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满在和枝的陪伴下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抓着和枝的手臂,而是用盲杖确认着脚下往前走,只有在特别危险时,她才依靠和枝。虽然还有些忐忑不安,但她相信自己迟早能一个人外出。
“抱歉,还得让你陪我。”
“这有什么,是我自己愿意做的。”和枝还说,满走路时笨拙的样子就像摔倒的小狗一样可爱,也同样令人担心,所以她不能移开视线。
和枝借给了满一件外套。太阳应该已经西斜,但可能是被云层覆盖住了,满的眼前没有出现红点。她想起穿着父亲的外套离开的大石。她时不时就会想他现在在做什么。会在客厅的角落吗?要是他能主动打开取暖用具,让房间先暖和起来就好了。
到现在为止,他从没有擅自打开过暖炉或被炉,可能是不想被发现,所以宁愿在冰冷的房间里忍受寒冷吧。只要满不打开暖炉,他就在寒冷中冻得直打哆嗦。他再大胆一点也没关系,只要不感冒就好。
回去后和他说说话吧。一直以来,一想到和他说话,满就感到不安,仿佛和他说话带来的冲击会破坏掉什么,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种感觉像好不容易走近的小狗,受到声音的惊吓赶紧逃开时的恐惧感。但现在满确信已经没有问题了,在去和枝家的路上已经和他说过话。
“满,你要去哪儿?那儿是墙。”和枝的声音传来。
随即,盲杖的顶端碰到了墙壁。不知什么时候,满前进的路线歪了,像一艘舵轮损坏的船一样画出了一道弧线,朝着墙壁走去。
满收回思绪,调整方向继续往前走。她知道是因为在想他,才会差点撞到墙。她意识到什么都不做或甚至在做某件事时,她的脑海都会被大石占满,这让她觉得自己变脆弱了。在没有他的时候,她从不曾为这种事伤脑筋。想起那个没有他的家,她从未感到难过。
但另一方面,她也从来没有迈出家门的勇气。自己是变强了还是变弱了?她不知道,一定都有。满为体会到这种不安而感到可怜。
身边再次响起和枝的声音。满差点又撞到墙上。
不远处道口的警示声穿透冰冷的空气,传入满的耳中。看来,她们已经到达铁轨旁,离家很近了。
“和枝,谢谢你。到这里我能自己走了。”
“真的?”
满点了点头。
和枝有些担心,但还是和满说了再见。
满一直挥着手,直到听不见和枝的脚步声。最终,她又一次一个人陷入了无边黑暗。
接下来只能依靠盲杖了。满战战兢兢地迈开步子。家附近的地图完全印在她脑中,虽然是几年前的,但也没听说这两年有新修的道路。
身旁没有为她提示危险的人。每走一步,她都必须全神贯注地听,不错过任何汽车经过的声音。
以前独自外出时曾在耳边响个不停、刺痛她内心的汽车喇叭声,还有因此而感到的痛苦,都没有再出现。
她右手拿着盲杖,左手摸索着路边的铁丝网向前走,过了许久,终于到达了想去的地方。
电车好像刚好进站。满站在检票口前,听到沉重的金属车轮在铁轨上停下时发出的尖锐摩擦声。
这是她家附近的车站。大石就是在这里因故被警察追捕。
检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为了不挡到别人,满稍稍远离检票口,站到了记忆中位于车站入口处的售票机旁。
不久,四周安静下来,渐渐没有人从她面前走过。她听到电车发动的声音,想象着前面的车厢拉着后面的向前飞驰,连接处就像青虫那样扭来扭去的样子。
等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后,满终于迈开脚步,走近检票口。
从她年幼时起,这里就是人工检票。车站管理室有一个小窗口,里面是负责检票的工作人员。
满摸索到检票口。室内好像开着暖气,从窗口能感觉到空气暖暖的。“请问……”
“您去哪儿?”窗口里传来工作人员的声音,是一个中年男子。
“不,我不坐车……”说到这里,满突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我想问您一件事,可以吗?”
摸到椅子的位置后,满坐了下来。椅子随即发出刺耳的声音,和小学时老师办公室里的椅子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喝茶吗?”工作人员问。
满摇了摇头,礼貌地拒绝了。她被带到了检票口后面的车站管理室。工作人员平时在这里待命,通过开在墙上的小窗口检查乘客的车票。满从回声可以判断出这间屋子不大。她脚下好像有个暖炉,小腿处暖暖的。她脱下和枝借给她的外套,放到膝盖上。
这个工作人员大概已经在这里工作好几年了,似乎见过有视觉障碍的女人在别人的陪伴下坐车。满在检票口和他说话的时候,似乎立刻就被认了出来,可能因为满同和枝出去买东西时都会在这里坐电车,但他好像不知道满的家就在车站附近。满自我介绍,并说家就在车站旁边,他听后很惊讶。
满本以为贸然提问会被拒绝,但可能工作人员对她有印象,爽快地把她请进了车站管理室。
好像有乘客通过检票口。满听到工作人员在她斜上方的小窗口检票的声音。
这个工作人员每天的生活就是坐在这里,看着电车通过吧?这和每天躺在家中听着电车经过的自己一样。想到这里,满心中生出一种亲切感。
“从这个车站坐车的人,我基本都认识。”他好像在收拾桌上散落的纸片,满听到他忙碌的声音。他知道满看不见,但不想让桌子显得太乱,并因此而不好意思。满觉得他是个好人,顿时不那么紧张了。
“对了,您要问什么事?”工作人员好像坐到了满对面的椅子上,她脚边的热源对面传来椅子的咯吱声。他们应该是隔着暖炉相对而坐。
满紧张地问起两周前在车站发生的事。对方会不会以“这件事不方便说”为由拒绝回答呢?满很担心。但工作人员竟如实告诉了她,口气也没有不耐烦。
“那件事嘛,与其说是事故,不如说是案件,杀人案。”
“杀人……吗?”
