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满刚上小学时,经常和好朋友一起去别人家玩。如果是自己一个人,就闲逛到车站附近。
铁轨和马路间架着绿色的铁丝网,可能是为了防止孩子们一不留神跑到铁轨上玩耍,或是为了防止逃票的乘客绕开检票口,偷偷溜进站台。
满发现靠近站台的铁丝网有一部分裂开了。是被电车撞的吗?铁丝网从眼睛那么高的地方撕裂到地面,绿色的保护膜破了,露出来的地方生锈后变成了褐色。钻过去时要小心不让铁丝扎到皮肤,过去后就是站台的一端。这个车站很小,与其说是车站,不如说是并列在铁轨两侧的大水泥台子。检票口只有一个,跨轨天桥把两个站台连接了起来。
站台比她高,就算从铁丝网钻过来,车站的工作人员和等车的乘客也看不见她。
满喜欢坐在狭窄阴暗的站台下面,那里有支撑站台的水泥柱和钢筋,地上铺着凉丝丝的细沙,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杂草丛生。
这是一个车站里的人和马路上的人都不容易发现的秘密空间。铁轨的位置比这里要高,形成一个小坡。满喜欢坐在这里,看着车轮在轰鸣声中从眼前滚过或停下。
盛夏的中午,阳光把铁轨晒得很热。满藏在站台下面,看着在热气中摇曳的景色。站台下面非常阴凉,但是当急行电车从眼前疾驰而过时,一股热风会伴着轰鸣声冲来。
到了傍晚,强烈的阳光变得柔和,太阳西斜,红色的光晕一点点靠近满身旁。每当听到远处道口传来警示声,满总会莫名感到寂寞。
有一次,好像是暑假的时候,她正从铁丝网向外钻,打算回家,却碰到了走在路上的父亲。父亲平时就不让她靠近铁轨,严厉地训斥了她。
满不认为自己做的事有多么危险,也没想到父亲会那么生气。她很难过,非常害怕父亲扔下她,消失不见。
父亲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每天早上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去上班。那时的满还在上小学,便和他一起出门,把空无一人的家锁好。
从记事起,她就过着没有母亲的生活,听说父母离婚了。满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对此也并不在意。即便去朋友家,看到朋友的妈妈端来点心,满也从来不会去想自己为什么没有妈妈、她现在又在哪里。
“她爱穿白衬衣。”父亲曾这样提起母亲。是在说什么事情时提起的,满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想的是:哦,白衬衣啊。
说那句话时,父亲正在剪脚指甲,他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有些怀念母亲。满叠着晾干的衣服,心想爸爸可不要把趾甲掉到榻榻米上。
十二月十八日。
闹钟响起,黑暗中,满知道早晨到了。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父亲,可能是因为昨天的晚饭勾起了她的回忆,毕竟除了和枝,她很久没有和别人一起吃饭了。
她想,藏在家中的那个人也许不是坏人,并不打算加害自己,虽然这只是她单方面的猜测。他已经知道被发现了,却什么都没做。看来,只要自己装作毫不在意,他就会保持沉默。
她试着为他准备了饭菜,他便静静地过来吃了。
她隐约知道,他总是待在客厅的角落,并不打算去别的地方,可能是喜欢早晨的太阳吧——家里只有一楼客厅和厨房的窗户朝东。
当她特意去注意客厅的角落时,确实能感觉到那里有生命的存在,没有任何话语或动作,却有波动传来,或许是体温,又或许是因为有人在悄悄呼吸,让她感受到了空气的混乱。在看不见的黑暗世界中,她意识到那个空间因为他而变了形。
昨天,他当着满的面起身走动。光是这样,已经让满觉得好像发生了变故。这么大胆地让满意识到他的存在,还是第一次。满不由得坐了起来,但一想到不能惊动他,又躺了回去。
她和他就像两只互相咬住对方不松口的动物,彼此表达着没有敌意,但心里又想驯服对方。
不行,必须要回应他,满心想。于是,她做了炖菜,也为他盛了一盘。他真的会来吃吗?她很担心。但他竟一言不发地走向餐桌,吃了起来。
满吃着炖菜,心中莫名地高兴起来。真不可思议,对方是擅自闯入家中、来历不明的人,自己却很相信他,就像想和流浪猫亲近一样,也想小心翼翼地接近他。如果他是坏人,等真到了危险关头,自己只要悲观地咬舌自尽就行了吧。
父亲去世后,她在家中总是一个人吃饭。寂静无声的厨房里,她坐在餐桌旁,一边凝视黑暗一边吃饭。满并不觉得寂寞,对她而言,这是非常平常且理所当然的事。
昨天的晚餐,除了对面的座位上有一个人在和她一起吃炖菜,其他和平时完全相同,依旧是寂静无声和一片黑暗,但奇怪的是,她内心深处竟感到了安适。
她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建立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上,一起用餐也只是出于偶然。不能和对方说话,只要一出声,平衡就会被打破,就是这么危险的关系。
冬日早上的冷空气从棉被的缝隙中透进来。满爬出被窝,哆嗦着换好衣服。洗完脸,她来到客厅。他还在那里吗?看到自己起床来到客厅,他会怎么想呢?她不能问,也无法确认他脸上的表情。
家里的气氛发生了些许变化。迄今为止,家就像在黑暗中的一个鸡蛋,封闭着飘浮在空中。寒冷被挡在外面,里面暖暖的,满在这个令她安心的世界中沉沉入睡。现在,满觉得鸡蛋不再飘在空中,而是落到了地上。在黑暗中置身于宇宙尽头的感觉越来越弱,别人的存在使她产生了自己也生活在地球上的感觉。
几天过去了。
虽然在同一个房间,但他就像一只躲在洞穴里的狐狸。虽然隔膜变薄了,但他还是很少发出声音,只是偶尔会有活动身体时衣服的摩擦声和踩榻榻米的声音。
他似乎对满还有顾虑,或许是担心要是有什么大动作,她会立刻报警。尽管如此,现在和之前还是不一样了。满每次做饭都会多为他做一份,和以前与父亲一起生活时一样,满会准备两个盘子。她的生活中已经有了他。做好饭后,满会在餐桌旁等他。这段时间最令满不安——会不会等来等去他也不来?本来家中就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只要他静静不动,便什么都不会发生。
然而,每次都会从寂静的黑暗中传来脚步声,然后是对面的椅子发出的动静。
