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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二
为了让读者休息一会儿,我从这里另起一章,但是我这么做只是为读者的方便着想,因为拉里的谈话并没有间断。我不妨利用这个机会说说拉里说话淡定从容,经常审慎地选择用词,虽然我无法把这些谈话内容记录得正确无误,但是我努力去重述他的谈话内容,而且也竭力去复制他的谈话方式。他的声音具有一种音乐美,清脆悦耳;当他与你交谈时,他不做任何手势,抽着烟斗并且时不时地停下来重新点燃,平静地看着你,黑色的双眼中带有一种愉悦,一种不同寻常的表情。
在那个平坦而又而凄凉的乡村,春天来了,但来得很晚,湿冷依旧。但是有时候也会有美好温暖的一天,让人不想离开地面,乘坐摇摇晃晃的电梯下降至几百英尺下面的地球深处,里面挤满了穿着脏兮兮的工装裤的矿工们。确实是春天没错,但是在那种阴森污浊的环境下,春天来得很羞涩,仿佛不确定人们是否欢迎它。它像是一种生长在贫民窟窗台上花盆里的花,水仙花抑或是百合花,你会纳闷它为何在那里。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们躺在床上,我们经常在星期天的早晨晚些起床,我当时正在看书,考斯特突然走过来对我说:
“‘我要离开这儿。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我知道许多波兰人夏天都回波兰收获庄稼,不过时令尚早,另外,考斯特是不能回波兰的。
“‘你要去哪儿?’我问道。
“‘流浪。穿过比利时,到德国,再沿着莱茵河走。我们可以在农场里找个工作度过整个夏天。’
“我毫不迟疑就做好了决定。
“‘听起来不错。’我说。
“第二天我们告诉了领班我们不干了。我找到一个愿意用背包换我的手提箱的人。我把一些我不想要的或者是我背不了的衣服给了杜克娄克夫人的小儿子,他的身材与我差不多。考斯特留下了一个袋子,把他想要的东西打了个包。第二天,老太太给我们煮了咖啡喝,我们就即刻出发了。
“我们并不着急赶路,因为我们知道直到饲草可以收割的时候,才会在一家农场找到活儿,我们在法国信步,穿过法国、比利时,途经那慕尔和列日,经由亚琛到达德国。我们每天最多走十至十二英里。我们喜欢哪个乡村的美景,就在那儿停下来。总有一些小旅馆之类的地方可以找到床过夜,而且还有酒店可以让我们吃饭喝酒。整个过程中都有好天气陪伴着我们。经历过数月的矿井生活之后,能外出待在户外是一件非常令人惬意的事。我之前好像从未意识到一片绿色的草地是多么美,当一棵树还未长出叶子,淡绿色的薄雾笼罩着树枝是多么可爱。考斯特开始教我德语并且我相信他讲德语和他讲法语一样好。在我们一路跋涉中,他会告诉我所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事物的德语名称,一头牛,一匹马,一个人,等等,然后重复一些简单的德语句子。我们就这样打发时光,等到我们抵达德国的时候,我至少能够用德语进行简单的日常对话了。
“科隆有一点偏离了我们的路线,但是考斯特坚持要去那里,他说,为了那一万一千名殉道修女,但当我们到那儿的时候,他就酗酒闹事。我们住的地方有点像工人宿舍,我有三天没看见他,他板着面孔出现在住的地方。他和别人打架了,一只眼睛被打青了,嘴唇上也有一个刀口。他可不是漂亮的主儿,我告诉你。他睡了二十四个小时之后,我们开始沿着莱茵河的山谷,向达姆施塔特进发,他说那里的乡村很好,我们有最好的机会找到工作。
“这是我最享受的事情了。我们漫步穿过村镇,美好的天气时刻在身边。每当遇见美丽的景色,我们就会停下脚步来欣赏。只要有留宿的地方,我们就住下来,偶尔也睡在干草堆上。我们在路边的小旅店里吃饭,当到达酿造葡萄酒的乡村时,我们就不喝啤酒了,转而去喝葡萄酒。我们在酒馆里喝酒时交了一些朋友。考斯特有一种天然的快乐鼓舞着他们,使他们相信他。他曾和他们一起玩司卡特,一种德国的纸牌游戏,玩牌时,他会作弊,而且他会讲一些虚张声势的幽默和他们喜欢的粗俗的笑话,这样的话,他们即使输掉几个德辅币也不介意。而我与他们练习德语。我在科隆买了一本英德对话语法,我的德语变得越来越好。然后在傍晚,当考斯特喝了升白葡萄酒之后,他就会用一种病态的方式说话,说始终运行,个体与共性;说世间万物,上帝垂爱之物。但是在清晨,当我们漫步在风景秀丽的乡村中,露珠还挂在草叶上,我试图让他再多告诉我一些,他却变得非常愤怒甚至可能会揍我一顿。