“对。”工作人员说,“那天我就是在这里报的警。”
对于和大石有关的这件事,满本来知道得并不多。她来车站只想打听到更多消息,但没想到会遇上那天报警的工作人员。
“但我看到的也不多。”
“没关系,请您讲讲吧……啊,我家就在附近,社会上这么危险,所以我想了解一下。”
暖炉上好像放着水壶,里面的水咕嘟咕嘟地沸腾着。工作人员的话和水沸腾的声音在车站管理室里回响,满静静地听着。
十二月十日那个寒冷的早上,首班车发车前,这个工作人员就来到了车站管理室,把手伸到暖炉上方取暖。不时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冷得刺骨。
七点十分,下行列车开走后,一名男子从检票口通过。他每天都来这里坐车。事发后,工作人员才知道他叫松永敏夫。
工作人员从管理室探出头,看到那人站在站台的一端。除了他,车站里没有其他人。云层覆盖着天空,太阳不见踪影。他独自站在清冷寂寥的站台上,身影显得格外渺小。
松永敏夫通过检票口五分钟后,另一名男子也来到检票口。这名男子也是每天都在这里坐车。检查过月票后,工作人员让他进了站。
车站管理室里,工作人员开始广播:“急行电车即将通过,请乘客站到黄线后面。”
就在这时,事情发生了。在第二名男子从检票口通过几分钟后,七点二十五分经过的急行电车飞速驶来,当时工作人员正在管理室里喝茶。紧接着,传来电车紧急刹车的声音。工作人员跑出去一看,发现情况不对劲。原本应快速通过的电车竟然放慢速度,停了下来,站台上只站着那名后通过检票口的男子。工作人员向男子跑去。
男子呆立在站台上俯视着铁轨,发现工作人员朝他跑来,一脸惊恐,接着逃命般向站台尽头跑去。
“车站旁边的铁丝网裂了个口子,一直没修过,那个人肯定就是从那儿钻出去了。警察很快查明了他的身份,好像叫大石明宏。”
看着男子跑远的身影,工作人员没有继续追。
急行电车驶过车站一小段距离后才停住,司机走了出来。因为离得有些远,他的身影看上去很小。车轮因摩擦生热而冒出的白烟接触到清晨寒冷的空气,消散在了空中。
工作人员从站台的一端俯视铁轨,枕木间的石子上沾着红色的东西。和冬天的早晨一样,那颜色一点都不鲜亮,看着发黑,但还没有干,呈半透明状,隐隐透出下面的东西。能看出这是刚从某个人的身体中流出来的。
司机在车头喊了一声,工作人员循声跑去。司机挥着手,另一只手指着脚下。
有一个人倒在那里,一动不动,只能看到黑乎乎一片。工作人员凭直觉认为那人当场死亡。
“刚开始我以为是坠落事故,想到逃走的男子,才觉得人可能是被他推下去的。”工作人员叹了口气说,“被电车轧死真是太惨了。”
不知不觉间,满紧紧攥住了膝盖上的外套。她从电视新闻与和枝口中大致了解了这件事,但听在场的人讲述后,仿佛事发现场就在眼前,她目击了一个人的死亡过程,心里因此难受起来。
满听工作人员说,急行电车驶过时,车站只有他和大石明宏两个人,没有其他人通过检票口进入车站。
满又问被害人和凶手的相关信息。工作人员惊讶地反问:“为什么要问这个?”
满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说:“我就是好奇……”
工作人员笑了,这让满有些难为情。
“我知道的也不多……”工作人员嘟囔道。他边回忆边说,他每天早上只负责检票,不知道那两名男子到底是什么人,也是听了社会上的传闻才多少知道了一些。
死者叫松永敏夫,没有自杀的动机。据说,在逃的大石明宏对松永敏夫怀有恨意,可能因为两个人在同一家印刷公司上班,工作上产生了一些恩怨。
满想起大石明宏。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对别人产生了强烈的杀意?满的脑海中闪过刚才工作人员讲述的血腥场面,她感到悲哀极了。
“急行电车的司机应该看到男子坠落的瞬间了吧……”满不想再听到任何坏消息,否则只会更加难过,可还是怀着一种类似完成使命般的心情问道。她觉得必须弄明白关于他的事。
“好像没有看见啊。”
“什么?”
“司机的视线盯着前面的铁轨,所以没看到站台上的状况。在通过站台的瞬间,司机听到什么东西撞击车体的声音,才意识到出事了。乘客也一样,急刹车时才发现不对劲。没有人看到站台上的情形。”
“这样啊……”
没有人看到大石明宏把松永敏夫推下站台,但不管有没有人看见,事态都无法改变。如果松永敏夫是自杀,大石明宏就没有必要逃跑,藏到自己家中。他躲在客厅角落,连续几个小时屏住气息——如果没有强烈的决心,他是不可能这样坚持下来的。
好像有电车要来了。工作人员开始广播。
电车进站,满听到沉重的金属车体在铁轨上缓缓停下的声音。她想,不能再打扰别人的工作了,于是站了起来,决定回家。她穿上外套,向工作人员鞠躬致谢:“谢谢您给我讲了这么多。”说完她便离开车站,一个人走在离家不远的路上。穿过道口时,她格外小心。
距满和大石在和枝家门口分手,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他现在在家里做什么呢?想起工作人员的话,满心中寻求正义的那部分对自己说:应该劝他去自首。但她心里真实的想法,却是宁愿触犯法律也想把他藏起来。她无法再怀着快乐的心情和家里的他说话了。心中充满了不安和担心的她双腿发软,身体仿佛要沉入地面,心情沉重地一步步向前挪去。
门没有锁。满进了家,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说一声“我回来了”。她想这么说,可又怕显得太亲热。最终,她没有鼓起勇气,而是默默地走进屋里。
满在客厅和自己的房间之间来回走动,想捕捉到应该在黑暗中的他的气息,但家里的黑暗寂静无声。不安袭上心头,她向大石一直坐的角落轻轻摸去,却只摸到了冰凉的榻榻米。
满拼命向四周摸索,到处都摸不到大石的身体。她仔细听,也听不到大石轻微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满四处呼喊着大石的名字,突然觉得家中的黑暗扩大了许多。和父亲去世时的感受一样,这个家对她来说太大了。“大石先生!”满清清楚楚地喊了出来。
没有回音,满的声音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得无影无踪。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声音是如此虚弱。
满很快就明白了,大石不在家。在和枝家门前分别后,他没有再回来。是在路上遇到警察了吗?还是他认为一直藏在同一个地方太危险,所以换到别的地方去了?
或许他们不应该靠得这么近。牵自己的手,给自己鼓励——他的行为中也包含着告别的意思吧?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才会让自己去拉他的手臂吧?