他坐下了。确认了这一点,满松了一口气,就像意识到流浪猫还在自己家时的心情。
吃饭的时候没有人说话。黑暗中,只听到对面餐具轻轻碰撞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站了起来,满静静地听着他绕过桌子,来到背后。不锈钢水槽中传来放餐具的声音,接着,他的脚步声向客厅的角落远去。
每次都是这样,没有更多的事情发生。在别人看来,不过是无聊的一餐饭而已,但对满来说,这已经相当惊险了。
洗餐具时,除了自己的,还有他用过的盘子。这让满再次意识到他不是幽灵。除了自己,家里还有一个人。
除了多为他准备一份饭菜,其他什么都没有发生。满依旧过着和以前一样的生活,躺在客厅打发掉大部分时光。当她去留意客厅角落时,能感受到他就在那里。
他们知道彼此的存在,却不轻易有任何互动,既不会愉快地聊天,也没有互相鼓励的场面,但如果满遇到了危险,他会无声地伸出援手。静静的黑暗中蕴含着温柔的气息。
发生过暖炉和砂锅的意外后,满有一种被守护着的安心感。真的可以就此安心吗?不,她不能这么想,否则就会变得更加脆弱。
一直以来一个人生活积累下来的东西仿佛崩塌了,从此以后,原本可以平静面对的每一件事都会让她感到悲伤。这太可怕了。
她断绝了和外界的各种联系。除了和枝,她几乎没有朋友,虽然认识了春美,但来往并不亲密。在大石来到这个家之前,几乎一直是自己一个人待在黑暗中。
满回忆起她决定独自生活时的情景。那是去年父亲的葬礼那天,正值梅雨季,雨下个不停。亲戚们忙着准备葬礼。那时,满已经出现了视觉障碍,除了强光,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所以,她对亲戚们心存感激。
家中弥漫着线香的味道。父亲的棺椁摸上去是木头的触感。父亲就在里面吗?满不知道有多少人来祭奠,对着父亲双手合十。她跪坐在父亲的棺椁旁,姑姑在身边陪着她。每当有人来,姑姑便和他们打招呼,她则低头致意。
她听到亲戚们的谈话中出现了自己的名字,他们在讨论该由谁来收养她。虽然她已成年,但没有人认为失明的她可以独自生活。他们和她并不亲近,葬礼之后大概也不会有人再来看她。
那是葬礼正在举办时的事。一度离席的姑姑回到满身边,拉着她的衣袖,把她带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小满,刚才我在门口见到你妈妈了。”
满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了。
姑姑说,她发现家门外不远处有一个女人一直注视着这里,撑着伞站在雨中。她上前打招呼,才知道原来是满的母亲。
大概有人和满的母亲联系过。虽然到了家门口,却不知道该如何去见女儿,她和姑姑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还交代姑姑不要对大家提起。
姑姑沉默着,仿佛在问满该怎么办。
“……我知道了。”满说完,又坐回父亲的棺椁旁。她不打算追上去和母亲见面。她不知道想不想见母亲,只是觉得心里乱得很。她不想让不知在何处生活的母亲占据那么重要的位置。她既不眷恋,也不怨恨,毕竟她连母亲的长相都不知道,所以也应该没有任何感情。
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满并不会特别想到母亲。现在父亲不在了,她却想起了母亲,这让她觉得自己有些卑鄙。她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失去了视力和父亲的女儿,被曾经天各一方的母亲收留,并约定补偿她过去的二十几年,让她不再孤独地生活。这情景如梦一般……
满用右手抚摩着父亲的棺椁,为此向父亲道歉。母亲走了,今后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她和母亲的人生从此再无交集。
“小满,到这边来。”姑姑又叫了一次满。
满站了起来,一脸迷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这时,应该是姑姑拉起了她的手,将她带到客厅。人们好像都在另一个房间,客厅里只有她和姑姑。她被带到窗前,听到了窗外的雨声。窗户好像开着,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是濡湿的青草的味道。为什么把她带到这里?接下来要干什么?满完全不知道。
满正想问姑姑,便听见她说:“就是那儿。你妈妈就站在那边的站台上。”
姑姑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渗入满的脑海中。她只能听到雨滴落下的声音,甚至忘了现在正在举行葬礼。她当然看不见母亲的样子,眼前依旧是无尽的黑暗。不远处的站台上,生下她的母亲就站在那里。她不知道母亲的模样,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但现在母亲就在那里。
对她来说,妈妈一直都是一个和外人一样遥远又无关的人。如果真见了面,她应该能平静地打个招呼吧。现在,她却不由自主地放声呼喊起来:“妈妈!妈妈!”她紧紧抓着窗框,用连自己都惊讶的巨大音量拼命地喊着。
姑姑把手放到满的肩膀上,说了句什么,满没有听清,也许是想让突然放声大喊的侄女冷静下来。
满一遍遍呼喊着,虽然明知不可能,但还是觉得看见了母亲。黑暗突然褪去,满看到站台上站着一个身穿白色衬衣的女人。四周一片寂静,没有其他等车的乘客。听到满的喊声,女人转过身,温柔地微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站台上传来电车到站的声音。满的视野恢复了黑暗,又什么都看不见了。体积庞大的电车挡在了站台上的母亲和她之间。
仿佛做了一场梦,一切只不过是想象,她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况且,没有人会在参加葬礼时穿白衬衣。母亲到底有没有站在那里,无从得知。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对着空无一人的站台大喊。可是,如果母亲站在站台上,听到自己的声音后转过头来……她猜想着,那个长相都不知道的女人会看到自己吗?能一眼认出长大成人的女儿吗?知道这里有一个在拼命呼喊妈妈的孩子吗?
