好说明哩……”“如果胡里胡涂说不清楚,那么岂不是不提什么‘俗套’的好?”主人的妻子用女人那套逻辑穷追不舍。“倒不是胡里胡涂呀,我满明白,可就是不太好说明罢了。”“大概是将你们讨厌的事儿都说成是‘俗套’的吧。”主人的妻子不自觉地道破了真相。这样一来,迷亭也就势非对“俗套”加以处理一番不可啦。“苦沙弥太太,‘俗套’这种东西嘛,就是指那些忧悒寡欢,朝思暮想妙龄少女,害了相思病的家伙,或者指那些一旦天气晴朗,必定携酒游于隅田川畔的家伙们说的。”主人的妻子听不懂迷亭说什么,只好含糊地说了一句:“真有这种人吗?”接着又说道:“这样乱七八糟的,我可弄不懂哇。”她终于不得不放弃追问。迷亭说:“再打个比方说吧,在马琴〔4〕的身体上,按上梅约·潘登尼斯的脑袋,然后再用欧洲的空气包上一两年就差不多啦。”主人的妻子说:“如果那样,就可以算得上‘俗套’了吗?”迷亭笑而不答,接着又说:“其实不用这么费事也能搞出个‘俗套’来,只要在中学生身上再加上个‘白木屋〔5〕’的掌柜,用二去除,便满可以搞出个‘俗套’来啦。”主人的妻子歪着头表现出还是弄不懂的神情说:“是那样吗?”
“怎么,你还在呀?”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在迷亭身旁坐下来说。“‘你还在呀’这是什么话!你走的时候不是对我说‘马上就回来,请等一等’吗?”迷亭说。主人的妻子看着迷亭说:“你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迷亭对苦沙弥说道:“方才你不在的时候,有关你的轶事我都一一拜听过啦。”主人说:“女人总是多嘴多舌,最糟糕。人要是都像这只猫那样,保持缄默就好啦。”主人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我的脑袋。迷亭说:“听说你还让婴儿吃萝卜泥呢。”主人笑着“唔”了一声,然后说道:“别看是婴儿,现在的婴儿可真伶俐哩。从那以后,只要问她:‘宝宝,哪儿辣?’她就会伸出舌头来,真有意思哩。”迷亭说:“这简直和戏弄小狗一般,太残酷啦。”然后他猛地想起似的,说道:“对啦,寒月君也该来了吧。”主人觉得奇怪,问道:“寒月要来吗?”迷亭说:“他会来的。我给他寄去一张明信片,让他午后一点之前到苦沙弥家里来。”“你这家伙也不问我同意不同意就自作主张。你让寒月来有什么事儿吗?”“哪有什么事儿,今天不是我的提议,而是寒月本人要求的。这位老兄,据说要在物理学会上演讲,他为了练习一下想让我先听听。我说‘那太好啦,也让苦沙弥听听’,我叫他到你家来,你也是闲人一个,这不满好吗?反正对你是不会有妨碍的,你就听他讲讲好喽。”迷亭就这样代主人作了主张。主人好像对迷亭的专断有些不满似地说道:“物理学这类演说我可听不懂。”迷亭说道:“不过寒月讲演的内容,可不是关于磁化喷嘴那种枯燥无味的问题,他的演说是‘吊死的力学’这种超凡脱俗的题目,所以值得好好倾听哩。”主人说:“你是上过吊没死成的人,所以很可以倾听一番,可我……”迷亭耍贫嘴似地说道:“就是去歌舞伎座发生过寒热的人,也不见得就能得出结论说不能倾听呀。”主人的妻子抿嘴笑着,看了主人一眼,就回到隔壁屋里去了。主人默默地抚摸我的头,只有这时,主人才会无比亲切地抚摸我。
大约过了七分钟,寒月果然如约来了。因为今天晚上要演讲,所以例外地穿了一身漂亮的大礼服,衬着那洗得洁白的高高的衬衫领,使他的男性风采增添了两成,他不动声色地寒暄说:“来晚了点。”迷亭看着主人说:“我们两个人等了老半天啦,赶快开始吧。你说呢,苦沙弥君?”主人不得已只好不痛不痒地“唔”了一声。可是寒月却不慌不忙,说道:“请先给我倒一杯水吧。”迷亭一个人先闹哄,说道:“嘿,还真要一本正经地搞哪。下一步该提出给你鼓掌的要求喽。”寒月从礼服里边的口袋里拿出原稿,先慢条斯理地来了一句开场白:“这次是练习,请不客气地指教。”然后他开始了演讲:
“处罪人以绞刑这件事,主要是在盎格鲁·撒克逊民族间推行的方法。如果更往上推到古代的话,那么上吊主要是作为自杀的方法来进行的。据说犹太人的习惯是用掷石块来杀死罪人。研究《旧约全书》,所谓‘吊’这个词语,意味着把罪人的尸体吊起来供野兽或食肉鸟啄食。按照希罗多德〔6〕的说法,犹太人在离开埃及以前,似乎就非常忌讳在夜间曝尸。埃及人把罪人斩首之后只把躯体钉在十字架上,在夜间示众。而波斯人……”“寒月君,你讲的渐渐和上吊越来越离题啦,不要紧吗?”迷亭插口说。“下一步就要进入本题啦,请少安毋躁……而波斯人又如何呢?他们在对罪人处刑时也是使用磔刑。但是,是把活人钉在刑柱上呢,还是杀死以后再钉在柱上,这点不太清楚……”
“那种事搞不清也没啥关系。”主人插口说。他感到无聊,打了一个呵欠。
“我本来有许多话要讲,不过二位可能会厌烦……”
“‘可能会厌烦’这句话不如说成‘说不定会厌烦’,听起来好听些,喂,苦沙弥君,他说对吧?”迷亭又在挑字眼儿。
主人爱理不理地说:“怎么说都是一样。”
“闲言少叙,下边进入本题,让我慢慢讲来。”
“‘慢慢讲来’这是说评书人的口吻,演讲的人,还是使用文雅一点的词儿好。”迷亭又横插一杠子。
“如果慢慢讲来不文雅,那么用什么词儿好呢?”寒月用稍显得不高兴的语调反问道。
“也不知迷亭是在听你讲呢,还是在胡打岔。寒月君,不必理他,他瞎起哄,你讲下去吧!”主人想尽量快些回到正题上来。
迷亭不管这一套,信口诌了一句说:“‘勃然不悦/慢慢讲来/这摇曳的柳丝啊。’这首俳句如何?”
惹得寒月扑哧一笑,接着他又说下去:“据我调查结果,正式作为处刑,使用绞死办法的,出现在《奥德修记》〔7〕第二十二卷中,也就是写忒勒玛科斯〔8〕绞死珀涅罗珀〔9〕的十二个侍女的那一条。我本来可用希腊语朗读一下原文,不过那会有炫耀自己之嫌,所以就不念啦。您只要自己去读一下第四百六十行到四百七十三行,就会明白啦。”
“什么用希腊语念,最好不提。好像你真懂得希腊语似的,苦沙弥君,你说呢?”
“我赞成,那些显示自己的话最好不说,反倒显得有教养。”主人破天荒地立刻站在迷亭一边。这是因为他们两个人都不懂希腊文的缘故。
“那么,这两三句话,今晚上就省去,下边我接着讲,不,请听我讲下去:这种绞刑,如果从今天来想象的话,执行这种刑,有两种方法,第一,就是那个忒勒玛科斯在尤迈俄斯〔10〕和费洛蒂奥斯〔11〕的帮忙下,把绳子的一头拴在柱子上,并在绳子中间结成许多圆圈,然后每个圆圈里套进一个女人的头,最后把另一端的绳头用力一拉,便把人都吊起来。”
迷亭说:“大概就像西方洗衣店晾衬衫那样把女人并排吊起来的吧,这样想不会错吧?”
“对啦,就是那样。还有一种就是把绳子的一端像第一种办法那样先在柱子上拴好,另一端也事先在半空中挂好,然后在那根高高悬起的绳子上用另外许多根短绳拴下来,结成圆圈,把女人的脖子都套进去,到行刑的时候,就把垫在女人脚下的台子撤掉,这也是一种办法。”
迷亭又插嘴说:“打个比方说,就和商店门前挂着一排球形小灯笼的情景差不多,对吧?”
“您所说的球形小灯笼,那种小球我没有看见过,无法作答。假如真有那样的店头装饰的话,我想就是那个意思吧。因此我这里想要论证一下,这第一种办法,从力学的角度来看,是不能成立的。”
“啊,有趣啊!”迷亭说了一声,主人也立刻同意说:“唔,有趣!”
“首先,假定都以同等距离把这些女人吊起来,同时假定最靠近地面拴着的两个女人头与头之间的绳子是水平的,这样把α1、α2…α6作为绳子和地平线形成的角度,把T1、T2、T3作为绳子各部分承受的力,假定T7=x是绳子最低部分承受的力,不必说,W当然是女人的身体重量,怎么样,您二位明白了吗?”
迷亭和主人,你看我,我看你,说道:“大体上明白了。”不过,这个所谓大体上所表示的分寸是他们两个人任意定出来的,也许对别人来说并不适用。寒月接着说下去:“且说,根据多角形平均性的理论,就会得出如下的十二个方程式,即:T1cos α1=T2cos α2…T2cos α2=T3cos α3…”
“方程式说这些就满够啦。”主人很不客气地说道。
寒月看起来很有些不忍割舍似的说:“老实说,这个公式正是这次讲演的主旨哩。”
迷亭看来多少有点惶恐似的说道:“那么我们就按照你要讲的主旨听下去好啦。”
寒月说:“如果把这个公式完全略去,那么这个费了一番力气搞出来的力学研究,也就整个告吹啦……”
主人满不在乎地说道:“哪里,你大可不必考虑这点,略去吧!略去吧!”
