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在壁龛前边摆放着一具围棋盘,棋盘两边迷亭君与独仙君相对而坐。
“这棋不能白下,输了的要请客呀。你听好了没有?”迷亭君又叮嘱了一遍。独仙君照例捋着他那山羊胡子,这样说道:
“一搞起那种事儿来,就把原来的雅戏整个给俗化了。一赌起输赢来,心思便全用在这上面了,没意思得很。只有将胜败置之度外,如白云之出岫,心里无忧无虑,这样才能理解个中滋味呀。”
“你又来啦,和你这样的仙骨对局,未免要耗费我的一些精力。你简直是个列仙传中的人物嘛。”迷亭打趣地说。
“我这是在抚弄无弦的素琴〔1〕哪。”独仙得意地说。
“你是不是还要拍无线电报啊?”迷亭说。
“莫讲闲话,来一盘吧。”独仙君说。
“是你执白吗?”迷亭说。
“我执白执黑都无所谓。”独仙说。
“果然不愧是个仙人,什么都不在乎。你要是执白,那么作为自然的顺序,我当然要执黑喽。好,你下子儿吧。随你的便,愿下在哪里就下在哪里好啦。”
“黑子儿先下,这是规则啊。”
“哦,原来这样,那么为了让你些,按照定式,就由这儿下起吧。”
“按照定式,可没有这个下法。”
“没有就没有呗。这是我新奇发明的定式啊。”
作为猫儿我见闻不广,棋盘这种东西是直到最近才开始拜见的。我越想越觉得这东西做得真怪。把一块四方的木板窄窄巴巴地隔成许多四方块,在上边满满当当地摆上黑白的石子,使人看起来眼花缭乱。然后又是什么赢啦输啦、死啦活啦,满脸流着油汗,在那里闹腾个不休。了不起不过是个一尺见方的面积嘛。用我这猫爪子挠它一下子,就会立刻乱成一堆的。正像俗语所说:“竖着捆起来就是间草房,打散了又是一片荒原”。这真是个白费力气的玩耍呢。真还不如拱手瞧着盘面要省劲得多。这还不算,最初下的三四十招儿,棋子的摆法还不那么不顺眼,但当一旦决定天下大势的时候,我再一瞧,好家伙!简直是让人同情极啦,白子儿和黑子儿紧紧地挤在一起,几乎挤得快要从棋盘上掉落下来,使得它们叫苦连天,虽然它们挤得难受,但又不可能请对方让出位置来,虽说彼此碍事,但无权向前边的先生发出退去的命令,除了听天由命,死死地占据在那里一动不动之外,毫无其他办法。发明围棋的原是人,如果认为人的嗜好表现在棋局之上,那么这种动弹不得的棋子儿的命运,完全可以说是反映了心地狭窄的人类的品性。假如人类的品性可以用围棋子儿推测出来的话,那么不能不说所谓人类,正像除了站立着的两条腿无论如何不肯向前迈出去那样,还喜欢用小刀划定自己的地盘,缩小他们广阔的世界。大概可以用一句话来加以评论,那就是:所谓人类,是一种自讨苦吃的动物。
万事不慌不忙的迷亭君和具有禅机的独仙君,也不知他们是出于什么样想法,难得在今天从壁橱里掏出这个旧棋盘,开始这场使人更加感觉暑热的胡闹。难得碰上这样两个人,从一开始就各自采取乱来的着法,白子儿与黑子儿在棋盘上自由自在地乱摆放一通,但棋盘的空间毕竟是有限的,横竖的道道,每一个子儿填满了一处,不管他们是如何地不慌不忙、如何地富于禅机,下到最后当然越来越难以动弹了。
“迷亭君,你的棋下得太野啦,怎么能往那里放子儿呢。”独仙君说。
“禅和尚的棋也许没这个着法,不过,我这可是本因坊〔2〕式的棋术哩,又有什么办法呢。”迷亭说。
“不过,你往那里进子儿,可就要死啦。”独仙说。
“‘臣死且不辞,况彘肩乎?〔3〕’我来它这一着,大概可以吧。”
“你来这一招,好!‘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我下这一招,就保住啦。”独仙君说。
“哎呀!你补上这一手,果然了不起。我一直认为你不会补上呢。‘撞吧,八幡钟。〔4〕’我来这一招,看你怎么办。”迷亭说。
“什么怎么办。‘一剑倚天寒’。嗳,太麻烦啦,干脆我给你断开。”独仙君说。
“噢呀,糟糕!糟糕!你把那个地方给断开,岂不就死啦。喂,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让我重新下个子儿。”迷亭说。
“所以我方才不是说了吗?像这种地方你不能再下子儿。”独仙君说。
“下了子儿,‘孤家多有得罪’!请你把这个白子儿拿掉。”迷亭说。
“这一步也要悔棋?”独仙君说。
“顺便请你也让旁边的那个子儿暂时回老家去!”迷亭说。
“你可太厚脸皮喽,老兄!”独仙说。
“Do you see the boyか——哪儿的话,你和我又不是外人嘛,不要说那样薄情的话,也给它拿回去。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等一等,等一等。”说着就从花道出场了。
“那种事,我可管不着啊。”独仙说。
“你管不着也没有关系,反正请你让一下。”迷亭说。
“你刚才已经悔了六次棋啦。”独仙说。
“你老兄记忆力还真不差哪。回头我还要加倍的悔棋啦。所以我说,请你让开这一步。你这个人也真够顽固的。本来我想你搞了坐禅什么的,会多少豁达一点呢。”迷亭说。
“不过,不用这个子儿把你堵住,我这边就要输啦……”
“你从一开始不就是抱定输了也没关系的吗?”迷亭说。
“我输了是没关系,不过,我不想让你赢哩。”独仙说。
“真是了不起的悟道呀。还是你那套‘春风影里斩电光’哩。”迷亭说。
“不是‘春风影里’是‘电光影里’呀。你说颠倒啦。”独仙说。
“哈哈……我想你差不多该到读错的时候啦,谁想你还没糊涂。没有法子,你不让悔棋就不悔呗。”迷亭说。
“生死事大,无常迅速,你只好别悔啦。”独仙说。
“阿门!”迷亭先生这回在完全无关紧要的地方啪地落下了一个子儿。
在壁龛前,迷亭与独仙在争输赢争得不可开交。在客厅的近门处,寒月君和东风君并排坐着,他们的旁边坐着面孔焦黄的主人。在寒月君的前边,三条干松鱼也未包上礼品纸,就那么光秃秃地排成一行摆在铺席上,真是少见。
这三条干松鱼是从寒月君怀里掏出来的,当它们就那么光秃秃的掏出来的时候手心里还有些热乎气。主人和东风君一齐把好奇的目光集中到干松鱼上来,随后寒月君开言道:“这次,我回老家去了四五天,回来后,为处理各种杂事,又到处跑了一跑,所以也没能马上来看您。”
“也用不着急于来看我嘛。”主人照例说那种冷冷淡淡的话。
“虽然不用急于来,不过这点土产不早点给您送来,可叫人放心不下啊。”寒月说。
“这不是干松鱼吗?”主人说。
“是的,我们老家的名产。”寒月说。
“你说是名产,像这样的东西东京也有嘛。”说着,主人拿起一条最大的,举到鼻子前闻了闻。
“靠闻是辨别不出干松鱼好坏的。”寒月说。
“是因为鱼大才成为名产的吗?”主人说。
“您一吃就知道了。”寒月说。
“吃总是要吃的,不过,这条头上好像缺一块呢。”主人说。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说不早点给您送来放心不下。”寒月说。
“为什么?”主人说。
“您说呢?那是老鼠咬掉的呀。”寒月说。
“那可危险,随便吃下去会得鼠疫的。”主人说。
“没关系,就那么一点点是不会有害的。”寒月说。
“到底是在哪儿被老鼠咬的?”主人问道。
“在船上。”
“船上?怎么会呢?”主人说。
“我没有地方装,就把它和提琴放在一个袋子里,上船以后,当晚就被咬啦,只咬干松鱼还好,可是提琴的琴身也当成了干松鱼给咬了一点儿。”寒月说。
“这老鼠也够粗心的啦。真怪,老鼠住在船上就会这样马大哈吗?”主人仍然瞧着干松鱼,说了些谁都听不懂的话。
“哪里,老鼠总是老鼠嘛,住在哪里也不免粗心的吧。所以我带回到住处来,仍有可能被咬,为此,我夜里把它放在被窝里才能安心睡觉。”寒月说。
“那可有点脏呀。”主人说。
“所以,您吃的时候把它先稍微洗一洗。”寒月说。
“只是稍微洗洗,恐怕洗不干净吧。”主人说。
“那么,您把它浸在灰水里,用劲擦一擦就可以了。”寒月说。
“提琴,也是在被窝里抱着睡的吗?”主人问道。
“提琴个儿太大啦,是无法抱着的……”寒月说到这里,迷亭先生从对面大声接过了这里谈话的话茬儿,说道:
“你们说什么?抱着提琴睡觉?那可太风雅啦。有首俳句说,‘春光老去,怀抱着沉甸甸琵琶/惜春情!’,你这风雅的兴头可要远远出乎其上呀。明治的俊秀之才如果不抱提琴睡觉,怎么能凌驾古人呢。我也来一首,你看怎么样?睡衣长/长夜相拥小提琴’。东风君,新体诗也能描写这种事儿吗?”
东风君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新体诗和俳句不同,一下子还写不出来。不过,一旦写出来,就会出现更深刻触及灵魂的妙音呢。”
“是吗?我以为灵魂是需要用烧麻秆来奉请的哩〔5〕,原来用新体诗也能请来呀?”迷亭顾不得下棋,这样一味嘲弄着东风君。
主人提醒迷亭说:“你这样胡扯,可要输棋了呀。”
迷亭满不在乎地回答说:“不管想赢想输,反正对方早就和釜中的章鱼一样,他的手脚早就休想动弹啦。”
独仙多少有些生气地说:“这回该你下子儿啦,我在等着呢。”
“嘿,你已下了子儿啦?”迷亭说。
“当然已经下子儿啦,早就下过啦。”独仙回答说。
“下到哪里啦?”迷亭问道。
“我把这白棋斜着连上啦。”独仙说。
“哦,这一招果然厉害。白棋这样斜着一连,吾其输棋乎。好,我在这边。说这边,道这边,于是天色晚,我可想不出好招来啦。我再让你多下一个子儿吧,你愿意把子儿下在哪里就下在哪里。”迷亭说。
“天下哪有这样下棋的?”独仙说。
“既然天下没有这样下棋的,那我下子儿好啦。那我就在这角上拐它一下?寒月君,你的那把小提琴价钱太便宜啦,所以老鼠瞧不起它,咬了它一口,豁出去再买把好的怎么样?要不要让我给你从意大利弄把三百年前旧琴来?”
“那么就拜托啦,不过,劳驾,款子也顺便请您代为垫付一下。”寒月说。
对提琴完全是外行的主人,这时大喝一声,责怪迷亭道:“买那样的旧东西,有什么用!”
迷亭哪里是这一喝就能打退的。他说:“你大概是把旧人物和旧提琴同等看待了吧。像金田这种旧货还在走俏呢,至于提琴,那更是越旧越好。喂,独仙君,别再考虑,快下子儿吧。我这倒不是重复庆政的台词,‘秋天日短’嘛。”迷亭说。
“和你这种毛手毛脚的家伙下棋,简直是活受罪呀,一点也没有思考的工夫,没办法,下这里一子儿做‘眼’吧。”独仙说。
“哎呀、哎呀,还是让你活啦。真可惜!我原以为你总不至于下这一招儿,所以我才费尽心血地和你们扯了一通,结果又让你占了便宜。”迷亭说。
“那当然,你不是在下棋,是胡骗人!”独仙说。
“我这是‘本因坊流’、‘金田流’、‘当代绅士流’嘛。我说,苦沙弥老兄,独仙君果然不愧是去过镰仓,在那里吃过老腌咸菜的,真能稳坐钓鱼台呢。佩服佩服!虽然棋下得臭,不过胆量倒是不小哪。”迷亭说。
主人背对着迷亭说道:“所以像你那样胆量小的人,最好向独仙君学一学。”迷亭伸了一下他那红红的舌头。独仙君表现出我无关焉的样子,只是催促迷亭:“来啊,又该你下啦。”
东风君这时正在向寒月君发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提琴的呀?我也想学一下呢,听说是很难学哩。”
“唔,如果是一般能拉的程度,谁都能学会的。”
“我想都是属于艺术领域的嘛。我暗自相信对诗歌有兴趣的人,也许在音乐方面也会学得快些吧。你认为怎样?”
“可以吧,你来学,肯定会学好的。”寒月说。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起的呢?”东风问道。
“是从高中的时候。先生,您听我讲过学提琴的经过吗?”寒月又转身问主人。
“不,没听你讲过。”主人回答说。
“在高中的时候,是不是有教师指导,你才开始搞起来的呀?”东风君问。
“哪里有什么教师,我是自学的。”寒月说。
“真是天才!”东风赞叹地说。
“自学,也不见得一定是天才呀。”寒月君不大高兴地说。被人说成是天才而感到不高兴的,恐怕只有这位寒月君一个人了。
“这个问题且不说它,请你给我讲讲,你是怎样自学的?也好做参考。”东风说。
“讲也可以。先生!我可以讲讲吗?”寒月朝主人说。
“嗯,你讲吧。”主人说。
于是寒月说道:“现在,年轻人手里拎着提琴盒,经常在街上走过。可那时节,高中学生中搞西方音乐的几乎没有。尤其是我所在的学校,简直是个乡村学校,学生非常朴实,连挂上麻布里子的草鞋都没有人穿。学校里的学生自然没有一个人会拉提琴。”
这时,迷亭说:“独仙君,你看那边好像开始讲什么有趣的事儿了。差不多就算下完了吧。”
独仙君说:“还有两三个地方没有下满呢。”
“没满就没满吧。马马虎虎都让你摆上好啦。”
“你那么说,可我不能那样做呀。”独仙说。
“你太认真啦,哪里像个禅学家。既然这样,我就来它个一气呵成吧。寒月君!你讲得怪有趣哪。你说的就是那所高中吧,学生们赤着脚去上课的……”
“没有那样的事儿。”寒月君回答。
“不过,我听说,都是打着赤脚上军队式的体操,搞一些向右转,脚板的皮都磨得变厚了呢。”迷亭说。
“何至于如此。是谁这样说的?”寒月说。
迷亭又接着说:“不要管谁说的。而且我还听说每个人带的都是一个伟大的饭团,像夏橙那样拴在腰上当啷着,午饭就吃这个嘛。那不能叫做吃,是啃!据说每个饭团当中都有一个腌咸了的酸梅干。听说每个人都将啃到最后咸酸梅干露了出来作为最大的乐趣,于是拼命地将毫无咸淡味的饭团啃啊啃,一直啃到底哩。这该是何等的劲头啊。独仙君,这话肯定会合你的心意哩。”
“质朴刚健,是个可喜的好风气。”独仙君表示同感地说。
迷亭接着说:“还有可喜的哩。据说那地方没有磕烟灰的烟灰筒。我的一个朋友到那儿去做事的时候,他想买个带有‘吐月峰’商标的烟灰筒,其实岂止吐月峰买不到,能叫烟灰筒的东西一个也没有。他感到奇怪,一打听,人们若无其事地告诉他说,‘烟灰筒这玩意儿,只要到后山竹林里去,谁都能砍一个来,根本不需要买嘛。’这恐怕也是质朴刚健的美谈吧?我说,独仙君!”
