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主人是张麻脸,听说在维新前痘疮是很流行的。从缔结了“日英同盟〔1〕”的今天看,这张麻脸未免多少有落后于时代之感。麻脸蛋的衰退与人口的增长成反比,在不远的将来麻脸会全部绝迹,这是从医学统计上得出的精密结论,是连我这个猫儿也毫无置疑余地的英明论断。虽然还无法确定现在生息在这个地球上的人,有多少是麻脸蛋,但从我所交际的范围来估算,在猫儿中是一只也没有的,而在人中,也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家的主人。真叫我为他难过得很哩。
每当我看见主人的这张面孔,就不由得想:唉!真不知前世是怎样造的孽,才使他带着这张丑八怪的面孔,不知羞耻地呼吸着二十世纪的新鲜空气。如果是在古时候,也许还可以多少抖抖威风。但是,在这种麻子已接受命令,退居到胳膊上的今天,主人的麻子仍然盘踞在鼻头或两颊上,顽守着阵地,这不仅不足以自豪,而且也必然要关系到痘疮本身的荣誉。如果可能,本来马上就应把它们除掉,那是当然最好不过的了。其实痘疮本身在脸上肯定也觉得呆得不安稳啊。不过,这些麻子也许另有想法,鉴于同党势力越来越衰落,因而下定决心,不能不以挽落日于中天的顽强态度,蛮横地占据着整个面孔。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对这些麻子,还真不应该以轻蔑的态度小瞧它们呢。它是抵抗天下流俗的万古常存的坑点集合体,也可以说是大值得人崇敬的坎坷不平哩。只不过看起来有些肮里肮脏罢了,这是它的缺点。
主人小时候,在牛込〔2〕区的山伏街上有个名叫浅田宗伯的有名汉医,据说这个老者每次到病人家出诊,总要坐轿子晃晃悠悠地前往。不过,这位宗伯老过世之后,到了他的养子那一辈,轿子很快变成了人力车。因此,如果他的养子死去,下一辈的养子再继承家业的话,那么葛根汤说不定就会变成氨基匹林〔3〕呢。在宗伯老生存的时代,坐着轿子在东京招摇过市,就已经不太像话了。搞这种事儿而毫无所谓的人,只有那些老顽固的死人和被装在汽车里运输的猪,再有,就是这位宗伯老一个人了。
主人的麻脸,其倒运的情况,和宗伯老的轿子并无不同,从旁看去,你都为他泄气。但是顽固程度不下于那位汉医的主人,却仍然将他那陷于孤城落日一般的麻脸,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每天到学校去教他那《英语读本》。
这样,他满脸刻印着前世纪的纪念登上讲台。对学生们,他除了讲课以外,肯定要给予重大训诲的。他很少重复“猴子有手”这类话,而是毫不费力地解释“麻子给予颜面之影响”这一重大问题,并在无言之中将答案告诉学生。假如一旦像主人这样的教师不再存在的话,那么这些学生为了研究这个问题,就必须跑到图书馆或博物馆去,非得花费同我们靠木乃伊来捉摸古代埃及人相等的劳力不可。由此看来,主人脸上这些麻子,在冥冥中还广施意想不到的功德哩。
当然,主人并不是为了广施功德,才把痘疮种了满脸的。别小瞧这些痘痘,其实这本来也都是种上去的,只不过不幸的是,本以为种在胳膊上的,却不知什么时候又传染到脸上来了。当时主人还是孩子,不像现在这样知道什么是俊俏,只是一味地叫嚷“痒!痒!”,还拼命地往脸上抓,这就像火山爆发后,熔岩从脸上淌过一样,把爹娘给的脸蛋儿糟蹋得不成样子。主人时常向他的妻子说,在未患痘疮之前,自己是个粉妆玉琢一般的孩儿。他甚至还夸耀地说过:“当家人抱着他去浅草观音堂烧香的时候,连西洋人都不住回头看这个白胖娃娃哩。”不过,可惜的是,却没有人为他的话作证。
不管他的麻脸如何具有功德,如何可以作为教诲的材料,肮脏毕竟还是肮脏,所以主人自从懂得人事以后,就对这满脸麻子开始操起心来,想尽一切办法要抹掉这个丑态。但这可不同于宗伯老的轿子,自己一不愿意,就可以马上扔掉。直到今天,这些麻子还历历在目地留在脸上,据说主人对这个“历历在目”多少有些挂在心上,每当在大街上走的时候,总要数一下今天遇上多少麻脸蛋儿。这些麻脸蛋的主人,是男还是女,遇上的地方是在小川街的劝业场还是在上野公园?他把这些都一一记入日记里,他深信自己关于麻子的知识绝对比别人高明。前些日子,一个从海外留学回来的朋友来到他家时,他还这样问过:“你说说,西洋人也有麻子吧?”经他这一问,他的那个朋友说:“这怎么说呢?”然后歪着脑袋想了好半天,才说了句:“轻易看不见哪。”主人郑重地重复问了一句:“虽然轻易看不见,但总是有一点的,对吗?”友人流露出不太关心的表情,回答说:“有,也是那些乞丐啦拣垃圾的啦。受过教育的人里边,似乎没有。”主人说道:“是这样啊?这和日本有些不同哩。”
由于那位哲学家的劝告,主人已不想和落云馆的学生争吵了。这以后他整天呆在书斋里,不断在思考着什么。也许他是打算听从劝告,在静坐之中,以消极的态度来修炼一下他那灵活的精神。不过,主人原本就是个气性狭小的人,像他那样整天什么也不做,只是闷闷不乐,当然不会有好结果。我倒是觉得还不如让他把书送进当铺,找个艺妓,跟她学学“喇叭调”,反要强得多。不过,像他那种乖僻的人,肯定是不会听从我这猫儿的忠告,所以我决定还是随他去吧。这样,有五六天我都没有搭理他。
今天,从那时算起,正好是第七天,如果在禅家那里,一个七天叫做“一七日”,会有许多人在那里打坐,以极大的决心做到大彻大悟。我想:“我家主人会怎样呢?是生?是死?总会有个结局吧。”于是我悠悠荡荡地从廊子里来到书斋门口,对室内的动静进行了一番侦察。
主人的书斋是朝南的铺六张席子的房间,在阳光经常照射的地方摆有一张很大的矮脚桌。只说是一张大桌子,还不能使人了解。它有六尺长,三尺八寸宽,高度也适合整体的大小。当然这不是现成的制品,而是和附近的家具店交涉后特地让他们制作的书桌与床两用的稀奇之物。为什么要订做这样一张桌子,又为什么产生了要在这上边睡觉的想法,我没有问本人,所以我毫不了解。也许只是由于主人一时的心血来潮,才抬来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说不定是他出于一种我们在精神病患者身上屡见不鲜的、将两个毫不相关的观念联想起来,因而将桌子和床硬扯在一起了。总之,是个古怪的想法。东西是很奇特,唯一的缺点是不适用。我曾经看见过主人在这个桌子上睡午觉,在一翻身的当儿,滚落到廊子上去了。从那以后,好像这张桌子就再也没有当作床用啦。
桌子前边放了一块用洋纱做的薄薄坐垫,有一块地方被香烟烧了三个窟窿。从窟窿中露出的棉花呈现出灰黑色。在这个坐垫上背朝后端坐着的就是我家主人。他腰上缠了两圈灰腰带,带子的两端一直搭拉到脚心上。就在最近,我曾经用爪子去拨弄过这条带子,结果我的头马上挨了一下揍。这可不是随便可以挨近的带子哩。