满不禁哭了起来。姑姑安慰着她。会和母亲见面吗?满不知道,只知道她真的和母亲分开了。是喜还是悲她都感受不到,只有眼泪莫名地涌了出来。
那天晚上,满告诉亲戚们,她将一个人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她在父亲的房间用指尖读着他生前打下的盲文,做出了这个决定。
有亲戚表示这样不行,但满说,很多全盲的人都是一个人生活的。亲戚们本就不想揽下这件麻烦事,最后也没有人强烈反对了。
那一天,包括父母在内,她和所有亲人之间的联系永远切断了。本就喜欢独处的她,现在真的成了独自一人了。
遇见某个人,然后开心、难过、受伤害,最后说再见。这样循环往复,她已经很累了,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
从此以后,家以外的世界全部被她从生活中屏蔽了。她不需要未来,也不需要别人。闭上眼睛,静静地置身于黑暗中,等待生命慢慢走向尽头。不必再像葬礼那天一样放声呼喊,不做那些无谓的事,人生也能安稳地迎来终结。
总有一天,和枝也会从身边消失。那时,便不会再有人来访,也不必与人交谈,安静而简单的生活也会随之而来吧。
现在,大石意外地出现了。不过,他也不会永远待在这里。缩在客厅角落一言不发的他,好像总是僵着身体,紧张地保持着安静,就像蜷缩在树根旁瑟瑟发抖的小动物。
新闻上说,他把别人推下站台致人死亡,现在还在逃亡。看来,他还在不安中无法脱身。
他为什么要杀人呢?满不知道,也无从想象死去的那个人和他有什么过节。想到他的人生被逼到不得不杀人的地步,满觉得很悲哀。如果他真是坏人,现在也会对自己下手吧?他可能是不得已才杀人,还是说自己的这种想法太过天真?
这几天,两个人在家中只是默不作声地抱膝而坐。暖炉使房间暖和起来,电车从外面驶过的声音会告诉他们时间的流逝。
他被警察追捕,孤单一人。而她没有亲近的人,孑然一身。两个人仿佛乘着竹筏漂流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满感到他们所在的这座房子正慢慢和外面的世界割裂开来,永无止境地下沉。
十二月二十二日。
满和和枝一起外出了。
“我们去梅兰莎莉吃晚饭吧。”傍晚时,和枝提议去那家意式餐厅吃饭,她好像很喜欢那里。满同意了。
街上播放着圣诞歌。满抓着和枝的手臂,一边走一边想象着街头的圣诞节装饰。人很多,车流声非常嘈杂,满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朝哪个方向走。
满确认着和枝的手臂传来的触感,跟着穿着运动鞋的和枝的脚步声向前走,完全由和枝来引导,她只要跟上就行。就算现在和枝领着她朝香港走,在到达目的地得知地名之前,她都会相信是去意式餐厅。
家里的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满已经不打算把他的事告诉和枝了。他应该不会伤害满。满希望尽量维持现状,但又觉得应该找个时间报警,因为这是一个公民的义务,她却一再犹豫。虽然她对他没什么情分可言,可报警就好像要背叛他似的。如果不得不报警,那也应该先劝他自首,那样才更符合情理。
街边一角种着树,一阵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声,意式餐厅就在那里。
满在和枝的提醒下小心翼翼地踏上门口的台阶。店内传来烤芝士的香味,满突然觉得肚子饿了。
“春美小姐,我们又来了。”和枝打开餐厅的门说道。
“欢迎光临。”是春美的声音。她和和枝好像已经是服务员和常客的关系了,也可能比这还要亲近。
满的心情有些复杂。她忍不住想,最先认识春美的人可是我。不过,这都是些无聊的小事。
春美好像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便和她们一起在店里吃饭。在工作的店里吃饭,是一种什么心情呢?
满坐下来,摸了摸桌子。桌子边缘是一道柔和的曲线,满因此知道了这是一张圆桌。听声音,春美坐在了她对面,和枝则坐在她右边,两个人在聊店里的哪道菜好吃。
店内好像很挤,坐满了人,周围传来其他客人的说话声。满想她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
“满小姐,你最近没遇到什么奇怪的事吧?”
听到春美这么问,满突然想到了家里那个人。“没什么……”
“要是有什么困难,记得给我打电话啊。”
春美告诉满她的住址。那栋公寓离满家不到二百米,如果满能看见,说不定能从二楼窗户看到她家的窗户。
春美悠闲地说,店内的装饰品都是她收集来的。在听到这句话前,满根本不知道店里还有装饰品。
“窗台上、收银台上……好多地方都摆着陶瓷动物的装饰品呢。”和枝解释道。
春美的家里也有很多吧?满一边吃饭一边想象着。
春美悠闲的声音仿佛是店内音乐的一部分。听着这样的声音吃饭,饭菜似乎变得更香了。春美还说她有一个正在交往的男朋友。不知什么时候,和枝和春美聊起了这个话题。
“明年要是能结婚就好了。”春美对未来怀着幸福的憧憬——和恋人结婚,养几只宠物,然后生儿育女,给孩子买书包,为孩子做运动会的便当……
春美的模样、她恋人的模样,满都不知道,但眼前却浮现出春美即将组建的家庭的样子。那是一栋独栋住宅,有铺着草坪的庭院,像外国电视剧中的家一样完美。春美说的每一句话都绽放着光芒。
“你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和枝追问。
“他是个夹娃娃高手。”春美说。
和枝曾说春美长得很漂亮。满想,春美和男朋友肯定能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
从梅兰莎莉出来后,她们便和春美分手了。春美要去别的地方。分手时,和枝有点犹豫地问起春美圣诞节的打算。“我估计你可能没空,要是有时间就去满家一起玩吧。”和枝和满约好,后天圣诞节带着蛋糕去满家。
春美没有回应,好像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爽朗地说如果有时间就去。
和春美告别后,和枝和满准备去电车车站前的超市买东西。每周外出回家前,她们都会买够一周的食物,抱着大大的购物袋坐电车回去。
满拉着和枝的手臂,上了公交车,坐在柔软的座椅上,一路摇晃到了电车车站。背部可以感受到公交车引擎的振动。因为看不见,公交车拐弯时满总会觉得很突然。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靠着和枝。
可能是要等红灯,公交车停下了。满想起了春美描绘的即将实现的未来,那些绽放着光芒的话语在满心中一遍遍回旋。
满觉得她不能再想了。可是,春美说的对未来的幸福憧憬却闪着耀眼的光,在满的心中燃烧。满想,自己是不会拥有那样的未来的。随即,一阵悲伤袭上心头。就算听了春美的话,也要无动于衷,必须死心,如果做不到,就把耳朵堵上。自己这一生只能在黑暗中活下去,只要什么都不去看就没问题。难道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能让自己心如止水地生活下去吗?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是不要外出,永远窝在家里,这样就不会有憧憬。只要没有憧憬,就不会有伸手去够想要的东西却够不到的失望。
和枝和满下了公交车,来到超市。
一周的食物装进了两个大袋子,和枝拿着一个,满也单手拿着一个,她的另一只手必须随时抓着和枝的手臂。
将购物袋放在脚下,满和和枝两个人随电车摇晃着。满听着令她感到舒服的车轮声,环顾四周。没有红点,周围一片漆黑,是太阳没出来,还是被车厢或屋檐挡住了?