独仙君说:“唔,不要讲那种闲话,你在这里还得填进一个空儿呢。”
“好,那就填空、填空、填空,这样总算完了吧。我听了你讲的事儿,真吃惊啊。在那种地方你能自学提琴,真得对你刮目相看,《楚辞》上有句话:‘惸独而不群’,寒月君简直成了明治时期的屈原啦!”迷亭一味和寒月搭话。
“我可不愿做屈原。”寒月说。
“那么就是本世纪的维特啦。你说什么?把子儿取下来数一数?真是个死认真的家伙,就是不数,反正肯定是我输了,还不行吗?”迷亭说。
“不过,不数就无法见分晓……”独仙说。
“那么,你去搞吧。我现在哪里还顾得上数呀。如果我不听听当时的才子维特君学拉提琴的逸话,那么就要对不住祖先的。对不起,你代劳吧。”说着迷亭离开了座位,凑到寒月那边去了。独仙一个人在那里又是填白子儿,又是填黑子儿,不住在嘴里小声地计算着。
寒月君接着又说道:“这地方已经是够要命的了,而从我老家来的同学们又非常守旧,稍微有个弱点的人,他们就说,这会在其他县来的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因此经常狠狠地搞制裁,真是难办极了。”
“提起你们老家那里的学生,真是不通情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穿那种藏青单色的裙裳,难道认为那样就帅吗?而且大概是整年累月受海风吹的缘故吧,皮肤黑得实在够戗,要是男的,那还没什么,可是女的也那样,真不好办啦。”迷亭一加入谈话,原先正在讲的话题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寒月答道:“女的也是那么黑。”
迷亭说:“那样,难得有人愿意讨她们做老婆了。”
寒月说:“不过,你想,全县都是这么黑,又有什么办法?”
迷亭看着主人说:“这才叫命里该着哪。你说对吧?苦沙弥君!”
主人这时发出一声喟然长叹,说道:“据我看,反而是黑的好,那白的动不动就照镜子欣赏自己,那有多糟。女人嘛,是个最难对付的东西。”
东风君却提出一个颇有充分理由的质问:“不过,如果整个地区没有一人不黑,那么会不会因为黑而自傲呢?”
主人说:“总之,女人完全是个用不着的东西。”
迷亭笑着提醒主人说:“你说那种话,回头你太太可要不高兴的呀。”
主人说:“哪里,不要紧的。”
迷亭机灵地问道:“是不在家吗?”
主人说:“刚才领着孩子出门去啦。”
迷亭说道:“怪不得这样安静,到哪儿去啦?”
主人说:“去哪儿啦,我不知道,她出门一向是不对我说的。”
迷亭说:“那么她愿意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喽?”
主人回答迷亭说:“唔,是这样吧。你独身真是太美啦。”
东风君听完主人的话,脸上露出不太同意的神情。寒月君则只是小声嘻嘻地笑着。
迷亭君说:“讨了老婆的人都会有这种想法的。——喂,独仙君!像你这样的人,对老婆也是怵头的吧?”
“你说什么,等一等,四六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我以为这空着的地不大呢,原来只有四十六目呀?我认为能多赢一些哩,这样摆满了一算,只差十八目啊。迷亭,你说什么来着?”
“我是说,你对老婆也感到憷头吧。”
“哈哈……也没什么憷头的嘛。因为我老婆本来就是爱我的呀。”
迷亭说道:“我这可有些失言啦。真不愧是独仙君嘛。”
寒月君替满天下的妻子亲执辩护之劳,说道:“不只是独仙先生,这样的例子多得很啊。”
东风君仍然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也赞成寒月君的意见。我的想法是,人只有两条道路可以进入绝对的境界,这两条道路就是艺术和恋爱。夫妻之爱就体现着其中之一。因此,人无论如何也得结婚,以实现这种幸福,否则的话,我认为就是违背天意。”说着,他转身向着迷亭说道:“先生,您认为如何?”
“真是高论!像我这种人,恐怕是永远进入不了这种绝对境界啦。”
主人咧着嘴说道:“娶了老婆,就更进不了啦。”
东风君说:“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些未婚青年,必须接触艺术的灵气,开拓出一条向上的道路,否则,就无法了解人生的意义。所以,我想先从学提琴入手,方才我正向寒月君询问学琴的经验呢。”
迷亭这才收敛了他的谈锋,说道:“没错、没错,你是正在拜听维特学琴的故事呢。那么,请继续说吧,我决不打岔啦。”
独仙君装模作样、神乎其神地说:“向上的道路,借助提琴是开辟不出来的。如果以那种游戏三昧的态度,能够明白宇宙的真理,那还了得!你要了解个中消息,还得悬崖撒手,没有死后复苏的气魄,是绝对不成的。”他对东风君进行了训诫式的说教,当然未尝不可,不过,东风君是一个连禅宗的“禅”字都不晓得的人,所以看不出有一星半点儿的感动的样子。他说:“嘿!也许是这样,不过,我认为艺术是表现渴仰人生最高理想的,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抛弃。”
寒月立刻接下去说道:“既然不能抛弃,那么根据你的希望,还是让我讲讲我学提琴的故事吧。对啦,方才我已讲过一些周围的情况啦,在那样情况下,我在学提琴之前就很伤了一番脑筋。首先,买琴就非常困难,是不是?迷亭先生!”
迷亭巴不得寒月这么一问,立刻说道:“可不是,连挂麻布里的草鞋都买不到的地方,当然买不到提琴啰。”
“您说错啦,买是能买到的。钱嘛,我早已积攒了足够的,这方面也没有问题,不过,我就是不能买。”
“为什么?”迷亭问。
“就那样大的一块地域,我一买立刻就会被人发现。一旦被发现,立刻就会说成是不知天高地厚,肯定要对我进行制裁的。”
东风君深表同情地说:“难怪啊,天才自古以来总要受迫害的啊。”
寒月接着说道:“怎么又提天才,请你千万别称我天才好不好?就这样,我每天散步时从卖提琴的店前走过,没有一天不在想:‘我最好买那一把,把它抱在胳膊上该是什么滋味啊。’啊,真想买呀,真想买呀。”
“那当然喽!”迷亭这样评论说。
“怎么会迷上这种东西呢?”主人表示不可理解。
“你毕竟还是天才嘛。”东风君佩服地说。
只有独仙君超然地捋着他的胡子。
“也许各位首先会觉得奇怪的是,为什么在那个地方有提琴卖。其实只要想一想,就会知道这是毫不足怪的。为什么这样说呢?这个地区有一所女子学校,女学生们上音乐课每天都得学提琴,所以有卖的。当然,不会有太好的,只有些勉强可以叫它是提琴的东西。所以店里也不太重视,只是两三把提琴一起堆在店头。这样,我每次外出散步,从店前通过的时候,有时由于风刮的,有时是因为店里小伙计碰到了它,便不免发出些声响,我一听到这声音,心就要碎了似的,简直魂不守舍。”
迷亭调侃地说:“太危险啦。有见水就发疯的,有见人就犯神经病的,有种种不同的神经病呢。你不愧是当代的维特,一见提琴就犯疯病哩。”
东风君则更加钦佩地说道:“那才不是呢。如果感觉不敏锐到这种程度,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家啊。的确是天才的材料。”
寒月又接着说下去:“嗯,实际上也许是神经病吧,不过那时发出的音色,真是奇妙极啦。以后,一直到今天,我拉过多少遍琴,从未发出过那样美妙的琴音来。是啊,怎么形容它好呢?不,言语是无法表达的。”
这时,独仙君说:“是不是琳琅铿锵地响?”只有他能使用这样生僻的词儿,可怜的是,谁也没有理他。
寒月又接下去说:“我每天从那家店铺前边过,终于听到过三次这样的声音,第三次时,我终于下了决心,非把这琴买来不可,即使遭到同乡们的谴责也罢,遭到外县同学的轻视也罢,遭到铁拳制裁把我打得死去活来也罢,或者弄得不好,受学校勒令退学也罢,反正我是不能不买的。”
东风君带着无限羡慕的神情说:“这就是天才呀。假如不是天才,是决不可能想得如此着迷的。真令人羡慕!我这一年来也一直在捉摸怎样才能产生如此强烈的情感呢,可总是不成。我去出席音乐会什么的,尽可能用心地听,可是我的感性就是上升不到这种程度。”
“还是不上来这种感性的好。虽然现在我可以像没事儿似的向大家讲,可当时我那痛苦,简直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后来,先生!我终于豁出一切,买了。”寒月说。
“唔,怎样买的呢?”苦沙弥先生应了一句。
“那天恰巧是天长节〔6〕的前一天晚上。同学中的同乡们都到温泉去了,而且住在那里,一个也不在。我说我有病,没去上课,躺在宿舍里。我躺着一味地想今天晚上我一定得去,把我早已看中了的那把提琴弄到手。”
迷亭问道:“你是假装有病,连课都不上啦?”
寒月回答说:“是的。”
这时,连迷亭也吃惊似的说:“好家伙!这可真够得上天才啦。”
“我从被子里伸出头来一看,真受不了,离天黑还早哪。无可奈何我又蒙上了头,闭上了眼。等吧,一时又睡不着,一伸出头来,秋天的阳光把六尺的纸隔扇门照得满满的,晃得我眼睛都难睁开。面对这似火的骄阳,我十分生气。在那纸门上边,一大串细长的影子,不时在秋风中摆来摆去,十分醒目。”
迷亭问道:“你说的那个细长的影子是什么玩意儿?”
“把涩柿子剥了皮,挂在屋檐下了。”寒月解释说。
“嗯,下文呢?”迷亭问。
“我无奈只好从被子里爬起来,打开纸隔扇门,走到廊子里,把晒好的柿饼摘下一个吃了。”
主人活像个孩子,一听说有吃的,贪馋地问道:“好吃吗?”
寒月回答说:“可好吃呢。那一带柿子的味道在东京是不可能吃到的。”
这次东风君急着问道:“柿子就别再讲啦。那么以后呢?”
“以后嘛,我又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向神仙暗自祷告,保佑早些天黑。我估摸着过了足有四个钟头,我想这回可能天黑了吧,伸出头来一看,岂知烈烈的秋阳依然射在六尺纸隔扇上,十分晃眼。上边一长串细长的黑影仍然摆来摆去……”
“这已听你讲过一遍啦。”迷亭说。
“因为事情发生了许多遍嘛。于是我从被子里钻出,打开纸拉门,又吃了一个柿饼,钻进被窝,拼命向神仙祈求,保佑早点天黑。”
“你还是在原地方不动啊?”迷亭说。
“请先生少安毋躁,听我慢慢道来。以后我在被窝里又忍了三四个小时,我想这次天肯定黑了,伸出头来一看,秋天的太阳依然满满地照射在纸拉门上,上边一串细长的影子在晃动。”
“讲来讲去,还不总是讲同一件事儿吗?”迷亭说。
“于是我打开纸拉门,走到廊子里,又摘了一个柿饼吃了……”
“又吃了一个柿饼?你这样一味吃下去,还有完没完呀?”迷亭说。
“我自己也着急呀。”寒月说。
“听的人比你更急哪。”迷亭说。
“迷亭先生,您太性急,使我无法讲下去啦,真难办啊!”寒月说。
东风君也暗暗表示不满地说:“听的人也够难办的啦。”
“既然列位都感到不好办,那我就只好说个大概啦。总而言之,我是吃罢柿饼就钻被窝,钻出被窝就吃柿饼,最后终于把挂在檐下的柿饼吃了个精光。”寒月说。
“既然都吃了,这回该天黑了吧。”迷亭说道。
“您哪里知道,还是不行。我吃完最后一个柿饼,认为这回天总可黑了,伸出头一看,仍然是火辣辣的秋天太阳照满了六尺宽的纸拉门……”
迷亭说道:“我可真不想听下去了。还是没完没了。”
寒月说:“连我自己也讲得够腻烦的呢。”
一向遇事满不在乎的迷亭,似乎也有些忍耐不下去了,说道:“但是,如果我真有那么大的耐心,那我干什么事业,都会有成就的。我们一味傻听下去,你讲到明天早晨,恐怕还是秋天的太阳火辣辣地晃眼吧。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才去买呀?”唯有独仙君还是泰然自若,哪怕秋天的太阳一直照到明天,一直照到后天,他丝毫也不为所动。寒月也照旧不慌不忙地继续讲下去:
“您说我什么时候才去买,其实,我打算只要到了晚上马上就去买。不过遗憾的是,每次我伸出头来,秋天的太阳总是火辣辣地放着光芒。唉,当时我的那份痛苦,绝不是诸位现在这种焦急心情可比的。我吃完最后一个柿饼,看到太阳还不落山,不由得潸然泪下。东风君,我实在越想越泄气,忍不住哭了起来。”
“那当然。艺术家本来是多情多恨的嘛,阁下哭了我当然同情,不过还是希望你能把故事快些讲下去。”东风君为人老实,所以回答了这样一句又认真又可笑的话。
“我当然也希望把故事尽快地讲完,不过太阳总不落山,我也没办法。”
主人说:“太阳总是这样不落山,听的人也受不了,不要讲了吧。”
寒月说道:“不讲更糟,因为这下边可就要渐入佳境了。”
主人说:“那么我听,你就赶快让太阳落山吧。”
寒月说:“那么,尽管您的要求有些过分,不过,既然是先生您的吩咐,那我就让一下步,就说太阳已经落山了吧。”
“这样就圆满解决了嘛。”经独仙君一本正经地这么一说,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
寒月讲下去:“终于捱到了天黑,我总算长长出了一口气,放下了心,于是我从住着的马鞍村动身。诸位知道我生来就讨厌闹闹哄哄的地方,所以我没有住在交通便利的市内,而是有意找这样一个人迹稀少的寒村,在一个农民的家里,暂时设下我的蜗居。”
主人批评道:“你说是人迹稀少,恐怕太夸张了吧?”迷亭也随着提出意见说:“蜗居这个词儿也未免胡吹,还不如说是不带壁龛的四叠半铺席,那倒是一种写实的说法,倒更有趣些。”只有东风君称赞说:“不必管事实,只要是诗的语言,听起来就好。”独仙君则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住在那种地方,每天到学校去上课,也够戗的。有几里路呀?”