我心想他怎么还在想呀!明明有句俗话说“笨人想也是白搭”嘛。我从主人的身后伸出头去一看,原来桌子上放着一件闪闪发亮的东西。我不由得眨了两三次眼睛,真奇怪啊!我顾不得眨眼,狠命地注视着这个发光的东西。我终于明白了这亮光原来是从放在桌子上的、不断挪动的镜子发出来的。但是主人为什么要摆弄这面镜子呢?说到镜子,按说本应是放在洗澡间里的。我今天早晨还在洗澡间见过这面镜子的嘛。我之所以特别说明是这面镜子,因为主人家除了这面镜子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镜子了。主人每天洗完脸后,在分头发的时候,也总要使用这面镜子的。也许有人会问:“像主人这样的人,也分头发吗?”说实话,他这个人对别的事情都懒,唯独对头发十分重视。我自从荣幸地进入这个家直到今天,主人不管多么炎热的天气,从不剪成平头。他总要留上两寸长,不但要把头发郑重地向左分过去,而且还大大方方地让右边的头发反弹回来。这也说不定是一种精神病的征兆哩。我虽然觉得这种很讲究派头的分发和这张桌子一点也不协调,不过由于这事并不会于人有害,所以谁也没有提过意见,本人也很得意。他的这种时髦的分发姑且不论,说到他为什么要留那么长的头发,原来其中有个缘故。据说他的麻子并不只是侵蚀到他的脸上,而且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波及到他的头顶了。因此如果他也像一般人一样,留上半寸或四分之一寸头发,就会从他的头发根上露出几十个大麻子来。不管他如何抚摸,那累累斑痕也是除不掉的。它很像在光秃秃的田野上出现点点流萤,风流倒是风流,但招来太太的不高兴则是无疑的。但只要把头发留长,就可以遮掩过去,何必非要暴露自己的不足之处呢?假如真的可能,甚至希望脸上也长出毛发把整个脸上的麻子也都遮掉才好呢。所以完全没有必要把不花钱长出来的头发拿钱去让人剪掉,并且宣扬:“看!连我的脑瓜上都害过天花。”这就是主人留长发的理由,而头发长又是留成分头的理由,这一原因,又是促使他所以要去照镜子,并把镜子留在洗澡间的缘故。而我家镜子只有这一面,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本来应该放在洗澡间的并且是家中唯一的一面镜子,既然跑到主人的书斋里来,那么可以肯定的是,要么镜子得了离魂病,自己飞来的;要么是由主人从洗澡间拿来的。假如是拿来的,那么为什么要拿来呢?说不定是对他那消极修养的不可缺少的道具哩。过去据说有位学者去访问某一高僧,这个和尚打着赤膊正在磨瓦罐。问他:“你在做什么?”和尚回答说:“没什么,我是想造一面镜子,所以正拼命在磨哪。”于是那位学者大吃一惊,说道:“尽管你是高僧,恐怕也不可能把瓦罐磨成镜子吧。”和尚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责骂道:“哦,你说得对,那我就不磨了,不过,那种读破万卷书,却不懂得我佛门之道的人,恐怕也和我用瓦罐磨镜子一样的。”说不定主人也多少听过这个故事,所以才从洗澡间把镜子拿来,很得意地摆弄它。我想:“看来,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儿都可能发生。”我悄悄地窥伺着主人的动静。
对我的举动一无所知的主人,带着极认真的态度,死劲儿盯着这面小镜子。说起来,镜子这种东西是很瘆人的。据说在深夜里点支蜡烛在一间大屋子里一个人独自照镜子,是要有相当胆量的。比如我吧,第一次被家里的小女孩们硬是把镜子凑近我的脸前时,我几乎吓傻了,吓得我在房子的周围足足跑了三圈。尽管现在是白天,但像主人这样目不转睛地瞧着镜子,那肯定他自己会对自己的面孔感到害怕。即便平常看上一两眼,那也决不是一张令人开心的面孔嘛。
又过了一会儿,主人自言自语地说:“嗯,模样儿是怪难看的。”他能自己承认自己的丑陋,的确很难得的嘛。从他那神态看,的确是疯癫的动作,不过他说的话,倒是真理。如果再前进一步,那就会对自己的丑恶感到害怕。一个人如果不彻底感觉到自己是个可怕的坏蛋,那么还不能说是个久经世故的人。不是个久经世故的人,那么毕竟是不能解脱的。主人既然能够做到这种地步,似乎再前进一步,就有可能顺便说出句:“嗳哟,真可怕!”可他就是不说。只是在说了句“模样儿怪难看的”之后,也不知他是怎样想的,把腮帮子“噗——”的鼓了起来。然后用手心把鼓起来的腮帮子拍打了两三下。也不知这是哪一种咒术。这时我感到另有一张脸和这张脸似乎很相像,我想来想去,原来是厨娘阿三的那张脸。因为是顺便,我不妨提一提阿三的那张脸,那可真是圆鼓鼓的哩。不久以前,有人从穴守稻荷神社那里买来了一件河豚形的灯笼作为礼品送给主人家。阿三的那腮帮子恰像河豚灯笼那样,鼓得浑圆浑圆。由于鼓得太狠,不知把她那两只眼弄到哪里去了。当然,河豚鼓得圆圆的,是始终按浑圆来臌大的,而厨娘阿三呢,她脑袋的骨骼原本就是多角形的,她的胖脸是按她的骨骼臌大起来的,简直就像个经过水浸了的六角挂钟一般。阿三听了这话,真不知她会恼火到什么样子呢,所以关于阿三就讲到这里,还是接着讲我的主人吧。他一边尽量利用嘴里的空气使他的腮帮子鼓得老高,并如前所述,用手心拍打着,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只要皮肤这样绷紧,麻子就不显啦。”
这次,主人又别过脸去看他那照在镜子里半边受光的脸,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说道:“这样看就很显眼,还是正面来光显得平些,真是怪啊。”然后他又把拿着镜子的右胳膊伸出去,尽量使镜子保持最远的距离,仔仔细细地瞧了老半天,好像恍然大悟似的说:“离开这么远,也就不怎么显眼啦,太近了是不行的,不只是脸,任何事情都是这样。”随后他又把镜子一下子横过来,而且以鼻梁为中心,使眼睛、额头、眉毛都向这个中心聚拢,我一眼看去,就看见了一个非常讨人厌的面孔,他本人似乎也有所发现,说了声“这不成!”便立刻停下来了。“为什么会成为这样一副恶狠狠的面孔呢?”他自语着,多少有些不太相信的样子,又把手缩回,到镜子离他的眼睛只有三寸远的地方,用右手的食指摸他的鼻翼,将摸过的手指在桌上的吸墨纸上狠狠地擦了一下从鼻头上抹下来的油脂,纸上立刻出现一个圆圆的印痕。主人真是会玩种种的把戏哩。然后,主人又把那涂抹过鼻子上油脂的手指头转过来,狠狠地扒了一下他的下眼皮,非常麻利地做了一个俗语说的“扒眼皮”的动作。也不知他是在研究麻子呢,还是在和镜子互相比赛瞪眼睛玩儿呢,真让人弄不清楚。看来,主人是个气性不定的人,所以在我观察他的时候,他会搞出各种花样儿来。还不只是这个,如果从善意出发,作点驴唇不对马嘴式的解释的话,那么也可以认为主人是作为“见性开悟”的一种手段,才这样以镜子为对手,大搞其种种动作呢。原来,人所进行的研究,其实都是在研究自身。无论是天地山川,还是日月星辰,无非是自己的别名。能够离开自己去研究的其他事项,是任何人也难以做到的。如果人能做到跳出自己的圈子,在跳出去的瞬间,人就已经不再是自己了。而且研究自己,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会代你去做。不管他怎样想代你做,你怎样想请他代你做,都是徒劳的。所以古来的豪杰都是用自己的力量成为豪杰,如果依靠别人能了解自己,那么也能做到请个代理人去吃牛肉,然后你能判断出牛肉是嫩是老了,那种“朝听法、夕闻道”,在梧桐窗前或灯下,手不释卷,都不过是采取目证的一种权宜之计罢了。在他人说法之中,他人论辩的禅道之中,乃至在富于五车的典籍、故纸堆中,都不会有自己的存在。如果有,那也只是自己的幽灵。当然在某种场合下幽灵总要胜于无灵,有时追求影子,不见得就不能碰上本体。有许多影子基本上是不离本体的。从这种意义上说,主人在摆弄着镜子的时候,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哩。我想,比起那种生吞活剥爱比克泰德的学说,硬充做学者的人,总要强得多吧。