寒月说:“那么,就悉听尊命,虽然不应当省略,还是略去吧。”
这时,迷亭在大可不必鼓掌的地方,热烈地鼓起掌来,说道:“那好极啦。”
“下边转到英国,来研究一下在《贝奥武甫》〔12〕里出现过绞首架,也就是galga这个词,所以我认为绞刑肯定是从这个时代开始的。根据布莱克斯通〔13〕的说法,如果是被处绞刑的人,万一由于绳子的关系,没有绞死,那么应当再一次受同样的刑罚。但奇怪的是,在《农夫皮尔斯》〔14〕里边,却有句话说:即使是凶汉,也不该绞两次。哎,到底哪种说法对,我就不详细了。不过,的确曾有一次绞不死的实际例子。1786年曾经绞死过一个叫费滋·哲拉洛德的凶汉。不知怎么阴错阳差,第一回他从台上跳下来的时候,绳子就断了。又来第二回,这次绳子又太长了,两脚着地,还是没有死成,终于又搞了第三次。据说这次在看热闹人的帮助下,才算把他送上了西天。”
“好家伙!”迷亭遇到这种地方立刻精神抖擞起来。这次主人也轻狂地说了句俏皮话:“真是个‘死不了的’呀。”
寒月接着说:“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儿哩。吊死时身长会长出一寸,这是医生量过的,保证不会有错。”
“这倒是个崭新的办法啊,苦沙弥君,怎么样?你也去吊一吊,要是能长一寸,也就和一般人一样,说得过去啦。”迷亭朝主人说道。
主人满认真地问道:“寒月君,伸长一寸,还能活得过来吗?”
“那肯定不行。吊起来虽然可以拉长,简单说吧,并不是脊椎骨长了,而是脊椎骨抻坏了。”
“既然那样,就算了吧。”主人这才死了心。
讲演的下文还很长。本来按准备的寒月还打算论述吊死的生理作用,由于迷亭中途不断插入一些东拉西扯的怪话,主人又不时地毫不客气地打呵欠,所以寒月不得不中途收兵,告辞而去。那天晚上,寒月君究竟以什么样的态度,如何展开他的雄辩,由于是远处发生的事儿,我当然无从知晓。
此后两三天太平无事地过去。一天,午后两点左右,迷亭又照例像偶然童子似的,飘然而来。他一就坐,立刻问主人道:“喂,你听说越智东风的高轮事件了吗?”他那神态大有来报告旅顺陷落号外的架势。“不知道。最近我没见着他。”主人还和平素一样,无精打采地回答说。“我今天不顾繁忙,特地是来向你报告东风老兄丢人故事的哩。”主人说:“又是那样夸大其辞,你真是个胡闹的家伙。”迷亭说:“哈哈……不要说什么胡闹吧,我不过是好胡扯而已。这点请你务必区分开,否则关系到我的名誉呢。”主人纯粹是个天然居士再生,满不理会地说:“还不是一样?”迷亭巴不得讲他的消息:“据说上星期天东风老兄去高轮的泉岳寺了,这样冷的天,呆在家里多好。甭说别的,现在去什么泉岳寺,岂不让人看成是第一次来东京的乡巴佬吗?”“那随东风君的便,你没权利阻挡他。”迷亭说:“不错,我是没权利。这没关系。你知道那庙里有个‘义士遗物保存会’的展览吧?”主人答道:“不知道。”迷亭说:“什么?你不知道?那泉岳寺你总去过吧?”“没有。”“没有?这可真令人吃惊,怪不得你一直替东风辩护哩。你这个江户儿〔15〕竟然没去过泉岳寺,未免太丢人了吧。”“没去过,我也照样当教师嘛。”主人越说越以“天然居士”自居起来。迷亭说:“且不管这个,先说东风吧,他进入那个展览室去参观,正赶上来了一对德国夫妇,据说他们最初是用日语向东风打听什么,可是这位老兄,正急不可耐地想试试自己的德语,于是就说了两三句德国话,想不到还说得蛮漂亮。事后一想,问题就出在这点上。”“那么后来怎样啦?”主人问道。他终于被陷进迷亭设下的圈套。“据说德国人看见了大高源吾〔16〕的描金漆印盒,说他想买,问能否卖给他。当时东风回答得非常妙:‘日本人都是清廉的君子,肯定不会卖的。’这几句德语说得还满流利,那德国人以为碰上了一位好翻译,于是接二连三地向他发问。”主人说:“都问了些什么?”“问题就在这里呢,若是能听懂,也就用不着为难啦。那德国人说得非常快,而且一问就是一大串问题,根本摸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其中偶尔也能听懂一两句,可是问的又都是关于消防钩、榔头的事,他没学过德语中这些词汇,当然不知道怎么译才好。这下他可犯难了。”主人说:“这是可以理解的。”主人联想起自己当外语教师的地位,深表同情。迷亭说:“可是这时候旁边的闲人越聚越多,都来瞧热闹。最后东风君和那两个德国人被团团围住。这位老兄满脸通红,张口结舌,比起刚开始时那种得意神态来,这回可是手足无措啦。”主人问:“那么最后怎么了结的呢?”迷亭道:“据说最后东风受不了啦,用日语说了声‘塞伊诺拉’〔17〕,就赶忙甩开德国人回来啦。我问他‘塞伊诺拉’的说法太怪啦,是你们家乡话把‘塞约诺拉’说成‘塞伊诺拉’的吗?他回答我说:‘哪里,我老家也是说“塞约诺拉”的,不过对方是西洋人,为了和德语调和起见,我才说成“塞伊诺拉”的。’东风这位老兄,就是在没办法的时候也忘不了调和,真令人佩服!”“塞约诺拉还是塞伊诺拉这倒无关紧要,可是那个西洋人呢?”“据说那个西洋人被搞得莫明其妙,愣在那里。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不见得有什么可笑的,倒是你特意为这点子事儿来告诉我,才可笑哩。”主人说着,把烟灰磕在火盆里。就在这当儿,外边格子门上的电铃发出了吓人的响声,随着是一个女人刺耳的尖叫声:“请问,有人吗?”迷亭和主人不由得互相看了看,谁也不言语。
我想:“真稀奇,主人家居然来了女客。”留心一看,那个发出尖叫声的女人,在铺席上拖拉着她双重绉绸盛装走了进来。年龄大概是四十刚过一点。她那变秃的前额发根上梳起来的头发,活像一道堤坝,朝天高高耸起,至少达到脸长的二分之一。她那双眼睛,就像挖开的陡坡那样,眼角斜吊,形成两条直线,左右对立着。称它是两条直线,是形容那对比鲸鱼眼还要细长的双眼。唯独鼻子却大得出奇,好像是把别人的鼻子偷来按在她脸上似的。她的鼻子就像是招魂社里的石灯笼移到十几米见方的一个小院子里来,硕大无比,可总让人觉得不协调。她的鼻子又是钩鼻,一度狠命地往高里抬,然后又好像抬得过分,半途里忽然谦虚起来,到了鼻尖那里失去了原来的势头,往下耷拉,窥伺着下面的嘴唇。由于是这样一个颇具特色的鼻子,所以这个女人说话时,会使你觉得与其说是她的嘴在说话,还不如说是鼻子在说话。为了向这个伟大的鼻子表示敬意,我准备以后称她为“鼻子”。鼻子在进行了初次见面的一番寒暄之后,冷冷地环视了一下主人的客厅,说道:“啧,府上真漂亮!”主人心里想:“故意胡说!”随后就叭嗒叭嗒不住地吸烟。迷亭仰望着顶棚说道:“苦沙弥君,那是漏雨的水渍呢还是木板的纹理?你看看,那花纹多么有趣!”迷亭分明想暗暗地勾引出主人的话来。主人回答说:“那还用说?漏雨的水渍呗!”迷亭不动声色地说:“很美啊。”鼻子内心里为这两个人不懂社交礼节感到生气。于是三个人鼎足而坐,好一阵子闷声不响。
最后鼻子开口道:“我到府上来是有点事儿想要向您打听。”主人冷淡地应付说:“是吗?”鼻子觉得这样下去有些不妙,于是赶忙说:“你大概也会知道,我就是离你这儿不远的,对啦,就是对面拐角那座公馆里的……”“就是那座大洋房带有仓房的宅子吗?哦,怪不得那地方钉有金田的牌子哪。”主人好不容易知道了金田的洋房和仓房,可对于金田夫人尊敬程度还和以前一样。鼻子又开口道:“按理说,本来俺丈夫打算自己来,直接和你商量点事儿,不过公司里太忙……”她的眼神表现出“这回总可以管用了吧”的意思。可是,主人丝毫不为所动。作为初次会面的女人,刚才鼻子话中所用的这种口吻未免过于自大,主人深感不满。鼻子说:“丈夫的公司不仅有一家,另外还有两三家呢。而且都在这些公司里担任着总经理。我想这点你也是早已了解的吧。”鼻子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这回你总该老实点啦。”说起来,我家的这位主人,一提到什么博士啦教授啦,他都是非常敬畏的。可奇怪的是,他对于实业家的敬意却极少。他相信中学老师要比实业家了不起得多。即便他不这样相信,他那古板的性格也决不会指望接受什么实业家或大财主的恩惠。不管是什么样有权势、有财产的人,对于一个已决心不再指望蒙受他们照顾的人说来,完全是与己无关痛痒的。正因为如此,主人除了学者的圈子以外,对其他方面的事儿都是一无所知,尤其是对于实业界,谁在哪里,谁在干什么,他都一概不知。即便知道,也不会有丝毫敬意。对于鼻子来说,在天下之一隅,居然会有如此怪人也生活在阳光之下,是做梦也没有料到的。她过去接触过很多人,只要自己一说“我是金田的妻子”,没有人不立刻改容相待的。不管参加什么会,也不管在什么样高贵身份的人面前,“金田夫人”这四个字,行得通,叫得响,现在更何况在一个抱残守缺的穷儒面前呢。她本以为只要一说出我就是住在对面胡同拐角上那座宅子里的,即便不亮出职业这块牌子,对方也会大吃一惊的。