“现在几点了?”
“晚上六点。”和枝告诉满。
“哦,天都黑了吧?”
“嗯,冬天嘛。”听上去和枝从包里拿出了什么东西,“你上次想要的照片。”她把几张照片塞到满手中。
“谢谢。”
“满,你也快点找个帮你看照片的人吧。”
满对和枝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把照片放进了口袋里。
不久,电车抵达家附近的车站。两个人下了电车,穿过道口,回到了家。
用钥匙打开玄关的门时,满想,那个人在客厅吗?如果和枝打算进来坐一会儿,他就得躲到不会被看见的地方。
“要进来喝杯茶吗?”满进了家门,拿着购物袋向厨房走去。
“等等。”和枝从背后叫住了满,接着是购物袋放到地上的声音,她好像在玄关坐下了。只听她说:“我有话和你说。”然后,她似乎拿起了白色的盲杖,问道:“盲杖放到伞架里了?”
满走回玄关,有些犹豫要不要站着说话,最后,她决定在和枝身旁坐下。她坐到玄关的台阶上,把脚伸进放在门口处的鞋子里。
“满,你以后也练习一下一个人外出吧!”
“没必要啊……”满困惑地说。和枝一直建议她多出去活动,可是她很抗拒独自外出。
“要是你不能一个人外出,也不方便啊。”和枝控制着声音,能听出来她是认真的,“我不能总陪着你啊。万一我死了,你怎么像今天这样出去买吃的?要是想出去玩,你可怎么去?”
“吃的可以请人送过来。我不出去玩。”
有声音响起,好像是盲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和枝在摆弄盲杖。
“再说,一个人出去太危险了。”
“所以要练习啊。”
以前,为了练习用盲杖走路,满一个人出去过,结果汽车的喇叭声冲她响个不停。从那以后,她再想外出时,只要一走到玄关就双腿发软,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站不起来。
“我不行……我出去,只会给别人添麻烦。”满想起汽车的喇叭声不停催促着她,而她只能僵在车前动弹不得的样子。那时的她害怕极了,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边躲,甚至不知道她是站在路边还是路中央,又到底朝着哪个方向。司机好像没有注意到满是盲人,所以对她一阵叫骂。
“……可是,满,你打算这辈子都窝在家里吗?”和枝问。
“出去也什么都没有啊。”
“有。”
“有什么?”
“有快乐的事。和别人相识、聊天,多开心啊。认识春美小姐那样的朋友,一起玩……”
满摇摇头,对和枝说:“我可没你那么机灵。”
和枝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再见。我不管你了。”丢下这句话,和枝就走了。
满摸到和枝拿回来的购物袋,放到了厨房。她得把买回来的东西收拾一下,一样一样从袋子里拿出来,可是手却一直在颤抖,根本收拾不下去。她想把盒装牛奶拿出来,结果购物袋从桌子上掉了下去,里面的东西散落了一地。想到要把这些东西全捡起来,她撑不住了。
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和枝了吧?满不知不觉间跑回二楼自己的房间,衣服也没换就倒在了床上。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个电池可能已经耗尽的时钟,指针静止不动。对于失明的满而言,时钟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想摸一下指针的位置,隔着塑料罩也摸不到表盘。它只是挂在墙上的装饰而已。
明宏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冰箱停止了运转,四周变得一片寂静,只能听到荧光灯的灯管发出的轻微振动声。
明宏面前有两个购物袋,应该是满白天外出时买回来的东西。其中一个放在桌子上,鼓鼓的,里面装满了东西,看来从超市拿回来后还没打开过。另一个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没有人收拾。做炖菜用的块状调味料和盒装小点心滚落在明宏脚下。
夜晚的空气很冷,呼出的气体都是白色的。明宏坐在东西散落一地的厨房中,想起在印刷公司上班,被警察追捕,不能再去公司……这些事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几年那么久,但其实刚刚过去两个星期而已。
没有他,公司照样运转,甚至可能会运转得更好。提到团队协作,明宏实在不认为自己能起到好作用,可能只会乱了大家的步调。和自己相比,松永敏夫更能顺利地和大家配合吧?
明宏没有和任何一个同事建立起信赖关系。早晨上班时,他总是例行公事般和大家打个招呼。他低头致意,大家也配合地点一下头。其他同事来公司时也会和大家打招呼,但大家都带着充满人情味的笑容回应,和回应明宏时完全不同,他们还会纷纷聊起昨天晚上做了什么。
明宏斜眼看着,快步往更衣室走去。他觉得处理同事间的关系实在令人心烦,他只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工作。对于摆到面前的工作,他总是尽职尽责地完成,而同事们常常聊着聊着就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他觉得从来不闲聊的自己比同事们做得都多。
明宏拒绝和同事扯上关系。虽然和大家在一起工作,彼此之间却没有信赖,没有鼓励,只有否定。
结果呢?他被孤立起来,无法和大家打成一片。如果有同事比较了解他,对他有一点朋友间的感情,在他成为松永攻击的对象时,也许会站出来帮他说话。不,如果他能和同事们说说笑笑,根本就不会受到攻击。
否定和他人的一切关系,以为这样也可以生活下去,是不是太自大了?明宏这几天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看着宛若一株植物的她,明宏感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他不由得反思起以前的自己。
满做的炖菜非常温暖,融化着他那颗一向只会否定别人的心。以前他身边有同事、同学和各种各样的人,现在眼前只有一个叫“满”的人。难道无视身边的人就无法活下去吗?满做的炖菜让他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
从那天晚上开始,她总是把明宏的饭也做好,等着两个人都坐到餐桌前。那时,她会显得略有不安,担心明宏不会过来坐下。每次看到她那个样子,明宏都仿佛听到她在对他说:不远离他人生活也可以。
今后,自己的生活方式能改变吗?能成为一个不再逃避和他人来往的人吗?因被警察追捕而潜藏在这个家中的自己,如果还有这种可能性,那该有多好啊!