正像镜子是造成“自以为是”的道具那样,同时也是给自高自大进行消毒的道具。假如以浮华虚荣的念头来与镜子相对,那么再也没有比它更能煽惑那些蠢家伙的道具了。自古以来,不知天高地厚,损人害己的事例,大概有三分之二都是镜子在作怪。正像法国大革命时期,一个嗜奇的医生发明了斩首台从而造成罪孽一样,最初制造镜子的人,恐怕事后也一定要受到良心的谴责吧。但是,在对自己开始感到厌恶的时候或自我萎缩的时候,照照镜子,又是最有效用的。因为一照镜子就可以妍媸美丑分明嘛。人们肯定会发觉,就凭这副尊容怎么一直活到今天,还居然能在人前大言不惭地吹嘘自己竟也是个人呢?当能够发觉这点的时候,是人的一生中最值得庆贺的时候。天下的事再也没有比自己承认自己愚蠢更为可贵的了。对于这位具有自觉性的糊涂人,所有装腔作势的家伙都应该在他面前低下头来服软才是。即使有那么一位老兄自以为是在轻蔑嘲笑我,但从我这边来看,他表面的自傲,其实正说明是他低头服软的表现。当然主人不会是照了镜子就能悟出自己愚蠢的聪明人,但总还是个能公平地看出印在自己脸上麻子的人。能自己承认面孔丑陋,则会成为懂得自身的邪恶的阶梯。主人还真是个可爱的家伙哩。这也许是受了哲学家狠狠教训的结果。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继续观察着主人的情况。毫无觉察的主人,在玩完了“翻眼皮”之后,说道:“好像充血呢,肯定是慢性结膜炎了。”说罢,他用食指狠狠地揉了几下充血的眼睑。很可能是发痒吧,不过,不揉已经是那样红了,现在经这么一揉,如何受得了,肯定在不远的将来,会和盐渍鲷鱼的眼珠一样,烂成个窟窿的。主人很快又张开眼睛去照镜子。我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那无神的眼睛活像北国冬天的天空,黯淡无光。当然,就是在平时,他的眼睛也不是那么炯炯有神的。如果可以夸大形容的话,那是一种无法分清黑眼珠与白眼珠的混浊的眼睛。正像他的精神状态总是一贯朦朦胧胧,不得要领一样,他的眼神也是暧昧得很,永远在眼窝中飘浮着。有的说这是胎毒所致,有的则解释为痘疮的后遗症。据说他在小时候,也没少吃过作为偏方的柳树上的毛虫和山蛤蟆。可是爱子心切的母亲虽然想尽了办法,但他今天还是和生下来的当时一样,头脑糊里糊涂的。按我的想法,这决不是因为胎毒或出天花的缘故。他的眼神之所以这样彷徨于晦涩溷浊的悲境之中,完全是因为他的头脑实际上是不透不明而形成的,其作用达于暗淡溟濛之极,所以才自然表现在形体上,结果让不了解这一情况的母亲为他操了许多心。烟升起处证明必定有火,眼神混浊,则正证明其愚钝而已。这样看来,他的眼神是他心的象征,他的心像天宝铜钱那样中间有孔,所以他的眼睛也和天宝铜钱一样,尽管个儿大,却不通用。
这次,他又开始拈起胡子来了。本来他那长得就不整齐的胡子,一根根都采取各自为政的姿态生长着,即便是个人主义流行的时代吧,但这样参差不齐、各行其是,这给胡子的主人带来的麻烦,真值得让人同情。主人也有鉴于此,最近对胡子大加训练,努力想做到尽可能把它们安排得系统一些。主人真挚的功果,没有落空。近来他胡子的步调总算有些一致了,已经使他可以自傲地说:“过去是‘长’胡子,现在是‘蓄’胡子了。”真挚地对待事物,随着渐见成效,当然要受到鼓舞,主人看出自己的胡子前途大有可为,于是也不论早晚晨昏,只要手一闲着,就一定要整治胡子,他的野心在于要像德皇陛下那样,蓄一撮向上心极强的胡子。因此丝毫不管毛孔是横着还是向下,总是把它们捋到一起来,尽量向上扯。这样他的胡子一定会感到无所适从吧。即使这胡子的所有者我家主人,有时还感到痛得很哩。不过,关键在于训练。不管胡子情愿不情愿,反正要往上硬揪。从门外汉看来,好像是一种不可理解的癖好,而本人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和教育家硬要扭曲学生的本性,自吹“请看我的本领”如出一辙,因此也就毫无可以指责的理由了。
主人正以满腔热忱训练着胡子,这时,脑袋鼓成六棱的厨娘阿三从厨房来到书斋,伸出她那红赤赤的手说:“给您来信啦。”这时,右手正揪着胡子、左手拿着镜子的主人,仍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朝书斋门口这边回过头来。阿三一眼看到这被命令成为“八”字两撇的末梢向上倒立着的胡子,立刻抽身回到厨房,靠着锅盖,哈哈大笑个不停。主人却满不在乎,悠悠地放下镜子,拿起送来的邮件。第一封信是铅印的,词句写得似乎很郑重其事。主人一读,原来寄信人是个“华族”,上边写道:
敬启者,谨祝先生吉祥安泰。回顾日俄之战,乘连战连捷之势,终于导致恢复和平。我忠勇义烈之将士如今已有半数,于“万岁”声中,高奏凯歌而还。国民欣喜之情,何可言喻。曩时,一旦焕发宣战之大诏,我义勇奉公之将士,久居万里异域,忍寒暑之苦,专心于战斗,其为国奉献生命之至诚,自当永铭于心,所不敢须臾忘怀者也。而军队之凯旋,将以本月告终。故此本会拟以下月二十五日为期,对本区一千有余之出征将校、下士官及兵卒,代表我区全体区民,召开一大凯旋祝贺会,兼慰问军人遗族,希热诚迎接此次大会聊表感谢之微衷,如蒙诸位赞助,使本会获得举行此番盛典之荣,则本会之殊荣,无以过此,因此敬希奋力赞助踊跃输捐。谨启。
主人默读了一通之后,立刻把信装回信封内,再也不理会了。捐款的事儿,恐怕他是不会做的。前些天,为东北地区农业灾害募捐,他捐了不是两元就是三元。这以后,他逢人就宣扬,他让人弄走了一笔捐款,既然是捐献,那无疑是主动交给人家的,不是被人弄走的。又不是进来了小偷给弄走什么,说什么被弄走显然是不妥当的。尽管如此,主人却似乎认为被盗了一样。所以这次不管是什么军人的欢迎会,也不管是什么华族老爷的发起人,假如是来威胁索要,那又当别论,只凭一纸铅印的通知,他可不是那种肯拿钱的人。按主人的意思是:先不要欢迎军人,倒是希望先欢迎他自己。欢迎了自己以后,那么对谁都可以欢迎。看来,他在朝夕还为生计犯愁的当儿,已经打定主意,把欢迎的事交给华族老爷了。主人又拿起了第二封,说了声:“哎呀,也是铅印的。”这封信上边是这样写的:
拜启,值此秋凉之际谨祝阖府昌盛。谨启者,如阁下所知鄙校自前年以来遭受两三野心家之阻挠,虽一时达于极点,然窃以为此皆起因于不肖针作不德之所致,当深以为戒也。其后经不肖卧薪尝胆,备尝苦辛,始逐渐得以独自之力,打开一获得新筑理想校舍经费之途径。简而言之,即不肖拟出版一册《洋裁秘诀纲要专号》,本书实为不肖针作多年苦心研究之成果,根据工艺上之原理原则不惜耗尽心血著述而成。现为向一般家庭普及起见,在印制成本之外,附以些少利润,敬恳踊跃购读。窃以为诚能如此,一则有助于斯道之发展,一则获此些少利润可充校舍建筑之费用。因此,虽深感惶怍,尚希为本校建筑而慷慨解囊,敬恳购读一册秘诀纲要,或赐予贵府侍女,以表阁下赞同之高贵品德,伏希尊诺,不胜感激之至也。敬启
大日本女子裁缝最高等大学院 校长缝田针作九拜
主人冷淡地将这封郑重的来信搓了个团儿,砰地丢进了字纸篓里。可怜,那针作先生费尽力气的九拜,针作先生的卧薪尝胆,都没起任何作用。主人又拿起第三封信。这封信却以它的新奇而大放异彩。信封是用红白两色格子印成的,活像卖糖块的图案,在这色彩醒目的封皮当中,用浓重的隶书体写着:“珍野苦沙弥先生虎帐下”几个字。虽无法预知信中会不会出现“多多样”〔4〕,反正这信的外表是够漂亮的了。信是这样写的:
若以我律天地,则可一口吸尽西江水;若以天地律我,则我仅为陌生尘而已。须道:天地与我,究有什么关涉?……首次食海参者,应敬佩其胆力;首次食河豚者,应尊重其勇气。食海参者乃亲鸾〔5〕之再来,食河豚者乃日莲〔6〕之转世。至如苦沙弥先生,则只知醋腌干瓢而已。食醋腌干瓢而能为天下之士者,吾未之见也。
密友将卖汝以求荣,父母将私于汝,汝所爱之人,将弃汝而去。富贵原难保,爵禄将一朝而失去。汝头中秘藏之学问也将生霉,汝何所恃乎?天地之间何所依凭乎?神?
神无非为人痛苦之极捏造之土偶而已。人,无非为不得不排泄之粪便所凝结之臭皮囊而已。恃不足恃谓之求安,咄咄!醉汉漫弄胡言乱语,蹒跚走向坟场。油尽而灯自灭,宿业尽,则何物可遗?苦沙弥先生且坐吃茶!
不以他人为人,则无所畏惧,不以他人为人者,愤激于此种不以我为我之人世,则又当如何?正如权贵荣达之士得以不以人为人也。至于当他人不以我为我之时,则怫然作色。任君作色可矣,混蛋!
我之不以他人为人时,或人之不以我为我时,不平家则抽风式自天而降。这种抽风式活动,名之曰革命,革命并非不平家之所为,乃权贵荣达之士有意使之产生者也。在朝鲜,人参极多,先生为何而不服用之?