主人漫不经心地问迷亭道:“这个叫金田的人你认识吗?”迷亭一本正经地回答说:“认识,当然认识,金田先生是我伯父的朋友,最近他还出席过游园会呢。”主人道:“嘿,你的那个伯父是谁呀?”“牧山男爵呗。”迷亭更加认真地回答说。就在主人要说点什么之前,鼻子马上扭转身子,瞧着迷亭。迷亭穿的是大岛粗绢长袍,上罩旧时从外国输入的印花布礼装外褂,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噢!您是牧山老爷的那个什么呀。您看我一点也不晓得,太失礼啦。我丈夫经常讲他受牧山老爷的许多照顾呢。”鼻子马上改用十分客气的词儿,而且还外加上深深的一礼。迷亭笑着说:“哪里,不客气,嘿、嘿……”主人一声不响,吃惊地看着这两个人。鼻子接着说道:“听我丈夫说,关于我女儿的亲事,也真让牧山老爷操了许多心哪……”“噢,是吗?”鼻子这么一说,迷亭觉得有点冒失了,声音发怯。鼻子说:“本来有许多人家都想和我们攀亲,可我们不能不考虑自家的身份,不能随便就许给一个什么人家啊。”“可不是!”迷亭这才放下心来。鼻子接着又面对主人,立刻改用不太客气的口吻说:“就是关于这个问题,我才想向你打听,听说有个叫水岛寒月的人,常到你这里来,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呀?”“你打听寒月,是为了什么?”主人用不太高兴的口吻说。迷亭倒是蛮机灵,代为解释说:“大概是为了她令爱的亲事,想打听寒月君品行的吧。”鼻子说:“如果你能说说,那就再好不过了。”主人说:“那么说,你是想把令爱嫁给寒月喽。”鼻子立刻顶撞了主人一句:“我并没有说要把女儿嫁给他。还有许多家来求亲,不把女儿嫁给他也无所谓。”主人立刻回敬了一句:“既然那样,也就没有必要打听寒月的事喽。”鼻子也摆出有点要吵架的架势,说道:“不过,你也用不着隐瞒吧。”迷亭坐在双方之间,把他的银管烟袋当作“军配团扇〔18〕”似的拿在手里,内心里在呐喊:“干呀,干呀,见个输赢吧!”主人又从正面给了鼻子一头:“那么说,是寒月提出非要娶令爱不可的啰?”“他倒没有说要娶我女儿。”“是你心里认为他希望娶令爱的吗?”看来,主人心里分明知道,对于这样一个妇女,只有用这种硬碰硬的办法。鼻子说道:“虽然他还没有明白地提出来,不过,寒月先生恐怕也不会不愿意的吧。”鼻子在几乎败下阵来的危机关头勉强稳住了阵脚。“有什么事可以证明寒月爱着令爱的呢?”主人挺了挺胸脯,摆出一副不饶人的架势,意思是说:“要有,你说出来呀。”“哼,也差不多吧。”鼻子说。看来主人的攻势并未奏效。这当儿,迷亭一直以相扑裁判者自居,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这一场搏斗。可是由于鼻子方才的这句话,挑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放下银烟袋,往前凑了凑说道:“是寒月给令爱写情书啦?这可太有趣啦,大过年的,又多了一件逸话,这倒是一个很好的谈话资料哩。”迷亭在那里独自高兴。“虽然没有写情书,可比写情书还厉害哪。你们两位不是都知道了吗?”鼻子一味地冷嘲热讽。“喂,你知道吗?”主人像被狐狸迷住似的问起迷亭来。迷亭也在不值得谦虚的地方谦虚起来,用傻乎乎的语气说道:“我可不知道,知道的应该是你。”“不,你们两个人都知道。”鼻子十分得意地说。“吓!”两人都同时佩服起这个女人来。“你们要是都忘了,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们。去年年底在向岛的阿部先生宅子里开过一次演奏会,寒月先生不是也去了吗?那天晚上在回来的路上,寒月先生不是在吾妻桥上发生过一件事儿吗?详细的情况我就不说啦,说不定会让他本人难堪。我想有了那样的证据,也就够啦。你们说呢?”鼻子说着,把她那带着钻石戒指的手,平放在膝头上,高傲地坐在那里。她那伟大的鼻子,越发显得大放异彩。看那架势,迷亭也好,主人也好,在她眼里都是虽有如无似的。
主人不必说了,就连对任何事物从不吃惊的迷亭,对于这突然的袭击,也似乎大吃一惊,好半天呆呆地坐在那里,活像一个突然发起烧来的疟疾病人。但当他们惊愕之情一过,恢复原来面目的时候,那种滑稽的感觉一下子抓住了他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唯独鼻子稍微感到有些出乎意外。她狠狠地瞪着他们,认为在这种时候狂笑是十分不礼貌的。迷亭首先开口说:“那就是令爱呀?嗯,这太妙啦。您说的一点也不错。喂,苦沙弥君,寒月的确是爱着这位小姐哩。咱们也不用瞒着啦,还是全部都交代出来吧。”主人只用鼻子哼了一声,根本不言语。鼻子又得意地说道:“可不是,你也不用瞒着啦,马脚都露出来啦,是不是?”迷亭答道:“既然这样,还有什么说的,凡有关寒月的事儿,不管什么,都说出来供你参考吧。喂,苦沙弥君,你是主人,一味嘻嘻地笑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说真的,秘密这种东西,真是怪怕人的,不管怎样严加保密,总会泄漏的。不过,要说怪也真够怪的啦,金田太太,你是怎样知道这个秘密的?真想不到啊。”迷亭独自讲个没完。鼻子被这一问,自鸣得意地说道:“我这边也不会有漏洞的呀。”迷亭道:“你可是没有漏洞到过火啦。你到底是从哪儿听说的?”“我是听你们房后的人力车夫老婆说的。”主人睁大眼睛说:“就是养大黑猫的车夫家?”“不错,有关寒月先生的事我早就吩咐过啦,只要寒月先生一来这里,我就让车夫的老婆告诉我,他在这里说了些什么。”主人抬高了声音说道:“这太不像话了!”“不过,你们说些什么我一概不管,我只让她报告寒月先生的话。”“寒月的话也好,谁的也好,反正我讨厌那个人力车夫的老婆。”主人独自在生气。鼻子毫不脸红地说:“不过,到你家墙根下站着,不是人家的自由吗?如果你怕别人听,要么你放低声音,要么你搬到更大的房子去住。不只是拉人力车的,我还从新胡同教二弦琴的女师傅那里听了好多事情呢。”“听了有关寒月的事?”主人问。鼻子说得不像人话:“不仅仅是寒月先生的事。”我以为主人这次可要甘拜下风啦,可是没想到主人竟然说道:“那个女师傅平常似乎像个人儿似的,装得很高尚。真是个王八蛋!”“对不起,人家是个女的,骂王八蛋骂错门啦。”鼻子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显露出她是个什么货色。她简直就像是为吵架而来的。可是在这点上,迷亭毕竟是迷亭,他不但毫不动火,反而饶有兴趣地听着这两个人的唇枪舌剑。那神态就好像李铁拐仙人正在欣赏厮打的斗鸡场面一样,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旁听着。
主人觉察到在吵嘴上到底不是鼻子的对手,于是不得不暂时沉默一会儿,然后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说:“你一味说寒月喜欢令爱,可是根据我听到的却有些不同哩。喂,迷亭君,你说对吗?”主人向迷亭求援。迷亭说:“唔,按当时寒月说的,是令爱先有了病,好像是说她曾经谵语过哪。”“根本没有这样的事儿。”金田夫人使用了毫不含混的、单刀直入式的语气说。迷亭说:“不过,寒月的确说过,他是从某某博士夫人那里听到的哩。”鼻子说:“那是我使的花招呗。我是故意托某某博士夫人来试探寒月先生的哩。”主人说:“某某夫人知道你的用意,就答应啦?”“是啊。当然,我不可能白求她,我送了她各种东西呢。”迷亭说:“那么说,你是决心对寒月的事寻根问底,不问个明白不回去啰?”看来,迷亭也有些不太愉快,使用了他平时很少使用的难听语调。然后他对主人说道:“好啦,苦沙弥君,咱们就是告诉她也没什么吃亏的,讲给她听好啰。夫人,我也好,苦沙弥也好,关于寒月的事,只要是事实,与他本人又无妨碍,那么我们都可以告诉你。对啦,希望你最好按顺序,一项一项地问吧。”