“到校去只有四五百米远,本来学校也是坐落在这个寒村里的。”
“那么说,学生们大部分都是住在学校周围的吧。”独仙还轻易不肯饶人。
寒月说:“嗯,一般的农民家里都住有一两个学生。”
“既然那样,那还能说是人迹稀少吗?”独仙君从正面给了寒月一击。
寒月说:“嗯,假如没有学校,倒的确是人迹稀少呢。这样,说到我那晚上穿的服装,是件土布做的棉袍,外边罩上了一件带铜扣子的制服外套,把外套上的头巾狠狠拉上,尽量注意不要让人看出是我。当时正赶上柿树落叶的时节,从我的住处来到南乡街道上,一路都是树叶。每走一步,就得担心那脚下发出来的沙沙的响声。总觉得后边有人跟踪我。我回头一看,东岭寺的那片林子阴森森的,在昏暗的天色中像黑影子一般浮现在那里。这所东岭寺是松平家的菩提所,位于庚辛山的山脚下,和我的住处相隔只有百米之遥,是个相当幽邃的梵刹。在那片林子的上空,满天星斗,那银河从长濑川横斜着跨过去,它的末端嘛,对啦,一直向着夏威夷那边飞越而去……”
迷亭说:“夏威夷?有点太想入非非了吧。”
寒月接着说:“我终于走到了南乡街道,通过鹰台街进入市内,走过古城街,从仙石街拐过去,从食代街旁边走过去,顺序走完了通街第一段路、第二段路、第三段路,然后是尾张街、名古屋街、鯱鉾街、薄钵街……”
主人不耐烦地说:“用不着走那些街了,总之,你是买提琴了还是没买呢?”
“出售乐器的铺子名叫‘金善’,就是金子善兵开的,还离得远呢。”
主人说:“离得远也罢,离得近也罢,快点买就是啦。”
“遵命!这样我来到‘金善’一看,屋里点着煤油灯明晃晃的……”
这次迷亭事先防备了寒月这一手,说道:“怎么又是明晃晃的?你的这个‘明晃晃的’不会来一两遍就完,又要没完没了啦。”
“不,这回的‘明晃晃’只是一遍就完,请务必放心。我从灯影里一看,我要买的那把提琴在秋夜微弱的灯光照射下,那琴身的窄腰浑圆处,发出冷峭的反射光,那绷紧的琴弦,只有一两处,发出白色的光亮映入我的眼帘。”
东风君称赞不已地说道:“很善于描写呀。”
“当我一想到我要买的正是这把提琴,我的心突然激烈地跳动起来,两条腿也开始摇晃。……”
独仙君轻轻地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笑。
寒月又接着说道:“于是我不由得跑了进去,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钱包,从钱包里拿出两张五元的票子……”
主人问:“你终于买啦?”
寒月答道:“我是想买,可是我想等一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就要捅出娄子来,还是算了吧,于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决定不买了。”
主人说:“怎么搞的,还没有买呀。就为了一把提琴,不是把人逗弄了好半天吗?”
“不是逗弄,因为还不能买嘛,又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主人问。
“您问我为什么,因为那时刚刚天黑,还有好多人从大街上走过呢。”寒月说。
“那有什么关系,管它有多少人走过呢,你这人真够怪的啦。”主人气哼哼地说。
寒月说:“如果只是一般无关的人,就是一千人两千人当然也没有关系,可是学校里的学生挽着袖子,拿着粗大的手杖正在左右徘徊,哪能随便去买呀。其中还有一伙叫‘沉淀党’的学生,他们总是以在班里考试居于末尾而自豪哪。这种人别的不行,唯独在柔道上非常厉害,所以我绝不能轻率地去买。因为很难说将会受到他们什么样的迫害。我虽然是买提琴,不过还是想保留这条命呢。与其因拉提琴而被打死,当然还是不拉琴活下去更好吧。”
“这么说,你是没买啦?”主人追问了一句。
“不,还是买了。”
主人说:“你这人真不爽快。买就快些买,不买就干脆不买,早做出决定岂不更好?”
“嘿嘿……世上的事儿可不是我们一厢情愿所能解决的呀。”寒月君说着,态度冷静地点了一支朝日牌香烟,吸了起来。
主人似乎嫌寒月的话讲得太啰嗦,于是猛地站起到书斋里,很快拿回一册很旧的外文书,转身趴在铺席上读了起来。独仙君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壁龛前,一个人独自摆起棋子儿,下起独角棋来。本来很有趣的故事,由于一拖再拖,听的人减少一个又一个,剩下的只有忠实于艺术的东风君和听多长的故事也从不会怵头的迷亭先生。
寒月君吸了口香烟,毫不客气地朝天吐了一口,然后用和刚才同样的速度继续讲起来:
“东风君,我那时是这样想的:‘要买,这在天刚黑的时候是绝对不行的。’可话又得说回来,如果深夜再来,那么‘金善’就会关门了,也不行。我必须估摸着学校里的学生散完了步,全都回去了,而‘金善’又未闭店的时候前去买才行,否则的话,我的计划就要化为泡影。但是估摸好这个时间,却十分困难。”
“不错,这是很难估量的。”东风君同意说。
“这样,我把这个时间估算为十点钟。那么从现在到十点这段时间,我必须去消磨一下。回家去再重来,又太费事。到朋友家去聊聊,又觉得心神不宁,也不太好。这样,我万不得已,决定在这段相当长的时间里在市内散散步。可是,要是在平时逛上两三个小时,总觉得时间很快就会度过,唯独这天晚上,时间过得真慢啊!我深深感到这才是‘一日如千秋’哩。”寒月君故意装出一副焦急的样子看着迷亭先生。
迷亭说:“古人也说过,‘等妹久不至,心焦似火’嘛,而且比起被等的人来,等人的人是最不好受的嘛。那挂在店头的提琴当然在焦急地等着你,不过,你活像个漫无着落的密探,在那里转来转去,不知如何是好,当然焦急就不用说了。简直是‘累累如丧家之犬’嘛。说真的,再也没有比失掉了主人的狗更值得人同情的啦。”
寒月说道:“狗嘛,说得太过分啦。我还没做过被比做狗的事儿哪。”
东风安慰寒月说:“我听了你讲的,感觉到仿佛就在读以前的艺术家的传记一般,深感同情啊。迷亭先生将你比做狗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你不用放在心上,往下讲吧。”其实就是没有东风君的解围,寒月也还是要讲下去的。
“随后我又从徒街走到百骑街,从百骑街又走到钱庄街,又来到了鹰匠街,在县署前数了数枯柳的数目,在病院旁计算了一下有多少亮灯的窗子,在染坊桥上吸了两支烟,这样,我看了一下表……”
“到十点钟了吗?”迷亭问。
“可惜的是还没有到。我走下了染坊桥,顺着河东上,遇上了三个搞按摩的盲人。随后是不断地听见狗在远处的吠叫声啊,先生!”
迷亭立刻搭言:“在漫长的秋夜,在河畔听狗的远吠声,真有点戏剧性的味道呢。你就成了那种逃亡武士的角色啦。”
东风君问道:“是寒月君干了什么坏事吗?”
迷亭先生代答道:“不用忙,马上就要干坏事啦。”
东风君说:“真可怜,如果买把提琴也算是坏事,那么音乐学校的学生就都是罪人啦。”
迷亭紧接着议论说:“如果你做别人不承认的事儿,不管那件事儿多么好,也是罪人嘛。所以说,人世间,罪人问题是最不可靠的了。耶稣也是因为他生在那个社会所以成了罪人嘛。美男子寒月君,也是因为要在那儿买提琴,所以是罪人嘛。”
寒月微笑着说:“那么照您的吩咐,我权且当一回罪人吧。当不当罪人倒没关系,只是怎么也到不了十点钟,这可使我犯难啦。”
迷亭说:“那好办,你就再数一遍街名呗。那样还嫌不够,你可以再来一回‘秋天的太阳明晃晃’嘛。这还不够的话,你就再吃上三打柿饼,不就行了吗?反正我们会听到底的,在十点钟到来之前,你就讲下去吧。”
寒月君一味嘻嘻地笑,然后说道:
“您这样都替我先说啦,我可就没辙啦。那么,就来一次飞跃,就算它到了十点吧。这样,在预定的十点钟,我来到‘金善’的店前一看,由于秋天的夜寒,白天这主要街道的钱庄街,到了这时几乎行人绝迹,就连偶尔从对面传来的木屐声,也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金善’也紧闭上大门,只有一个小门供人出入。我带着一种被狗跟在身后的感觉,拉开小门走了进去,心里总觉得有点毛悚悚的呢。”
寒月正讲到这里,主人的眼睛离开他那脏乎乎的书本转向寒月,问道:“喂,买了提琴啦?”东风君代答道:“这就买哩。”主人好似自言自语地说了声“怎么还没买?讲得真长啊。”说罢,又读他的那本书去了。独仙君闷声不响,用黑白棋子儿,把棋盘摆满了一大半。
“我一下子进到屋里,头巾也没有摘掉,就说:‘给我拿提琴。’围坐在火炉旁的四五个店伙计和小徒弟正在聊天呢,这时似乎都吓了一跳,一起抬头看我,我抬起右手狠命地把头巾往前扯了扯,又说了声:‘喂,我要买提琴,’坐在最靠近我的一个小徒弟狠狠地盯着我的面孔,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便站起来将挂在店头的那三四把琴摘了下来。我问:‘多少钱?’他回答说:‘五元二角。’”
迷亭道:“喂,有那么便宜的提琴吗,是不是玩具琴呀?”
寒月又讲下去:“我问:‘这几把都是一个价钱吗?’他回答说:‘嘿,没有一个有毛病的,都极结实,都是极用心造得的,’于是我从钱包里取出五元一张的纸币和一个两毛钱的银角子,我用事先准备好的一块大包袱布把琴包了起来。这期间,店里那几个人不再说什么,一起死盯盯地瞧着我。虽然我用头巾遮住了大半个脸,不用担心他们记住我是谁,不过我还是急得不得了,恨不得早一点回到大街上去。我好不容易把包好的提琴藏在外套下面,从店中走出,店里所有的人,由掌柜带头齐声地喊道:‘谢谢光顾!’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到了大街上,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幸运的是,街上没有什么人,但是在百米远的前方,有两三个人正向这边走来,他们边走边吟诗,声音在街道上传得老远。我想:‘这可不得了,’便从‘金善’的角上向西拐过去,顺着城濠来到药王街,然后从桦树村来到庚辛山脚下,总算回到了我的住处,回来后,一看表,已经午夜一点五十分啦。”
东风君非常同情地说:“你简直像是整整走了一个晚上哩。”迷亭则长出了一口气说:“总算有了结果,啊呀,简直像下‘旅行双六棋’好长呀。”
寒月说:“下一步你们才是最感兴趣的呢,现在只不过是序幕罢了。”
迷亭先生说:“还有吗?这可不得了,一般人一旦遇上了你,肯定在比耐性上要输给你哩。”
寒月说:“耐性不耐性姑且不管,如果只说到这儿,那就等于造了佛像不开光一样,所以我还要讲下去。”
迷亭说:“你要讲就随你的便呗。我们还是会听的呀。”然后招呼主人说:“苦沙弥先生也来听一听,怎么样?提琴可是已经买到手啦,喂,老兄!”
主人说:“这回该是卖提琴了吧?他要是卖琴,我听不听没关系。”
寒月回答道:“还轮不到谈卖琴哩。”
主人说:“那样,我更用不着听啦。”
寒月说道:“这就不好办啦,东风君!认真听的人只剩下你一个人。我讲起来也没有劲头啦。那我只好粗略地讲一讲啰。”
东风说:“用不着粗略,你还是慢慢地讲,有趣极了。”
于是寒月说道:“提琴是费了一番工夫弄到手了,但最难办的是放的地方啊。有很多人常到我这里来玩,所以如果随手挂起来或立在哪里,就会马上被人看见。如果挖个坑埋起来,再挖出来就费事啦。”
“可不是!你把它藏在顶棚里啦?”东风不假思索地说。
寒月说道:“农民家里嘛,哪来的顶棚!”
东风君道:“那可真不好办,你藏到哪儿去了呢。”
寒月说:“你想我会藏在哪儿?”
东风君说:“猜不透,是藏在装防雨板的木橱子里吧?”
寒月说:“不是。”
东风说:“是用被子裹上藏到壁橱里?”
寒月说:“也不是。”
在东风君和寒月君关于藏提琴的地方进行这样一问一答的当儿,主人和迷亭也在谈着什么。
主人指着书问迷亭道:“这是什么意思?”
“让我看看。”迷亭说。
“就是这两行。”主人指着书中的一个地方说。
“你问是什么意思呀?Quid……喂,老兄,这是拉丁语呀。”迷亭说。
“我也知道是拉丁语,我问的是什么意思?”主人说。
“不过,你平常不是说你懂拉丁语吗?”迷亭君看出这太危险,于是赶快找了一条退路。
“我当然懂,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主人固执地说。
“你说你懂,却又问我是什么意思,这未免太凶啦。”迷亭说。
“别扯别的,你赶快用英语给我译过来。”主人说。
“什么快译过来!你这口气简直拿我当你的勤务兵啦。”迷亭说。
“勤务兵也没关系,译吧。”主人说。
“嘿,先不要管什么拉丁语,还是让咱们先去拜听寒月君的谈话吧。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呢。那把琴现在正到了藏得住、藏不住的紧要关头,正是走到了‘安宅关〔7〕’的紧要时刻呢。喂,寒月君,那以后到底怎样啦?”迷亭说着,表现出极热心的样子,加入了提琴这一伙。主人被无情地撂在一边了。寒月君更加得意,继续讲他藏琴的地方。
“我最后把它藏在一个旧的竹编箱子里啦。这个竹编箱子还是我离开家时祖母给我饯行的纪念品呢。据说还是祖母出嫁时的陪嫁之物哩。”
迷亭说:“那可真够得上是旧东西啦,似乎和提琴未免有点不太相称。东风君,你说呢?”
“嗯,是有些不太相称。”
寒月顶了东风先生一句:“你方才说放到顶棚上,不是也不太相称吗?”
迷亭说:“虽然不相称,不过,你尽可放心,这可以作为俳句的题材哩:‘凄清的秋天/藏在竹箱里/梵阿玲。’你们两位说说,这首俳句如何?”
东风君说:“今天迷亭先生俳兴大发哩。”
迷亭自我吹嘘说:“不只是今天,我腹中随时都装着俳句哩,我在俳句上的造诣,就连过世的子规〔8〕都惊叹得张口结舌哪。”
东风君是个老实人,因此他很率直地问道:“先生和子规先生认识呀?”