满坐在大石往常坐的角落,凝视着眼前的黑暗。从几年前开始,她就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今后将一直如此!周围一片死寂,突然被抛下的寂寞感紧紧围绕在她身边。
满抱着膝盖,蜷缩起身体。大石也一直是这个姿势吧?
满想起了工作人员的话。大石难道没有想过赎罪吗?也许今天他下定决心,去警察局自首了。如果真是如此,那比他被警察抓住或是想改变藏匿地点而从她面前消失要好得多。
他总是坐在这个角落,他在看什么呢?为什么要藏在这座房子里呢?
远处传来道口的警示声。道口离家很远,仔细听才能听到。振动着空气的尖锐警示声传来时,满就会想起没有失明时看到的道口的红色信号灯闪烁的样子。声音消失后,满脑海中的红色也随之消失了。
仔细想想,他总是坐在这个位置,实在令人费解。满觉得有些奇怪,向周围摸去。左手边是电视机,她被夹在东侧墙壁和电视机之间。伸出右手去摸墙,她发现斜前方是窗户,高度正好到眼睛的位置。这是客厅唯一的窗户。
奇怪!如果他想藏起来,难道不应该藏在没有窗户的房间吗?坐在窗边不是增加了从外面被看到的可能性吗?而且这里还是客厅。虽然满看不见,可他就没想过会被满发现吗?难道他打算一旦被发现,就立刻逃走?
不对,满改变了思路。正因为有窗户,他才坐在这里——这么想才是对的。为什么必须是朝东的窗户呢?他连续几个小时屏住呼吸,连续几天坐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厨房的窗户也朝东啊。
客厅的窗户有厨房的窗户没有的优点,满只能想到一点。在她还看得见的时候,从客厅的窗户能看到站台,而厨房的则被树木遮挡,什么都看不见。
他在看站台。可是,会有人像这样一直凝视着自己制造的杀人现场吗?会有人在杀了人之后,不逃得远远的,反而留在案发现场附近,盯着自己的罪行度日吗?
不,不对!满能感到,是一种强烈的意志驱使他一直坐在这里。在满的记忆中,他几乎所有时间都待在这个角落。与其说他在透过窗户茫然地看着站台,不如说他像身负着某种使命,因此不能离开。
满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于是焦躁地站了起来。她很想知道他做了什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藏在这个家中的。如果她能帮上什么忙,多希望他走之前能告诉她。
满打开窗户,任冷风吹进来。泪水涌出来之前,她觉得鼻腔深处酸酸的。为了忍住泪水,她使劲呼吸了好几口冷空气。
每天早上,她会习惯性地打开窗户。松永敏夫死去的那个早上,她应该也开窗了。如果自己看得见,就能知道当时的情形了吧。
满离开窗边,打开冰箱。明天是平安夜,和枝说要来家里给她做好吃的,这是她们刚才在和枝家约好的。
满知道,这段时间自己满脑子都是大石明宏,但面对和枝,她要装出笑容隐瞒这件事。
十二月二十四日。
钱包中放着没用完的电话卡。最后一次用它是什么时候?明宏已经不记得了。他走进电话亭,拿起听筒,插进电话卡。
这个电话亭位于一条百货店林立的道路旁。电话亭的门一关上,街上播放的圣诞歌曲的声音便小了一些。透过电话亭的玻璃墙,能看到前来购物的人群。
他没有回满家,在外面过了一夜。清晨,他站在还没有车辆行驶的马路中央,看着太阳缓缓升起。被警察抓住后,就暂时看不到早上的太阳了,想到这里,明宏无论如何都想看一次初升的太阳。之后,他来回闲逛,犹豫着要不要往老家打个电话,不知不觉间已经接近中午。
电话机的液晶显示屏上显示出电话卡的余额,明宏估算了一下,看来通话时间不能太长。
他拨了老家的电话。他很害怕和家人说话,不知道他们现在会怎么谈论自己,周围的人又会怎么看待他们。要是知道了这些肯定会很难受,可他必须打这个电话。
回铃音响了几声后,有人接起电话。“喂?”
明宏立刻听出是母亲的声音。已经有半年左右没有听到了,但这是他从小就听惯的声音,所以一下子就能认出来。
明宏不知道该怎么和母亲打招呼,好不容易才从喉头挤出一个字:“妈。”
听筒的另一边一时间静默无声。“明宏?”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吃惊极了,“你现在在哪儿?”
明宏觉得告诉母亲也无妨,便说了身处的位置。
听到这个地方离松永死去的车站并不远,母亲很吃惊。看来,她以为儿子在失去联系的这些日子里已经逃到远方了。母亲没有责骂他,而是哽咽着问了他许多问题。还能和儿子说话,她心中充满了感激。
明宏知道了警方跟家里联系时,母亲有多震惊、多担心!她不停地问明宏是否还好,明宏只能一遍遍地告诉她自己没事。听着听筒中传来母亲啜泣的声音,明宏的心很痛。他以前也常常让母亲担心,但从没有像这次一样让父母这么难受。
明宏听母亲说起兄弟和其他亲戚的近况,才知道连住在远方的家人也受到了牵连。他已经被全社会认定为行凶后逃逸的杀人犯,这一点确定无疑了。
“……你不准备去自首吗?”终于,母亲提心吊胆地问道。
明宏能感到母亲的声音在微微颤抖。面对正在被警察追捕的儿子,问出这个问题需要极大的决心吧?把母亲逼到这般境地,真是对不起她。
“打完电话后我就去。”
“啊……”母亲松了口气似的叹息道。
“去之前,我有话要和您说,所以才打电话的。”明宏紧张地握紧了听筒。透过电话亭的玻璃墙,装点得五彩缤纷的玻璃橱窗映入眼帘,圣诞节的灯饰闪闪发亮,宛如满天繁星。
“去警察那儿之后,我说的话应该不会有人信。我很可能会被拘留,没法和外界联系。在此之前,我想先和您说,我是无辜的。”他看了一眼电话卡的余额,可能没有时间细说了。
电话亭四面是玻璃墙,看上去比外面暖和,其实冷得像冰箱。为了防寒,明宏把满借给他的外套的前襟拉紧了。
寒冷的空气让他想起松永死去的那个早上。那时,覆盖在天空中的灰色云层低低地压下来,整个世界一片黯淡,仿佛褪了色。或许,这只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他记得那个早上无比寒冷孤寂。
松永死后,车站的工作人员很快跑了过来。如果他继续站在那里,并把看见的全说出来,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十二月十日早上,急行电车夺去松永的生命后,明宏看到了那个女人。她和明宏四目相对了一瞬,立刻一脸惊恐地逃走了。