鼻子似乎满意了,开始提出质问。并且改变了她刚才对迷亭那种粗鲁的语气,恢复了客气的口吻。“听说寒月先生也是理学士出身,他的专业到底是什么呀?”主人严肃认真地回答说:“在大学院里研究地球的磁气。”不幸的是鼻子听不懂主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吓!”了一声,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问道:“研究那个,能当上博士吗?”主人不高兴地问道:“你是说,如果当不了博士,就不把女儿嫁给他吗?”“是啊,一个普通理学士,遍地都有。”鼻子毫不在乎地回答。主人看了看迷亭,脸上露出更加厌恶的神色。迷亭也不大愉快地说道:“能否当上博士,我们也无法保证,请你问别的吧。”鼻子说:“最近这些日子还在研究那个地球……什么的吗?”主人未加思索地回答说:“就在两三天前,他还就上吊力学这样一个研究成果,在物理学会上做过报告。”鼻子说:“哎呀,多恶心呀,搞什么‘上吊’,他真是个怪人呢!搞这种上吊什么的,恐怕很难当上博士吧。”主人回答道:“如果本人去上吊,那当然很难当上博士喽。不过,如果是上吊的力学,那么也不一定当不上博士。”鼻子窥伺主人的颜色说:“是那样吗?”可悲的是,鼻子不懂什么叫力学,所以还在心里犯嘀咕。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大概觉得为这点事要求主人说明,未免与面子攸关,所以只好用窥伺对方神色的办法,来判断主人说的是否是真话。主人的脸色显得很难看。鼻子又问:“除此之外,还研究一些浅近的东西吗?”主人回答说:“让我想想,前些日子他写过一篇论文叫做《论橡子〔19〕的牢固度兼论天体的运行》。”鼻子问:“在大学也会研究橡子什么的吗?”迷亭从旁接过话茬儿,有意逗弄她说:“这点我也是门外汉,不太清楚。反正寒月既然在搞,看来,大概有研究价值吧。”鼻子似乎感觉到对学问上的质问有些啃不动,所以也就不想再问下去。于是话头一转,她问道:“我还想问问别的事,听说这次过新年,由于吃香菇崩断了两颗门牙,是真的吗?”迷亭认为答复这类质问正是自己的本领,立刻活跃起来,说道:“不错,就在他那牙断了的地方,还粘着空也糕哪。”鼻子道:“他这人也太不懂管理自己啦。为什么不用牙签剔掉呢?”“等下次见着他,让我提醒他吧。”主人嘻嘻地笑着说。“吃香菇就崩掉了牙,他的牙齿恐怕很糟吧。你们看呢?”主人对着迷亭说:“他的牙齿说不上好。迷亭君,对不对?”迷亭说:“是不好。不过,看上去也怪招人爱的哪。他的牙到今天也没有镶,这就更有意思啦,现在还粘着空也糕呢,真是奇观哩。”鼻子说:“是因为缺镶牙的零用钱,才就那样让牙齿缺下去的呢,还是故意与众不同才缺着的呢?”“请放心吧,他并没有宣称让牙永远缺下去。”迷亭回答着,逐渐恢复了他那爱开玩笑的兴头。鼻子又提出一个新问题:“要是他本人给府上来过什么书信之类的东西,我希望能看看。”“明信片嘛,那倒多得很。”主人去书斋里拿来了三四十张,说道:“请看吧。”鼻子说道:“倒也不用看那么多,看看其中的两三张,就……”迷亭先生说:“让我来给你挑几张好的吧。”说着他拣出其中的一张,说道:“这个,肯定有趣。”鼻子说:“哟,还画着画哪,手倒是真巧!让我看看。”说着她仔细端详起来。“哎哟,真恶心死啦!这不是‘狸精’吗?为什么别的不画,偏偏要画‘狸精’呢?可是,画得倒是不错,真怪,一看就知道是‘狸精’呢。”鼻子多少有些钦佩的样子。主人笑着说:“你念念上面写的字!”鼻子用女仆读报的腔调读起来:“旧历除夕之夜,山中狸精举行游园会,不断跳舞,其歌曰:‘来呀来/年三十的晚上/游山的人儿不会来的哟/嘶砰,𠳭砰!砰,砰!”鼻子念完,大为不满地说:“这算什么,这不故意涮人嘛?”迷亭又抽出一张来,说道:“你会喜欢这张仙女吧?”我一看,原来是画着一个仙女穿着羽衣在弹琵琶。鼻子说:“这个仙女的鼻子太小了点。”迷亭说:“不,和平常人一样嘛。且甭管鼻子,你还是念念写的词句吧。”它的词句是这样的:“古时候有一个天文学者,一天夜里,他照例又登上了高台,一心看着星星,这时空中出现了一位美丽的仙女,演奏世上绝对听不到的美妙音乐,天文学者忘了彻骨的寒冷,听得入了神。第二天清晨一看,那个天文学者的尸体上落满了白刷刷的霜花。那个喜爱扯谎的老头儿说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哩。”鼻子念完后,说:“写的都是些什么,这有啥意思?这也算得上是个理学士呀。他最好还是读点什么《文章俱乐部》一类的东西才好呢。”寒月被她贬得一钱不值。迷亭半开玩笑地又递过去第三张:“你看这张好不好?”这次是在明信片上印刷着一艘帆船,和其他明信片一样,也是在明信片下边,写着点什么。她念道:“‘昨夜码头上/二八小姑娘/对着岩滩的群鸥/对着醒来的海鸟/哭诉失去爹和娘/爹娘出海去打鱼/双双葬身浪花底。’写得真好,真叫人佩服。这不是很懂得风流吗?”“真是懂得风流的吗?”迷亭说。“不错,写成这样,满可以用三弦琴弹唱啦。”鼻子说。“用弦子弹唱当然很地道喽。你再看看这张怎么样?”迷亭左一张右一张地拿给鼻子看。鼻子满意地说:“不必啦。我看了这么多,其他的不看也可以了。我了解啦,反正寒月先生不是那种粗鲁人就是了。”看来,关于寒月的事,鼻子要问的大概都问完了,她提出了一个任性自私的要求说:“谢谢,麻烦你们啦。我来这儿的事儿,请你们对寒月先生保密。”看来,她采取的方针是,关于寒月的事什么都要寻根问底,而关于自己这方面的事嘛,什么都不准向寒月说。迷亭和主人冷淡地应了一声:“唔。”鼻子站起来郑重地说:“不久我会送点谢礼来的。”两人把鼻子送到门口,回来以后,刚一落座,迷亭和主人不约而同地发问:“这女人是个啥货色呀?”在隔壁的屋子里,主人的妻子,看来也忍俊不禁,传来了吃吃的笑声。迷亭提高了嗓门说:“太太!苦沙弥太太!这不是‘俗套’的标本来了吗?庸俗到这步田地也真算到家喽。好啦,请不必客气,尽情地笑吧。”
主人用一种大为不满的语气狠狠地说道:“我首先看不上她那副尊容。”迷亭立刻接过来补充说:“那鼻子盘踞在面孔当中,还蛮神气的哩。”主人说:“而且还是个钩鼻子哪。”迷亭大为开心地笑道:“稍微有点水蛇腰,水蛇腰长那样的鼻子,这倒是珍奇得很!”主人似乎还在生那个女人的气,说道:“那是一副克夫的面孔!”“她那副模样活像是十九世纪卖剩下来又拿到二十世纪店铺来出洋相的哩。”迷亭总是喜欢说些怪里怪气的话。就在这时,主人的妻子毕竟是女人,她从里屋走出来,细心地提醒说:“过分说她的坏话,车夫的老婆又会去告密啦。”迷亭说:“让她去告点密,对那个女人有好处呢,苦沙弥太太!”“不过,你们净说人家鼻子的坏话,未免太不文明啦,谁也不是愿意长那样一个鼻子的呀。而且你们嘲笑的是个妇人呀,太过分了吧。”主人的妻子这样为鼻子夫人的鼻子辩护,同时也是间接地为自己的容貌进行辩护。主人说道:“什么过分不过分!那种东西不配为妇人,是个蠢人。迷亭君,你说是不是?”迷亭说:“也许是个蠢人吧,不过是个很凶狠的家伙呢,你不是被她狠狠地抓了好几把吗?”“我真不知道她是怎样看待教师的。”主人说。“还不是把你看成和房后的车夫一样?想要让那种人尊敬你,只有一个办法,当博士!说起来,你没当博士是你的想法有问题,我说苦沙弥太太,我说得对吧?”迷亭说罢,笑着看主人的妻子。“当什么博士,他才当不上哪。”连主人的妻子都不对主人抱希望了。主人对妻子说:“说不定马上就能当上呢,别小看人!你大概不会不知道吧,过去有个叫苏格拉底〔20〕的人,九十四岁才写出伟大的著作。索福克勒斯〔21〕写出震惊天下之作时已差不多一百岁的高龄。西摩尼德斯〔22〕八十岁的时候写出伟大的诗篇,至于我……”“净瞎说!像你那样胃病来胃病去的人,能活得了那么久吗?”主人的妻子已给主人算好寿命啦。“乱弹琴!你去问问甘木先生看!都是你让我穿这种皱皱巴巴的黑棉布外褂和补丁摞补丁的长袍,所以才被那个女人瞧不起。从明天起,我要穿迷亭穿的那种衣服,你给我找出来!”“说什么,找出来?你可没有那样上好的衣服呀。金田太太之所以对迷亭先生客气,是从听到迷亭先生的伯父名字开始的,可不是因为穿戴的缘故。”主人的妻子巧妙地推卸掉自己的责任。