天道公平 再拜 于巢鸭
前一封信的针作先生是九拜,而这个家伙只是再拜,由于不是来募捐就蛮横地摆起架子,免了七拜。虽然不来募捐,不过却很难让人读懂。我想这种东西不管向哪家杂志投稿,都保证不会被采用的,所以我认为头脑不透明的主人肯定会把它撕得一条一条扔掉,然而满不是这么回事,他翻过来掉过去,读了又读。也许他认为这种信里边含有深意,决心把它的意义研究出来吧。说起来,天地之间弄不懂的东西多得很,不过你要给它加上某种意义,那么没有一件事是做不到的。不管多么艰深的文章,只要你想解释它,就可以不用太费力给予解释。你说人是愚蠢还是聪明,这是不必费劲儿就可明白的。还不只这样,说人是狗、是猪,也不是个很困难的命题。你说山是低的,没关系;你说宇宙是狭小的,也不妨事。你就是说乌鸦是白的,小野小町〔7〕是丑八怪,苦沙弥先生是君子,也不见得不可以。所以像这种不知所云的信,如果硬给它这样那样的解释,那么也会找出点意义来。尤其是像主人这样,把不懂的英语牵强附会,硬要做出说明的人,就更想给这篇文章附上意义了。学生问他:“明明天气不好的时候,为什么还要说Good morning?〔8〕”这使他足足思考了七天,有人问Columbus〔9〕这个英文名字在日本话中怎么说,他费了三天三夜琢磨如何回答。所以对他这样的人,醋腌干瓢是天下之士也罢,吃朝鲜人参来发动革命也罢,当然随时都可以找出任意的解释的。过了一会儿,主人似乎用他那套解释Good morning的方法弄懂了这些难解的语句,说道:“这意义太深了,准是个对哲理有相当研究的人,真有极高的见识!”说着,不住地赞叹。从这一句话里也可以看出主人是如何的愚蠢。但如果反过来想,也可能有些对的地方。主人有个癖好,不管什么事凡是弄不懂的,都值得崇拜。这也很难说只是主人的癖好,既然不懂,其中必然潜伏着不可轻视的东西,在莫测高深之中,很容易诱发一种心理,认为好像是什么高贵得很。正因为如此,所以那些俗人总喜欢不懂装懂来给自己贴金。相反,学者则把本来可以懂的东西,解释得使人听不懂。就拿大学教授来说,大家都知道,那些专讲别人听不懂的课的人,总是声望很高的;而讲别人都能听懂的人,声望却不高。主人所以敬佩这封信,也不是因为读懂了其中的意思,而是因为捉摸不透它到底要说什么,因为信里忽然出现了“海参”,忽然又出现“不得不排泄之粪便”。因此,主人之所以尊敬这篇文章的唯一理由,正和道家尊敬《道德经》、儒家尊敬《易经》、禅家尊敬《临济录》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因为完全读不懂。不过,完全读不懂也不太服气,于是胡乱做些注释总算做出个懂了的样子。本来不懂的东西,自以为懂了而大加赞赏,自古以来就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嘛。主人毕恭毕敬地把这一封用隶书写的信卷好,放在桌子上,抄起手来陷入冥想之中。
就在这个当儿,门前有人大声向屋内招呼:“有人吗?有人吗?”听声音像是迷亭,可又与迷亭为人不合,来人在不断打招呼表示拜访。主人在书斋里早就听到声音了,但他还是抄着手一动不动。可能是主人认为到门口去接待客人不是他的任务吧,所以他就是在书斋里也从不应声。厨娘阿三买肥皂去了,主人妻子正在上厕所。这样到门口迎接客人就只剩下我了,可我也懒得去。这时,来客从脱鞋台一下子跳到铺着地板的地方上来,然后拉开纸门大踏步地进到房子里边来了。主人够怪的,客人也是够怪的。来客似乎是先到了客厅里,客厅的拉门发出反复开闭的声音,然后又走到书斋里来,果然是迷亭。
“喂,开什么玩笑!你在干什么哪?我给你带客人来啦。”迷亭说。
“啊呀,是你?”主人说。
“什么啊呀啊呀的。你既然在家,不能回答一声吗?简直像座空房子。”迷亭说。
“唔,我在想点事情呢。”主人道。
“你就是在想事情,说声‘请进来’总还可以吧。”迷亭又说。
“当然也不是不能说。”主人道。
“你还是那样遇事稳坐钓鱼台啊?”迷亭说。
“我前一阵子在搞精神修养。”主人说。
“什么新鲜事儿你都来!你这一搞精神修养,连应个声儿都应不出来了,来客可就遭殃啦。你这样稳坐钓鱼台可不行。今天可不是我一个人来的,我给你带来一位了不起的客人,你出去会一会!”迷亭催促说。
“把谁带来了?你说呀。”主人道。
“你不要管谁,去见一见吧。他说一定要来和你会一会哩。”迷亭道。
“到底是谁呀?”主人仍然坐着不动,这样说道。
“不要管谁,快站起来,走吧。”迷亭说。
主人照旧抄着手,站了起来,心想:“大概又在捉弄人。”他漫不经心地从廊子里走过,进入了客厅。一看,面对着六尺的壁龛有一位老人肃然端坐在那里。主人不由得放下两只手,一屁股坐在用“唐纸”糊的隔扇旁边。这样,主人和老人都是向西而坐,双方都无法进行初次见面的寒暄。旧时代的老人是非常讲究礼节的。
老人指着壁龛催促主人说:“请您坐到那边去。”主人在两三年前本来认为在客厅里坐什么地方都无所谓,但是自从有人向他讲述了壁龛,明白了那是从贵客座位演变而来的,是侯爷派专使来时才能坐的地方,于是从那以后,他是决不往壁龛那边去的。尤其是像这样初次见面的一个年长者顽固地坐着不动,不但谈不上上座与下座,而且连寒暄也无法进行。于是主人只好来个深深的一礼。
“请您坐到那边去,请。”主人重复着对方的话。
“哪里,您这样我就无法和您交谈啦,务必请坐到那边去。”那位老人说。
“不,不。那么,唔,请您坐到那边去。”主人含含糊糊地重复着对方的客气话。
“这个、这个……您这样谦虚,实在不敢当。这反倒使我惶恐。务必请不要客气,请!”老人又说。
“您这样客气,我……惶恐,惶恐……请!”主人涨红了脸,嘴里嗫嗫嚅嚅地说。看来,他的精神修养并没有产生什么效果。迷亭站在隔扇的背阴里边笑边看着这个场面。他估量已经是时候了,便从主人身后推了一把,说:“唉,你往前去吧,你总坐在这儿,我可就没地方坐啦。”说着,便挤了过来。主人不得已,只好往前挪了一挪。
迷亭说:“苦沙弥!这就是我经常向你讲过的、我静冈县的伯父。伯父!这就是苦沙弥君。”
“和您初次见面,听说迷亭经常到府上来打搅,我早就想来拜访您,向您领教。恰好今天打贵府附近过,特地来向您道谢。这次结识了您,今后务请关照!”这老者使用旧式的寒暄语,非常流利地讲了一通。主人交际面窄,又是个拙嘴笨舌的人,几乎从未遇上过这样古风的老者,所以从一开始就觉得多少有些不自然,不知怎样应付才好,再加上老者这一套滔滔不绝的寒暄,使得他早已把朝鲜人参和红白的棒状糖忘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手足失措、怪腔怪调的回答了。
“我也是……我也是……我本应去看您……务请关照。”主人说完了稍稍抬起头来一看,那老者还在那里俯身低头哩。他赶快又惶恐地把额头紧贴到铺席上。
那老者约莫行礼的时间已差不多了,便一边抬起头来一边说道:“我原本也是在这边侯爷的公馆里长期生活在德川将军脚下的,在瓦解〔10〕的时候,就到那边去了,几乎再没有回到这边来,这次来一看,简直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假如没有迷亭陪着我,根本办不成事儿。虽说是沧海桑田,自从江户开府以来,三百年间,哪想到将军家竟会……”话刚说到这里,迷亭有些不耐烦地插口说:
“伯父,您老人家只知道感激将军家,不过明治的时代也满不错嘛。过去就没有过红十字会嘛,不是吗?”