明宏想喝水,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小心踢到了掉在地上的一个苹果。这是满今天买的东西之一。
傍晚,明宏正照着卫生间的镜子查看胡子的长势,玄关传来用钥匙开门的声音。白天满的朋友来接她,带着她出去了。明宏猜想是她回来了。
玄关的门是镶嵌着玻璃格子的推拉门,透过玻璃能看到门外有两个人影,估计是满和她的朋友。明宏赶紧拉开旁边的拉门,躲进了房间。几乎同时,玄关门被拉开了。
满告诉她的朋友关于他的事了吗?如果已经说了,那被发现也无所谓了,但明宏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
玄关响起她们并不激烈的争吵声。声音越过拉门,传到明宏耳中。
没过多久,满的朋友走了。明宏等了一会儿才回到客厅,没有看到满的身影,刚才他听到上楼梯的声音,估计她去二楼了吧。
超市的购物袋被丢在厨房,其中一个从桌子上掉了下来,里面的东西散落到了厨房冰凉的地板上。看着这些没有人收拾的东西,明宏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寂寞的感觉。
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满还没有下楼。明宏捡起被他踢飞的苹果,放到桌子上。
满和朋友争吵时说“出去也什么都没有啊”,这句话依然在明宏耳畔回响。难道她要一辈子都待在家里吗?她和明宏本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这一点到现在也没变,但明宏还是为她的决定感到遗憾。
她好像不能一个人外出。明宏一直以为有视觉障碍的人能使用盲杖轻易地外出,看来他错了。在家暂且不论,到了外面什么都看不见,会令人非常不安吧。就算看得见,在外面都可能会受伤,连明宏都曾想过,还不如一步也不离开家,就这样结束一生。
想到这里,明宏很自然地想起了松永敏夫的脸。在车站和他一起等车时、从公司吸烟区路过碰到他时,明宏虽然若无其事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但紧握的手中全都是汗。
在印刷公司工作一年半后,明宏发现松永喜欢伤害别人,并且以把这些事告诉同事们为乐,仿佛在说一段英雄事迹。明宏这才意识到世上原来还有这种人。
松永死前曾和明宏四目相对,最后映入眼中的就是明宏的脸。紧接着,急行电车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驶来,车头如巨大的铁墙般轻而易举地撞碎了他的身体,把他从明宏眼前带走了。
最终,明宏也没和松永敏夫好好说过一次话。自从迎新聚餐时第一次见到他,明宏就刻意躲着,最后成了他攻击的对象。其间,明宏没有和他正常地交流过,没有指出他恶劣的行径让他收手,也没有和他争吵、打架。
直到现在,明宏也忘不了松永从站台上跌落下去的那个早上。他反复思索着自己的决断和现在的结果。
那天很冷,不大的站台上刮着冷风。给推开检票口窗户的工作人员看过月票后,明宏走进站台。也许是因为太冷了,延伸向远处的铁轨和铁轨一侧的绿色铁丝网仿佛褪了色。
松永敏夫站在站台的一端。明宏向他身后走去。
松永穿着褐色的外套,从背后能看到他呼出的气体化成了白雾,消失在空中。
急行电车即将通过,远处道口的警示声穿透冬日清晨寒冷的空气,传入耳中。
明宏将手从口袋中拿出来,一点一点挪动着脚步,慢慢走近松永。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松永毫无防备地背对着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也在这里。太可怕了!他甚至希望松永能回过头来,识破他的意图,然后勃然大怒。两个人就这样大吵一架,他辞职也未尝不可。可是,松永什么都没有发现,像往常一样等着电车进站。
这时,一个声音混在道口的警示声中响了起来,是眼前的松永哼的歌声。那是明宏上高中时流行的一首歌,哥哥也常常哼唱。
明宏的手不再发抖,似乎知道要从杀死松永的任务中解脱出来。
明宏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来,远离了松永的背部。他曾以为杀死松永是对松永的惩罚,也是自我防卫,但在听到松永哼歌的那一刻,明宏知道他错了,他要做的事情其实是犯罪。
最终,他没有把松永推下站台,却被当作凶手遭到追捕。
十二月二十三日。
满已经醒了,却没有力气下楼。她躺在床上,想着和枝的事。
同和枝相识是在小学四年级。第二学期的开学典礼那天,班主任带着一个从没见过的小女孩走进教室。她就是新来的转校生,和枝。
一开始,和枝迟迟无法融入集体。上社会课时,大家要分组把历史年表写在一大张纸上,而和枝只是无所事事地看着大家。
要先用铅笔在纸上打草稿,再用马克笔誊写。和枝在一旁好几次想说话,最后还是没有开口。这样的情形重复了多次。
同组的满注意到了和枝。那时的和枝很害羞,和现在简直是天壤之别。
满主动和和枝搭话。“可以帮忙用这个把字描出来吗?”说着,她递给和枝一支马克笔。
“好呀。”和枝开心地接了过来。
从那以后,二人很快成了好朋友,常常一起玩,曾骑着自行车去买铅笔盒,也曾各出一半钱买少女漫画。
“我爸爸说,给我起‘满’这个名字,是希望我的心能充实满足。”满记得她这样对和枝说过。当时她们正骑着自行车在道口并肩等电车经过,有着黄黑色条纹的栏杆在眼前缓缓下降,红色信号灯随着尖锐的声音闪烁。
和枝的嘴唇动了动,好像说了什么。电车正好从面前呼啸而过,满没有听到和枝的话。
电车通过后,满问和枝说了什么。和枝回答:“我刚才说‘这真像你爸爸会说的话啊’。”
栏杆升了上去,指向广阔而晴朗的蔚蓝天空。
满知道,和枝迟早会和她分开。大家都会离开她——这一点,是她在父亲的葬礼上明白的。迄今为止,和枝是她和外界联系的唯一桥梁。现在,和枝也要从她的世界消失了。今后就要开始孤独一人的人生了吗?
同和枝分开令她悲伤,但她会忘记这种感觉,像苔藓那样静静生活的日子也很快会到来。一个人在家中,一定会非常安心。没有烦恼,不必为了和谁分离而难过,也不会被汽车喇叭声吓到。这一无所有又熟悉的黑暗是最安全的,独自一人,甚至连孤独都感觉不到,满一次又一次这样对自己说。不能再幻想比这更幸福的生活了。无论怎么喊叫,都不会有人回头看自己一眼,必须一个人生活下去。
大家都是为了什么而活呢?工作、家庭、兴趣,或某个目标吗?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人们只是为了建立所谓的幸福家庭就奉献一生吗?