主人听了“伯父”的字样,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迷亭说:“今天我才头一次听说你有个伯父:你过去从来没有讲过呀!你真有这样的伯父吗?”迷亭好像巴不得等主人这么提问呢。他说道:“唔,我的伯父,我这个伯父可是个老顽固哪,他从十九世纪一直没完没了地活到二十世纪的今天哩。”说着,他瞧瞧主人,又瞧瞧主人的妻子。主人的妻子笑吟吟地说道:“您净说些有趣的话!您的伯父他老人家住在哪儿呀?”“住在静冈,不过他可不只是还活着,而且脑袋上还一直顶着个顶髻〔23〕哪,真让人不能不为之赞叹啊。我对他说:‘您戴顶帽子吧。’他骄傲地说:‘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有感到怕冷需要戴帽子。’我有时说:‘太冷了,您再多躺一会儿吧。’可是他说:‘人嘛,睡上四个小时就够啦,如果超过四个小时,那简直就是一种奢侈。’他总是天不亮就起床。而且,他还得意地说:‘我为了把睡眠时间缩短到四小时,做过长期的锻炼,年轻的时候也是困得很,只是到了最近我才进入随心所欲的境地,再也没有比这更使人高兴的了。’他已经六十七岁,当然睡眠少,这还用说嘛,才不是什么修养锻炼的功夫哩。可他本人却自以为完全是靠克己的功夫取得的。还有,在他出门的时候,一定要带把铁扇哩。”主人问道:“带上它做什么用?”“我不知道用场,反正他出门总要带上,也许他想用这柄铁扇代替手杖吧。可是,前一些日子却发生了一件怪事。”这次,迷亭是有意和主人的妻子搭话。主人的妻子不痛不痒地回答了一声:“什么怪事?”“就是今年春天他突然来了一封信,信中让我立刻给他老人家寄一顶大礼帽和一件大礼服去。我有点莫名其妙,写信去问了一下,回信说是老人家自己要穿的。二十三日在静冈有个祝捷会庆,命令我必须在此之前买好寄去。更可笑的是,他老人家的命令是这样说的:帽子嘛,可买个差不多大小的,西装嘛,也估量一下尺寸,到大丸和服店订做去。”“近来大丸也做西装了吗?”主人问。迷亭说:“哪里,老兄,他是将白木屋错当成大丸啦。”主人又问:“让你估量尺寸给他做西装,这能行吗?”迷亭说:“这就是我伯父之所以为伯父的地方呀!”主人问道:“那么你怎么办的?”迷亭说:“有什么办法,只好估量着做了一套给他寄去。”主人又问:“你这人也真敢胡来。怎么样,派上用场了吗?”迷亭说:“总之是对付过去了。看了地方的报纸,那天,牧山翁居然难得地穿着大礼服,拿着他那永远不离身的铁扇……”主人说:“看来铁扇是永不离手啦。”迷亭说:“唔,我打算在老人家去世时,一定把铁扇给他放进棺材里哩。”主人说:“不管怎么说,帽子也好,西服也好,总算都让老人家派上用场了,这就好嘛。”迷亭说:“可是你完全说错啦。我也这样想过,事情圆满解决,总算不错。可是过了没有多久,从老人家那里寄来了一个包裹,我想大概是给我寄来点什么道谢的东西吧。打开一看,是那顶大礼帽,还附了一封信。上边说:‘承你费心购得此帽,惟尺寸稍大,希持此帽到帽店,烦其代为缩小是盼。随信寄去邮政汇票一纸,以供缩小之费用。’”主人说:“果然不错,真是个死脑筋呀。”看来,主人为了发现天下还有比自己更死脑筋的人而感到十分满意。接着主人又问了一句:“那么以后呢?”“以后?有什么办法,只好由我来拜领了,我戴呗。”主人嘻嘻地笑着说:“就是这顶帽子啊?”主人的妻子怀着好奇心问道:“那位老人家是男爵吗?”“你指谁?”迷亭问。主人说:“指你那个铁扇伯父呀。”“不,他是位汉学家。年轻的时候,在文庙迷上什么朱子学啦,所以在今天大发光明的电灯之下,头上还顶着那个顶髻呢。真拿他没办法。”说着他一个劲抚摸着下颏。主人说道:“不过,老兄,你刚才可是对那个女人说,是牧山男爵哩。”主人的妻子唯独在这个问题上,是完全同意丈夫意见的。她说:“您是这样说的呀,我在起居室里也听到了呢。”“我这样说过吗?哈哈……”迷亭毫不费劲地纵声大笑起来:“那是我编造的,我要真有个男爵的伯父,现在早就当上局长一类的官儿啦。”他对自己的瞎说满不在乎。主人的表情又像觉得有趣,又像是替迷亭担心,说道:“我早就觉得有点不对头嘛。”主人的妻子却十分佩服地说:“哎哟,您倒是真能一本正经地说瞎话哪!您也真够会吹牛的!”迷亭说:“比起我来,那个女人更能吹呀。”主人的妻子说:“您也决不会输给那位太太的。”迷亭说:“不过,苦沙弥太太!我吹牛只不过是吹吹而已,可那个女人吹牛,却是别有用心、不怀好意的呀,品质很恶劣嘛!如果把来自鬼聪明的花招和发自奇想的滑稽趣味混为一谈,则势必使喜剧之神不能不为缺少巨眼卓识之士而悲伤下泪,你们说对吧。”主人垂下眼皮,说道:“天晓得!”主人的妻子一边笑着,说了句:“还不是一回事儿。”
我过去从未去过对面的那条胡同。所谓转角上的那座金田公馆究竟是怎么个势派,我从没有见过,连名字今天还是头一次听说。在主人的家里,一次也没有谈论过实业家的事儿,就连受主人豢养的我,对这方面不但毫不沾边,而且是漠不关心。然而,想不到通过鼻子的访问,我总算从一旁恭听到他们的谈话。这使我不由得遐想他家小姐的娇姿艳态,推测他们的富贵权势。这么一来,我虽是一只猫儿,也不能安闲地躺在廊里睡大觉啦。非但如此,我对寒月也产生了深厚的同情。对方收买了博士夫人,收买了人力车夫的老婆,甚至还收买了教二弦琴的那位“天璋院”,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寒月崩掉两颗门牙的事儿都侦察出来了。而寒月先生却只知道笑嘻嘻地关心自己外褂上的穗子。即便是个刚刚毕业的理学士,也未免太废物啦。可话又说回来,对方是个将伟大的鼻子安置在面孔上的女人,假如你没有点本领,休想接近她。主人对于这次发生的事件本来就漠然置之,而且他也太贫穷,帮不了寒月的什么忙。迷亭在钱上虽不感到拮据,但他是那样没准性子,能给寒月的帮助恐怕也是不大的。看来,可怜的还是演讲“上吊力学”的这位先生啦。如果我不挺身而出,深入敌垒,来一番侦察动静,那就显然对寒月太不公平了。我虽然是只猫儿,但我可是寄寓在学者家里的猫儿,是寄寓在一位读爱比克泰德的书读不懂后气得把书摔在桌子上的学者家里的猫儿呀。我是和那些呆猫、傻猫不能同日而语的。我甘心去作此番冒险,就是因为我从尾巴到脚都充满了侠义之心的缘故呀。我这样做,当然不是由于受过寒月君的恩惠,但也绝不是出于我一时的血气方刚和轻举妄动。说得夸张一点,这正是喜好公平、热衷中庸的天意化为现实的义举呀。既然人家可以不经本人的许可,就把吾妻桥事件到处乱讲;既然人家可以打发探事的“狗”藏身在房檐下,把得来的消息向遇到的人得意地宣扬;既然他们可以指使人力车夫、马夫、无赖汉、流氓书生、打零工的老太婆、接生婆、妖婆、按摩师、呆子来给国家有用之材找麻烦而毫无顾忌,那么,我这只猫也有我的决心。多亏今天是上好天气,尽管霜雪融化,使我感到有点吃不消,但为了我的信念,即使豁出命也值得。我脚底沾上湿泥,给廊子印上许多梅花印,也许只会给阿三带来麻烦,于我并无痛苦。这样,我下了勇往直前的巨大决心,决定不等明天,立即前往。于是我跑到厨房里,准备出发。可是我转念又想:“且慢。”我作为一只猫儿不但达到了进化的顶点,而且在头脑发达方面,也自信绝不比中学三年级学生差。但是可悲呀,唯独我的喉咙始终还是猫的那种构造,不会讲人的语言,即便我能圆满地偷偷进入金田公馆,充分察看里面的形势,却无法把这些告诉给当事的寒月君,也不能告诉给主人和迷亭。如果不能告诉,那就等于埋在土中的钻石,不能在日光下闪光。我好不容易获得的情报,就会变成无用的废物。我想这太傻啦,还是算了吧。我伫立在厨房门口,踟蹰良久。
但是,一旦想做的事中途放弃,就好像和急切盼望着黄昏雨,而乌云却移向邻接地域去一般,总觉得舍不得。而且,如果道理不在我们这边,那又当别论,但是为了正义,为了人道,即使毫无结果,白白牺牲性命也要一干到底。这才是懂得什么是义务的男子汉的肝胆呢。作为一只猫儿的我来说,就是白费点力气,白沾一身污泥,也是理应接受得了的。由于我天生为猫,故缺少和寒月、迷亭、苦沙弥三位先生交换意见时使用的三寸不烂之舌,但也正因为我是只猫儿,在偷偷摸摸进到别人家去的本领上,强似各位先生。人做不了的事,我能办到,这本身就是极大的愉快。我虽然孤军作战才了解到金田的内幕,但总比谁也不了解要愉快得多。即使我无法告诉别人,但只要让他们懂得他们的事也会被人探听去,这已经足以使我感到欣慰了。这种愉悦心情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促使我不能不去。还是让我承担这个重任吧。