“那是没有。没有叫做红十字会的组织。尤其是能见到亲王殿下这种事儿,若不是明治的圣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托长寿的福,才能像今天这样,出席总会,还聆听了亲王殿下的玉音,就是死了也无遗憾了。”
“唉,难得你老人家隔了这么久,能逛一趟东京,这也够本啦。苦沙弥君!我这个伯父啊,因为红十字总会这次开会,才特地从静冈来东京的。今天我陪他到上野公园去了一趟,这是刚逛完回来的,所以,他穿着我从白木百货店给他定做的大礼服呢。”迷亭这么说是有意提醒主人。主人一看,果然这老者穿着大礼服哩。大礼服虽穿在身上,不过一点也不合体。袖子过长,领子敞开着,后背出现一道沟,腋下向上吊着,即使说做得不合式样吧,也不会不合体到如此用心良苦的地步呀。不仅如此,他的白衬衫和那白活领都分了家,一仰头,他的喉头就从那中间露了出来。还有好瞧的,他的黑色领结,简直不知是系在衬衫上还是系在活领上。他的大礼服可以不管,可是他那头上蓄着的一个白花花的抓鬏〔11〕,的确是一大奇观!我又仔细看了一下他那把有名的铁扇子,扇子规规矩矩地平放在他的膝头旁边。主人这时也逐渐平静下来,将他那精神修养的本领充分应用到观察老人的服装上来,于是他不免吃惊。过去,他本来不太相信迷亭的话,认为他的伯父总不至于像他讲的那样,这次会面,才知他比迷亭讲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自己的麻子可以成为历史研究的资料,那么这个老者的抓鬏和铁扇子肯定更会有价值得多。主人非常想询问一下这扇子的来历,但又不好就这点问,可是觉得冷了场又有所失礼,于是主人问了一个十分平常的问题:
“公园里人一定很多吧。”
“可不是!人多极了。而且那些人又都死盯盯地望着我。想不到近来的人,都变得这样好奇,过去,可不是这样。”老人说。
“嗯、嗯,是的。过去可不是这样啊。”主人也随着说出了像个老人说的话。这倒不是主人不懂装懂,但可以把它看做是由他朦胧的头脑中随便冒出来的一句话。
“而且嘛,大家都在瞧这个‘砍盔’哩。”老人说。
“您的那个铁扇大概很重吧。”主人说。
“苦沙弥君!你拿一拿看,可重啦。伯父您让他拿拿看!”迷亭巴不得地说。
老人将沉甸甸的铁扇拿起来,说了声:“对不起,请看!”就把它递给了主人。苦沙弥先生就像个在京都黑谷烧香时的香客,恭恭敬敬地接过莲生坊〔12〕曾经用过的宝刀那样,在手中拿了一会儿,说了声“果然”就还给了老人。
“大家都管它叫做铁扇,其实这是个叫做‘砍盔’的东西,和铁扇全不相干。”老人说。
“噢,那是做什么用的呀?”主人问道。
“它是用来砍头盔的,当敌人头晕目眩的时候,可以用它来砍死敌人。据说是从楠木正成〔13〕时期开始使用的。”老人解释道。
“伯父!这个就是楠木正成使用过的吗?”迷亭问道。
“不,这究竟是谁用过的,还不太清楚。不过,时代久远了,很可能是建武〔14〕时期制造的。”老人说道。
“也许是吧。不过,寒月君可受不了啦。苦沙弥君!今天我们回来的时候,正好机会难得,就顺路到大学理学院去了一次。请寒月君给我们看了物理实验室,因为这‘砍盔’是铁的,结果使得带磁力的仪器都失灵了,可热闹啦。”迷亭说。
“不,决不会的。这是建武时期的铁,是品质极好的铁,放心好了,是决不会发生那种事儿的。”老人说。
“不管是品质多么好的铁,都不管用。寒月君既然这样说,那是不会错的。”迷亭说。
“你提到的那个寒月,就是磨玻璃球的那个人吗?他那么年轻,就干这个,真叫人难受,他满可以搞点什么正经的事儿啊。”老人说。
“看您说的,那也是研究嘛。要是把那个球磨成功了,就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学者哩。”迷亭说。
“如果磨球就能成为了不起的学者,那么谁都能做到。我也能做到。做料器的掌柜的也能做到。做那种活儿,在汉土称为玉工,身份是极其低微的。”这老者一边说,一边朝向主人,在暗暗争取主人的同意。
“哦!是这样的!”主人恭敬地听着。
“如今世上所有的学问都是形而下之学,看起来也似乎很不错,其实一到紧要关头,就全不中用。过去不是这样,武士们从事豁出性命的职业,所以要进行心的修炼,以便在生死关头毫不慌张。我想您大概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吧。这可不像磨磨球、编编铁丝那么容易呀。”老人朝着主人说道。
“哦,是这样!”主人还在做出一副老实相。
“伯父,您所说的心的修养,就是指不要磨什么球,只抄手坐在那里不动就可以了,对吧?”迷亭说。
“你这么理解可不成。决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做到的。孟子说过‘求放心’。邵康节也说过‘心要放’,再有,在佛门中,有个叫中峰和尚的高僧,他教导人要‘具不退转’。这可不是轻易就能懂得的。”
“反正我不懂。那么到底应该怎样做才行呢?”迷亭道。
“你读过泽庵禅师〔15〕的《不动智神妙录》吗?”老人道。
“没有啊,听也没有听说过。”迷亭道。
“心放于何处乎。心如放于敌之身体动作上,则心将为敌之身体动作所夺。心如放于敌之武器上,则心为敌之武器所夺。心如放于必欲杀敌上,则心为必欲杀敌之念所夺。心如放于自身之刀剑上,则心为自身之刀剑所夺。心如放在决不能为敌所杀上,则心为决不能为敌所杀之念所夺。心如放于应付他人上,则心为应付他人所夺。总之,心无处可放。”老人说。
“真难为您一直没有忘,还能背诵如流哩。伯父,您的记忆力真不错嘛,记得住这么长的东西。苦沙弥君,你明白了吗?”迷亭说。
“哦,是这样。”主人这次也是用“是这样”应付过去了。
“您看,是这样吧。心放于何处乎,心如放在敌之身体动作上,则心为敌之身体动作所夺,心如放于敌之武器上……”老人看着主人说。
“伯父!苦沙弥君早就懂得这类事儿啦。他最近每天都在书斋里搞精神修养呢。门外来了客人,都不到门口去看看,已经做到‘放心’的地步了。所以准没有问题。”迷亭说道。
“呀,这可太难得了。迷亭,你最好也和苦沙弥先生一起搞嘛。”老人说道。
“嘿、嘿、嘿,我可没那么多的闲工夫啊。伯父您是闲人,所以认为别人也都闲得无事可干吧。”迷亭说。
“实际上你不是在闲着的吗?”老人说。
“不过,闲中自有忙嘛。”迷亭说。
“像你这样凡事都闹错,所以我说你不修养、不锻炼不行。倒是有句‘忙中自有闲’的成语,我从未听说过有什么闲中自忙的说法。苦沙弥先生,您说对吧。”老人说。
“唔、唔,是好像没有听说过。”主人说。
“哈哈,让您这么一搞,我可招架不住。不过,我说,伯父,怎么样,去吃一顿东京的鳗鱼好吗?咱们到竹叶亭菜馆去,由我请客,从这里乘电车去,不太远。”迷亭说。
“吃鳗鱼倒也不坏,不过,今天我和赛原先生有约在先,我就告辞了。”老人说。
“啊,是杉原先生那里吗?那老头还很硬朗吧。”迷亭说。
“不能念成杉原,这里的杉要读成赛,你总是发音不准,真没办法。把人家的姓读错了音,是有失礼仪的。今后可得注意啊。”老人说。
“可是,不是明明写着杉原的吗?”迷亭说。
“写成杉原,不过读的时候,要读成赛原呗。”老人说。
“真怪!”迷亭说了一句。
“这有什么可怪的?这叫做‘名目读法’,自古就有。蚯蚓的日本读法叫做‘眼不见’,这就是名目读法。这和将蛤蟆叫做‘仰天儿’是同样的。”
“嚄,想不到还有这些考究哪!”迷亭说。
“蛤蟆一打死,它就仰面朝天,所以‘名目读法’就读做仰天儿,还有把汉字写的杉原,不读作赛原,仍读作杉原,这是乡下人的读法,你不注意,人家会笑话的。”老人说。
“那么,您回头是要去赛原那里了?真糟糕!”迷亭说。
“没什么,你不愿意去,就不去好了。我一个人去就行。”老人说。
“您一个人去行吗?”迷亭担心地问道。
“走路去恐怕找不到,给我雇辆人力车来,我从这里坐车去吧。”老人说。