“‘闭嘴,你这个傻瓜,’他说,‘你知道这些荒唐的事情想干什么?来,我们继续学德语吧。’
“如果一个人拥有蒸汽锤一般的拳头而且还会草率地挥舞它,你就不能和他争辩。我曾经看到他怒气冲天的样子。我知道他能把我打昏,掏空我的口袋,把我抛到水沟中。我看不懂他。当酒精麻醉了他的舌头,他用一种不可言喻的方式讲至高无上的主宰时,他会摒弃平时讲的那些淫秽的、肮脏的语言,就像他脱去了那脏兮兮的工装裤,成为一个谈吐文雅、能言善辩的人。我没法不相信他的真诚。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是我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他在煤矿上承受的艰难、非人的劳动是为了克制他的肉体。我认为他厌恶自己巨大笨拙的身体,想要折磨它,他所表现出的欺骗、愤怒、残忍的行为是他意志的反抗——我不知道你们把它称作什么——他的意志对根深蒂固的神圣本能的反抗,是对使他恐惧和困惑的上帝苛求的反抗。
“我们悠闲地行进着,春天即将逝去,树木枝繁叶茂。葡萄园中的葡萄开始变得丰满。我们尽量在土路上行走,路上的灰尘越来越多。我们到达达姆施塔特[2]附近,考斯特说我们最好开始找一份工作,因为我们的钱越来越少了。我的口袋里有半打旅行支票,但是我下定决心能不用就不用它们。我们看到了一家很有前景的农舍,就停下来去问他们是否需要几个帮手。我敢说我们看起来并不讨人喜欢。我们满是灰尘、汗垢。考斯特看起来像个无赖,我想我比他好不到哪儿去。我们一次次地被拒绝。有一个地方的农民说他愿意雇用考斯特,但不能用我。考斯特说我们是好朋友,不能分开。我告诉他让他去,但是他不肯。我非常惊讶,我知道考斯特喜欢上了我,虽然我想象不出为什么,因为我现在对他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但是我从没想到他喜欢我竟到如此地步,竟然为了我而拒绝一份工作。当我们继续前行时,我的良心备受谴责,因为我并不真正喜欢他,实际上,我发现他相当冲动,但是,当我想要说几句话来感谢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时,他对我一顿呵斥。
“但我们终于时来运转了。我们刚穿过一个坐落在低谷的村庄,来到一个杂乱的农舍,那农舍看着还算过得去。敲门后,一个女人开了门。我们照例毛遂自荐道:我们愿意为你工作,不计报酬,只需要你为我们提供食宿。出人意料的是,她没有直接关上门而是让我们等一等。她向屋里的人喊了一声,不久,一个男人出来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问我们从哪里来,并要求我们出示证件。当他看到我是美国人时,又瞅了我一眼。虽然看着不太乐意的样子,但他好歹还是邀请我们进来喝杯葡萄酒。我们跟着他到了厨房,然后坐了下来。女人端来了酒壶和玻璃杯。他告诉我们,他的雇工因为被公牛顶伤还在住院,在收割之前什么活都干不了。他还说,很多男人在战争中丧命,剩下的男人又都进了莱茵河畔兴建的工厂,他们都清楚,雇工太难找了,我们知道这些,一直在期待着会有工作的机会。好吧,长话短说,他说他同意我们留下来。农舍里有很多房间,但我猜他并不乐意安排我们住在房间里;果然,他告诉我们在干草棚里有两张床,我们就在那里睡觉。
“工作并不辛苦。我们需要做的只是照料牛和猪,修理故障机器,于是我也有一些空闲时间。我喜欢芬芳的草地,在夜幕降临以后,我就胡思乱想,做着美梦。日子过得很惬意。