满想到了春美。在被负面情绪支配时把她当作例证,这样的自己太差劲了。自己没有工作,没有家人,没有目标,也根本不能去追求这些。所以,至少可以一动不动地待在这里,以免再受到伤害。真庆幸眼睛看不见,这样羡慕和嫉妒就不会发狂般地灼烧胸口,让自己变成一个丑陋的人。蜷缩在家中靠保险金安静地过上几十年,人生就会慢慢走到尽头。
满从被窝里出来,换了衣服——昨天她穿着外出时的衣服直接睡了。她按了一下床边的闹钟,知道已经快到中午了。
把和枝从自己的人生中割离,下决定的时候,满的心渐渐凉了下去。无所谓,就算心变得像光秃秃的岩石表面,也不会给谁带来麻烦,只是成了一个没有悲喜、安若磐石的人。
满的嘴唇因害怕一直哆嗦着,可她只能忍耐。自己的人生还剩多久呢?工作、结婚、生孩子,人生中没有这些也无所谓。就算看不见,也能一个人活下去。
满走下楼梯,心想那个人应该还在一楼吧,得劝他去自首。她用脚掌一步步确认着楼梯的防滑条,想起从超市买的东西还丢在厨房。虽然没有买肉或速冻食品这些需要立刻放进冰箱的东西,不收拾也没什么问题,但东西撒了一地还是让人觉得不舒服。
现在得去厨房,摸索着地板,把东西都捡起来。想到这件麻烦事,她感到非常急躁。自己真没用,这么简单的事也得跪在地板上花好半天时间。她好恨,心中涌起一股类似愤怒的情绪,很想大喊一声。
来到厨房,她先寻找放在桌子上的购物袋,双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可怎么也找不到,能摸到的只有空气。她很焦急。
她这才意识到有些奇怪,摸遍了桌子也没有找到购物袋,于是蹲下身朝地上摸去,发现掉在地上的购物袋和滚落出来的东西都不见了。
满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焦躁的情绪已经不翼而飞,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想法:难道……为了确认,她去摸冰箱和放食品的橱柜。
她猜对了。牛奶、面包、罐装蘑菇都被收到了应该放的地方。有人在夜里收拾了厨房的地面,并把她买回的东西整理好了。
她知道那个人是谁,肯定是他收拾的。
一直勉强支撑着自己的某种纤细的东西相继发出折断的轻微声响。眼睛虽然看不见,泪水却可以流下来。
就在刚才,满的内心还是一片黑暗,但知道他悄悄帮忙收拾了厨房后,她无法舒展的心情好像被熨斗熨过一样,心里重新安适起来。在这小小的温柔面前,她那颗固执、尖锐得连自己都要伤害的心柔软了下来。
她心中充满怜惜。曾想过报警或劝他自首,现在却希望他留下来。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想的,是刚才吗?还是第一次给他做炖菜的时候?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几天前,她开始怀着温暖的心情和他共享家中的静默了。
满呆立在厨房。一个人活下去,分明是一句骗人的话。
满擦掉眼泪,来到客厅。今天他依然坐在那个角落吧?虽然看不见,但她心中几乎能确信这一点。
隔开客厅和厨房的拉门是开着的,从他所在的位置应该能看到满刚才的一举一动。被他看见流眼泪,这让满觉得有些难为情,但转念一想,满又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他肯定还见过满因为不想浪费食物,把掉在地上的面包圈吃掉的情景。
他帮忙收拾厨房,应该向他道谢,但满打算以后再做这件事。现在,她必须将刚刚决定的事情付诸行动,如果让这个机会溜掉,她也许就不会再有同样的心情了。
满思索着今天是星期几,确认和枝不去打工。想到她很可能在家,满朝放在客厅角落的电话走去,那里正好是大石所在的角落的对面。
满拿起听筒,按下和枝家的电话号码。这是她人生中最常按的号码,肯定不会错。她想向和枝道歉。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回铃音,满想象着失去和枝和大石后,家中没有一个可亲近的人的情景。她看到满是尘埃的家中,年迈的自己蜷缩着身体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好寂寥的身影啊!那情景悲惨得足以令灵魂都颤动。她曾以为一个人活下去就不会感到孤独了,原来她错了,她只是连孤独是什么都没有意识到而已。
回铃音还在响着。如果和枝不在家该怎么办?她很可能出门了。
“我可没你那么机灵。”昨天,满这样对和枝说。自己说话怎么不经过大脑呢?和枝从小就是个怕生的孩子,改掉这种性格何其困难。
满想放弃人生中的一切,并一直对自己说必须放弃,否则只会徒增痛苦。而和枝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了原有的生活方式。
和父母分别或许是迫不得已,但她决不能再让朋友离开自己。
回铃音停了,有人接起了电话。
“喂……”年轻的女声正是和枝发出的。
“和枝?”
听筒另一边没有声音。
“昨天对不起,我有话和你说——”
满刚说到这里,就响起了通话中断的声音。
似乎是和枝把电话挂断了。她的意思是“我再也不想和你说话了”吧?满心里很慌乱,脑袋一阵发热。
满又拨了一次电话。回铃音停止后,她立刻大喊道:“听我说!”
电话随即又被挂断了。满握着听筒,呆立在原地。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向和枝道歉,害怕和枝再也不回头,就这样把她彻底忘掉。
满站起来,穿上了父亲的外套。昨天回来时,她把外套搭在了厨房的椅子上。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套戴好,向门口走去。她决定直接去和枝家,要想同和枝说话,这是唯一的办法。她从小就常去,大致记得怎么走。
满穿上鞋,摸索着找出插在伞架里的白色盲杖。只要去了和枝家,就一定能和她说上话,满坚信她不会赶自己走。不然就站在她家门前一动不动,直到她和自己说话。
满打开玄关的门,准备出去。冬日的冷风扑面而来。她要去和枝家,可是一步都迈不出去,鞋底好像被钉在了地上,让她抬不起腿来。
满静静地关上门,瘫坐在门口和走廊之间的台阶上。发现自己的腿动弹不得,她如坠深渊。她明白不站起来就没法去和枝家,但内心深处还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恐惧。曾冲她鸣叫的汽车喇叭声又在耳畔响起,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干了。
竟然还想去和枝家,真是太蠢了!比她家近得多的便利店,自己都不曾一个人去过,也根本不可能走到她家。满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声音在玄关轻轻回响着。
她在黑暗中咒骂着自己无能,明明想去找和枝把话讲清楚,却因为恐惧连腿都动不了。刚才开门时灌进来的冷风好像在嘲笑她。她想起毫无自信心的中学时代,和那时候一样,她现在也只会弓着背,抱膝缩成一团,强忍住全身的颤抖。
不知什么时候,他过来了。满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他在玄关坐下时,旁边的地板发出被挤压的轻微声响,无边的黑暗仿佛突然以某种形状动了起来。他就在自己身边,满却无法抬起头。
突然,她的手腕被握住了。
迄今为止,他们在家中从没触碰过彼此,一直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对方。满甚至来不及惊愕,就被拉了起来。她什么都没做,玄关的门却开了。外面的空气涌了进来。
旁边的他好像在穿鞋。满听着他发出的声音,整理着思绪。她同和枝吵架了,现在想一个人外出却不敢,难道这一切他都已经知道了吗?