主人马上应承,立刻吩咐厨娘阿三跑到车夫家去叫车,老人又说了很长一段告别的寒暄话,在他那抓鬏的头上扣上大礼帽走了。迷亭则留了下来。
“他就是你的伯父啊?”主人开口道。
“是的,是我的伯父呗。”迷亭说道。
“原来是这样!”主人仍旧坐在坐垫上,抄起手来陷入沉思默想。
“哈哈……够出奇的吧。我有这么位伯父,怪幸福的哩。不管带他到哪儿去,都是这么一套呀,怎么样?够你吓一跳的吧。”迷亭认为这足可以使我家主人吃上一惊,因而大为高兴。
“哪里,我并不感到怎样吃惊。”主人说。
“遇上这位老爷子不感到吃惊,说明你的胆量还够可以的哪。”迷亭说。
“不过,你那位伯父似乎很有一些了不起之处,比如主张精神修养,我就觉得很值得钦佩。”主人说。
“真值得钦佩吗?你恐怕很快到了六十岁,就会像我伯父那样,也变得落后于时代啦,你可要注意呀,真要是做了时代落伍的班车,那可不妙呀。”迷亭说道。
“你只知道担心落伍于时代,可是根据时间、条件的不同,有时落伍于时代反倒真了不起哩。甭说别的,现在的所谓学问,只知道往前赶、往前赶,不管怎样前进,还是没完没了。永远不会得到满足。可是说到我们东洋式的学问,则是消极的,有的地方非常值得仔细玩味的。因为它提倡心本身的修炼嘛。”主人把前一阵子从哲学家那里听来的话,当成自己的见解讲了出来。
“这可真不得了啦。听起来你好像是在说着八木独仙君同样的话哪。”迷亭说道。
主人听到八木独仙的名字,不由得吓了一跳。说实话,前些日子来卧龙窟造访主人,并把主人说服了之后悠然归去的那位哲学家,毫厘不差,正是独仙君。现在主人煞有介事地发表的一通见解,完全是从独仙君那里贩卖来的,他原以为不知就里的迷亭,突然间提到这老兄的名字,也正是在暗中对主人的鹦鹉学舌给了当头一棒。
“你听过独仙所讲的理论吗?”主人问道。
“什么听过没有听过,说到那家伙的理论啊,十年前在学校的时候和今天没有根本的变化。”迷亭说。
“真理不是那么容易变的嘛。它之不变,也许更令人信服。”主人说道。
“唉,正是有人吹捧他,所以独仙的那一套才行得通。先说他那八木的姓就妙得很。他那胡须就完全是山羊胡嘛。而且他那胡子从住在学校宿舍里的时候就长成那个样子的。他的独仙这个名字,也怪有意思的。以前,他每到我这儿来住的时候,总和我议论他那一套消极主义的精神修养。他总是喋喋不休地重复他的老调调。我说:‘得了,咱们该睡觉啦。’可这位老兄才不考虑这些哩,满不在乎地说:‘我不困。’仍然大谈其消极论,弄得我十分为难。不得已,我说:‘你可能不困,不过我可困得不得了,还是请你睡吧。’我总算是哀求似的让他睡下,可事情到这儿并没完。当天晚上,闹耗子,把独仙的鼻头给咬了。这下,半夜里可就折腾起来啦。看来,这位老兄虽然嘴上说些开悟的话,其实还是怕死的,他可担心啦。他责怪我说:‘耗子的毒一旦传遍全身就糟了,你得给我想点办法。’闹得我不知怎么好。后来,实在无法,我只好到厨房去,往纸片上抹几个饭粒,把他糊弄过去了。”
“怎样糊弄的?”主人问道。
“我说,这是进口的膏药,是最近德国医生发明的,印度人被毒蛇咬伤,一贴这种膏药,会立见奇效,你只要贴上,准保不会发生问题。”迷亭说。
“你从那时起,就已经很会蒙人了,是不是?”主人说道。
“独仙君真是个老好人,他信以为真,终于呼呼地睡着了呗。第二天醒来一看,膏药下边搭拉着白线一样的东西,原来就是他那山羊胡子挂上去啦,真滑稽极啦。”迷亭笑着说。
“不过,在那以后,他似乎很有进步了呢。”主人说道。
“你最近见着他了?”迷亭不解地问道。
“一个星期前他来了,和我谈了很久才回去。”主人说。
“怪不得我觉得你是在大讲特讲独仙那一套的消极理论呢。”迷亭说。
“说实在的,我很佩服他的说法,所以我现在也正在准备加把劲修养。”主人说。
“加把劲当然不坏,不过你如果把别人的话过分当真,可要倒霉呀。说起来你这个人的毛病是不管别人说什么立刻当真。独仙也只是嘴上说得很像回事,但真到了紧要关头,还不是一样?你还记得九年前的大地震吧,那时从宿舍楼上跳下去受了伤的,只有独仙一个人呀。”迷亭说。
“对那件事,本人不是很有一番说法吗?”主人说。
“是呀,要让他本人说,他跳下去还很值得引为自豪的哩,说什么:‘禅的机锋是非常峻峭的,所谓禅机无异于电光石火,其应物的迅速达到了令人生畏的程度。别的人一遇上地震,立刻狼狈不堪,而唯独我所以能立即从楼上跳下去,正表示自己修炼的功夫已经奏效,所以值得高兴。’他一边瘸着腿,同时还暗自高兴哩。真是个不肯认输的家伙!我总觉得再也没有比那些谈论什么禅啦佛啦,说得玄而又玄的人更不可信哩。”迷亭说。
“看你说的!”苦沙弥先生多少有些泄气了。
“他这次来,向你说了些类似禅和尚式的梦话了吧?”迷亭说。
“嗯,他教给了我‘电光影里斩春风〔16〕’这样一句诗呢。”主人回答说。
“就拿那句‘电光’来说吧,那是他从十年以前就用来吓唬人的,真可笑!一提起无觉禅师的‘电光’,闹得整个宿舍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且这位老兄时常一急起来就颠三倒四,把‘电光影里斩春风’说成‘春风影里斩电光’,多有趣!下次你可以试试,当他慢条斯理地又来个‘电光’的时候你就拼命找些理由反驳他,这样,他就会马上急得颠三倒四,胡说起来。”迷亭说。
“遇上你这样好开玩笑的人,他算倒霉啦。”主人说。
“到底是谁开玩笑还很难说。我最讨厌什么禅和尚啦、开悟啦。在我住的附近有座叫南藏院的庙,里边有个八十岁左右的隐退的老和尚。就在最近下阵雨的时候,庙里落了雷,把老和尚住的院里的松树给劈了。据说那个老和尚却泰然不为所动,等我仔细一询问,原来他是个丝毫也听不见声音的聋子。那当然要泰然不动喽。无非就是这样嘛。独仙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开悟,那就由他开悟去吧,糟糕的是,他动不动就来劝别人。就以眼前来说,就有两个人因为独仙的缘故,被弄成疯子啦。”迷亭说。
“谁?”
“谁?一个就是理野陶然呗。因为受了独仙的影响,迷上了禅学,到镰仓的禅寺去学禅,结果就在那里疯了。那里的圆觉寺前边不是有个铁路道口吗?他跑到那个道口,在铁轨上坐禅!他吹嘘说他可以用禅法拦住对面驶来的火车。当然喽,由于火车急刹车,他总算拣了一条命,可是第二次他又自称是金刚不坏之身,火不能烧,水不能溺,钻到庙中莲花池里,在池子里乱折腾一气,冒着咕嘟咕嘟的气泡。
“淹死了吗?”主人问。
“当时幸好一个道场中的和尚从旁边经过,把他救了上来。以后,他回东京来,得了腹膜炎死了。死因虽然是腹膜炎,但是造成他得了腹膜炎的原因,却是因为他在僧堂中每天吃的都是大麦饭和老咸菜,所以归根到底等于独仙间接害了他。”
“看来,过于狂热了,也好也不好哩。”主人脸上流露出一副稍带毛骨悚然的神色。
“可不是!受独仙害的人,在咱们同学中还有一个。”迷亭说。
“这太危险啦,你说的是谁?”主人问。
“立町老梅呗。那家伙也完全是让独仙调唆的,一味说些鳗鱼会上天之类的混话,你知道吗?他终于真成了货真价实的货色。”
“货色,什么货色啊?”主人问。
“终于鳗鱼上了天,猪变成了仙人呗。”迷亭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主人问。
“八木既然号称独仙,那么立町老梅他就是豚仙呗。他本来是个最讲究口腹的人,他的那张馋嘴和禅和尚的怪癖一起发作,当然受不了。最先,我们也没有太注意,现在想来,当时他说的都是胡话。到我家来的时候,说什么:‘你看是不是炸猪排飞到树上去了?’又说什么:‘我老家鱼糕坐在一块木板上游泳呢!’净说些这类颠三倒四的胡话。假如只说胡话还罢了,后来竟然催我一起和他去水沟里挖粟子面团子,我简直对付不了啦。又过了两三天,他终于真正成了豚仙,被收容到巢鸭精神病院里去了。按理说,猪是没有资格成为疯子的。这也完全是受了独仙的影响,终于落到那种地步。独仙的影响可不能小看啊。”迷亭说。
“嘿!现在他还待在病院里吗?”