“哪里,我们虽然不认识,但我们通过无线电报,却是始终肝胆相照哪。”由于迷亭这个回答过于胡诌八扯了,东风先生连搭言都无法搭言,就只好一声不吭了。寒月嘻嘻地笑着,又接着讲了下去:
“就这样总算有个存放的地方。但是一旦拿出来,可又麻烦了。只是拿出来,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欣赏欣赏还好说,但不能只是欣赏啊,还必须拉才行。但是一拉,就要发出声音,一发出声音,立刻就要被人发现。恰好我的南邻只隔着一道木槿篱笆,住着一位‘沉淀帮’的首领,所以就更加危险啦。”
东风君不胜同情地说:“那真不好办啊。”
迷亭又开玩笑地说:“是啊,这真不好办。凡事口说无凭,现在的问题是要发出声来。小督〔9〕入宫也完全是因为这个吃了大亏嘛。如果是偷着吃东西,或者造假钞票,总还可以想出点办法,不过音乐这东西是瞒不过人的啊。”
东风君说:“只要不发出声音来,还可以对付过去,不过……”
迷亭立刻插口说:“等一等,你说只要不发出声音就好办,不过,也有不是由于声音而照样泄露出来的事儿。过去,我们在小石川的一座庙里过自炊生活的时候,有一位姓铃木的,我们将他称为阿藤的人,这位阿藤老兄,非常喜欢做菜时用的‘甜酒’。他用啤酒瓶买来满满一瓶甜酒,悄悄独自一个人喝,来满足他个人的嗜好嘛。有一天,阿藤外出散步,不想却被苦沙弥君给偷喝了。正在这时……”
主人突然大声嚷道:“我怎么会偷喝铃木的甜酒,偷喝的是你呀。”
“啊呀,我想你正在看书,说你一下也不会有什么,谁想你还是在听着呢。真是个要多加提防的人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啊。不错,让你这么一说,我也偷喝啦,我喝是喝了,不过,首先被发现的是你呀。你们两位听我说,苦沙弥先生本来是不会喝酒的,不过,他觉得这是别人的甜酒,便拼命地喝,结果可不得了,整个脸都变成大红萝卜啦。不,简直吓死人,使你连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
主人喝道:“闭上你的嘴,连拉丁语都不懂哩。”
“哈哈……这样铃木回来,拿起酒瓶来摇了摇,少了足有大半瓶,他说准是别人偷喝了,转身四处一看,这位老兄坐在角落里,活像是个用朱泥捏出来的偶人儿,你们说该死不该死呀。”
迷亭说到这里,三个人都捧腹大笑起来。就连主人也一边看书,一边“咯咯”地忍不住笑。只有独仙君,看来是弄得过分了,有些疲劳,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棋盘上呼呼地睡着了。
迷亭兴犹未尽,接着又讲了下去:
“还有一件不发出声音照样会败露的事儿。我从前到姥子温泉去,曾经和一个老头儿同住一间房子,据说大概是东京一家绸缎店的老店东,已经在家养老啦。噢,既然住在一起,管他是开绸缎店的还是开布店的,我才不管呢。只是出现了一件糟糕的事儿,事情是这样的:我到了姥子温泉后的第三天,香烟就吸光了,诸位大概也晓得的吧,姥子温泉那个地方,是群山中唯一的一家温泉旅馆,除了洗洗温泉、吃饭之外,是个做什么都不方便的地方。这样我的香烟全吸光了可就难办啦。一旦东西没有了,就愈发想得不得了,一想到烟没有了,平时烟瘾不那么大,这时却会非常想吸,可恨的是,那个老头儿却是事先准备了满满一包袱的香烟进山里来的。他将这些香烟一点儿一点儿取出,在人前盘腿而坐,叭唧叭唧地吸着,仿佛故意对人说:‘怎样?你也想吸吧。’他只是在人前吸还可容忍,后来他又吐烟圈儿,不但竖着吐,还横着吐,甚至又像邯郸梦的枕头那样倒着吐,有时还让烟儿在鼻孔里几进几出。总之,他是故意在‘吸耀’……”
东风问道:“您说什么,什么叫做‘吸耀’呀?”
迷亭说:“如果是衣服、家具就要说成炫耀,他这是吸烟,所以就是吸耀呗。”
东风说:“嘿!您既然看着难受,干脆和他要点不就行了吗?”
迷亭说:“可是,我不能向他要,我是男子汉嘛。”
东风说:“嘿!向人要是不行的吗?”
迷亭说:“也许行,不过,我没有去要啊。”
东风说:“那么,您怎么办啦?”
迷亭说:“我没有要,而是偷。”
东风说:“啊呀,啊呀。”
迷亭说:“那老家伙拎着毛巾去洗澡了,我想这回正是偷他的烟来吸的绝好时机,于是我接二连三地吸了起来,还在想:‘真过瘾哪。’就在这时,纸障子哗啦地拉开了,我吃惊地回头一看,原来是香烟的主人来了。”
东风君说:“他没有去洗澡?”
迷亭说道:“他刚想去洗,忽然想起忘了钱口袋,就从廊子里走回来了。其实人家又不会偷他的钱口袋,再说这不是小瞧人吗?”
寒月说:“这很难说,就凭您伸手拿人家香烟的本领也难放心。”
“哈哈……这老头儿倒也很有眼力。他一拉开纸门,看见钱口袋平安无事,却见我这两天未过烟瘾后拼命吸吐出的烟雾满屋子都是。俗语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立刻就露馅了。”
寒月说:“那老者说了些什么吗?”
迷亭说:“毕竟是年高有德,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出五六十支香烟,用白纸包上,递给我说:‘恕我冒昧,我这里的香烟虽然不怎么好,您如不嫌弃的话,就请吸吧。’说完就去洗澡了。”
东风说:“他那么做,大概就是所谓江户趣味吧。”
迷亭说:“谁知道是江户趣味还是绸缎店趣味,反正从那以后,我和老头儿肝胆相照足足有两个星期,我在那里高高兴兴地玩了一阵子才回来的。”
东风问:“那两个星期,您就一直吸那老者的香烟?”
迷亭说:“唔,可以这么说吧。”
这时主人才合上书本,坐起来加入到谈话中,说:“提琴,这回讲完啦?”
寒月说:“还没有呢,马上就到最有趣的地方啦。正好是关键的地方,您来听听吧。喂,独仙先生,希望独仙先生也来听听。那样沉沉大睡对身体有害呀,不是吗?可以叫醒他了吧。”
迷亭说:“喂,独仙君,醒来醒来,快来听有趣的故事!快醒醒,这种睡法于身体有害呀,你太太为你担心哩。”
“唔。”独仙君抬起头来,一条口涎长长的沿着他那山羊胡流了下来,活像蜗牛爬过的痕迹,亮晶晶的清晰可见。
独仙说:“啊,真是太困啦。得非‘山上白云似我慵’乎。啊,睡得真舒服啊。”
迷亭说:“大家也都承认你睡得不错,不过,你还是醒醒吧?”
独仙说:“我可以不再睡了,你们有什么有趣的事要讲吗?”
迷亭说:“下边就该是提琴——苦沙弥君,提琴该是怎样啦?”
主人说:“该是怎样,我一点也摸不透呀。”
寒月说:“这回该是拉提琴了。”
迷亭向独仙说:“这回该拉提琴了,快到这儿来,你也听听吧。”
“还在讲提琴的事儿?真糟糕啊。”
迷亭说:“君是专弹无弦素琴的,不应该有什么糟糕,倒是寒月君拉起提琴,吱吱嘎嘎,一墙之隔的邻居都听得见才是真糟呢。”
独仙说:“是吗?难道寒月君不知道不让邻居听得见的拉琴方法吗?”
寒月说:“我不知道。要真的有,我倒希望领教一下呢。”
独仙说了句谁也听不懂的话:“用不着问我,只要看一下‘露地白牛’〔10〕,自会明白的。”寒月君想这是独仙睡糊涂了说出的胡话,所以有意不去理睬,把话头继续下去:“我费了好多心思,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第二天正好是天长节,从早晨起我一直待在家里,一会儿打开葛笼的盖儿,一会儿又关上,一整天就这样心神不宁地过去了,后来终于天黑了,葛笼的底下蟋蟀都叫起来了,这时,我狠一狠心,把提琴和弓子取了出来。”
东风君高兴地说道:“终于拿出来啦。”
迷亭提醒说:“可不能轻易拉呀,太危险了。”
寒月说:“我首先拿起琴弓,从弓尖直到弓把,检查了一遍。”
迷亭嘲笑说:“又不是笨刀匠,干吗要摆出这种架势?”
寒月说:“我想这就是我灵魂寄托所在嘛,我觉得我就像是一位武士在漫漫长夜的灯影之前,将磨得锋利的宝剑从剑鞘里猛地抽出时那样,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我手里拿着琴弓,浑身不停地颤抖起来。”
东风君刚说了一句:“简直就是天才嘛!”迷亭马上补了一句:“简直就是抽羊角风嘛!”主人则说了句:“还是赶快地拉吧。”独仙君则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寒月接着说下去:“多亏琴弓没有问题,我于是把提琴也移近到煤油灯前,反正面都检查一遍,这段时间前后共用了五分钟左右,诸位别忘了,葛笼底下的蟋蟀一直在鸣叫着。”
“你让我们记住什么都行,还是放心拉你的琴吧。”迷亭说。
“我还没有拉哩。幸好提琴也毫无毛病。我想,这就行了。于是我猛地站了起来……”
迷亭问:“你想到哪儿去呢?”
寒月说:“请不要说话,老实地听我说,如果每句话您都这样打岔,我就没法讲下去啦。”
迷亭说:“喂,各位,大家别作声,嘶、嘶……”
主人说:“插嘴的只有你呀。”
迷亭说:“唔,是吗?这太对不起啦,恭听恭听!”
寒月说:“我挟好提琴,纫上草鞋,两步三步就走出了我的草屋,不过,请暂时等一等……”
迷亭说:“看,又来了,我早就料到你会中途停电的。”
寒月说:“像诸位先生总是这样半途乱弹琴,实在遗憾。我只好以东风君一个人为对象讲下去啦。东风君,你听着,我走了两三步又赶回去,把离开故乡时用三元五角钱买来的红毯子披在头上,一口气吹灭了灯,在漆黑当中,就找不见我的草鞋啦。”
迷亭问道:“你到底是要去哪儿呀?”
“喂,请听我说。我费了好大劲总算找到了草鞋,走到外面一看,满天星斗与满地柿叶,头上顶着毛毯,怀里抱着提琴。我一直向左向左,爬上缓坡,来到了庚辛山的山脚下。这时,东岭寺响起的钟声,隔着我头顶着的毛毯,穿过我的耳鼓,一直响到我的脑袋里,东风君,你晓得那是几点钟啦?”
东风君答道:“不晓得。”
寒月说:“已经九点啦。这回在漫漫的秋夜里只有我孤身一人,马上要爬上这八百米的山路,到一个叫大平的地方。我本来十分胆怯,要是平时我准会怕得不得了,但是一旦专心想着一件事儿就会出现奇迹,任何恐惧也没有啦,在我的念头里连想都没有想过啊。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拉琴,你说怪不怪?这个叫大平的地方是在庚辛山的南侧,天气晴朗的日子爬上去,从赤松林的间隙能把市街尽收眼底,是个眺望绝佳的平川地,对啦,它的面积足有一百坪那么大,在当中有一块大小有八叠的巨岩,北边紧接着鹈沼池,池旁都是一些三人合抱的大樟树。因为是在深山里,只有一间采取樟脑的小屋,在池子这一带,就是白天,也是个怪瘆人的地方哩。多亏工兵们在演习时开有山道,所以向上爬还不太费劲儿,好不容易来到巨岩之上,我铺好毛毯,总算在毯边坐了下来。我是第一次在这冷飕飕的夜晚爬上来的,坐在巨岩上稍微宁静下来之后,四周凄凉的气氛一点一点地浸透我整个身心。在这种场合,使人不安的只是恐惧的感觉,所以只要排除这种感觉,剩下的就只有皎皎冽冽的空灵之气啦。我呆呆地在那里坐了大约二十分钟,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仿佛只是我一个人住在水晶宫里似的。而且孤身一人在这水晶宫里住着的我、我的身体——不,不只是身体,我的心,我的灵魂,都像是用石花胶制成似的,完全变得清澈透明,是我自己住在水晶宫里呢,还是我自己体内有个水晶宫呢,我简直分不清了。”
迷亭认真地嘲弄说:“这故事可变得越来越玄啦。”
独仙君带着羡慕的神色紧跟着说:“这真是个有趣的境界呢。”
寒月说:“假如这个状态长久继续下去,我很可能忘掉我一心想要拉的提琴,就这样在巨岩上呆呆地一直坐到第二天的黎明哩。……”
东风君问道:“难道是狐狸精出没的地方吗?”
寒月不理睬东风君的质问,继续讲道:“就这样,当我已丧失了物我的区别,沉迷在不辨生死之境的时候,突然在身后的鹈沼池那边,发出了一声‘嘎’的拖长了的声响……”
迷亭说:“大概又出现什么了吧。”
寒月说:“那个声响引起远处的回音,我突然间感到它和一股彻骨的疾风在一起,从满山黄叶林梢飘过,我终于神志又清醒过来……”
迷亭做了一个抚摸着胸口的动作,说道:“好家伙,我这才算放心了。”
独仙君向寒月递了个眼神说道:“大死一番乾坤新嘛。”但寒月丝毫未懂得他的意思。
寒月说:“那以后,我恢复了清醒的头脑,环顾一下四周,整个庚辛山静悄悄的,连个雨点大的声音也没有。我想:‘怪啊,刚才是什么声音呢?如果是人声,未免太尖锐了;如果是鸟声,又太大了;难道是猿猴的声音?可这一带不会有猴子呀。是什么呢?是什么呢?’这一疑问在头脑中一产生,我就想加以解释,于是方才还一直静悄悄的东西,突然纷然、杂然,恍如欢迎康诺特〔11〕殿下时满都人士陷入狂热态度一般,在我的头脑里乱转起来。很快我全身的毛孔一下子都开了,活像长满毛的小腿上被喷上烧酒一样,所有号称勇气、胆量、理智、沉着的这一切都嗖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心脏在肋骨下面都跳起‘捏鼻子舞〔12〕’来,两条腿也发出像风筝的嗡嗡声,抖动得十分厉害。这可受不了啦,我用毛毯一下子罩住了头,挟起小提琴,晃晃悠悠地从巨岩上跳下来,沿着八百米山路,一直线地跑到山脚下,回到家来钻进被子里就躺下了。就是现在想起来,也从未遇上像那样毛骨悚然的事儿哩,我说东风君!”
东风问:“以后呢?”
寒月说:“这就是全部经过呗。”
东风又问:“再没有拉小提琴吗?”
寒月说:“我就是想拉琴也拉不成了。那‘嘎’的一声真吓死人啦。就是你,也肯定拉不成的。”
迷亭说:“我总感觉你的故事有些虎头蛇尾。”
“感觉归感觉,事实如此嘛。怎么样?诸位先生!”寒月环视所有在座的人,显出十分得意的样子。
迷亭说:“哈哈……讲得妙极。为了扯得这么长,很经过一番惨淡苦心吧。我一直想可能男子汉桑德拉·威洛尼正出现在东方君子国,所以直到现在我一直在拜听着呢。”他说着,心想总会有人要他解释一下威洛尼的故事吧,结果出乎意料,没有人向他提问,他只好自己解释下去:“桑德拉·威洛尼在月下弹着竖琴,在森林里唱着意大利式的歌,这和你挟着小提琴到庚辛山上去,很有异曲同工之妙哩。可惜的是,他弹琴惊动了月里嫦娥,而你却惊动了一个池中的老狐狸,在极端紧要的关节上,出现了滑稽与崇高的巨大差异,未免太遗憾了吧。”
寒月君满不在乎地说:“我并不怎样遗憾。”
主人则给了他一个评语,说:“跑到山上去拉琴,这是赶时髦,所以才被吓跑回来的。”
独仙君叹息着说:“好汉竟然到鬼窟中讨生活,真可惜!”凡是独仙君所说的话,寒月君从来未听懂过,也不只寒月君,恐怕谁也不会听懂的吧。
过了一会儿,迷亭先生转了话题说:“这些姑且都不管,寒月君!你最近还一直去学校磨你的玻璃球吗?”