他似乎是要陪自己外出。满很清楚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很可能被警察发现,并立刻遭到逮捕。即便如此,他也要陪自己出去吗?
他穿好了鞋,率先走出家门。满站在门口,无法下定决心之时,手被他握住了。仿佛乘着一股暖流,满走出了玄关。
没有刮风,但天气很冷。浅灰色的乌云遮盖着天空,看不见太阳。路两旁的住家都紧闭着门窗,四下一片寂静。两个人仿佛走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城市中,寂寥极了。
冷风透过满父亲的毛衣,向明宏的身体传来阵阵寒意。这是他擅自借来的衣服。满的手轻轻触碰着他右边长长的袖子。
在玄关把她拉起来的时候,她看上去很诧异,但并没有露出困惑的表情,似乎是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接受了他的一切安排。
从她对着话筒的喊声和昨天与朋友的争吵中,明宏知道她要出去见朋友,也知道她在玄关因为恐惧而陷入了深深的沮丧。
明宏想,她必须去见那个朋友。就算伸出的手会吓到她,被她甩开,他也要告诉她应该这样做。
她戴着手套的手触碰着明宏的手臂,他能微微感受到。他想,他们之间细线般的牵绊,就这样渐渐有了重量。
满用左手扶着明宏的手臂,右手用盲杖确认脚下的路,小心翼翼地走着。应该往哪个方向走,明宏并不知道。看她往哪边走,明宏便迟一步跟上去。终于,她战战兢兢地想松开明宏的手臂。明宏刚感到手臂上的重量要消失,马上又被她抓住了。
她想一个人走吗?一路上,她无比信任明宏,但肯定在想,走路时不能总抓着别人的手臂。
满看上去很不安,却又仿佛下定了决心。她那似乎从未见过阳光的白皙鼻子和脸颊,因寒冷而泛红,好像在诉说她敏感内心的颤动。
明宏很犹豫,是不是应该鼓励她一下呢?他还没有对她说过话,只是默默地守护着。
她一会儿松开明宏的手臂,一会儿又抓住。这样反复几次后,她终于彻底松开了,一个人向前走去。看着她的身影,明宏仿佛看到了一只迟迟不想飞翔的鸟儿终于飞向了天空。
她用盲杖确认着脚下,不敢忽略一点变化,小心地向前走。她经过怎样的挣扎才踏出了这一步啊!从第一次想松开别人的手臂,到终于一个人迈出步子,她一直在坚定与不安间游走。整个过程所花费的时间让明宏明白了她迈出这一步究竟有多难。
冰冷坚硬的柏油路上,她一个人拄着盲杖向前走去。明宏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身上的某处伤痛痊愈了。
突然,她的左手伸向旁边,好像在寻找明宏。明宏担心她有什么事,便快步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她随即露出了微笑,似乎放下心来。看来,她只是担心明宏有没有在她身旁。
她又松开明宏的手臂,自己向前走去。白色的盲杖敲击着脚下的路,不时确认着道路右侧建筑物的位置。在没有光的世界里,她必须以此确认是不是站在路边。
走过一片住宅密集的街区后,视野豁然开朗,一条湍急的小河横穿而过,一座战前建造的旧桥横跨河上,护栏的高度刚到膝盖。她要是走错一步,就有掉下去的危险。看到她安全地过了桥,明宏悄悄松了一口气。
随处可见的小鸟在电线上鸣叫,她却停下环顾四周,想知道声音来自哪里。她侧耳倾听,仿佛第一次听到鸟叫声。她的表情天真无邪,仿佛现在才想起还有鸟这种生物。
再次迈开步子时,满好像没有使用盲杖,没发现前面的拐角。在那一瞬间,明宏也忘了她是看不见的。一辆自行车没有减速,直接冲了过来。骑车的人是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他正看着旁边,没有注意到满。明宏一把拉住差点撞到车上的满。车擦着她的鼻尖过去了,骑车的男孩这才注意到,捏着车闸回头看了看,随即骑走了。
满惊恐地紧紧抓住明宏的手腕。听到刹车声,她才知道刚才有自行车从眼前骑过。“谢谢……”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然后又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谢谢你。”
满又开始独自行走,明宏紧随其后,思索着他们的目的地不知道要走多久才到。看来去她朋友家不用坐电车或公交,步行就可以到达。她脑中仿佛装着地图,估计她还没失明时常走这条路。
前面是一个车流较大的路口。轰隆轰隆的引擎声中,汽车飞驰而过。幸好有信号灯,她停下来,站在黄色的盲道上等待。为了防止走错,她用鞋底反复确认着盲道砖上的凸起。
黄色的盲道有两种,一种上面有很多凸起的圆点,另一种则排列着很多同方向的细长条凸起。只要仔细分辨盲道的铺设方法,就能明白它们代表的不同意思。
信号灯变绿,随即响起了常常能听见的旋律。满开始过马路,从等红灯的汽车前快步走过。明宏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信号灯的音乐声心存感激。
他们从小学旁走过。透过护栏能看到开阔的操场和对面的白色教学楼。可能是因为正在放寒假,校园里空无一人,一片寂静。有个孩子紧贴着满跑了过去,或许还不知道满手中的白色盲杖代表着什么。
满突然感到脚边有东西越过,吓了一跳。“刚才是……”
“小孩子。”明宏很自然地回答。
“怪不得呢。”满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他们就像不是第一次交谈,而是一直都这般自然。
道路沿着耸立在右侧的小学教学楼的方向延伸,教学楼投下的影子让人感到更加寒冷。
眼前突然有小白点缓缓落下来,起初明宏以为是灰尘,随即发现是雪花。他抬头望去。灰白色的天空中,右侧的教学楼占据了大半视野。电线杆排列在路边,黑色的电线挂在半空,不时有白色的东西掠过。飞虫般大小的雪花轻轻撞到教学楼巨大的水泥墙壁上,静静坠落下来。这场雪不大,积不起来。无数细小的雪花从空中出现,飘浮在眼前,翩翩起舞。
可能是脸上感觉到了凉意,满也发现下雪了。她停下脚步,摘下没有拿盲杖的左手的手套,手掌朝上等着雪花落入手中。她用这种方式享受着雪。
一片雪花落入手中,眨眼间又消失了,变成一滴透明的水珠。