“岂止待在那里,还是个自大狂,净说些玄天玄地的话。最近,他说自己的姓名立町老梅没意思,自称为天道公平,以天道的代表自任呢。唉,真是疯得厉害呀!你得空可以去看看他。”迷亭说。
“你方才说什么,天道公平?”主人迷惘地说。
“是呀,天道公平!别看他疯癫,可给他自己起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呢。有时,他也会写成孔平〔17〕。你可不要小瞧他,他说世人都陷进迷途,一定要把世人拯救出来,所以不断胡乱地给朋友或什么人发信呢。我也接到了四五封。有的信写得特别长,我还交了两次补欠邮资呢。”迷亭说。
“这样说来,寄给我的信也是老梅发来的啦。”主人说。
“也给你寄信来啦?这倒有趣。也是红信封吧?”迷亭说。
“唔,中间是条红道道,两边是白的,和普通的信封很不一样。”
“那个嘛,据说是特地托人从中国买来的。天之道乃白也,地之道亦白也,而人居于当中于是为红,这是表明豚仙的箴言的。”迷亭说。
“想不到这种信封还有许多考究哩。”主人说。
“别看他疯疯癫癫,倒是很费了番心思呢。而且虽然成了个疯子,看来讲究吃的嗜好还依然如故,每次信里总要提到一些吃的,你说怪不怪?给你的信里肯定也写了一些吃的东西吧。”迷亭说。
“唔,他信中提到海参。”主人说。
“老梅很喜欢吃海参嘛。当然要写上,还有什么?”迷亭问。
“此外,还写了河豚和朝鲜人参什么的。”主人说。
“河豚配上朝鲜人参当然好吃喽,大概他是想说:‘吃河豚中了毒,就让你煎上一剂朝鲜人参喝下去的吧。’”迷亭说。
“好像也不是这个意思。”主人说。
“是不是这个意思有什么关系。反正是疯子的胡说。就写了这些?”迷亭又问。
“还有,有这么一句:‘苦沙弥先生且坐吃茶’。”主人说。
“哈哈,且坐吃茶,有点太过分了。他肯定认为这样足可以治你一顿,使你无言可答。真有本领,真该为天道公平君喊万岁啦。”迷亭先生越说越感到有趣,大笑起来。当主人知道了他以相当的尊敬之念反复诵读过的这封信的寄信人,原来是个名实相符的疯子之后,感到最初付出的认真和苦心似乎白费了,从而气恼得很。同时一想到对于这样一个疯癫病人的文章,自己居然费尽心思去捉摸它的含义,又觉得怪不好意思;最后,他不能不怀疑自己既然对一个疯子的作品如此感铭,那么是不是自己的神经也多少有些异常呢。由于这种心理状态,又是生气,又是惭愧,又是担心自己的神经状态,这些交混在一起,使他坐在那里显出一种魂不守舍的样子。
就在这个当儿,有人用力地拉开最外面的格子门,皮靴在脱鞋台上发出了两声重重的响声。随后那人大声叫道:“主人在家吗?主人在家吗?”主人是轻易不肯站起来的,相反,迷亭却是个喜爱活动的人,他不等厨娘到门口去接待客人就嘴里说着“请进”,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去了。迷亭这个人到主人家里来,不打招呼就往里闯,固然不太好,但是他一旦进来,便像“书生”一般去接待来客,倒是很顶用的,不管迷亭如何不拘形迹,但他毕竟是客人,这位客人倒是迎到门口去了,而作为一家之主的苦沙弥先生,却稳坐在客厅里不动,是极不合道理的。如果是通常人,本来应该也跟着迷亭到房门口去露面,但这正是他之所以为苦沙弥先生之处。他满不在乎地仍然屁股没有离开坐垫,不过这种沉着和一般的沉着虽然表面的味道有些相似,而其实质却有很大差异。
到房门口去的迷亭似乎和来人不断地讲了些什么,然后向屋内大声嚷道:“喂,家主人,麻烦你来一趟吧。你不来办不了事儿。”主人无奈这才抄着手,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他一看,迷亭手里拿着一张名片,正半蹲着和来人答话。看来,他那姿势并不怎么体面。那张名片上印着警察厅刑事警官吉田虎藏字样。和这位虎藏君并排站着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高个子的汉子,穿着一身很帅的唐栈布的服装。奇怪的是,这个汉子也和主人一样抄着手,一声不响地站着。看他那面孔我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再仔细一看,不只是看见过,而且就是最近在半夜大驾光临把山药给偷去的那位梁上君子。我心想:“好家伙!今次公然白昼枉驾,从正门来了哩。”
“喂,这位是刑事警官,他抓到了前些日子的那个窃贼,说是让你到警察那里去一趟,因此特地来这儿的呢。”迷亭说。
看来,主人到了这时才终于弄明白了刑警来他家的理由,于是低下头去向小偷深深地行了个礼。这大概是因为窃贼要比那位刑警模样儿长得帅得多,所以主人立即把他错认成是刑警了。那个窃贼自然吃惊,他当然不好声明:“我就是小偷”,只好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当然还是抄着手。因为他戴着手铐呢,就是想伸出手来也不可能办到。按常情说,一看这种情况就该明白的,可我的这位主人却和当前一般人不同,有个一味崇敬官吏和警察的毛病。他认为官老爷的威风是极其可怕的。当然,从理论上讲,他也不是不明白,警察不过是老百姓拿钱雇来的“看家护院的”,但一到了实际的场合,却表现得极其顺从。主人的父亲在过去是小街道上的一名里正,一辈子对上边总是磕头如捣蒜。这一习惯也作为因果,传到了他儿子的身上。真使人不胜同情之至。
那个刑警似乎感到很可笑,便嘻嘻地笑着说:“明天上午九点钟之前,请到日本堤警察分局来一趟。失窃的都有哪些东西啊?”
“失窃的东西嘛……”主人虽然接了半句,可不巧得很,他已经记不得了,他所记得的,只有多多良三平君送来的那一小箱山药。本来他想,山药被偷走,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过自己既然已经说出了“失窃的东西嘛”这个开头,如果不继续说下去,就很可能被看成相声里的名叫“与太郎”的那个二百五,面子上不好看。如果是别人被盗,那还好说,明明自己被盗却回答不出个名堂来,岂不丢人?他想到这里,便狠了狠心,冒出了一句:“失窃的东西嘛……山药一箱。”
那个盗贼,看来这时也忍不住要笑,低下头把下边的脸藏到衣领中去。迷亭哈哈大笑着说:“看来还真舍不得那箱山药哩。”警察却十分严肃认真,说道:
“山药,好像没有起回来,其他物件大体上都起回来了。唔,你来就知道了。还有嘛,在归还失主时,需要写份认领证,请不要忘了带图章。记住,一定得在九点钟以前,到浅草警察局属下的日本堤分局。那么,再见。”他一个人说完这么一大堆,然后出去了。那个窃贼也跟在后边出去了。由于他胳膊拿不出来,不可能把门带上,只好开着门走了。主人似乎一方面害怕警察,但又有些不满,鼓着腮,“砰”地把门拉上了。
“哈哈……你很尊敬刑警哩。你如果平时总这样谦恭,那可就成了个像样的人啦。不过,糟糕的是你只知道对刑警讲礼貌啊。”迷亭调侃说。
“不过,人家是特地来通知我的呀。”主人辩解说。
“来通知?那是他的职业呀。你只要一般地对待一下就满够啦。”迷亭说。
“然而,那不是普通的职业。”主人说道,还在顾全自己的面子。
“当然不是普通的职业,是密探这种令人讨厌的职业嘛。比普通的职业还要下流得多。”迷亭说。
“你,你说这种话,可要吃苦头的。”主人说。
“哈哈……好啦,不说刑警的坏话啦。不过,你尊敬刑警嘛,还说得过去,可你连小偷也尊敬起来,真让我吃惊。”迷亭说。
“谁尊敬小偷啦?”主人说。
“就是你呗。”迷亭说。
“我怎么能和小偷打交道?”主人说。
“你没打交道?你不是给小偷行了礼吗?”迷亭说。
“什么时候?”主人还在莫名其妙。
“不就是刚才你对他平身行礼的吗?”迷亭说。
“简直胡说!他是刑警。”主人说。
“要是刑警,会穿那样的服装吗?”迷亭说。
“正因为是刑警,才穿那身衣服哩。”主人固执地说。
“真顽固!”迷亭说。“你才顽固哪!”主人说。
“你先想想看,刑警到人家的家里来,能那样抄着手直挺挺地站着吗?”迷亭说。
“刑警就不能抄着手!”主人说。
“嚄!你这样一口咬定,可让人受不了。你注意到了吗?你在行礼的时候,那家伙也是一直站着不动的呀。”迷亭说。
“刑警也可能采取那种态度嘛。”主人说。
“你真是个自信家。不管我怎么说,反正你是不会听的。”迷亭说。
“我当然不听,你只是嘴上说小偷、小偷,可你毕竟没有亲眼看到小偷进来偷东西呀。只不过是你那么想,就顽固地坚持己见罢了。”主人说。
说到这里,显然迷亭认为此人已不可救药,便一反常态,不再吭声。从迷亭这方面说,他认为我家主人的价值,随着他越来越顽固而下落。而在主人这方面,则认为他越固执己见,就越比迷亭高明一筹。人世上,像这种驴唇不对马嘴的事儿有的是。在自以为固执下去就能取胜的过程中,当事人的人品价值,就会一落千丈。奇怪的是,这种固执己见的人一直到死都认为自己保住了体面,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人们事后会看不起他,再也不肯搭理他的。这种只图一时快感,据说有个名字,叫做“猪猡的愉快”。
迷亭接着又问道:“不说别的,明天你打算去吗?”