她不应该出现在站台上。通过检票口后,明宏环视了一下四周,确认除了自己和松永没有其他人。
明宏觉得那个女人有些眼熟,曾见过她和松永一起在站台等车,也许她就是松永向同事们吹嘘“只不过是玩玩”的对象。
听到松永哼唱的歌后,明宏心中的杀意消失了,于是从松永身边走开。就在这之后,一只纤细的手突然进入他的视野,推了一下松永的背。就这样,松永越过了铺在站台边的黄色盲道,跌落到车头前方。
急行电车离明宏越来越近,他根本来不及伸手救人。跌下站台的松永吃惊地看着站台上的明宏。明宏身边站着那个不知何时靠近的女人,但在松永看到她之前,巨大的车体轰鸣着从他身上轧了过去。就像用汤匙从浓汤中轻轻舀起马铃薯,他的身影轻易地从视野中消失了。
明宏愕然地看着旁边的女人。急行电车从他们面前驶过时,女人面无表情,仿佛戴着一副能乐面具。她在看电车驶过的铁轨,还是车站对面的房子?明宏不知道。
短短一瞬间后,电车紧急刹车,她转头看到明宏,表情彻底变了,似乎她刚才完全没有发现旁边还有其他人。她对松永究竟怀有多强烈的杀意,才做出了这样的事?她好像要逃离明宏,转身跑到站台一端,跳了下去,随后就不见了。
明宏呆立在那里,来回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和铁轨。车站管理室的门开了,工作人员跑了过来。和那个女人相似的恐惧感促使明宏慌忙逃跑了。他觉得工作人员好像知道他刚才对松永怀有杀意。杀死松永的到底是那个女人还是自己?他当时脑中一片混乱,甚至想,是不是自己的杀意幻化成了那个女人?是不是自己太窝囊了,本打算杀人却又放弃,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才变成那个女人,替自己杀死了松永?又或者,看到的只是幻象,其实就是自己下的手?
明宏从那个女人消失的站台一端跳了下去,才发现那边的铁丝网裂开了一个洞。她可能就是从那里钻进车站的。在明宏从松永身边走开的时候,她正好靠近松永,然后下了手。
明宏钻过破洞逃跑了,冰冷坚硬的柏油路上回响着他的脚步声。
那个女人就是曾经和松永一起坐电车的人。如果她是松永的恋人,很容易能推测出她的杀人动机。想到这里,明宏确信杀死松永的人不是自己,也很清楚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抓住逃走的女人。
明宏边跑边寻找着。这样下去肯定会被怀疑。跑过来的工作人员应该没有看到那个女人,电车司机和乘客有没有看到?如果没人见过,他就会被认定为是把松永推下去的凶手,而他逃跑的行为正是确凿的证据。
明宏不知在街上跑了多久,却完全不见那个女人的踪影。和他擦肩而过的女人,还有站在路边和别人说话的女人,他的目光都一一扫过,但她们的衣着、长相都和把松永推下站台的人不一样。终于,气喘吁吁的明宏跑不动了,停在了离十字路口不远的一家餐饮店前。他大口呼出的白气消散在空中。
明宏冷静下来,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意识到他完全是在漫无目的地寻找。
十字路口的人行横道前,一个看上去要去上班的女人在等信号灯变绿。虽然发型很像,等她转过头来,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身旁有目击者,那个女人却没有罢手,看来她并非预谋行凶,而是临时起意。她现在正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为杀了人而感到恐惧吧,也许正在苦恼是否应该去自首。
这个时候,如果她在新闻中听到别人被当作嫌疑人遭到追捕,会怎样呢?她逃脱了罪行,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却被当成了杀人犯!她知道因此得救了。本来因为杀人而丧失的人生重新回到了手中,就像一道亮光将纠缠她的阴影一扫而空。她会抱住这道亮光不放吧?不必自首就能永远逃脱,这样的诱惑对她来说多有吸引力啊!可是,这毁了明宏。
明宏想去报警,但又想,会有人相信他的话吗?
他无力地向车站走去。那个工作人员应该正在向警察描述他这个从车站逃跑的可疑人物吧。
没人觉得他可疑,明宏就这样回到离铁轨不远、能看到绿色铁丝网的地方,车站近在眼前。现在就算被警察叫住,被问到是不是从车站逃走的男子,他也不想再跑了。
明宏朝车站走去,看到了停在那里的急行电车和聚过来看热闹的人群。很多人站在马路上,隔着铁丝网向车站里张望。一群穿着工作服的男人聚集在铁轨边,可能是在处理松永的尸体,明宏看不出他们是铁道公司的人还是警察局的人。
正向车站走的明宏停下了脚步——把松永推下站台的女人可能还会来这个车站。明宏想起她曾和松永一起乘坐电车。他思索着这个可能性有多大。如果她真的会来,只要躲在某处监视,直到她出现不就行了?到时自己就立刻跳出去把她抓住。如果她迟迟不出现,自己再去警察局也不迟。
就算对警察说实话,警察也不会相信,很可能自己只得被迫认罪。与其等事情发展到那一步,还不如把凶手找到后再向警察说明。想到这里,明宏下定了决心。但问题是,他能藏在哪里呢?他需要找一个不会被别人发现又能时刻盯着车站的地方。他知道只有一个地方符合条件,可是他会受到道义上的谴责——潜藏到那个地方,就等于窥视了别人的私生活,而且他还会利用那个人的感官障碍。
明宏看了看远处灰色天空下因突发情况停下的电车和正在电车周围进行户外作业的人。有人从他身边走过,看热闹的人又多了一个。
明宏下定决心,朝那户人家走去……
明宏在电话里说没有杀人,母亲说相信他。母亲是真的相信,还是仅仅是在安慰自己的孩子?明宏不知道,但依然觉得很高兴,并心存感激。
电话机的液晶显示屏上显示余额已经不多了。
“我要挂电话了。”
母亲让他别挂。
他说,电话卡里的钱快用完了。这时,显示屏上的余额又少了一点。
现在必须去警察局。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让警察相信自己呢?他从事发现场逃跑,躲藏了两周,这会打消别人对他的信任。无论解释多少遍,也难以让别人相信他吧?