我到对面的胡同一看,果然像刚才听说的那样,一座洋房傲然地占据着胡同拐角的一大块地方。我想这家的主人也会和洋房一样的倨傲吧。我走进门去,看了一会这座建筑物,它除了给人一种威严压抑的感觉和二层楼房毫无意义地直立在那里以外,是个没有特色的结构。迷亭所说“平庸”,大概就是指这个吧。我从正门向右,穿过花木园后,转到了厨房门口。厨房倒是真宽大,肯定有苦沙弥先生的厨房的十倍大。用具摆得齐齐整整,精光锃亮。大概不会劣于前些日子在《日本新闻》上详细报道过的大隈伯〔24〕的厨房吧。我心想:“这可是模范厨房啊。”于是我又往里面走。进去一看,那个车夫的老婆正站在十二尺见方、用石灰拍牢的“土间〔25〕”里和烧饭的女仆、人力车夫在哇啦哇啦讲着什么呢。“这太危险啦,”我急忙藏到水桶后边。他家烧饭的厨娘说:“那个教员,难道不晓得咱们老爷的名字?”“怎么会不晓得?这一带要是不晓得金田老爷的公馆,那只能是睁眼瞎!”这是专用人力车夫的声音。车夫的老婆说:“很难说呀。那个教师是个怪人,除了书本外什么也不懂。他对老爷哪怕多少知道点也会怕几分的,可他什么也不知道,连他自己孩子的年龄都不晓得哩。”车夫说:“向他提金田家,他还不驯顺吗?真是个难调理的死脑瓜子!不过不要紧。他妈的,咱们大伙儿合起来吓唬他一下好不好?”车夫的老婆说:“那当然好。他们说的话难听死啦,什么咱们太太的鼻子大得出奇啦,什么看着咱们太太的面孔就不顺眼啦。他也不看看自己那副活像陶瓷狸精的面孔哩。别看他是个丑八怪,可他自己却认为蛮过得去呢,真叫人恶心!”烧饭的厨娘说:“不光是那张面孔,他那拎着澡巾上澡堂去的样子,不也自高自大得不得了吗?他可能认为没有比他更了不起的啦。”看来苦沙弥先生连在烧饭女仆的眼中,也是很不得人心的。车夫说道:“咱们大伙儿都去,在那家伙的墙脚下说他的坏话,你们同意吧。”车夫的老婆说:“这样搞他一下,他肯定会老实起来的。”车夫说:“不过刚才太太吩咐下来,要是让他看见了咱们可不太好。只让他能听得见声音,使他无法看书,尽量惹他发火就行。”车夫的老婆说:“这个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在说,她可以把说讨厌话包下三分之一来。我心想,这群家伙要来捉弄苦沙弥先生哩。我悄悄从这三个家伙身旁溜过去,进到了里边。
猫的四条腿虽有如无。不管走到哪里,从来没有发出过笨拙的声响。它宛如凌空飞腾,踏云而行,宛如水中击磬、洞中鼓瑟,宛如饱尝醍醐妙味而冷暖自知一样。我根本不把什么平庸的洋房、模范的厨房、车夫的老婆、听差、烧饭的女仆、小姐、侍女、鼻子夫人、夫人的丈夫放在眼里。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把想听的都听到之后,伸伸舌头,甩甩尾巴,竖竖胡须,然后悠悠然回来就是了。我尤其对于此道,可谓日本第一名手。甚至连我自己也在怀疑我是否具有经常出现在草双纸故事中那猫精的血统哩。听说蛤蟆的额头上藏有一颗夜明珠,可我的尾巴上却藏有祖传的妙药,这种药不但可以使我蔑视那些神祇、释教、色欲、无常等等观念,甚至也可以把满天下的人都不当回事。我人不知鬼不觉地在金田家廊子里闯来闯去。这比金刚力士踩烂一块魔芋豆腐还要容易得多。想到这里,我不能不佩服起自己的力量来。我想,这完全是托我平时十分珍惜自己尾巴的福,我再也不该将它等闲视之了。于是我决心向我的尾巴大菩萨礼拜一番,来祈祷“猫运长久”。我低下头看了看,好像有点不对头。我必须瞻仰一下自己的尾巴,向它三叩首。我转过身想看看尾巴,可尾巴也自然随着身子转。我扭过头去,想追上它,可它还是保持相同的间隔,跑在前头。看来这尾巴的确是将天地玄黄都收到它那三寸之中的灵物,我是绝对对付不了的。我一直在追自己的尾巴,追了七回半,实在太累,只好作罢。我多少有点天旋地转,简直不知道现在是在哪儿啦。管它呢,我在廊子里到处乱闯。忽然听到拉门里传来鼻子的声音。我想这正是我要找的地方嘛,于是我停下来,把左右两只耳朵斜着掀动了一下,屏息静气地听着。“一个穷教员,竟然这样狂傲!”鼻子发出她那特有的尖叫音,这样说道。“哼,太狂傲啦,为给他点眼色看,咱们捉弄他一下,他教书的那个学校,有咱们老家的学生呢。”这是金田君的声音。“都是谁?”鼻子问。“津木跳助和福地细螺都在那个学校,让他们去捉弄他好啦。”我不了解金田君的故乡是哪里,不过这些人的名字都很奇怪,使我吃惊。金田君接下去又问道:“那家伙是教英语的吗?”“听车夫的老婆说,是专教什么英语读本的。”“他妈的,反正是个糟蛋的教员。”“他妈的”这种词儿出自这位富翁之口,真使我不得不佩服。金田君接着说:“前些日子遇见津木跳助,跳助对我说:‘我们学校有个怪家伙,学生问他:“先生,‘番茶’用英语怎么说?”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番茶”嘛,英语叫做Sarage tea,’在教员里传为大笑话。’跳助还说:‘因为有这种教员,其他教员也跟着脸上无光,真没有办法。’他说的大概就是那个家伙吧。”鼻子说:“肯定是那个家伙。看他那副长相,肯定会说出那种话来的,还留着一撮胡子!”“真是岂有此理的东西!”如果留胡子就是岂有此理,那么我们猫类没有一只能躲得过岂有此理的。“还有那个叫什么迷亭,或是酩酊的家伙,更是疯狂到极点啦。说什么他的伯父是牧山男爵,我才不信呢。就凭他的那个长相,怎么会有个男爵的伯父呢。”“你也不对,不该把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的话当真。”“我不对?他们简直太看不起人啦。”鼻子好像仍然余怒未息。奇怪的是,关于寒月君的事,他们连片言只语也没有提。是否在我偷偷来到这里之前,他们对寒月已经做出评价了呢,还是已经给他打了不及格的分数,根本不把他放在谈资之中了呢?对于这点,我虽然放心不下,但毫无办法。我伫立了一会儿,就听隔着廊子的对面客厅里响起了铃声。我想,那边好像也有点什么事,别去晚了,就朝那个方向走去。
我走近一看,一个女的正在大声地说着什么。她的声音与那个鼻子非常相似。据此来推测,这个女人大概就是这家的小姐,足以使寒月投河自杀未遂的那个活宝吧。可惜啊,隔着纸拉门我无法拜见她的花容月貌,因而也就无法看清她是否也在面孔当中供奉着一尊高高的大鼻子。不过,综合她说话的调调和那粗暴的鼻息来看,总不会是不惹人注目的蒜头鼻子吧。只听到这女人在大讲特讲,而听不到对方的声音,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电话了。“你是大和吗?明天呀,我去,你们给我订个‘鹑三’,你听清楚了没有?什么,不清楚?真讨厌,我让你给我订鹑的三号〔26〕。你说什么?订不了?怎么订不了呢?嘿、嘿……和我开玩笑?开什么玩笑!真会逗人!我说,你到底是谁?长吉?长吉你办不了,让你们的女老板来接电话!什么?你说怎么就能办?太不像话啦,你知道我是谁?是金田呀。吓、吓,你早就知道是我。你这个人真混账。我说我是金田,听明白了吗?什么?每次多蒙照顾,多谢?谢什么,我不想听你的道谢。哟,你还在笑!你真够上个傻蛋啦。一切照吩咐的办?你要和我胡说八道,我可要把电话挂上啦。听明白了吗?你不在乎吗?你怎么不说话呀,你倒是说呀。”可能是长吉那边把电话挂上了吧,好像再也没声音了。金田小姐发起火来,狠狠地摇起电话来。在她脚下的哈巴狗吓了一跳,突然狂吠起来。我想这可大意不得,马上从廊子跳下去,钻到缘下去了。