寒月说:“不,我最近回了故乡一趟,所以暂时中止了。磨球我已磨厌了,老实说,我想干脆不干就算了呢。”
主人皱起眉头说:“可是,你不磨球,当不了博士呀。”
寒月君本人却意外轻松地说:“博士嘛,嘿嘿……不当也罢。”
主人问:“不过,这样结婚就要延期啦,双方都会为难吧。”
寒月问:“结婚?谁结婚?”
主人说:“你呗。”
寒月问:“我和谁结婚?”
主人说:“和金田家的小姐呗。”
寒月说:“哎嘿!”
主人说:“哎嘿什么!你不是已答应结婚了吗?”
寒月说:“我没有答应呀,那是对方到处乱讲的呀。”
主人说:“这可不像话,我说迷亭,你不是也晓得那件事儿吗?”
迷亭说:“你指的是‘鼻子’那件事吧。那件事并不只是你和我晓得,满天下都知道这一公开的秘密啊。不用说别的,《万朝报》就向我打听什么时候他们能获得刊登这两位照片的荣誉呢。他们总是到我这儿打听具体的结婚日期。这位东风君已经写好了一篇《鸳鸯歌》的长诗,从三四个月前就等着呢。只是因为寒月君还没有成为博士,使东风君的这篇精心杰作难见天日,他为此还焦急得不得了呢。东风君,我说的对吧?”
东风君答道:“我倒还没有到焦急的地步,反正我打算把这篇充满同情之作发表出去。”
迷亭说:“你看!你是否能当得上博士,将使各方面都受到很大影响呢。要加油干呀,加紧磨你的球吧!”
寒月说:“嘿嘿……让各位操心,实在对不起,不过,我毋需当博士啦。”
迷亭问:“为什么?”
寒月说:“也不为什么,我已经是明明白白有了个老婆的。”
迷亭说:“嚄,真有你的!你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就秘密结婚啦?这事可万万粗心大意不得呀。苦沙弥君!现在阁下总听到了吧,寒月君说他已经有妻子了呀。”
寒月说:“妻是有啦,子还没有哪。我这才结婚不到一个月,就生出孩子来,那可是事儿哩。”
主人活像预审法官似的,询问寒月道:“你说说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结婚的?”
“您问什么时候?我这次回老家,家里一切早都准备好了。就等我回去举行婚礼。今天我给您拿来的干松鱼,就是亲戚祝贺我结婚送给我的。”
主人说:“就送三条干松鱼,太小气啦。”
寒月说:“不是,是送了很多的,我从中拿来三条。”
主人问:“那么说,你妻子也是老家那里的人啦。也是长得很黑吗?”
寒月说:“嗯,黑极啦,和我正般配。”
主人说:“那么,金田方面,你准备怎样做呢?”
寒月说:“我什么也不准备做。”
主人说:“那样的话,未免理上说不过去吧!迷亭,你说是不是?”
迷亭说:“没什么说不过去嘛。嫁给别人还不是一样?反正夫妻就像是在黑暗中乱碰一样,双方既然碰不到一起,还硬要他们碰在一起,那是白费力气的。既然是白费力气,谁和谁碰到一起都无所谓。值得同情的倒是《鸳鸯歌》的作者东风君这样的人。”
东风君说:“我可以根据情况把《鸳鸯歌》改为祝贺寒月君的。金田家办婚事的时候,我再另作一首就是了。”
迷亭说:“真不愧是诗人,随时都可以变通自在哩。”
主人还在担心金田方面的事儿,说道:“你向金田那边回绝了吗?”
寒月说:“不,我没有必要去回绝,对我来说,我既未说过请他把女儿嫁给我,也未说过我愿意娶她,更未向对方求过婚,我满可以一声不响。哪里还用得着说什么。就在当前,金田家就已经派了十个二十个密探,把整个事情都探听去了。”
主人一听到“密探”这个字样,立刻脸上现出厌恶的表情,说道:“那么,什么也别讲!”看来,主人还觉得不满意,关于密探的问题,他很把它当成一件大事,便作了如下的论述:
“趁人不小心掏人家的腰包,这是扒手;在无意中摸人家的想法这就是密探;在人家不觉察之中摘掉人家的防雨板进去偷东西,这是窃贼;在不知不觉之中引出人家的话来、揣摩人家的想法,这就是密探;把匕首插在铺席上进行恐吓,硬夺人家的钱,这是强盗;使用一大堆恐吓的语言,强迫人家听从,这是密探。所以说密探是扒手、窃贼、强盗的一伙,是不齿于人类的。听任密探横行,就是助长他们,一定要跟他们干到底。”
寒月说:“没事儿,就是拉出个一千两千密探的队伍来袭击我,我也不怕,我可是个专门磨球的名人、理学士水岛寒月嘛。”
迷亭道:“嚄、嚄,真了不起!真不愧是新婚的理学士,劲头足啊!不过,苦沙弥君!你说扒手、窃贼、强盗都是同类,那么指使这些密探的金田又和什么是同类呢?”
主人说:“大概是熊坂长范一类的家伙吧。”
迷亭说:“是长范吗?这倒说得不错!《谣曲》中不是唱过:‘看似一个长范,却变成两个死去了’吗?不过那个靠放‘乌鸦债’起家的、对面胡同里的长范,却是个黑心肠的、贪得无厌的人,到多咱也死不了哩。如果让那样的家伙注意上了,可要倒霉的呀。一辈子都要受他害的。寒月君,你可得多加小心啊。”
寒月说:“哪里,不要紧的。那不是正像戏文中唱的‘哎哟哟,此等贼横行霸道,俺的本领你早应知晓,仍敢不要命前来’嘛,如果来就狠狠惩治他一下。”寒月泰然自若地引了一段宝生流〔13〕的能乐。
“你们提到密探,我想二十世纪的人大多有点密探的倾向,这是为什么呢?”独仙君自有自己的看法,他提出了一个超然于现实情况之上的问题。
寒月君回答道:“大概是物价太高的缘故吧。”
东风君回答道:“是因为不了解艺术趣味的缘故吧。”
迷亭君则回答说:“这是因为人都长出了文明的犄角,像金米糖那样不平的吧。”
下一个轮到主人了,主人用一种神乎其神的语调议论道:
“这个问题我也充分考虑过。根据我的解释,现代人的密探倾向,原因全在于个人的自觉心过分的强烈。我所说的自觉心,不同于独仙君所说的什么见性成佛啦、自己与天地同体啦那种悟道一类的东西。”
迷亭说:“哎呀,你讲起大道理来啦。苦沙弥君,既然你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大发议论,那么迷亭我,对不起,一定要跟在你的后边,堂堂正正地讲出我对现代文明的不满哩。”
主人说:“你愿意说就说呗。不过,你根本说不出什么来的嘛。”
迷亭说:“可你没有料到我还真有可说的呢。拿你来说,前些日子你把刑警尊敬得神佛似的,可今天又把密探比做扒手、窃贼,你简直成了个前后矛盾的怪物。而我这个人呢,始终一贯,从父母未生我之前直到今天,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说法。”
主人说:“刑警是刑警,密探是密探,前些日子是前些日子,今天是今天,从不改变自己的说法,是你头脑不发达的证据。所谓‘下愚不移’说的就是你呀。……”
迷亭说:“这说得太过分啦,密探如果也能这样开门见山地说,倒是满可爱的哪。”
主人说:“你说密探是我?”
“我是说你不是密探,你好就好在人很正直呀。不要拌嘴,不要拌嘴。来吧,让我拜听你的伟大议论吧。”
主人继续说:“现今人的所谓自觉心,可以说是过分懂得自己与他人之间有一条截然的利害鸿沟。而这种自觉心,随着文明的进展,一天比一天变得敏锐,从而到了最后,连举手投足都变得不能按自然行事。一个叫亨利的人批评斯蒂文森说,他走进有镜子的房间,每次在镜子前通过都要照一下镜子,他就是这样一个每一瞬间都不能忘掉自己的人。这种批评实际上正好说明当前的社会趋势。睡梦中想的是我,醒来想的还是我,这个我到处不离身,结果人的言行只能是小里小气,只能把自己束缚得紧紧的,只能感觉人世是痛苦的。正和青年男女相亲时的心情一样,从早到晚心神不宁。所谓悠悠然、从容不迫,都不过是纸上的字眼儿,成了毫无内容意义的词语。在这点上,当代的人都成了密探式的人、窃贼式的人。密探干的是不让人发觉,偷偷摸摸尽量给自己找便宜的勾当,自然非有强烈的自觉心不可。窃贼也总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发现,会不会被抓住,所以也势必非有个强烈的自觉心不可。现今的人,睡觉也好醒来也好,总在盘算怎样对自己有利,怎样对自己不利,自觉心和密探、窃贼一样强烈。在二十四小时中总是心神不宁,总在偷偷摸摸地行动,在走向坟墓之前一刻也不得安宁,这就是现代人的心态。这是对文明的诅咒,真可笑极啦。”
独仙说道:“不错,这是个有趣的解释呢。”一遇到这种问题,他绝不是不参与意见的人。他说:“苦沙弥君的说明实获我心。以往的人教人们忘掉自己,现在的人教人不要忘了自己,这完全不同。二十四小时中充满了自我意识。正因为如此,二十四小时中没有一刻是太平的。永远处在焦热的地狱里。说到普天下什么是良药,再没有比忘掉自己是更好的药啦。‘三更月下入无我’就是咏这种至境的嘛。现在的人,就是对别人表示亲切也缺乏自然的感情。英国夸耀为nice〔14〕的行为,其实也是自觉心极度绷紧的。据说英国的天子到印度去游历,和印度王族共同进餐时,那个王族没有意识到是在天子面前,按照本国的习惯,用手将马铃薯抓到盘子里,然后那个王族羞愧得满脸通红。天子装做无事一般,也用两个手指把马铃薯挟到自己的盘子里……”
寒月问道:“那是英国式的教养吗?”
主人紧接着说:“我听到过这样一个故事:也是在英国的兵营里,连队的许多士官在一起请一个下士官吃饭。饭后送上来一只盛清水的玻璃盆供洗手之用。这个下士官不太熟悉这种宴会,他把玻璃盆拿到嘴边,把里面的水一口气喝光了。这样一来,连队长突然说要祝下士官身体健康,他也把洗手盆里的水一口气喝光了。在座的其他士官不甘示弱,也一齐举起洗手盆来祝下士健康哩。”
一向不甘心沉默的迷亭说道:“还有这样一个故事哩。卡莱尔第一次谒见女王时,由于他是宫廷礼仪不娴熟的怪人,这位先生突然说了句‘可以吗’,然后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了。这时站在女王身后的许多侍从及女官都忍不住笑了。不是忍不住,而是强忍着笑。于是女王回过头去,稍微作了一下手势,那些侍从和女官便相继坐下了。据说这样使卡莱尔没有丢掉体面,不过这可够得上是用心良苦的亲切啦。”
寒月下了一个简短的评论道:“照卡莱尔的为人说,那些侍从和女官们就是站着他也不会当回事儿的呢。”
轮到独仙说:“对亲切所抱的自觉心,当然不坏,不过正因为在自觉心的前提下对人表示亲切,所以总得劳神嘛。反而令人可怜。一般人认为随着文明的发达,杀伐之气没有了,人与人的交际也稳当得多了,其实这是大错特错的。自觉心这样强烈怎么会稳当呢。不错,乍看起来,似乎像是平稳、相安无事,其实彼此都非常苦恼的呀。这和相扑的力士,在比赛场地当中互相揪住对手摆出不动的架势没什么两样嘛。在旁人看来以为这是极平稳的,而角力双方的本人不正是暗中使用极大的力气的吗?”
这回轮到迷亭开口了:“以吵架来说吧,以往是以暴力相见,压制对方的,所以反而显得单纯,最近的吵架是非常巧妙的,这就更要求自觉心啦。根据培根的话说,遵从自然的力才能战胜自然。现在的吵架,恰好符合培根的格言,你说该多么奇怪!这很像柔道,认为可以利用敌人的力来制服对方。……”
寒月说:“这和水力发电一样啊,不是违反水的性质,而是顺从它,使它变为电能为我所用……”寒月君刚说到这里,独仙君立刻接过话茬儿说道:“所以贫时就要受贫的束缚,富时受富的束缚,愁时受愁的束缚,喜时受喜的束缚的嘛。才人要死在才上,智者要失败在智上。像苦沙弥那样的爱动肝火的人,只要利用他的肝火,他就会暴跳如雷,上敌人的圈套……”
迷亭鼓着掌叫道:“说得好!”
苦沙弥先生苦笑着回答道:“我也不见得就那样容易受人摆布啊。”这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主人这时也提出了个问题:“我说,像金田那样的家伙会死在什么上呢?”
迷亭抢着回答道:“大概是他的老婆死在鼻子上,他死在罪孽上,他的喽啰们死在密探上吧。”
主人又问:“那么他的女儿呢?”
迷亭说:“他的女儿嘛,我没看见过,不太好说,大概是死在穿上、吃上,或者醉生梦死之类吧,反正总不至于死在恋爱上的。也说不定像卒塔婆小町〔15〕那样死于街头呢!”
“这说得太过分啦。”东风不愧是为金田小姐献过诗的,提出了异议。
“所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是句非常重要的话。如果不能到达这种境界,人总是要非常苦恼的。”独仙不断说出似乎只有他才开悟的话。
迷亭调侃独仙君说:“你先不要那样自吹自擂,你呀,说不定会在电光影里栽跟斗哩。”
主人说:“总而言之,文明若是按这种趋势发展下去,我简直都不愿意活啦。”
迷亭马上戳穿说:“不用客气,要死就死嘛。”
“不过,我更不愿意死!”主人在不合道理的问题上更加顽固。
寒月君这时说了句冷冰冰的格言:“生下来的时候,谁也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生下来了,可死的时候,看起来谁都感到难受。”
“这和借钱时什么也没有想过,可到了还钱的时候觉得难受是一样的。”在这种时候,只有迷亭能立刻搭言。
“正像借钱时不考虑将来要还钱的人是幸福的,不担心死的人也是幸福的嘛。”独仙君超然地说了这句话。
迷亭追问独仙说:“按你的说法,那就是厚脸皮的人是开悟的吧。”
独仙说:“就是嘛。禅语中就有句:‘铁牛面铁牛心,牛铁面牛铁心。’”
迷亭说:“那么说你就是这方面的活标本啦。”
独仙说:“那也不见得。不过人们总担心死,这件事是发现神经衰弱这种病症以后才有的呀。”
迷亭说:“不错,像你这样的人,不管怎么看都是神经衰弱时代以前的那种人。”
迷亭与独仙在不断斗嘴的当儿,主人以寒月与东风两位为对象,不断讲他对文明的不满。
主人说:“问题是怎样才能使借的债不还。”
寒月说:“那不是什么问题啊,借债总要还的嘛。”
主人说:“哎,你先别急,这是讨论,你先听着好啦。正像怎样才能借债不还一样,怎样可以不死。这就会成为问题。实际上早已是问题了。炼金术就是这样。一切炼金术都失败了。人非死不可已经是再清楚不过了。”
寒月说:“人非死不可的道理,在有炼金术以前就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主人说:“哎,这是讨论嘛,你老实听着怎么样?在弄清楚人非死不可以后,于是就产生了第二个问题。”
寒月:“嘿?”
主人说:“反正总要死的,那么怎样死才好呢?这就是第二个问题。命运注定,自杀俱乐部就和这第二个问题同时产生了。”
寒月发了一声“哦!”