他确实曾对松永怀有杀意,否则当时就不会从现场逃走,现在面临的困难,是在惩罚那个曾想杀死松永的愚蠢的他。即便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受到惩罚,也不能说他是完全无辜的。对别人怀有杀意就是他的罪。
“那——”明宏说到这里,电话卡没钱了,电话断了。他放下听筒,走出电话亭,混在人群中向警察局走去。
走着走着,一股莫名的不安袭来——他害怕无法洗清罪名。在警察严苛的问讯下,他也许不得不认罪。再加上他因曾怀有杀意而心虚,说不定还会觉得应该替那个女人承担罪名。
他和外出购物的一家人擦肩而过。孩子拉着母亲的手,看着路边的橱窗。橱窗上用白色喷剂喷绘着拉雪橇的圣诞老人和驯鹿。
明宏拉紧满借给他的那件外套的前襟,感到胸前那部分的触感有些奇怪,摸上去硬邦邦的。他边走边摸索着外套内侧,这才发现那里有一个口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他拿出来一看,是照片,一共有四张,其中三张是满站在公园里照的。每一张照片上的满,视线都望着远方,因为她不知道镜头在什么地方。那天天气似乎很好,照片上的天空一片蔚蓝。最后一张照片不是在室外照的,看上去像是一家餐厅,桌子上有摊开的菜单,满坐在桌旁。背景是一家咖啡厅风格的店,摆着陶制的小动物摆件。
明宏停下脚步,思索着最后一张照片的含义。突然,他在人潮拥挤的道路中央停了下来,被人撞到了后背。他完全顾不上在意那些嫌他挡路而纷纷躲避的人的视线。他心跳加速,颈部血管的跳动声清晰地传入耳中,圣诞音乐和四周人群的嘈杂声都离他远去。
杀死松永后逃走的那个女人就在最后一张照片上!她坐在满的身边,面带微笑,一身服务员打扮,应该是在这家店工作。她是满的朋友吗?
不,不对!这绝不是偶然!明宏朝满的家走去。
满一边听别人哼唱《铃儿响叮当》,一边把盘子端到客厅的被炉上。她想起父亲在世的时候,总是一边哼着走调的歌,一边在客厅看报纸。
满正怀念的时候,歌声停止了。
“满,把杯子也拿过去吧。”和枝说。
和枝炖的牛肉马上就好了。接下来,她打算切蛋糕,再把电视调到重播的电视剧。
厨房里弥漫着炖牛肉的香味,黑暗中传来和枝在厨房走动的脚步声。满想象着从锅里冒出的热气在窗玻璃上凝结成水珠的样子。空气中尽是温暖的湿气,家里充满了浓浓的烟火气。
前天,她与和枝吵架了。昨天,她们和好了。今天,居然有这样一场小小的圣诞聚会,真是不可思议。以前也经常同和枝一起外出,但这样连续三天都见面还是很难得。
满再次体会到和枝在她的生活中有多重要。和枝会笑嘻嘻地和她说话,就像空气一样陪在她身边。因为和枝的安排,才有了今天的聚会。如果是自己一个人,无论在圣诞节还是新年,都不会有什么庆祝活动,只会平平淡淡地度过。
没有他,自己和和枝就不可能是现在的状态,想到这一点,满更加觉得现在的时光是无可替代的。从父亲的葬礼结束到两个星期前的那段时间里,满的心情未曾像现在这样充实过。他现在在哪里呢?
满听到了关火的声音。
“对了,我去买小拉炮吧?你喜欢吗?”
满的脑海中浮现出带着一根绳子的圆锥形小拉炮,不禁雀跃起来。“我也许会很喜欢。”
一拉绳子,无数条细长的彩色纸带便会盘旋着飞出来。虽然看不见那样的情景,但小拉炮在手中裂开时的感觉和残留的余味应该会很有趣。
“我也许会喜欢残留的火药香冲进鼻子的感觉。”
“那我去买,便利店就有。”
来回需要十五分钟,她们决定等和枝回来再切蛋糕。
送和枝出门时,满准备顺便看看邮箱。几乎没有人给她写信,但说不定会收到明信片。她看不了,所以都是和枝在来这里的时候读给她听。
“要是那家便利店没有,我就去另一家。”说完,和枝便出门了。
满把手放在门上,听着和枝远去的脚步声。她抬头望了望天空,黑暗中有一个模糊的小红点。在几乎没有视觉时,耀眼的太阳就是这个样子的。根据看到的不同样子,她能大体判断出当天是不是阴天、大约是什么时间。
今天是晴天,马上就要到中午了。天气很冷,甚至能感到刺骨的寒意。
这么冷的天,他在哪里躲避寒风呢?从今天早上开始,满就一直在想大石明宏,即使在同和枝说话或听《铃儿响叮当》的时候,思绪也总是向他飘去。
满打开电视,调到新闻节目,但没有关于他的新闻。如果他真的被捕了,新闻会不会报道呢?难道他被捕的事不会上新闻?但万一呢?和枝炖牛肉的时候,满一直在换频道,找新闻节目,无从得知他的行踪让满很不安。
满把手伸进门上的邮箱摸索着,什么都没有。这时,好像有人站到了她身后。她听到鞋子轻轻踩踏地面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
这个声音满听过,虽然只有寥寥几次。“大石先生?”她转过身,非常自然地说出了他的名字。
“你连我的名字都知道?”
他的语气听上去并不吃惊,却非常疲惫。他之前去哪儿了?满觉得胸口发紧,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知道,此刻的自己激动得有些头脑发热。他此前一直生活在满身边,但像这样面对面地说话,却让她感到有些害羞。
“我以为……你不见了。”
“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满不明白他的意思,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向黑暗中的声源摸索过去。
“既然你知道我的名字,那你肯定也知道在车站发生的那件事……”
满的手指在本来空无一物的半空中碰到了什么,那触感和昨天借给他的外套的触感一样。听到他的话,满点了点头。“我问车站的工作人员了。”
“我是无辜的。”
“什么?”