就在这时,廊子里出现了脚步声,接着是开纸拉门的声音。是谁来了呢?我拼命地听,原来是侍女的声音:“小姐,老爷和太太请您去哪。”“我才不管呢。”小姐给她碰了个钉子。“老爷太太说,有事情请小姐去呢。”“讨厌,我不管!”小姐给侍女碰了第二个钉子。侍女机灵地想解除小姐的火气,说:“听说是关于寒月的事,找您哪。”“管它寒月、水月,我管不着!真讨厌死了,就凭他那个傻样。”可怜的寒月,在背地里领受了小姐的第三个钉子。小姐忽然说:“哟,你多咱挽起头发来啦?”侍女松了一口气,极其简单地回了一句:“今天。”“一个当侍女的,好傲气呀。”小姐掉转矛头,给她碰了第四个钉子。“再有,你怎么换上新和服衬领啦?”“是,小姐,是以前小姐您送给我的,因为太漂亮,舍不得戴,一直放在箱子里。我原来戴的太脏,所以就换上这个了。”“我多咱给过你这样的东西?”“就在这个正月,是您去白木屋买的,深茶绿色,染的是相扑力士表〔27〕。您说,这对您来说花色太素了,就给了我。就是那条和服衬领呀。”“哟,真气人!你戴上倒挺合适呢,真恨死人啦。”“不敢当啊,小姐。”“我并不是在夸你,真太可恨啦。”“嘿?”“既然是戴着那么合适,为什么你不言语就接受啦?”“嘿?”“就连你戴上都合适,那我戴上也不会不合适呀!”“小姐您戴上肯定也很合适。”“既然明明知道我戴上合适,那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接受过去啦?而且还大大方方地戴着,你这人真坏!”她接二连三地给侍女钉子碰。正当我仔细地拜听这个局面会怎样发展下去的时候,对面客厅里金田大声地喊这位小姐道:“富子!富子!”小姐不得已只好回了声“来啦”,然后走出电话间。那条比我稍大的、眼睛和嘴都像是紧挤到脸儿正当中的哈巴狗儿,紧跟在小姐后面。我照旧像原来那样蹑着脚,经过厨房回到街上,急急忙忙回到主人家里。可以说,这次探险取得了十二分的成功。
回到家,由于从一座漂亮房子突然挪到肮脏的地方来,我产生了一种仿佛从一座阳光温煦的山顶突然进入一个黑咕隆咚的洞穴里来的感觉。在探险中,由于心思专注在别的事物上,那屋子的装饰、纸隔断、纸拉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根本没有留意。可是,当我一旦感到我这住处十分低级的时候,不由得留恋起那所宅子的平庸来了。看来,似乎实业家还是比教员了不起。我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奇怪,照例请教了一下我的尾巴,可尾巴尖儿昭示说:“你想得对,你想得对!”当我回到客厅里,令人吃惊的是,迷亭先生还没有走。许多烟蒂竖在火盆里,活像个蜂窝。迷亭盘膝而坐,正在讲什么。不知何时寒月君也来了。我家主人枕着胳膊躺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瞧着顶棚上的雨渍。一如往常,还是太平逸民的聚会。
“寒月君,那位在梦里都念叨你的妇人的名字,当时你好像还很保密。不过现在你总可以说了吧。”迷亭开始嘲弄起寒月来。寒月说:“如果只是我个人的事,即便对您说了也没有关系。可这事讲出来,会给对方带来麻烦呀。”迷亭说:“那么说,你还是不肯讲喽。”寒月说:“而且我已经对某某博士夫人作过保证了呢。”迷亭说:“是保证不对别人说吗?”“是的。”寒月和往常一样又在摆弄他那外褂上的穗子,那是个很少作为商品出售的紫色丝穗。“这丝穗的颜色未免有些落后于时代啊。”主人横躺着说。主人对金田事件毫不感兴趣。迷亭接着说:“就是嘛,这种丝穗毕竟不是当初日俄战争时代使用的东西。如果不是戴上‘阵笠’〔28〕,穿上戴有金字塔形葵纹家徽的后开衩短外褂,挂上这种东西会显得不协调呢。据说织田信长〔29〕去给人家做入赘女婿时,梳的是茶荃发〔30〕,当时扎发根用的大概就是这种丝绳呢。”迷亭说的句子,总是那么老长老长。寒月一本正经地回答说:“说实话,这是老爷子在征伐长州〔31〕时用的挂穗呢。”迷亭说:“我看你将它随便捐献给博物馆算了。一个演讲上吊力学的人,具有理学士头衔、鼎鼎大名的水岛寒月,居然打扮成早已过时的旗本武士〔32〕模样,未免有失体统吧。”寒月说:“诚如尊谕,我未尝不可将它扔掉。不过,还有人对我说,这条挂穗对我很合适哩。”卧着的主人翻了个身,大声说:“是谁说出这样不懂行的话?”寒月说:“那可是你们所不认识的人。”主人说:“我们不认识也没关系,到底是谁呀?”寒月答道:“某位女性呗。”迷亭从旁接过话茬说:“哈哈……你也真够逗的,让我猜一猜好吗?恐怕就是从隅田川的水底下呼唤你名字的那个女人吧。你就干脆穿着这身外褂,再来一回驾返瑶池怎样?”寒月说:“嘿嘿……她已经不再从水底呼唤我,而是从西北方的那个清净的世界……”迷亭说:“也未必怎样清净吧,那鼻子可是怪吓人的哩。”“谁?”寒月脸上显出惊奇的神色。迷亭说:“对面那条胡同的女人,刚才在这儿露面啦,真让我们两个人大吃一惊,苦沙弥君,对吧?”“唔。”主人哼了一声,边卧着边喝茶。寒月说道:“您说的鼻子是指谁?”迷亭说:“就是你那永远的女性的令堂大人呀。”“唷!”寒月叫了一声。“一个自称是金田老婆的女人,刚才打听你来啦。”主人认真地向寒月说明。我抓住时机,偷偷观察了一下寒月的表情是吃惊呢还是高兴,或是不好意思?结果他若无其事,又摆弄起他那紫色的挂穗,用他那一向沉稳的语调说:“大概是来托你们让我娶她的女儿吧。”迷亭说:“不。那位令堂大人有个伟大的鼻子……”主人不等迷亭说完,就驴唇不对马嘴地接了一句:“迷亭君,我刚才给那个鼻子想了一首俳体诗呢。”在隔壁,主人的妻子忍不住笑出声来。迷亭说:“你倒是真有闲心,做好了吗?”“想出了几句。第一句是‘为此颜举行鼻会’。”迷亭急着问道:“那下边的句子呢?”“接下去是:‘向此鼻敬献美酒’呗。”“再下一句呢?”“我只写出这两句。”寒月嘻嘻地笑着说:“真有意思。”迷亭立刻就想出了一句:“接下去是‘鼻孔一双何其深’,你看如何?”寒月接下去说:“我再接一句:‘鼻毛深邃实难见’,行不行?”他们三人正在东拉西扯地联句,就在这当儿,紧靠墙根处,四五个人吵吵嚷嚷地喊道:“陶瓷脸老狸精,陶瓷脸老狸精!”主人和迷亭吃了一惊,隔着篱笆向外看。这时听到哈哈的笑声,随后是向远处跑掉的脚步声。迷亭奇怪地问主人说:“陶瓷脸老狸精是什么意思?”主人回答说:“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寒月评论说:“难得他们想得出来。”迷亭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站起来,用讲演的语调说:“鄙人从美学的角度对这种鼻子进行了研究,我愿意在这儿发表一部分,有烦两位听听。”主人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提议有些发愣,一声不响地瞧着迷亭。寒月小声说:“务必请允许我洗耳恭听。”迷亭说:“我经过多方考察,对于鼻子的起源,还是不甚清楚。首先,我感到怀疑的是,假定它是实用道具,那么,只要有两个鼻孔就足够了,根本没有必要这样旁若无人地在面孔的正当中突出来。而且为什么如诸位所看到的,越来越高高地突起呢?”迷亭说着,抓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来证明。主人毫不客气地说:“你的鼻子也不见得怎样高耸呀。”“反正并没有塌下去。不过你们两位如果错误地将我的鼻子只看成是排列着两个鼻孔,就可能产生误解,这点是我事先要提醒各位的。让我接着讲下去。根据愚见,鼻子之所以发达,是由于我们人类擤鼻涕这一小小行为的结果,日积月累,自然呈现出这样明显的现象。”主人插了一句短评说:“倒是个真实不假的拙劣见解。”“如各位所知,在擤鼻涕的时候,总要揪一下鼻子,揪鼻子,特别是只给这一局部以刺激,根据进化论的伟大原则,这个局部为了反应这种刺激,就要与其他部位不相协调地发达起来。这部分的表皮,自然而然会硬,肉也要逐渐坚硬起来,终于凝聚成骨头。”“你说得未免……不会那么容易一下子就由肉变成骨头吧。”寒月不愧是位理学士,提出了反驳。迷亭不动声色,继续讲下去:“你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不过现实最能说明问题,骨头就在这里嘛,又有什么法子。已经变成骨头了,变成骨头之后,还得抹鼻涕,有了鼻涕就不能不抹啊。由于这个原因,鼻骨的两侧被磨损了,于是变成了细而高的隆起。真是个可怕的作用呀,正如滴水穿石那样。哦,正如第一罗汉的脑袋自会放光明,又如香臭日久难分一样嘛。鼻梁就如此这般地完全坚硬起来了。”主人说:“可是你的鼻梁却是胖乎乎的呀。”“对于讲演人自身的局部,很可能有回护之嫌,所以为了避嫌,有意不去论它。至于那位金田令堂大人所具有的鼻子嘛,我只不过是将它作为最发达最伟大的天下奇观介绍给你们两位罢了。”寒月君不由得“哟,哟”的发出讥嘲声。迷亭接下去说道:“但是事物达到极限,固然是一种奇观,但总不免令人畏惧,难以接近。拿她那鼻梁说,固然是蔚为奇观,但未免过于险峻。