主人继续说:“死是痛苦的,但是如果死不成则更痛苦。神经衰弱的人,生比死更痛苦,所以始终嘀咕着死的问题。这并不是因为怕死而犯嘀咕,而是考虑怎样死才最好。不过一般人不够聪明,总是听其自然,置之不管,这样一来二去的结果就是被社会捉弄死了。但是有一种特殊的人,他不满足被社会这样零割碎卖地捉弄死。他非要考虑怎样死不可,经过种种研究的结果,必定会想出一个崭新的妙招,所以今后世界上自杀者将越来越多,而且这些自杀者肯定都会以独创的方法离开人世的。”
寒月说:“嚄,这个社会可越来越不平静喽。”
主人说:“是不平静的,肯定不会平静的,一个叫做阿瑟·琼斯〔16〕的人,他所写的剧本中就出现一个不断主张自杀的哲学家……”
寒月问:“他自杀了?”
主人说:“可惜,他并没有那样做。不过今后再过一千年,大家准会实行的。到了万年以后,一说到死,就会立即想到自杀了。”
寒月:“好家伙!”
主人说:“肯定会这样的。这样一来,自杀也经过种种研究变成了一门专门的科学,像落云馆那类中学就会不再教伦理课而开设自杀课了。”
寒月说:“真有意思,我也真想去旁听这种课哩。迷亭先生,您听见了吗?听见苦沙弥先生这番高论了吗?”
迷亭说:“听见了。到了那时候,落云馆中学的那位教伦理的先生就会说:‘诸位,不可墨守公德这类野蛮的遗风,各位作为世界的青年首先应想到的义务就是自杀。但是,根据己之所欲可施于人的原则,将自杀推进一步,搞成他杀也未尝不可。尤其是像住在咱们学校前边的那个穷措大苦沙弥那号人,他活着看上去也似乎很痛苦,诸君的义务就是尽快地将他杀掉。当然,和过去不同,现在是开明的时代,所以不可用刀枪或飞镖之类的东西,只需用折磨这种高尚的技术把他捉弄死,这对他本人也有好处,对各位来说也是荣誉……’”
寒月说:“好啊,这种讲课倒真有意思呢。”
迷亭说:“还有有意思的呢,在现代,警察是以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作为首要目的,但是到那时,警察就会像打狗的人一样,手执棍棒来揍死全世界的公民……”
寒月问:“为什么?”
迷亭说:“为什么呀?如今人的生命是宝贵的,所以警察才加以保护,到那时的老百姓,活着就是痛苦,警察慈悲为怀,所以就把你揍死呗。当然,稍微机灵一些的人大都已经自杀,警察揍死的那些家伙,不外是磨磨蹭蹭的怕死鬼和那些没有自杀能力的白痴及残废者呗。这样,希望被打死的人就在门口贴张条子,简单得很,只写上:本宅有个希望被打死的男人或女人即可。警察就会在合适的时候巡视过来,立刻按照所希望的办理。什么尸体怎么办?尸体也是由警察拉着车子来收集。而且还有有趣的事……”
东风君非常佩服地说:“先生,您的玩笑真是没完没了啊。”
这时,独仙君仍然一边关心着他的山羊胡子,一边慢条斯理地开言道:
“这事儿,要说是玩笑也可以说是玩笑,要说是预言也可以说是预言。不能透彻识别真理的人,很容易被眼前的各种现象束缚住,动不动就将泡沫一般的梦幻当成永久的真实,所以如果有人稍微讲点离奇的话,立刻当成玩笑。”
寒月君表示无限钦敬地说:“正是‘燕雀焉知大鹏之志哉’呀!”独仙表现出正中我心的样子,接着说了下去:
“古时候西班牙有个名叫科尔多瓦〔17〕的地方……”
寒月问:“是不是现在也还有啊?”
独仙说:“也许有。且不要管今昔的问题,总之那个地方有个习惯,只要寺院里的晚钟一响,所有人家的女人都走出家门,到河里游泳去……”
寒月问:“冬天也游泳吗?”
独仙说:“这就不太清楚啦。总之是不问贵贱,不问老少,一齐下河游泳。不过,没有一个男人掺杂其间,只是从远处看着。从远处看,只见水波上暮色苍然,只有雪白的裸体模模糊糊地在动……”
东风君只要一听说裸体,便立刻往前凑了凑,饶有兴趣地说道:“这可很有诗意。可以写成新体诗嘛。那是什么地方?”
独仙说:“科尔多瓦呗。这样,当地的青年人对于不允许他们和女人一起游泳,而且也不让他们从远处清楚看到女人的身态感到不满,于是搞了一下恶作剧……”
迷亭听说是恶作剧,大为高兴地说:“嘿!想出了什么主意?”
独仙说:“他们买通了寺院撞钟的人,把太阳落山时撞的钟,改为提前一个小时敲响。女人们是见识短浅的,她们一听到钟声响了,便都赶到河边,穿着短内衣或裤衩,扑通扑通都跳进水里,可和往日不同,天怎么也不黑。”
寒月打趣说:“是不是也是秋天的太阳照得火辣辣的?”
独仙说:“往桥上一看,上面站着许多男的在死盯盯地瞧着她们。虽然害臊,但又毫无办法。弄得她们一个个羞红了脸……”
东风问:“那么后来呢?”
独仙说:“后来嘛,后来得出个教训:人只是受眼前习惯的摆布,就会忘掉根本原理,所以必须多加小心呗。”
迷亭说:“不错不错,这个例子的确是个很有益处的说教。我也可以讲个受眼前习惯摆布的故事。前一阵子,我读了一本杂志,上边刊有这样一篇描写骗子的小说。假定我在这里开一家书画古玩店,在店头摆上几张大画家的画,或过去有名的工匠制作的各种器皿,因为是高级品,价钱当然都很贵,于是来了一位好奇的顾客,问我这幅元信〔18〕画的画要多少钱,我说就算六百元吧。那个顾客说:‘买是想买,不过手头拿不出六百元,所以虽然觉得遗憾,还是算了吧。’”
“肯定顾客是那样说的吗?”主人总是问这类散文式的话。
迷亭说:“哎呀,这是小说嘛。就姑且算是那位顾客这样说的吧。于是我说:‘这款子嘛没有关系,您喜欢就拿去吧。’那位顾客踟蹰地说:‘那怎么行!’‘那好办,您每月分期付款好了,分期付款,细水长流,我可以结交您这个主顾。不,您一点也不用客气,您每月付十元怎样?要不然,每月付五元?’经我这样爽快地一说,于是我和顾客之间又经过两三次商议,终于将狩野法眼元信的画以六百元的价钱卖给了他,并定好每月付给我十元钱。”
寒月说:“简直活像英国时报发行的百科全书中的故事呢。”
迷亭说:“英国时报说的是真有其事,我的可并不是真的啊。注意下边可就讲到了巧妙诈骗啦。你们可要仔细听着。寒月君,你算算看,每月十元,需多久才能把六百元付清?”
寒月说:“当然是五年喽。”
迷亭:“不错,是五年。那么这五年的时间,你认为是长还是短呢?独仙君!”
独仙君回答道:“一念万年,万年一念。说短就短,说不短就不短。”
迷亭说道:“你说的是啥呀,是求道歌吗?这简直是连常识都没有的求道歌,不是吗?就这样,在五年之间,每月都要付十元,也就是说,对方只要付六十回就清账了。但是,习惯的最可怕之处就在于足足六十回每月重复着同样的事,到了第六十一回还是想付的,到了第六十二回,也还想付。第六十二回、第六十三回,这样重复来重复去,每次到日期如果不付这十元钱总觉得短点什么。人好像很聪明,其实也有受习惯所左右的极大弱点。就是钻这个弱点的空子,我可以每月白占十元的便宜。”
寒月君笑着开口说:“哈哈……何至于此?总不至于健忘到如此程度吧?”
主人非常认真地接言道:“不,这种事儿完全是有可能的,我就是在偿还上大学的贷款时,没有一个月一个月地总算,最后学校告诉我不必再还了,我才明白过来。”主人将自己见不得人的事儿当成别人的事儿一般公然讲了出来。
迷亭道:“你们看,眼前不就有一位吗?这确实是真的。所以听了我刚才讲的文化未来记,就嘲笑说这是开玩笑,这种人正是那些只要付六十回就付清了账,却认为应该付一辈子的家伙们。尤其是像寒月君、东风君你们这些缺乏经验的青年人,一定要很好地听我的话,不要上当受骗才好。”
寒月君道:“是,一定谨遵教诲,按月付款,一定付六十回就不再付了。”
独仙君对寒月君说道:“这看起来好像是说笑话,其实是对你非常有益的故事哪。比如说吧,刚才苦沙弥君与迷亭君认为你没告诉人就结婚,不够妥当。假如他们劝你要向金田那个人道歉,你会怎样呢?你打算去道歉吗?”
寒月君答道:“道歉这种事儿还是免了吧。如果对方向我陈谢,那又当别论,我可没有这方面的兴致哩。”
独仙追问道:“假如警察命令你去道歉,你持何种态度呢?”
寒月道:“那我就不去。”
独仙进一步追问道:“假如是大臣或华族来命令你呢?”
寒月道:“那就更加不去啦。”
独仙说道:“你们看,过去和现在,人竟是这样的不同嘛。过去是个只要上边有命令就什么都能办得到的时代,而这以后的时代,则出现即便上边有命令也有做不到的事儿。如今是这样一个社会:不管你是殿下也好阁下也好,想要超过一定限度来压迫别人的人格已经不可能了。说得更严重一些,现在的社会,对方越是有权力,那么受欺压的方面就越发感到不愉快,越要反抗。所以现在与过去不同,是个正因为是上边的命令,所以难于办到的新现象的时代。现在的时代,用过去人的眼光来看,几乎无法想象的许多事物都变得合情合理了。世态人情的变迁,的确是非常奇妙的。迷亭君方才说的未来记,说它是笑谈,固然没什么不可,不过,作为说明今后的趋势来看,难道不是有许多东西值得深刻研究吗?”
迷亭说道:“我难得获得了这样的知心朋友,所以我无论如何也希望把这个未来记继续讲下去。正像独仙君的高论那样,在如今的世上如果以官府的权威作为虎皮,或仗恃有两三百根竹枪就想横行霸道,这可以说都是落后于时代的顽固家伙,活像坐着轿子硬要和火车比快慢一样。这号人可以说是没分晓的张本人,是放阎王账的长范先生。所以对于这号人只要静静地观察他们施展的手段就够了。我的未来记不是眼前这类小问题,而是关系到整个人类命运的社会现象啊。如按我的深思默考,通观眼下文明的倾向,预卜辽远的未来趋势的话,那么结婚将成为不可能。诸位千万不要吃惊,结婚之所以不可能,其理由是这样的,刚才我已说过,当今世界是个以个性为中心的社会,在一家由家主代表,一郡由郡守代表,一国由诸侯代表的时候,除了代表者,其他的人都是毫无人格可言的。即使有,也不被承认。这种情况突然哗啦地一变,所有的生存者都主张起个性来,不管由谁来看,形成了一种好像都在主张你是你、我是我的风气。如果有两个人在途中相遇,则彼此都在想你既然是人、那么俺也是人,在彼此的内心里不服气地暗斗着,擦肩而过,个人就这样强大起来。也就是说,个人都对等地强大起来,个人也都对等地变得软弱。人在别人很难损害自己这点上,的确是强大了。但在不能轻易向别人动手这点上,又明显地较过去软弱得多了。个人变得强大,当然会使人高兴,但变得软弱,谁也不甘心情愿,所以一方面固守着不许别人侵犯我的一根毫毛,同时又想哪怕能侵犯别人的半根毫毛也好,硬是想要加强自己原本软弱的地方。这样一来,人与人的空间就没有了,活着就感到非常不自在。总想尽量扩充自己,将自己膨胀到几乎炸裂的程度,使自己在无限痛苦中生存着。由于太痛苦,所以用各种方法寻找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余裕。这样人苦于自作自受,在百般痛苦当中想出的第一个办法就是父母与子女分别居住的制度。在日本,你们不妨到山沟里去看看!一家一户多少人都住在一起,没有可主张的个性,纵然有也没有人去主张,所以就那样在一起活下去。但是文明人可不是这样,即便是在父母与子女之间,彼此也要尽量使对方听从自己,否则要吃亏,所以为了维持双方的安全,势必要分居。欧洲的文明是走在前面的,所以比起日本来,早就实行这一制度。即使偶有父母与子女同居的,儿子从父亲那里借钱也要付利息,或者像旁人一样要交房租。正由于父母承认儿子的个性,并给予尊重,所以这种良好的风俗才得以成立。这种风气迟早也要输入日本的。亲属早已疏远,父母和子女正在分开。勉强被抑制着的个性的发展和伴随个性发展对它产生的尊重之念将要无限制地增加下去,所以如果还不分开,便会感到不自在。但是,在父子兄弟之间已经分开的今天,已经没有可分开的人啦,于是作为最后的方案,自然是夫妻分开。现在人的想法,总认为在一起生活才是夫妻,这是极端错误的想法嘛。为了在一起生活,就必须具有能一起生活的相合的个性。若是在过去,根本不成为问题嘛,叫什么异体同心,眼睛中看到的是夫与妇两个人,但实际上却只等于一个人。正因为如此,所以说什么偕老同穴,死了也成为一丘之貉,真野蛮啊。今天这样当然是不行的,那是因为丈夫始终是丈夫,而妻子不管怎么说还是妻子。现在的妻子,是在女学校里穿着灯笼裤锻炼其牢固的个性,梳着西洋式的发髻嫁过来的,当然不会按照丈夫的希望行事。因为若是一切按丈夫希望行事的妻子,那就不是妻子,就成了玩偶啦。愈是贤妻,个性就愈强烈地发展,愈发展就愈难和丈夫合得来。既然合不来,则自然要和丈夫冲突。因此既然名为贤妻,就从早到晚,一直在和丈夫冲突。这当然妙极,越是娶到手一位贤妻,就越增加双方的痛苦。像油和水那样夫妻之间有一道明显的界线,假如这种界线比较平稳地保持着力量均衡,那还算是不错的,但是,油和水两方总是要支配对方的,于是家庭中便像闹大地震一样,不断颠动个没完。这样,人类才逐渐发觉了夫妇合居在一起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寒月君说道:“就为这个,夫妇要分居吗?太令人担心了啊。”
迷亭以十分爽快的口吻说:“要分居,肯定要分居。天下所有的夫妇都要分居。过去,住在一起的是夫妻,但今后同居在一起的,将会被社会看作是缺少夫妻资格的那些人呢。”
寒月在非常玄乎的地方说了一句显露出爱他妻子的话:“那么,像我这样的人,也要被归到缺少资格的一类中去了。”
迷亭继续说道:“这都是生在明治圣代的幸运啊。比如我吧,正因为能想出未来记,所以我的头脑要超出时势一两步,并从现在起过着独身生活。旁人胡言乱语硬说这是因为我失恋的缘故,这些近视者所能看到的,实在浅薄得可怜。这姑且不去管它,让我来继续讲讲我的未来记,它是这样的,到了那时,会有一个哲学家自天而降,提倡一种破天荒的真理。其学说曰:人是个性的动物。灭掉个性就会招致与灭掉人类同样的结果。既然为了使人类的意义得到完成,就应该不惜牺牲任何代价来保持这个个性,同时还应该使之发展。那种囿于陋习,勉勉强强来实行结婚,是违反人类自然倾向的一种歪风,在个性不发达的蒙昧时代,姑作别论,在文明发达的今天,仍然陷入这种弊端,竟然不以为怪,这是极大的谬见。在开化的高潮达到极点的当今时代,不可能存在两个个性超出一般亲密的程度而结合在一起的。尽管存在着这种明如观火的理由,而那些无教育的男女青年受一时的劣情所驱使,漫不经心地举行合卺之礼,这完全是极其悖德悖伦的行为。我们为了维护人道,为了维护文明,为了保护他们这些男女青年,必须尽全力来抵抗这种歪风……”
东风君这时用手一拍大腿,发出断然的口吻,说道:“先生,我坚决反对您那样的学说。根据我的看法,人世上说到什么最可贵,我认为再也没有比爱和美更可贵的啦。完全是由于有了这两种东西,才使我们得到慰藉,得到完成,获得幸福。我们的情操优美,品性高洁,同情心得到净化,也完全是依赖这两者。因此,不管我们生在什么时代,什么地方,都不能忘掉这种东西。这两种东西一旦体现在现实中,爱就成为夫妻这种关系,美则分别体现为诗歌音乐各种形式。因此,我认为只要人类存在于地球表面,那么夫妻和艺术就绝不会灭亡。”
迷亭说:“不灭亡当然很好,不过正像现今的哲学家所说的,毫无办法,它们事实上已经灭亡,只好认了呗。你说什么,艺术?艺术也和夫妻一样,归于同一命运。所谓个性的发展,就意味着个性的自由吧?所谓个性的自由,就意味着我是我、他人是他人吧?难道这种艺术果真能够存在吗?艺术之所以能够繁荣,是因为艺术家与享受者之间存在着共同的个性。不管你怎样期望自己是个新体诗的诗人,如果连一个说你的诗有趣的人都没有,那么你的新体诗,对不起,只好由你自己去欣赏啦。你就是再多写出几篇《鸳鸯歌》来,又有什么用呢?幸而你生在明治的今天,所以举世还在爱读你的诗哪……”
东风说:“哪里,我的诗还不到人人爱读的程度。”
迷亭说:“如果连现在都不到人人爱读的程度,那么在人文发达的未来,也就是说,到了一位大哲学家出来主张非结婚论的那种时候,你的诗可就一个读者也没有啦。这当然并非因为是你写的诗而没有人读,而是因为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个性,对别人写的诗文丝毫不感兴趣。就以现在的英国来说,这种倾向就已经明显可见。现在的英国小说家中已经出现了个性最为强烈的作品,看看梅瑞狄斯〔19〕吧,看看乔伊斯〔20〕吧,他们的读者不是都很少吗?这当然要少,因为那种作品,如果不是具有那样个性的人,读起来肯定不会感到有趣,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这种倾向渐渐发展下去,到了婚姻成为不道德的那种时候,艺术也就整个灭亡了。难道不是这样吗?一旦到了你写的作品我完全不懂,我写的作品你完全不懂的时候,你和我之间,不是连什么艺术都不存在了吗?”