“当然去,让我九点前就到的嘛,我八点就出门。”主人说。
“学校怎么办?”迷亭说。
“请假呗,学校那种玩意儿……”主人毫不可惜地说。
“真有一股了不起的劲哪。请假没有关系吗?”迷亭说。
“当然没关系,我们学校是按月计工资,用不着担心扣钱,没关系。”主人照直说了。要说他狡猾也够狡猾的了,不过,要说他单纯也够单纯的。
“喂,你去当然可以,不过你认识路吗?”迷亭说。
“我怎么会认识?坐辆人力车去就不会有问题了吧。”主人气哼哼地说。
“对你这样一个不比静冈伯父差的东京通,我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迷亭说。
“你愿怎样佩服就怎样佩服好了。”主人不理会迷亭的嘲笑。
“哈哈……日本堤分局,你知道吗?可不是个简单的地方啊。那是吉原呀。”迷亭说。
“你说什么?”主人问道。
“我说,是吉原!”迷亭说。
“就是那个妓馆区的吉原?”主人说。
“可不是嘛。一提吉原,东京不就那么一个吉原嘛。怎么样,还想去吗?”迷亭又嘲弄起主人来了。
主人一听说是吉原,心想:“这个嘛……”显得多少有点踌躇。不过,立刻横下心来,说道:“管它是吉原呢还是妓院,既然说去,就一定去。”他在根本不该强硬的地方偏要强硬一番,愚人总是要在这种地方固执己见。
迷亭只是接口说:“你去?那很有趣嘛。去看一下吧。”
这样,一度掀起的刑警风波总算告一段落。接着迷亭依旧天南海北地扯了一阵,到了傍晚时分,他说:“再晚了会惹伯父生气的。”便回去了。
迷亭回去以后,主人急急忙忙吃完晚饭,又回到书斋里袖着手思考起来:
“自己对八木独仙十分钦佩,本想向他学习,但经迷亭这么一说,好像也不见得是个特别值得学习的榜样。不但如此,而且他所提倡的学说,似乎有些脱离常识,如迷亭所说,多少有点属于疯癫之类的系统。况且他还分明有两个疯癫的追随者,那就更加危险。如果我轻易地接近他,很可能也被拉进这一系统。我在文章上特别佩服,认为这才是具有卓越见识的伟大人物天道公平,他的真名就是那个立町早梅,只是一个纯粹的疯子,而且就住在巢鸭疯人病院里。迷亭的叙述即便是极力夸张的胡说八道,但是,他在疯人病院中,以天道的主宰者自居的鼎鼎大名,恐怕是事实吧。我也跟着鹦鹉学舌,说不定自己也多少有点那样。同气相求、同类相聚嘛,既然我对疯子的议论感到钦佩。退一步说,既然我对他的文章言辞表示了同感,那么,我和疯子也是个近亲啰。即使我不被同化到他们的系统中去,如果我与疯子相邻而居,那么就不能保证不发生这样的事:于不知不觉之中拆掉这堵只一墙之隔的界限,跑到他那儿去促膝谈笑啊。这可太危险啦。仔细一想,不错,最近这一阵子,自己头脑的作用连自己都感到吃惊,可以说是‘妙’字上又多了一个‘奇’字,‘怪’字下又添了个‘诞’字。一勺脑浆的化学变化姑且不论,意志作用变成行为,同时化为言辞。检点一下最近的言行,真是奇怪,有许多失却中庸之处。即使感觉不出舌上有龙泉、腋下生清风,但如果一旦齿根有狂臭、筋头有疯味,那还得了?越发可怕啦,弄不好,说不定自己已经是疯癫患者啦。幸而自己还未伤人,也未干出搅扰世人的事儿,所以才未被街道的居民们撵走,仍然作为东京的市民呆在这里的吧。这可不是什么消极积极的问题,首先得去检查检查脉搏的情况。不过,脉搏上好像没什么问题呀,是不是头脑有些发热?这也不像有什么特殊的亢奋。不过,还是让人放心不下的哟。”
主人接着又想:“像这样一味把自己和疯子比较,专去寻找类似之点,那么,无论如何也难从疯子的领域里摆脱出来。这可能是我的方法不对头。是以疯子为基准,把自己往上硬凑加以解释的,所以才得出这样的结论。假如以正常人为标准,将自己和他们放在一起来考虑的话,也许会得出相反的结果。既然这样,就让我先从身边的人开始。第一个,今天来家的那位身穿大礼服的迷亭的伯父怎么样?你自己的心是往哪儿放呀?那老头儿,连做正常人的标准也有些靠不住。第二,寒月怎么样?带着饭盒去上班,从早到晚,只是一味地磨圆球,不成,不成,也得把他抹掉。那么第三呢?迷亭?那家伙把胡开玩笑当成他的天职,无疑是个阳性的疯子。那么第四呢?金田的老婆。她那恶毒的心性,完全超乎常识,纯粹是个神经病。第五就轮到金田啦,我虽然没有和金田见过面,但看他那种恭恭敬敬地把老婆捧着,言听计从、琴瑟调和的样子,应该把他看成是个非凡的人,非凡就是疯子的别名,所以也可以将他归入疯子一类。再往下呢?还有,还有,还有落云馆的各位君子哪。从年龄说,虽然还是些黄口孺子,但在狂躁这点上,满可以说是风靡一世的、超凡的豪强。这样一个一个地数起来看,大都是疯子的同类。这样,倒让我放心啦。说不定,也许社会就是疯子的集合体,疯子聚在一起,互相争斗,互相仇视,互相谩骂,互相争夺,而他的整体作为一个集团,像细胞那样忽而散裂忽而又膨大起来,忽而膨大忽而又散裂开来,一天天这样继续下去。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社会吧。很可能在其中有个多少懂点道理、明辨是非的人,反而会变得碍眼,于是才造了疯人院,把他圈到里边去让他再也无法出来的吧。这样看来所谓幽闭在疯人院里的人倒是普通人,而在疯人院外边闹腾的人却是疯子。疯子在他是单个人的时候,会始终被人们当做疯子,但是成为一个团体,有了势力,说不定就成了健全人呢。大疯子滥用他的金钱力量和威力,指使那些小疯子胡作非为,人们反而称赞大疯子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样的事例多得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也弄不明白。”
以上,我如实地叙述了主人当天夜里在茕茕孤灯之下进行沉思默想时的心理活动。他的头脑不透明的特点,也充分显示在这个问题上。别看他蓄着德皇威廉二世式的八字胡,但却是个连狂人与平常人都辨别不出的糊涂虫。还不只是如此,他好不容易地给自己提出问题,诉之于自己的理性,结果却未能得出任何结论,就不再去想了。不管什么事他都是个完全缺乏思考力的人。他的结论就像从他鼻孔喷出来的朝日牌香烟的烟雾一样,茫漠缥缈,难以捉摸,这是他所发议论的唯一特色,应该永远记住。
在下不过是只猫儿。也许有人怀疑,一只猫儿如何能将主人的心思这样精细地记述下来呢?其实像这类事儿,对我们猫儿说来并不算回事儿。在下是懂得读心术的。您问我什么时候学会的?这种多余的事,您还是不问为好。反正我是懂得的。我爬到人类的膝头上睡觉的时候,我就将我的柔软的皮毛外衣轻轻地贴在人的肚腹上。于是立刻产生一道电流,他腹中所发生的一切便都清清楚楚地映在我的心眼上。就以前些日子的事为例吧,主人亲切地抚摸着我的头,突然他涌现出一个极要不得的念头,他在想,如果把这只猫儿的皮剥下来做成坎肩,该不知多么暖和呢。我立刻就觉察出他这一念头,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这该多么可怕呀!因为我有这种功能,所以我才有幸将主人头脑中产生的以上想法,作为我最大的荣誉向诸位报告。不过,当主人想到“这到底是什么呀?简直弄不明白!”以后就呼呼睡着了。到了明天,他肯定会将睡前想过的事思考到什么程度都忘得一干二净。今后,假如主人就疯子问题还要进行思考的话,那么肯定他还得从头开始想。如果那样,很难保证他还会采取这种思考方法,很难保证他仍然还会来老一套:“到底是什么呀,简直弄不明白。”不过,不管他重复思考多少遍,不管他沿着哪些思考路径前进,最后的结论肯定还会是“到底是什么呀,简直弄不明白”,唯独这一点,我是可以打保票的。
注释
〔1〕 日英同盟缔结于1902年。
〔2〕 日本新宿东部的一个旧区名。牛込区读音为“乌西谷美”。
〔3〕 退热镇痛药。
〔4〕 鱼铺老板娘之意。
〔5〕 亲鸾(1173—1262),日本佛教净土真宗创始人。
〔6〕 日莲(1221—1282),日本佛教日莲宗创始人。
〔7〕 当地著名的美女。
〔8〕 即早上好。
〔9〕 即哥伦布。
〔10〕 指日本江户幕府的崩溃。
〔11〕 头发盘成的结。
〔12〕 莲生和尚(1141—1208),原名熊谷直实,日本平安时代末期武将,因不满时局,至京都黑谷寺拜僧源空为师,改名莲生。寺中今犹存大刀一口,传系莲生出家前所用。
〔13〕 楠木正成(?—1366),日本十四世纪的武将。
〔14〕 日本室町时代初期年号,从1334年至1335年。
〔15〕 泽庵禅师(1573—1645),日本江户初期临济宗禅僧。
〔16〕 宋朝末年,有位高僧被元兵所杀,临危时口念绝句:“乾坤无地托孤穷,喜得法空人亦空,尊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末句之意是四大皆空,生死如一。
〔17〕 日语公平与孔平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