“凶手另有其人。”他严肃地说。
这句话使满因他们重逢而产生的羞涩和激动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感到体温急剧下降。
他简要地说明了在车站发生的事:他在印刷公司工作,确实曾对前辈松永敏夫怀有杀意,但把松永推下站台的是一个女人。他也想过杀掉松永,所以看到车站的工作人员跑来时,心虚地逃跑了。
满一动不动地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
“我为了抓住她,必须找个地方监视车站。”
满明白了。“所以,你从我家窗户……”
“擅自闯进你家,真对不起。”
“这样就算谢罪了?”满带着试探的口吻说。
他好像不知所措地小声说了句什么。
为了让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生气,满笑了。
“随后我会好好道歉,现在有件要紧的事……”他告诉满,自己准备去警察局,一直待在满家会给她带来麻烦。他放弃了靠自己的力量找到那个女人的想法。“我应该告诉警察,我是无辜的。或许我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
“无所谓?”
“我已经找到了凶手的线索。”
满的手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是他的手。
他把满的手摊开,将一样东西放到了上面。
那东西像纸一样薄,满从硬度、大小和手感来推测,好像是一张照片。
“你在公园里拍过照,对吧?外套口袋里有几张照片。”
满想起了和枝。她几乎忘了那次拍照的事。
“其中有一张,是在一家店里拍的。有一个服务员模样的女人和你在一起。”
满想起了春美,当时她和春美坐在一起,和枝给她们拍了一张照片。
“她就是凶手。”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穿透弥漫在四周的黑暗,传入满的耳中。
满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正当她思索着这一切的时候,他请满告诉他那家店的位置。他要去找那个女人。
满想起春美悠闲的说话声。一起吃饭时,听着那个声音,会令人觉得饭菜格外可口。春美不可能在车站杀人。不知什么时候,满手中的照片不见了。她没有注意到照片掉到了地上。
“我曾见过这个服务员模样的女人和松永在站台上亲热地说话。”明宏告诉满,松永和那个女人在谈恋爱,但松永曾笑着对公司同事说,他只是打算和她玩玩。
满摇了摇头。“为什么要这么说!”满几乎无法发出声音,说到最后声音都变了调。
“她是你的朋友吗?”
满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认识的?”
满根本无法思考,脑中一片混乱,好不容易才明白了应该做什么。“……我知道了。”满边说边连连点头,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之后……之后我带你去那家店。我大体知道位置。请你再等一等。我得准备一下,和枝也快回来了。”满知道无论多么想否认这件事,她还是非常信任他说的每一句话,但就算他说的是事实,她也必须亲口问问春美。
“我在你家附近等你。”说完,他沿着墙边走远了。
听他的脚步声,他好像打算躲到房子后面。满抬起头,黑暗中遥远的高处有一个比蜡烛的火焰还要微弱的红点。在四处都被涂抹成黑色的世界尽头,红点带着不祥之兆燃烧着,仿佛要融入黑暗,却又不肯消失。一瞬间,满觉得那就像是一头体形巨大的野兽的瞳孔。
满下定决心后走回家中,心中充满了欺骗他的负罪感。以前都是和枝带她出去,她根本不知道梅兰莎莉在哪儿,也根本没法带他去。
春美真的是凶手吗?满穿过玄关,在走廊上思索着。她和春美在偶然的机会下相识,又以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认识了大石。她分别结识的这两个人本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可是按照他所说,现在其中一个人是凶手,另一个人明明是无辜的,却成了被追捕的嫌疑人。满还是不能完全相信,只要问问春美就能知道一切。
她穿过走廊,朝客厅走去。炖牛肉的香味扑鼻而来。她听到有人在哼唱《铃儿响叮当》。那人好像很喜欢这首歌,从今天上午与和枝一起来满家后就一直在哼。
“满小姐,你去哪儿了?”站在客厅门口的春美停止了哼唱,问道,“和枝呢?”
“去买小拉炮了。等和枝回来,我们再吃蛋糕吧。”
“好。”春美说。
春美一直坐在客厅的被炉里。和枝说,她今天是客人,什么都不用做。在满不停地切换频道找新闻节目时,春美一直在和做饭的和枝聊天。
满走近客厅唯一的窗户,面朝房间中央站着。窗户就在她身后,暖炉把房间烘得很暖和。外面的冷空气透过窗玻璃的缝隙吹进来,冰冷的空气喷到了她的脖颈上。
大石回来了,满很高兴,能和他自如地交谈也令满感到安心。要不是现在有事必须要做,她很可能会哭出来。
满全身紧绷,紧张得都要哆嗦起来。黑暗中,春美就在她身旁。她没有告诉大石,春美就在家中。等事情结束后,就像他刚才说的,随后再道歉吧。她终于开口了。“……春美小姐,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
春美好像在看杂志,黑暗中响起她放下杂志的声音。“好啊。什么问题?”
“男朋友的问题。之前你说过,你有喜欢的人……”满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她极力保持微笑,不让春美看出异常,“春美小姐,你男朋友是做什么工作的?”满靠在窗边,双手扶着窗框。冬日的寒意连这里都没有放过,她的手都冻僵了。
“他在印刷公司上班。”
春美的回答让满感到悲哀。她知道,死去的松永敏夫就在印刷公司上班。这个回答并不能证明春美就是凶手,可是直觉告诉她,大石说得对,春美的男朋友就是松永敏夫。
满想起春美对未来的幸福憧憬。春美曾快乐地说,要和喜欢的人结婚、组建家庭。那些绽放着光芒的话语,在满的心头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啊。但她说那些话是在事发之后,那时松永应该已经死了。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游戏厅夹娃娃的高手哦。我家摆满了他夹来的毛绒玩具。”春美还说,他说话很有趣,和他在一起永远也不会感到厌烦。今天因为时间不方便,他们没见面。去年圣诞节,他们一直在包厢里唱卡拉OK。“满小姐,满小姐?”春美喊了满好几声,“你不舒服吗?”
满这才发现自己的表情不对,血似乎要从心中喷涌出来。她真想隔着衣服一把揪住自己的心脏。大石说,是松永背叛了春美,但春美仍然幸福地说起自己喜欢的人。如果满没有失明,就能看到春美露出幸福笑容的样子。要怎么开口才好?她紧紧握住冰冷的窗框。
“我听说,不久前有个人从这个车站的站台上掉下去身亡了,那人也在印刷公司上班。”
“我在新闻中看到了。”
“春美小姐也住在附近,也常常在这个车站坐车吗?”