东风君说:“也许是那样的,不过,我从直觉上总觉得不能那样认为。”
迷亭说:“你从直觉上不能那样认为,而我只是从感觉上这样认为罢了。”
独仙君这回开口了,他说道:“直觉也罢,感觉也罢,不过,反正可以肯定,人的个性越自由,生活就越不自在。尼采之所以打出超人的旗号,完全是由于这种不自在感没有办法解决,才扭曲成那样的一种哲学的啊。乍看起来好像是他的理想,其实不是,是不满。他蜷伏在个性发展的十九世纪,连对邻人都不能毫无顾虑地随便转侧翻身,于是这位老兄有些自暴自弃地乱写一通。读他写的东西,与其说感到爽快,还不如说对他深表同情。他的声音我总觉得并不是勇往直前的,而是怨恨激愤的声音。这也没什么奇怪嘛,因为在古代只要有个了不起的人物出现,天下人就会集聚到他的伞下,这是令人非常愉快的。而使这种愉快成为事实,根本不需要像尼采那样借纸笔的力量表现在书本上。所以荷马也好,十五世纪的英国民谣也好,虽然同样写超人的性格,但感觉却完全不一样。很乐天的嘛。写得很愉快嘛。由于事实上的愉快,将这种愉快的事实写到纸上,自然不会有痛苦的味道。尼采的时代却做不到这点。没有出现一个英雄式的人物,即使出现,谁也不会尊他为英雄。古时候只有一个孔子,所以孔子吃得开,现今孔子有好几个,说不定大家都是孔子,所以有人出来说我就是孔子,但人家并不服气。人家不服气,结果自己就产生不满,因为不满,所以只能在书本上做文章。我们要求自由,获得了自由;获得自由的结果又痛感不自由,不知如何是好。所以说,西方的文明乍看起来虽然似乎很不错,其实并不怎么样。反之,在东方,从古以来就讲求心的修养,这种做法是对的。请大家看看,个性发展的结果是大家都得了神经衰弱症,当大家苦于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才开始发现‘王者之民荡荡然’这句话的价值,从而领悟了‘无为而化’这句绝不能小看的话。虽然领悟了,但为时已晚。这和得了酒精中毒症以后才想到不那样狂饮就好了是极其相似的。”
寒月君说道:“各位先生的话听起来似乎都是厌世的,但说来奇怪,我虽然听了这些话,却丝毫不觉得感动。这是怎么回事呢?”
迷亭立刻解释道:“这是因为你刚刚娶了妻子呗。”
这时,主人突然说出了如下的意见:“假如一娶了妻子就认为女人是好东西,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为了供各位参考,我给大家念一段有趣的文章。请大家仔细听!”说着,他拿起最初从书斋里拿出的那册书读了起来:
“这本书虽然是一本旧书,但它说明从这个时期起,有人就充分懂得女人是要不得的。”
寒月问道:“好家伙!请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书啊?”
主人答道:“这本书的作者叫托玛斯·南希,十六世纪的著作。”
寒月说:“这更使我吃惊了,难道从那时起就已经有人说我妻子的坏话了吗?”
主人说:“书里边说了女人种种的坏话。不过,也一定包括你妻子在内,你就听着吧。”
寒月说:“唔,我听着哩。真是太值得感谢啦。”
主人说道:“书中写道,首先应该介绍一下古来各位先哲的女性观。我说,大家都在听吗?”
迷亭说:“都听着呢,就连独身的我也在听呢。”
主人读道:“亚里士多德曰:总之女人是祸水,欲娶妻时,应娶小的妻子,不可娶大的妻子,因为小祸水较之大祸水,其灾难较少也……”
迷亭说:“寒月君的妻子是大的呢还是小的呢?”
寒月答道:“是属于大祸水呀。”
迷亭说:“哈哈……这可是本有趣的书。念吧,快往下念!”
主人又念道:“或问曰:何为最大奇迹?贤者答曰:贞妇……”
寒月道:“那位贤者,是谁呢?”
主人说:“书中没有写是谁。”
迷亭道:“肯定是位被女人抛弃过的贤者吧?”
主人说:“其次书中提到了第欧根尼〔21〕。或问曰:娶妻应以何时为宜?第欧根尼答曰:青年尚早,老年已迟。”
迷亭说:“这位老兄大概是躺在酒桶里考虑这一问题的吧。”
主人又念道:“毕达哥拉斯〔22〕曰:天下有三惧物,惧火、惧水、惧女人。”
独仙道:“想不到希腊哲学家们专说些迂阔的话。如果让我说,天下原本无可惧之事物。入于火而不燃,入于水而不溺……”独仙说到这里顿了顿,找不出词儿来,不知下边怎样说才好。
迷亭立刻提醒说:“应该是遇女人也不着迷吧。”
主人继续念道:“苏格拉底称驾驭妇人为人间最大难事。狄摩西尼〔23〕曰:人如欲苦其敌人,则除将我女送与敌之外便无良策。盖因家庭之风波,必能无日无夜使其困惫不堪,以致不能再起也。塞内加〔24〕以为妇女和文盲为世界两大灾难。玛卡斯〔25〕、厄洛斯〔26〕则谓:女子难以制驭之点与夫船舶相似。普路托斯〔27〕则认为:女子具有喜用绫罗来打扮其身体之癖,此乃基于欲掩盖其禀性丑陋之下策。瓦勒里乌斯〔28〕曾致书其友人曰:天下任何事均无女子之所不忍为者。唯愿皇天垂怜,佑君勿坠其术中。彼又曰:女子何谓耶,其非友爱之敌乎,其非无可逃遁之痛苦乎,其非自然之诱惑乎,其非似蜜之剧毒乎。如丢弃女子为不德,则不丢弃女子,必将受更大之苦楚……”
寒月道:“先生,够啦。已经拜听了这么多有关贱内的坏话,足够啦。”
主人道:“还剩下四五页,我一起都念给你听好不好?”
迷亭对主人开玩笑说:“我看差不多了,还是收场了吧。该到尊夫人回府的时候了。”
迷亭说着,起居室那里传来主人的妻子呼唤女佣人的声音:“阿清!阿清!”
迷亭道:“糟糕!喂,你夫人就在隔壁哩!”
主人低低地笑了几声,说道:“管她呢!”
迷亭喊道:“苦沙弥太太、苦沙弥太太!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起居室里静静的毫无回答。
“苦沙弥太太,方才讲的您都听到啦?”
还是没有回答。
“方才讲的,可不是您丈夫的意见,是十六世纪一位名叫南希的人的说法,请您放心!”
主人的妻子在远处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我管不着!”
寒月君扑哧笑了起来。
“对不起,我也是‘管不着’呢。哈哈……”迷亭君正在狂笑着,正门突然被急匆匆地拉开,没人打招呼,只有很大的咚咚脚步声,然后就是哗的拉开客厅纸拉门的声音,多多良三平君的那张面孔出现了。
多多良今天不同于往常,穿着雪白衬衫和新的大礼服,有些和他平时的穿戴很不一样。他右手拎着用细绳捆起来的四瓶很重的啤酒,往刚才摆在那里的干松鱼的旁边一放,不说一句寒暄话就坐了下来。他并不是正坐,而是斜支着腿坐在那里,显得十分威武。
多多良用他那满口的九州话问主人道:“先生,近来胃病好些了吗?这样整天坐在屋里咋行?”
主人答道:“也没有什么不好。”
多多良道:“不是我说,脸色似乎不太好。先生,您的脸色够黄的。近来最好出去钓钓鱼,在品川雇上一艘船,我在上个星期天就去啦。”
主人道:“钓着什么了吗?”
多多良道:“什么也没钓着。”
主人道:“什么也钓不着,也有意思吗?”
多多良道:“养我浩然之气嘛。各位先生,怎么样?去钓过鱼吗?钓鱼这玩意儿,可有意思啦。你们想想,在大海里乘上小船这么到处转悠,哪能没意思哟。”多多良君不管对谁都一概主动搭话。
迷亭君接言道:“我倒是想在小海里乘上一只大船转转呢。”
寒月君回答道:“如果去钓鱼,钓不上一条鲸鱼或者人鱼来,那就没意思啦。”
多多良说道:“咋能钓那种东西呢。看来,文学家是缺少常识的啊。”
寒月道:“我可不是文学家。”
多多良道:“是吗?那您是搞什么的?像我这样的公司职员,常识可是重要的哪。先生,我近来常识可越来越丰富啦。看来,在那种地方工作,耳濡目染,自然就会变成这样子的。”
主人问:“你是怎么个丰富法?”
多多良说道:“就拿这香烟来说吧,如果你吸什么朝日牌啦、敷岛牌啦,那是吃不开的。”说着他掏出一盒带金嘴的埃及烟,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
主人问道:“你有钱这样摆阔吗?”
多多良答道:“钱是没有,不过马上会有办法的。我吸这种烟,人们对我的信任就大不相同喽。”
迷亭问寒月:“比起你寒月君磨球来,人家轻易就获得信任,这该多好啊。这是一种轻而易举的信任,你说呢?”
寒月还未来得及回答,多多良又说道:
“您就是寒月先生呀?您的博士终于没有当成吗?因为您不当博士,所以就由我来当啦。”
寒月道:“当博士吗?”
多多良回答:“不是,是当金田家的女婿。实在对不起,不过对方非让我娶她不可,先生,您看我有什么办法,只好决定娶她啦。只不过我觉得有些对不起寒月先生,所以心里很不安。”
寒月说了句“请别客气”。主人则含糊地回答了一句:“你愿意娶她就娶呗,很好嘛。”
迷亭这时又来了他那一套,说道:“这可是值得恭喜的好消息。所以我说不管家里有个什么样的姑娘都不必担心,总会有人要的。正像我方才说的,这不是找到了这样一位了不起的绅士做女婿了吗?东风君!这回你的新体诗可有素材了,赶快写你的大作吧。”
多多良道:“您就是东风君吗?我结婚的时候,您能给我写些什么吗?我会拿去印刷向各方面分发的,我还可以送到《太阳》杂志去。”
东风道:“好,我写。您什么时候用呀?”
多多良赶紧说:“什么时候都可以,您有现成的也可以。我会请您喝香槟的。您喝过香槟吗?香槟这玩意儿真好喝。先生,在结婚招待会上我打算请个乐队,把东风君的作品谱成歌曲演奏一下,您看怎么样?”
主人冷冷地回答道:“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多多良道:“先生,您能给作曲吗?”
主人道:“别胡说!”
多多良道:“在座的各位有没有懂音乐的?”
迷亭说:“这位落第的新郎候补者寒月君,就是小提琴的名手嘛。你诚心地求求他,不过,只请喝香槟,恐怕他是不会答应的。”
多多良说:“香槟还不行?一瓶四五元的香槟喝不得,我请你喝的,不会是那种便宜货。你给作个曲怎么样?”
寒月道:“好、好。我自然要作,就是请喝两角一瓶的香槟我也要作。要不,我不要你酬谢,白白作也行。”
“哪能平白无故求你要酬谢的。如果你讨厌香槟这种酬谢的话,你看这种酬谢怎么样?”三平君说着就从上衣的兜里拿出七八张照片,撒在铺席上,有半身的,有全身的,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穿裙裤的,有穿大宽袖正装的,有梳着高田髻的,不管哪个,都是十八九岁的妙龄女郎。
多多良道:“先生您看,有这么多的结婚候补者,为了谢谢寒月君与东风君,您可以从中给他们两位各张罗一个。”说着,他拿起一张给寒月看:“你看看,这个可中意吗?”
寒月道:“好啊,请你务必成全成全吧。”
多多良又拿起一张给寒月看,说道:“这个如何?”
寒月道:“这个也蛮好嘛。务请周全。”多多良说:“你是说要哪个?”
寒月说:“哪个都行。”
多多良道:“嚄,你还真多情哪。苦沙弥先生,这个是一位博士的侄女。”
主人毫无生气地回答:“是吗?”
多多良独自在作种种说明:“这个,性格极好,年龄也轻,只有十七岁。假如是这个,还有一千元的陪嫁。这个嘛,是县知事的女儿。”
寒月打趣地说:“我想都要呢?恐怕办不到吧?”