明宏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看着轻飘飘的雪花缓缓落向地面,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知道宝贵的时间已经悄然流走。要带她出门时,他已经想到自己可能会被警察发现,但他不怕。就算被发现、被逮捕都没关系,因为他已不打算再回到她家。
满将没有戴手套的左手伸向空中,轻轻挥舞着,是在找明宏吧。明宏伸出右手,手臂刚碰到她的手指,她就紧紧拉住明宏的衣袖,继续向前走去。
好像快到满的朋友家了。她的表情越来越严肃,最后在一户人家的门前站住了。这是一栋位于拐角处的两层西式住宅,屋顶是咖啡色的。似乎是风在屋檐两端卷起了旋涡,有小小的雪花在那里飞舞着。
她摸着门牌,指尖仔细分辨着字的凹凸感,确认没有找错地方。门牌上面刻着“二叶”。
“这是我朋友的家……”
听到满的话,明宏知道她将和自己告别,去见她的朋友。擅自闯入她家,窥视了她的生活,为报恩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做完了,他的使命结束了。
“……我相信,你不是坏人。”
她知道用手触碰的这个人是谁吗?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明宏无从判断,但没有问。
她有些不舍地松开手。现在,她要穿过大门,走上几层台阶,按响玄关的门铃。她转过身,正准备走过去,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对明宏说:“对了,你穿这件衣服很冷吧?”随即,她脱下外套,递给了明宏。“我向和枝借一件就行。和枝就是住在这里的朋友。”
明宏心想,自己不会再回她家,所以可能没法把外套还给她了,但要是不接过外套,她会一直站在那里。于是他接了过来。外套是男女同款的,她穿着过于肥大,他穿倒是正好。
“你的衣服摸上去和我爸爸以前常穿的毛衣一样。”
看来她早就知道明宏擅自穿了她父亲的衣服。
她用盲杖确认着脚下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上去。看着慢慢远去的她,明宏觉得心口好像被揪紧了。
站到门前,按响门铃的前一刻,她露出感激的表情回头望向明宏。“请你先回家吧,门没有锁。和枝可能会送我回去。我不会有事的。”说完,她按响了门铃。
明宏退到稍远处悄悄观察着。一个看上去是满的朋友的年轻女子打开了门。看到站在门外的满,她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两个人神情严肃地说了几句话后,满被带了进去。
明宏相信满肯定会和朋友重归于好。他穿上外套,离开了二叶和枝家。他想起满让他先回去,而他觉得仿佛背叛了纯真的她,心里感到很难受。
街角有地图,他找到了距离最近的派出所。车流拥挤的道路对面,是派出所那栋显得异常冷硬的建筑。派出所的大门是镶着格子玻璃的拉门。
我没有杀松永,就这样直说吧。不知道警察会不会相信,但一直待在她家肯定会给她添麻烦。在印刷公司的更衣室,明宏曾对若木说过想杀人,因此很难洗清嫌疑。可是他想说,自己不是凶手。
明宏站在派出所门前,透过玻璃向里望去,看见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察和一个年长的警察,荧光灯明晃晃地照着屋里。从阴暗的天空下一路走过来,映入眼中的派出所内部就像无菌室一样白。
明宏伸出手,想推开拉门,却又犹豫了。他想,不必这么着急,一旦被拘留就连电话也不能打了,和家人联系后再去派出所也不迟。
隔着玻璃门,他和警察视线相遇了。警察丝毫没有察觉到他是被通缉的人,目光仿佛在询问:有什么事吗?
明宏低下头,离开了派出所,决定明天再来。今晚要睡在哪里呢?他不知道。他不打算再回满家,也不打算回自己住的公寓。
苦恼地思索了一会儿后,他向市中心走去。
和枝的房间里有电暖气,脚边传来暖风吹出的声音。房间的大小正合适,满上高中时曾来玩过,那时墙上贴满了和枝喜欢的电影海报。现在是什么样子呢?满不知道。和枝把她领进房间,让她坐在床上。和枝好像坐在了桌前的椅子上。
和枝还有一个上中学的弟弟和一个上小学的妹妹,即使在二楼和枝的房间,也能听到他们的喧闹声。
“抱歉啊,我家太吵了。”和枝说。她不时打开门,冲一楼喊:“安静点!”她一喊,下面的声音就收敛一些,但过不了多久,叽叽喳喳的声音又会响起来,很快就像刚才一样热闹。
“你怎么来的?”
“走过来的,但也不是完全一个人走来的。”满告诉和枝,最近认识了一个能帮她的好朋友。被询问是谁时,满没有明说,只说是附近的人。
靠自己一个人走到这里还是很难的,满回忆着和大石走过的那段路,再一次这样想道。他现在在回家的路上吧,可别被警察发现啊。要是别人知道她竟然对一个杀人犯冒出这种想法,或许会瞧不起她,可她不会改变想法。
“这一路不好走吧?”
“要是我一个人,早死三回了。”
“你没迷路?”
“要是我一个人,估计会迷路。”
“不觉得孤单吗?”
“一点都不。我不是一个人嘛。”说着说着,满的情绪高涨起来。压抑在胸口无法发泄的东西奔涌而出,她的声音颤抖着。“……不过,以后我想慢慢练习一个人外出。”
“这和你以前说的可不一样。”和枝故意调侃道。
“是啊。都是因为你求我,我没办法,才觉得练练也可以。”满试着故意神气地反驳和枝,但失败了,声音和表情都证明了她毫无演技。估计在和枝看来,她就像个在哭泣的小孩。
她曾想过一个人在家继续过带有一丝快乐的孤独生活,就这样度过余生。或许这种生活是别人无法理解的,可在这世界上,有的人只能这样活着,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这种生活也不是那么糟糕啊。节制又简单地活着,一定也能得到小小的幸福。也许她的幸福尺度和常人的太不一样,令人感到悲哀,但她觉得盆栽植物般的人生也不坏。
不过,现在她已经决定走出来!
“和枝,外面真好啊……”如果不说出这句话,她的心好像就要爆炸了。
无论再怎么努力,她都说不出比这更认真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