古人苏格拉底、哥尔德斯密斯〔33〕或萨克雷〔34〕的鼻子,从构造上说,虽然有一些缺点,但正因为有缺点,才更有一种令人可爱之处。所谓‘鼻不以高为贵,而以奇为贵’,恐怕即此之谓吧。俗话也说‘与其要鼻子,不如要糯米团子’嘛,所以从审美价值来说,窃以为我迷亭的鼻子还是高低比较适中的。”寒月和主人都笑了起来。迷亭本人也开心地笑了。“闲话休提,且表刚才……”“先生,您这且表倒是有点像说评书艺人的口吻,未免有伤大雅吧,还是请您收回去的好。”寒月在为前天的事儿进行报复。“既然如此,那就让我重打鼓另开张喽。哎——现在让我略微涉及鼻子与面孔相互搭配的问题。如果不考虑其他,单就鼻子而论,那么那位令堂大人,的确是个放之四海皆无逊色的鼻子。这鼻子就是在鞍马山〔35〕上开个博览会,恐怕也满可以获得一等奖。可惜的是,那鼻子并未与眼睛、嘴、其他各部位商量就异军突起。虽然尤利乌斯·恺撒〔36〕的鼻子是很了不起的,但是如果把恺撒的鼻子用剪刀𠳭哧剪下来,安置到本宅的猫脸上,那将会成个什么样子?如果在俗语所说的‘猫脑门’这块小地方,突然耸立起恺撒那种英雄的鼻子,那简直就像在围棋盘上安置一尊奈良大佛,可以说是比例失调到极点啦。我想其审美价值必然要降低。那位令堂大人的鼻子和恺撒的鼻子不相上下,的确做到了英姿飒爽,高高隆起。但是,围绕在她那鼻子周围的面孔条件又如何呢?当然,她的面孔还不像本宅的猫儿那样极度难看。但是在她那大胖脸上,长着活像抽羊痫风似地皱着的八字眉,高高地斜吊着的眯缝眼儿却是事实。诸位,这就不能不使人产生有此面而空负此鼻之叹了。”迷亭的话说到这里稍停了停。就在这当儿,从后院外传来喊声:“还在讲鼻子呢,真是一群死顽固的家伙!”主人告诉迷亭说:“这是车夫的老婆!”迷亭又开始他的演说:“意想不到在后院的那一边,出现了异性旁听者,这正是讲演者我本人感到无上荣幸之点。尤其是以她那婉转的娇音,为我这枯燥无味的讲演平添了一点娇滴滴的余韵,实属望外之幸。我本当尽可能讲得通俗一些,以期不辜负佳人淑女们拳拳眷顾之深情,但由于下边将多少涉及到力学上的问题,对女士们来说,肯定要难懂一些,务请耐心听下去。”寒月君一听到力学字样,不由得莞尔一笑。“我这里想证明的是,这种鼻子是决不会和这种长相调和的,是背离了蔡津〔37〕的黄金分割律的。我想从力学公式上加以严密的演绎给诸位看。首先以H代表鼻子的高度,X代表鼻子和面孔这一平面进行交叉所产生的角度,请记住,W当然代表鼻子的重量。怎么样,诸位可以明白吧……”主人说:“我才不明白哩。”迷亭问寒月说:“寒月君,你怎么样?”寒月答道:“我也不太明白啊。”迷亭说:“这可难办啦。苦沙弥不明白还情有可原,你是理学士,我想你总会明白的哩——既然这样,那就只好算啦。不谈这个公式了。我就只讲一下结论吧。”主人奇怪地问道:“还会有结论?”迷亭说:“那还用说?没有结论的讲演,就和饭后没有咖啡、水果的西餐一样。好啦,请两位仔细听,下边就是结论。嗯,在上述公式上,如参照菲尔绍〔38〕、威斯曼〔39〕的学说来考虑的话,当然要承认,先天形体的遗传;同时会伴随这种先天形体所产生的心态(尽管有种学说认为后天性是不能遗传的),但必须承认,在某种程度上仍需承认它是必然的结果。从而对于有这样一个与身份不相称的鼻子的人,她所生的孩子的鼻子也会具有某种异常症状。像寒月君年纪还轻,也许不承认金田小姐的鼻子构造会出现异常症状,但是这种遗传的潜伏期是非常之长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一遇上气候剧变,也会突然活动起来,转瞬间和她的令堂大人的鼻子一模一样地膨胀起来。因此,这次的联姻,根据鄙人的论证,为了安全起见,最好是死了这条心为好。这点,我想不但本宅的主人会同意,就连躺在那儿的猫,也不会有异议的吧。”主人这时终于坐了起来,非常认真地说:“那是当然啦。谁会娶那种人的女儿呢。寒月君,你可不能娶她呀。”我也为多少表示赞同之意,“喵喵”地叫了两声。寒月君并未显出急躁的样子回答说:“既然两位先生的高见如此,我死了这条心也未尝不可。不过,如果对方为此而生起病来,那么我的罪过可就不轻啦。”迷亭大笑地说:“哈哈……这可是桃色的罪过哩。”主人一本正经地说:“她才不会呢,那种人的女儿,肯定不会是个好东西。那家伙头一次到我家来,就想熊倒我,狂妄的东西!”他说着,余怒未息。就在这时,篱笆外的三四个人发出嘲笑声。一个人说:“真是个自高自大的死木头!”另一个人说:“大概是想住大房子了吧。”另一个人用更大的声音说:“可怜得很,不管怎样装蒜,还不是在家里逞威风!”主人走到廊子前,大声喝道:“吵死人啦!你们干吗偏偏到墙根下来闹!”外边的人一齐嘲骂主人说:“野蛮茶,野蛮茶,多漂亮的英语呀。”主人气得火冒三丈,一把抓起手杖,跑到街上去。迷亭拍着手说道:“有趣,有趣!和他们干!和他们干!”寒月摆弄他的礼服挂穗,嘻嘻地笑着。我为了去追主人,从篱笆的缺口跑到街上一看,在胡同的当中,主人好像被鬼迷住一般,空拄着一根手杖站在那里。路上空荡荡,连个人影也没有。
注释
〔1〕 以妇女、儿童为对象的一种带插图的通俗读物。
〔2〕 一家书店的名字。
〔3〕 古代将领查验在战场上割取的敌人的首级。
〔4〕 马琴(1881—1937),美国基督教长老会学者。
〔5〕 一家百货公司的名称。
〔6〕 希罗多德(公元前484—前424),希腊历史学家,所著希波战争史为古代第一部夹叙夹议的伟大史书。
〔7〕 古希腊史诗,传为荷马(Homeros)所作。
〔8〕 奥德修斯和珀涅罗珀的儿子。
〔9〕 奥德修斯忠贞的妻子,忒勒玛科斯的母亲。
〔10〕 奥德修斯的忠心牧人。
〔11〕 同上。
〔12〕 这是一部英雄史诗,古英语文学的最高成就,最早用欧洲地方语言写成的史诗,见于大约1000年留存下来的孤本手稿,讲述6世纪初期发生的事件,据传于700—750年之间写成。
〔13〕 布莱克斯通(1723—1780),著名的英国法学家,也是法官、议员和大学行政人员。
〔14〕 据传是英国诗人兰格伦(约1330—约1400)所著,是一部用中古英语西中部方言写的押头韵的寓言长诗。
〔15〕 江户即东京,这里指东京人。
〔16〕 大高源吾(1672—1703),江户时代赤穗义士之一。
〔17〕 日语“再见”。
〔18〕 相扑裁判用的指挥扇。
〔19〕 也叫橡实。栎树的果实,可以酿酒、做豆腐。外壳可以制胶,是皮革工业的重要材料。
〔20〕 苏格拉底(约公元前470—前399),古希腊三大哲人中的第一位。
〔21〕 索福克勒斯(约公元前496—约前406),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
〔22〕 西摩尼德斯(约公元前556—约前468),生于爱琴海凯奥斯岛的抒情诗人、警句作者。
〔23〕 日本相扑力士头上的顶髻。
〔24〕 这里可能是指大隈重信(1838—1922),日本政治家、侯爵。曾两次任首相。
〔25〕 没有铺地板的泥地房间。
〔26〕 戏院楼下包厢的名称,是上等席位。
〔27〕 相扑比赛时按力士名次排列并包括裁判员、顾问在内的一览表。
〔28〕 古代兵卒戴的头盔。
〔29〕 织田信长(1534—1582),16世纪日本将军,当时该国的实际独裁者。
〔30〕 男子在后脑勺上扎成茶刷式的一种发型。
〔31〕 指1864年江户幕府和长州藩之间的那场战争。
〔32〕 江户时期武士的一个等级。
〔33〕 哥尔德斯密斯(1730—1774),英国18世纪中叶杰出的散文家、诗人和戏剧家。
〔34〕 萨克雷(1811—1863),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小说家。
〔35〕 在日本的传说或戏剧中,鞍马山上栖息着一种长着长鼻子的神异怪物“鞍马天狗”。这里是利用联想鞍马天狗传说,取得诙谐的效果。
〔36〕 尤利乌斯·恺撒(公元前102/100—前44),罗马将军、政治家,他改变了希腊—罗马世界的历史进程,并使之成为无可逆转的定局。
〔37〕 蔡津(1810—1876),德国美学家。
〔38〕 菲尔绍(1821—1902),德国病理学家、人类学家、政治家,细胞病理学说的创始人。
〔39〕 威斯曼(1622—1676),英国外科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