“……我,很少。”
满回想着结识春美后的这些日子。她们来往的时间并不长,但对于几乎没什么朋友的满来说,春美占了很重的分量。满想起第一次和春美交谈时的情景。当时,春美拿着被风吹走的衣服敲响了满的家门。“她是你的朋友吗?”“什么时候认识的?”大石刚才问的话在脑海中回响着。他为什么要问“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新闻上说,那个人是被推下站台的。凶手已经抓到了吗?听说有一个年轻男子从现场逃跑了。”是春美的声音。
“逃走的人叫大石明宏。”满边说边想象着某种可能。她转身面向窗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如果她没有失明,肯定能看见事发的站台。正因为家里有这扇能看见站台的窗户,大石才潜藏在客厅中。父亲葬礼那天,她就是透过这扇窗户呼喊母亲的,虽然那时并不知道母亲在不在站台上。她想赶走这些想法。如果那是事实,真是太令人悲哀了。她向上天祈祷,希望和春美的相识只是一次偶然。
她和春美是在松永被杀两天后认识的,那时大石已经遭到了追捕。虽然满没有看到过,但当时电视上可能报道了和他有关的新闻。
春美看了那样的新闻会怎么想呢?可能会想就让他顶替罪名,以此逃脱吧?
“春美小姐……你男朋友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满面向窗外,背对着春美挤出这句话。每个字都像铅块一样沉重。
春美陷入了不自然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她若无其事地说:“我说不出口,太难为情了。等我们决定结婚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春美的声音爽朗极了,宛如天使在笑,这更让满心中发出了绝望的叫声。满甚至感到了肉体上的痛楚,可她必须问清楚。“你喜欢的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漫长的沉默袭来。空气似乎凝固了。远处传来的电车的声音每天都会准时从满家后面响起,沉重的金属车体随之缓缓停下。
满在等春美的回答,但春美一直沉默不语。满知道自己的话可能会伤害春美,但依然冷静地揭露了春美的罪行。她简要转述了大石的话后,问道:“是你把他推下去的吧?”满无法转向春美。她两手扶在窗边支撑着身体,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背后的春美站起来的声音。“春美小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吧?你帮我捡回了衣服,但其实那件衬衣并不是被风吹跑的,对吧?”
窗外,电车缓缓驶离车站,车轮轧过铁轨的声音传入耳中。
“你需要一个来我家的借口,于是擅自拿下了我晾晒的衣服。”
透过窗户能看到站台,这是明宏选择潜藏在这里的原因,反过来也一样。那天早上,当春美在站台上把松永敏夫推下去的一瞬间,她也看到了正对面的这扇窗户。
“你把松永推下去后,看到了窗户后面的我,以为自己的罪行被发现了。”
很快,春美通过新闻知道,有一个男子成了替罪羊,正被警察追捕。
春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听起来慢极了,不带任何感情。榻榻米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她的体重很轻吧?即便如此,满仍然知道春美悄悄站到了她身后。
“你想逃脱……”
想到春美的心情,满感到很痛苦。满不知道春美是怎样得知被恋人背叛的,但那一瞬间,春美对未来的憧憬应声崩裂,只剩下坠入地狱般的痛苦了吧?
“当知道有人成了替罪羊后,你突然想到了我。”
那扇窗户后面的人目击了整个犯罪过程,如果警察知道了,就会转而怀疑春美,这让春美觉得必须除掉那个目击者。
“在你来我家之前,并不知道我的眼睛几乎看不见,对吧?真抱歉……”满费力地挤出一丝声音。如果不竭尽全力,她几乎发不出声音。“……我想不出,你来我家还有什么其他理由。”
满心想,那个时候,你打算杀掉我这个目击者!一回过头,她在黑暗中察觉到了春美的动静。脖子被冰凉的东西缠住了,她立刻明白了是春美的手。她的脖子被紧紧地勒着,无法呼吸。她没有奋力挣扎,也没有感到要被杀掉的恐惧和愤怒,胸口抽痛只是因为悲哀,而不是呼吸困难。脑袋越来越热,渐渐无法思考,在她脑海的某个角落,掠过了对大石的歉疚感。对不起,她心想。
黑暗被染红了。她眼前本应该是没有任何光亮的黑暗世界,可现在黑色完全变成了红色。
她听到了耳鸣声,听到了血管的跳动声。伴着这些声音,玄关处也传来了声响。在逐渐抽离的意识中,她听到了和枝爽朗的声音:“我回来了。”
满脖子上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她被放开了。她跪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嘴里有一股血腥味。
咳嗽止住后,她跪在地上,伸出双手去摸索春美。脑海中还是一片红色的迷雾,身体就像是别人的一样不听使唤,甚至连手都抬不起来,即便如此,指尖还是触碰到了呆立在她面前的春美。
满双臂拢住春美,使劲抱住。春美真瘦啊!好像轻轻碰一下就会消失似的,这让满的心都要碎了。
让我为你哭泣吧……
因为脖子被勒过,再加上哽咽,满的喉咙颤动着,几乎发不出声音。
我的眼睛已经忘记了光芒,什么都看不见。可是,我看得见你在黑暗中抱头绝望的样子!我看得见被恋人背叛的你绝望地哀号、在卫生间狂吐的样子!被这个世界如此对待,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样的你。除了紧紧地抱住你,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至少,请让我为你哭泣吧!如果和你一起悲伤,能让你受伤的灵魂得到一点点疗愈,请让我尽情地流泪吧!或许这还不够,但我会为你祈祷!请不要再伤害任何人了,也不要再恨任何人了。可能这需要一点时间,但请你原谅这个伤害过你的世界吧!
