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事情结束一个星期后,公寓的房东要求明宏搬走。那天正是十二月三十一日。
事情已经解决,明宏也洗脱了嫌疑,但周围的人依旧指指点点:他如果有良知,就不应该从命案现场逃走,还消失了两个星期之久,况且他还目击了凶手,却没有报警。公司同事和邻居都在无声地谴责他。被赶出公寓也是无可奈何,明宏想。
明宏对警察解释,逃跑是出于恐惧,又因为受到怀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报警。他没有说潜藏在满家的事。他和满已经约定好,对外就称他们以前就是朋友。他说从车站逃走的两个星期,一直四处游荡,警察对此没有丝毫怀疑。一个叫春美的女人已经供认了罪行,警察不会再怀疑别人。
从警察局回来的路上,明宏去了公司。看到他的身影,同事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小声议论着。他没有管那些目光,直接向部门主管提交了辞呈,离开了公司。
从公司出来的时候,明宏和若木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他并不想见到若木,若木似乎也这么想。
两个人视线相遇时,若木看上去不知所措。明宏朝他点了一下头,他脸色苍白,躲到了走廊的另一边,一脸恐惧,后背紧贴着墙壁。明宏从他眼前走过,心想他是不是还在怀疑自己,因为自己曾在更衣室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对于辞职一事,明宏毫无抗拒之心。如果继续留在公司,松永敏夫的影子会挥之不去,他无法获得片刻喘息。明宏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应对那些毫不客气的视线和背后的窃窃私语了。他只是觉得很悲哀,对公司竟没有丝毫留恋。
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在房东的要求下搬走后,明宏去了满的家。
和枝说,圣诞节后,满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希望明宏常去看看她,给她鼓励。
透过铁轨和马路间的铁丝网,渐渐西斜的太阳映入眼帘。冰冷透明的空气中,平时看起来是绿色的铁丝网在夕阳的映照下染上一层黑晕。天很冷,明宏打着寒战向前走。一群骑自行车的孩子从他身边经过。
明宏想起了家人。一到每年的这一天,母亲就会买很多杯装荞麦面,现在也还是如此吧。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满穿得很厚。她咳嗽着说自己感冒了,让明宏坐到客厅的被炉里,自己则像往常那样蜷缩在暖炉前,表情悲伤地陷入沉思。
她好像忘了开灯,屋子里一片漆黑,只能看到暖炉昏黄的火焰。对她来说,房间的灯并不重要,就算忘了开也无所谓。明宏不想提醒她,只是把路上买的一本求职杂志放到了一旁。
窗外已是一片深蓝色,宛如涨潮的海水将沙滩覆盖一般,黑暗静静地笼罩了客厅。站台上的灯光从窗口射进来,朦胧地照着房间的角落。除此之外,暖炉柔和的火光是房间里唯一的亮光。
她面朝暖炉,抱膝坐着,明宏只能看到她弓起的背。有影子落在她背上,她的轮廓却晕染着温暖的黄色。暖炉中微弱的火焰摇曳着,在她垂到肩部的发丝间若隐若现。
她在回忆春美吗?这一周以来,她一直都是这样。她曾与和枝去了警局,想见春美,但被拒绝了。她一直在为春美哭泣。没有声音,也没有眼泪,但看到后背笼罩着阴影坐在那里的她,就能懂得她内心的悲哀。她相信这样能缓解春美心中的痛苦,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道口的警示声传入耳中。窗外,电车通过的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
从窗口射进的朦胧光线中,那本被放在一旁还没读过的求职杂志浮现了出来。明宏想起印刷公司的事。
迄今为止,他一直过着避免和人接触的生活。不管是公司的同事还是学校的同学,他总是和他们保持着距离。在内心深处,他对扎堆的人心怀轻蔑,因此他被孤立、被攻击,受到深深的伤害。
他也盼望能和别人打成一片,在公司的吸烟区、学校的教室里,自己如果能像周围的人一样轻松地与人聊天,该有多好。他对聚在一起的人们抱有轻蔑,不过是为了对合群这件事死心,不对此心生憧憬。他躲着不和大家说话,换来的只是内心的悲哀,可他只会用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他觉得公司和教室都不是他的栖身之地,总是感到气短胸闷,浑身不舒服。
他毫不犹豫地辞职,公司里没有任何让他觉得舍不得的朋友和难忘的回忆,而他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是他以前从未想过的一场悲剧。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十二月十日,他潜入了满的家。趁她走到门外时,他藏进屋里,坐到能看见车站的那扇窗户旁边。先前盘踞在心中的杀意消失殆尽,只剩下无力感和一定要找到凶手的决心。他纹丝不动,连续几个小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并不是出于必须要找到凶手的使命感,也不是为了免于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遭到逮捕。他只是恐惧罢了。他害怕住在这里的她发现自己,害怕她尖叫起来、对他心生厌恶,因此他才极力不发出任何声音。
被不相识的人否定,这种滋味他在中学时已经尝过了。如果也被她那样对待,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将会多绝望。他一次又一次想象那样的情景,不禁浑身发抖。其实,如果事情真的变成那样,也毫不奇怪。
可是,她没有那样做。她发现了他,并默许他待在这个家。以前在学校和公司,他曾被这样接纳过吗?不管是穿着校服在学校,还是穿着工作服在公司,他都觉得浑身不舒服。无论身在何处,他总是紧张得手心冒汗。他想过,到底哪里才是他能获得平静的容身之处?但其实,他需要的不是哪个地方,而是接纳他的人。
听到明宏的声音,满微微动了一下,转过身来。温暖的炉火将她那张很少见阳光的白皙脸庞染上了黄色的光晕。黑暗的房间中,只能看到她的脸。她将视线投向黑暗,耳朵转向明宏的方向,生怕错过他说的每一句话。
“我被赶出公寓了。”明宏说。
“那里是空的。”满指了指客厅的角落。
他和她只会这么笨拙地认可彼此的存在。
就在这样的静谧中,他懂得了别人并不是只会伤害他。“有没有练习一个人外出?”他问。
她沉默地噘起嘴。“当然打算练习,但……”她低下头,不自信地说。
明宏凝视着她的侧脸良久。她没有吃饭吗?和自己潜藏在这里时相比,她的脸颊更消瘦了。犹豫了一会儿,他决定说出心里话:“我希望你能高兴起来,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满依旧低着头,侧脸朝向明宏。
说些什么才能让心情低落的她高兴起来呢?这一个星期,明宏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结果直到今天却什么都没做。看着他如此珍视的人这么迷茫、痛苦,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如何帮助她。他想,如果自己能再聪明一点就好了。他从没有和别人好好相处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别人,真是痛苦。“不过,我常常这样想——”他对满说,“现在还是隆冬,每天都很冷。但不久外面就会暖和起来,手脚也不会再冻得发麻。公园里的树即将冒出新芽,伴着和暖的春风长出绿油油的叶子。那时,你心中的不安将消失殆尽。你一定会抬头挺胸地走在明亮的阳光下,再也不会缩手缩脚。在我抱膝躲在这里的时候,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情景。要是那一天到来,该多么令人高兴啊!所以,请不要再哭泣,再过几天,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可以去图书馆借盲文书。练习一个人外出,刚开始可能会害怕,但有人在旁边陪着你,就一定不会有问题。”
满闭上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