多多良道:“都要?那未免太贪心了吧。你是一夫多妻主义者吗?”
寒月道:“我倒不是个多妻主义者,是个肉食主义者。”
主人好像恼怒似的大声说道:“别胡扯啦,你还是赶快把这种东西收起来吧。”
多多良又叮问了句:“那么,这些姑娘都没人想要吗?”说着,把照片一张一张地装进衣兜里。
主人道:“这些啤酒是做什么的?”
多多良说道:“这是我送给您的。为了事先庆祝一番,我是从街角的酒店里买来的。您就喝吧。”
主人拍了一下手,把女佣人叫来,让她把瓶盖打开。主人、迷亭、独仙、寒月、东风一共五位,举杯祝贺多多良三平君的艳福。三平君显得十分高兴的样子说道:
“我准备在结婚招待会上邀请在座的诸位先生,各位能来吗?可千万要来的呀。”
主人立刻回答说:“我不去!”
多多良说道:“为什么,那是我一生中的大事嘛。您不出席似乎有悖人情啊。”
主人道:“倒不是不讲人情,不过,我不出席。”
多多良道:“是因为没有衣服穿吗?穿个外褂和裙裤就凑合啦。先生,您还是偶尔到人群当中去走走好,我给你介绍一些有名的人物。”
主人道:“我才不稀罕呢。”
多多良说:“对您的胃病也有好处呀。”
主人道:“不好也没关系。”
多多良道:“您既然这样顽固,那就没有办法啰。”说着他问迷亭:“您来参加吗?”
迷亭说:“问我呀?我无论如何都会去的。如果需要,我还可以光荣地担当媒妁之劳哩。这儿有了一句俳句——香槟酒/三三九度的交杯盏啊/这千金一刻的春宵!——你说什么媒人是铃木家的阿藤,哦,我早就认为你会找他那样的人的。这太遗憾,真没办法。搞两个媒人似乎又太多。不过,我作为参加婚礼的一员一定会去的。”
多多良又问独仙道:“您参加吗?”
独仙答道:“问我吗?我是‘一竿风月闲生计,人钓白萍红蓼间’哩。”
多多良道:“您说的是啥?是唐诗选吗?”
独仙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多多良道:“不知道是什么?这可就不好办啦。寒月君,你怎么样?会来参加吧。还有过去这段关系嘛。”
寒月道:“我肯定要出席,乐队奏起我作的曲子,我如果不去听那该多遗憾呀。”
多多良道:“那当然,那当然。东风君,你怎样?也来参加吧。”
东风稍微沉吟了一下,说道:“怎么答复你好呢,那样吧,我去,让我在你们新婚夫妇面前朗诵我的新体诗吧。”
多多良道:“那太让人高兴啦。先生,我有生以来从未这样高兴过,所以还要喝上一杯啤酒。”说着,他把自己买来的啤酒,独自大口大口地喝个不停,喝得满脸通红。
日照很短的秋阳逐渐下山。香烟蒂成了堆,再一看火盆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别看这帮人不慌不忙地胡扯瞎聊,这时似乎也有些兴致索然。首先是独仙君站起来说:“太晚了,我该回去啦。”接着其他几个人也都口口声声地说:“我也走”,便一齐从正门回去了。客厅里就像小戏班子散场后的光景,显得突然冷清下来。
主人吃罢晚饭,走进他的书斋。主人的妻子将单薄的内衣领子拉拢了一下,开始缝她那洗得褪了色的平时穿的夹袄。孩子们已都睡下。女佣人到澡堂洗澡去了。
表面看去,这些人似乎都是对一切事物无所谓的人,但如果叩开他们的心扉,就会发出某种悲凉的声音。似乎一切都大彻大悟了的独仙君,其实他的两条腿仍然踩在地面上;迷亭君也许是无忧无虑的吧,但是他的世界也不是画中那般优美的世界;寒月君不再磨玻璃球了,他从故乡把妻子接来,这倒是稳妥的,但这种生活长期继续下去,他会感到倦怠的;东风君再过上十年八年,总会省悟到一味作新体诗去献给女人的是非吧;多多良君是能成精呢还是能作怪,这就很难说,如果他能够做到一辈子都得意地请人喝香槟酒,那就再好不过啦;铃木家的阿藤还会不停地滚下去的,滚,就要沾一身泥巴,即使沾得满身污泥,总要比不滚的人吃得开;我生为一只猫儿,住在这人世上,转瞬已过了两个年头。我常想:“像我这样卓越的有见识者恐怕是难得再有吧。”想不到就在前一阵子,出现了一个与我从未谋过面、名叫“摩尔〔29〕”的同族,它在那里大出风头,使我着实吃了一惊。我仔细一打听,原来它于一百年以前就死去。不过,据说可能是出于一时的好奇心,所以有意变成幽灵,从辽远的幽冥界出差到这里来,以便惊吓我。这只猫儿去和它的母亲会面时叼了一尾鱼作为礼物前往,结果在半路上馋得忍无可忍,便将鱼吃了。正因为它是个这样不孝的猫儿,所以它的才气不比人差,据说有时候它还做诗来使它的主人吃惊哩。像这样俊杰之物,已经出现在一个世纪之前,那么像我这样不成材的猫儿,早就应该告个假,回到那清静无为乡去啦。
主人迟早要死的。金田那老头儿受欲心所累,早已成了活死人。秋天的树叶已经大体上落光。死是万物难以逃脱的宿命,如果活着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处,不如早些死了更聪明些。根据刚才各位先生的说法,人的命运最后归结为自杀。如果稍微麻痹大意,那么猫儿也不得不生于这万事不自在的人世上。真是可怕呀。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也不痛快起来了。我也去喝点多多良君带来的啤酒,打起精神来高兴高兴吧。
我转到了厨房。厨房的门开着一道缝儿,在秋风里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从门缝里吹进来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将煤油灯吹灭了,可能是月夜吧,窗子外射进长长的月影。茶盘上放着三只玻璃杯子,其中有两只杯子还留有半杯茶色的液体。玻璃杯中即使注入开水,也会给人以一种冰凉的感觉,更何况是在凉意十足的秋夜,在月光的照射下,静静地放在消火缸旁边的这种液体,还没等沾唇就已经感到冷冰冰的,使人不太想喝了。但是,一切事物都是在事后才知道的嘛。像多多良三平,他喝了这种东西变得满脸通红,喘着热乎乎的气。即使我这只猫儿,只要喝了也不见得就不能高兴一阵子吧。反正这条命迟早是要结束的,无论什么事都要趁着这条命在干它一下。如果死后再在坟墓中悔恨地说什么“哎呀,太遗憾啦”之类的话,就来不及了。我鼓励自己说:“下决心喝吧。”于是我用劲把舌头伸进杯子里去,叭叽叭叽舔了几口。好家伙,真吓死我啦,舌尖就好像被针尖扎了一般,刺痛得很。人类不知从哪里来的这股疯劲,要喝这种臭烘烘的饮料,我们猫儿是喝不了这种东西的。猫儿和啤酒,怎么也是合不来的。我头一次尝时,感到受不了,把伸出的舌头缩了回来。不过,我又想:“人类经常说什么良药苦口,在感冒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喝一些很怪的东西。我一直怀有疑问:到底是吃药吃好了病呢,还是病好了还在吃药呢?但是现在是最好的机会,把我这个疑问用啤酒来寻求个答案吧。如果喝下去,只是在肚子里感到一些苦味,那也就算啦,如果也能像三平君那样感到腾云驾雾似的愉快起来,那我就成了空前讨到便宜的猫儿,满可以教一教附近的那些猫儿啦。哎,天晓得将会怎样?我是听天由命了,下决心一定要把它喝下去。”就这样,我又把舌头伸进杯子里。我知道睁着眼睛是难以喝下去的,于是我紧紧闭上眼睛,又喝了一回啤酒。
当我强忍着终于把这半杯啤酒喝光之后,一个奇妙的现象发生了。最初是舌头感到火烧火燎一般,嘴里好像受外部压迫似的难受得很。但是喝了几口之后就逐渐舒服多了,当喝光了第一杯的时候,也就用不着怎么特别费劲了。我心想,再喝些也不要紧,于是又把第二杯给报销啦。最后把洒在盘上的余汁也舔得干干净净,让它全都落进我的肚里。
然后,我有一阵子为了解自己饮酒后的身体情况,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身子越来越暖和,两眼的眼睑开始半睁半闭,耳朵也发起烧来。我要唱歌,想要跳猫儿蹦蹦舞。我有种感觉:什么主人、迷亭、独仙,都给我滚开!对于金田那老东西,我真想狠狠挠他一爪子。对金田的老婆,我也真想把她的大鼻子咬掉一块。我想干的事儿多着哪。最后,我晃晃悠悠地站立起来,又趔趔趄趄地走上几步。我心想:“这可有意思哟。我得到外边走走。我要走到外边去对月亮道声晚上好。真是痛快极啦。”
我想所谓陶然,就是指我现在的情况吧。我漫无目的地,以一种似散步又非散步的样子,移动着脚下不稳的四条腿向前走去。不知为什么我困倦得很。我不知自己是睡着了呢还是在走路,我感到自己是睁着眼睛,但又觉得眼皮沉重得很。既然这样,我就豁出去啦。管它刀山火海,我什么也不怕!我软瘫瘫地刚好把前腿向前一伸,立刻就发出了“扑通”一声响,我刚叫了一声“哎呀”,心想这回可出娄子了。我来不及想出了什么娄子,就发觉脑子乱了套。
等恢复了知觉的时候,我正浮在水面上。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用爪子乱抓一通,但我能抓到的只是水,而且一抓马上就沉下去。没办法,我跷起后面的两条腿,再用前腿去划水,总算有点奏效,水哗啦啦地发出了响声,头也总算浮出水面。我环顾了一下,这到底是在哪里呀?哦,原来我是掉进水缸里啦。这个水缸在夏季之前,生着一种名叫“水葵”的水草,但夏天过后,乌鸦就来把水葵吃个精光,还在缸里洗澡。勘公来洗一次澡,水就减一次,水减得多了,乌鸦也就不来啦。我原先还想过,由于近来水少了,很少见到乌鸦啦,谁会想到竟然自己代替乌鸦在这里洗起澡来呢?
从水面到缸沿足有十几公分高,我就是伸出腿去也够不着。我往上蹿,但无济于事。如果我干脆不动,身子就一味往下沉。我无论怎样折腾,也不过是爪子碰得缸壁作响罢了。有时碰着缸壁,似乎也有些浮上来的感觉,但一滑,又立刻“扑通”一声沉进水里。一钻进水里就憋得十分难受,于是又挠起缸壁来。这时,身子累得越发受不住了,心中焦急,腿也不那么灵了。到了最后,到底是为钻进水里而去挠那缸壁呢?还是为挠那缸壁而钻进水里去,连我自己也难于判断啦。
当时,我在极其痛苦之中,心想:“我之所以受这样的煎熬,无非是想要从缸里爬出去,我虽然迫切希望爬出去,但我又明白自己是爬不出去了。我前腿的长度不足十公分,即使身子浮在水面上,从浮上来的地方使劲伸出前腿,我的爪子也搭不到足有十五公分高的缸沿上,我的爪子既然搭不到缸沿上,那我不管怎样扑腾、焦急,就是再折腾一百年,也绝不可能从缸里逃出。既然明知逃不出,还想要逃出去,这显然是硬要做办不到的事儿。由于我硬要做这种办不到的事儿,所以颇受痛苦。真没意思!自己去找苦吃,自己情愿接受这种痛苦,岂不是愚蠢透顶吗?”
我想:“算了吧,怎样都无所谓。抓缸壁的事儿,干脆作罢了吧。”这样我就让我的前腿、后腿、脑袋、尾巴都听凭自然,不再抵抗。
我逐渐感到舒服些了。我弄不清楚是痛苦呢还是感谢上苍,也不清楚是在水里呢还是在主人的客厅里。管它在哪里,管它是怎么回事,都没关系。我只觉得很舒服。不,连舒服也感觉不到了。即便是天地化为齑粉也罢,反正我已进入奇妙的、宁静的世界之中。我就要死去。死,获得了这种宁静,如果不死是不可能获得这种宁静的。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感谢呀感谢。
注释
〔1〕 这里指无弦琴。
〔2〕 是日本围棋名家的四个流派中最古老的一派。
〔3〕 本语出自《史记·项羽本纪》。
〔4〕 江户深川富冈八幡宫时的钟。
〔5〕 日本民俗,在盂兰盆节时烧麻秆以迎接死者灵魂的归来。
〔6〕 日本政府把天皇的诞辰称为天长节。
〔7〕 设在安宅的关卡。传说平安末期源义经化装成山中修行僧去陆奥,通过此关卡时,由于其部下辨庆施行苦肉计,才使其渡过难关。
〔8〕 正冈子规(1867—1902),日本诗人、随笔家。正冈常规的笔名。
〔9〕 高仓天皇的爱姬。初与冷泉少将隆房相爱,后由建门院推荐入内,为平清盛妒忌,隐身嵯峨野,但源仲国奉勅令迎其入宫,后被清盛逮捕,令其削发为尼。
〔10〕 禅语,意思是以鞭击虚空,可以指挥地上的白牛,其中藏有“禅机”。独仙在此暗示可以虚拉小提琴之弓。
〔11〕 康诺特(1850—1942),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和艾伯特亲王的第三子,曾担任过多种军职和加拿大总督,1906年到过日本。
〔12〕 明治初期的一种滑稽民间舞蹈,捏着鼻子作摔弃状。
〔13〕 能乐中的一个流派。
〔14〕 英语,有教养的意思。
〔15〕 日本古典能乐剧目之一,大意为主人公(小野)小町年轻时为绝代佳人,老后色衰,沦落为乞丐,死于街头。
〔16〕 阿瑟·琼斯(1851—1929),英国戏剧家。
〔17〕 西班牙南部古城,省会。
〔18〕 狩野元信(1476—1559),15世纪末至16世纪初日本“狩野派”集大成之画家,有“古法眼”之称。
〔19〕 梅瑞狄斯(1828—1909),英国小说家、诗人。
〔20〕 乔伊斯(1882—1941),爱尔兰小说家。
〔21〕 第欧根尼(?—约公元前320),犬儒学派的原型人物。
〔22〕 毕达哥拉斯(创作时期公元前5世纪),希腊著名雕刻家。
〔23〕 狄摩西尼(公元前384—公元前322),古希腊政治家、伟大的雄辩家。
〔24〕 塞内加(约公元前4—公元65),古罗马雄辩家、悲剧作家、哲学家、政治家。
〔25〕 希腊神话里的军事领袖。
〔26〕 希腊宗教里的爱神。
〔27〕 希腊宗教里的丰盈或财富之神,是财富的化身。
〔28〕 瓦勒里乌斯(创作时期约公元20年),罗马历史学家。所著《善言懿行录九卷》,举例说明人类的善与恶。
〔29〕 德国作家霍夫曼(1776—1822)曾写过一部名为《公猫摩尔的人生观,附乐队指挥约翰·克赖斯勒的传记片断》的作品,揭露德国社会的市侩习气。这里就是指这个摩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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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译本序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