明宏在房子后面等着。房子的外墙和邻居家的围墙之间,有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空间。他沿着墙边走过去,在木制外墙和砖砌围墙之间躲了起来。
那是个狭窄的空间,抬起头只能看到夹在两座房子间的狭长蓝天,周围只有墙壁。
明宏垂着头坐下来。这里不见阳光,冷得很,脚尖都冻僵了,再加上昨夜在街头徘徊带来的疲劳,让明宏感到阵阵眩晕。他闭上了眼睛。
时间静静地流逝。不久,电车轧过铁轨接缝处的声音穿过半空,传进藏身于背阴处的明宏耳中。电车好像在车站停下了。明宏静静地听着,听到了电车开门的声音。
他想起去年五月,他刚到印刷公司上班,对工作还不熟悉。每天要坐电车上下班,一大早在站台等车,实在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每天早上他都要站在站台上听站内广播,连这都会让他手心冒汗。他常常感到莫名的疲劳和痛苦,总是垂头丧气地低着头等车。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他有一次抬起头时,看到了一扇窗户。
对面的站台阻挡了他的视线。站台后面有一排树,透过树木的间隙正好能看到一座紧挨车站的老房子。
刚开始,明宏只是不经意地望着那扇窗户。就在这时,窗户被打开,一个年轻女子出现了。她脸色不太好,看上去非常忧郁。电车进站后,就看不到她了。
从那以后,明宏常常在早上等电车时看到她。她开窗户的时间一般在早上七点到七点半之间,这也正好是明宏等车去上班的时间。
那是六月的一天。时值梅雨季,眼前的景色在雨水的笼罩下泛着一层湿气,灰色的云层覆盖着天空,虽然是白天,但四周一片昏暗。雨点源源不断地从天而降,让延伸至远方的铁轨显得一片朦胧。
站台的水泥地上,一处处水洼中荡起波纹,随即消失不见。站台一侧铺设着有凸起的黄色砖块,在人群的踩踏下,凸起的部分沾满了黑色的泥水,被连绵不断的雨冲刷着。
虽是休息日,明宏却要去上班。前一天,一个同事在工作中出了差错,需要明宏去补救。明宏听着雨声在站台等车,拼命支撑着快要垮下来的身体。
站台上方有简易屋顶,站在下面便不会被雨淋湿,明宏单手拿着收起来的雨伞,凝视着横跨在眼前的铁轨。湿漉漉的铁轨锈迹斑斑,雨水不停地敲打在上面。明宏似乎能闻到濡湿的铁锈味。
站台对面的那扇窗户映入眼帘,那时他并没放在心上。从上个月开始,他先后几次看到那扇窗户后面有一个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对他来说,她和在路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并无二致。他对别人一向漠不关心。
明宏忧郁地等着电车,早已听腻的站内广播又响了起来。每次听到广播声,明宏都很想去死。他心头充满沉重的疲惫感,仿佛没有了活下去的力气。
明宏看着铁轨前方,电车驶近了。就在这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对面那扇窗户打开了,女子身穿形似丧服的黑色衣服站在窗边。因为隔着一定距离,他看不太清楚,但她好像在哭。
“妈妈,妈妈!”女子紧紧扶着窗框,全身颤抖着呼喊了一遍又一遍。她的视线似乎一直在半空中游移,但她确实在望着明宏所在的站台。那颤抖的声音听上去令人心痛,就像在黑暗中迷路的孩子拼命寻找母亲、想让母亲知道自己在这里时,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妈妈!我在这里!”
明宏听到了她的声音。电车驶进车站,停靠在站台。长方形的金属车体挡住了她所在的那扇窗户。
随着压缩空气的声音响起,自动门打开了,明宏走进电车。她的呼喊声已经停了,但依然在明宏心中回响。
车里几乎没有乘客。明宏站在空荡荡的车厢中央,单手抓着吊环,另一只手拿着收起的伞。
透过电车的车窗能看到那扇窗户,玻璃上有碍事的水珠,但仍能清楚地看见她的身影。方形窗户后面,她似乎怅然若失地站着。
电车缓缓启动,车厢振动了一下,悬挂在车内的吊环向同一个方向晃去。
她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回响,明宏觉得仿佛接触到了某种神圣的东西。
那扇窗户和其他景致一起向后掠去,变得越来越小,随即被雨水模糊了轮廓,最终完全消失不见,只剩下车轮不断轧过铁轨的声音。
在离明宏稍远的座位上,有个人和明宏一样,一直凝视着渐渐远去的那扇窗户。是刚才在同一个站台等车的女子。她正坐在座位上转头朝外面看,明宏看不到她的脸。她的伞立在座位旁边,从伞尖流下来的水滴在地上形成了一摊水渍。她也穿着丧服。那扇窗户早已离他们远去,她仍然静静地看着窗户所在的方向。
明宏睁开了眼睛。不知是因为陷入深深的回忆,还是太疲惫睡着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过来了。
“你是大石先生吗?”满的朋友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明宏。
明宏知道她叫和枝。她看上去很不安,可能是犹豫了很久之后才开口的。从她的表情中,明宏能知道这一点。他点了点头。
“满叫你……”
明宏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一种预感让他站了起来。和枝向玄关走去,明宏紧随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墙壁之间,从背影能看出她非常紧张。
明宏第一次见到二叶和枝是在去年夏天,当时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在车站看到过她和满在一起。那时,在六月听到的呼喊声还回响在他耳边。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那声音却没有消失。一来到站台,明宏就会自然地望向那扇窗户。
七月的一个傍晚,明宏下电车后,在站台看到了曾出现在那扇窗户后面的女子和她的朋友。两个人说着话,从明宏身边走过。
“满,你一个人住,怎么打发时间啊?”
女子朋友的话传进耳中,明宏这才知道她叫满,一个人生活。
“睡觉啊……”叫满的女子回答。
明宏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满的手轻轻搭在她朋友的手臂上。她的视力有问题吗?她好像是靠朋友的帮助走路的。
夏日强烈的阳光中下,满战战兢兢地用力一跳,跨过了电车和站台之间窄窄的空隙。
从那以后,明宏常常看见她开窗户的样子。入秋后,她仍然如此。凉爽的风从两个站台间的铁轨上刮过,明宏看到她消失在窗户后面。
去公司上班让明宏觉得无比沮丧,只有在站台上看到那扇窗户,他原本僵硬的心才会感到一丝温柔。明宏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说着,和枝从玄关走进屋里,脸上露出担心的表情。
“没事的。”明宏想让她放下心来。
明宏站在玄关,看着眼前笔直的走廊。地板泛着湿润的光泽,从窗户射进来的光反射出白色的光点。可能是为圣诞节做了丰盛的饭菜吧,房间里弥漫着食物的香味。
十二月冰冷的空气笼罩着四周。房间深处隐约传来颤抖的呜咽声,充满了静谧而浓烈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