“户主一家有老贝克尔、贝克尔的妻子、他守寡的儿媳和她的孩子。贝克尔年近五十,头发灰白,虎背熊腰。他经历过战争,腿上受过伤,现在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腿伤对他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他为了减轻痛苦而酗酒,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喝得烂醉。考斯特和他相处得很好,他们常常在晚饭后去小酒馆玩纸牌游戏,一起痛饮。贝克尔夫人以前是个女用人。他们把她从孤儿院里救出来,贝克尔在他妻子死后不久就和她结婚了。她比贝克尔年轻不少,很美丽,她是个成熟的女人,脸颊红润、头发金黄、一副性感且充满渴望的神态。考斯特很快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个女人有机可乘。我告诉他可别犯傻。这份工作很不错,我们可不想丢掉这份工作。他只是嘲弄地对我说,贝克尔满足不了她,是她自己的需求。我知道要求他正派是没有用的,于是我告诉他要当心,因为贝克尔可能看不出他的企图,但别忘了还有贝克尔的儿媳在,她可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贝克尔的儿媳名叫埃莉,那是一个年轻的胖女人,块头很大,只有二十多岁,有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头发,蜡黄的方脸,脸色阴沉。她还为在凡尔登被杀害的丈夫戴孝。她是个十分虔诚的教徒,会在每周日的早上走很远的路到村子里做早弥撒,等到了下午又跑去做晚祷。她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在她丈夫死后出生的。除了训斥孩子之外,她从不在吃饭的时候说话。她很少在农场干活,大部分时间都在照看孩子,到了晚上,她便独自一人坐在起居室里读小说,开着门,这样她就能听到孩子们是不是在哭。这两个女人互相憎恨。埃莉看不起贝克尔夫人弃儿的出身和用人的背景,也痛恨贝克尔夫人能够作为这个家的女主人发号施令。
“埃莉是一个富裕农民的女儿,还带来了丰厚的嫁妆。她没去村庄上学,但在最近的城镇——茨温根贝格读了女子高级中学,在那里她得到了很好的教育,而一贫如洗的贝克尔夫人在十四岁那年来到农场,她最多是能读会写。这是这两个女人不和的另一个原因。埃莉不遗余力地卖弄自己的知识,每每气得贝克尔夫人涨红了脸,质问她那些东西对一个农夫的妻子来说有什么用。于是,埃莉就会看着她丈夫的身份证铭牌,她将它与一条钢链一起戴在手腕上,阴沉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不是一个农夫的妻子,还是一个农夫的遗孀,是为国家献出生命的英雄的遗孀。’
“可怜的老贝克尔为维持他们之间的和平而忙得不可开交。”
“他们是怎么看你的?”我打断了拉里的话。
“噢,他们认为我是美军的逃兵,一旦回到美国就要面临牢狱之灾。他们也以此来解释我不喜欢与贝克尔和考斯特一起去小酒馆喝酒的原因。他们认为我不想引起大家的注意,甚至于招来村里警察的盘问。当埃莉发现我想学德语时,她拿出她的旧课本,说她愿意教我。所以晚饭后,我们俩就会走进起居室,留下贝克尔夫人在厨房里。我大声读给她听,她纠正我的口音;我有些理解不了的词语,她也会教我。我想,她做这些与其说是为了帮我,不如说是为了捉弄贝克尔夫人。
“在这段时间里,考斯特试图拿下贝克尔夫人,但他没有任何进展。贝克尔夫人性情和悦,很乐意和他开玩笑,还和他一起嬉笑。考斯特对女人很有一套,我猜贝克尔夫人已经看出了他的企图,而且我敢说,贝克尔夫人一定觉得很得意,但是当考斯特开始对她动手动脚的时候,她让考斯特把手拿开,还给了他一个耳光。我猜那一定是狠狠的一记耳光。”
拉里犹豫了一下,腼腆地笑了笑。
“我以前从来不会认为哪个女人对我有想法,但它就在我身上发生了——嗯,贝克尔夫人爱上了我。这让我觉得很不自在。一方面,她年纪比我大得多,而且老贝克尔对我们很好。她在餐桌上分发饭菜,我不自觉地注意到她分给我的食物比给其他人的多,我觉得她似乎在寻找和我独处的机会。她冲我笑,我想可能就是你们所说的那种挑逗的笑。她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并说像我这样的年轻小伙子一定会因为找不到女朋友而苦恼。这类事情你是知道的。我只有三件衬衫,都很破旧。有一次,她说我穿着这样的破烂衣服太丢脸了,如果我还要留着它们,她就帮我缝补这些衣服。埃莉听到了她说的话,在下次我们独处的时候,她说,如果我有需要缝补的衣服,她可以帮我。我说没关系的。但在一两天以后,我发现有人织补了我的袜子,衬衫上也打了补丁,就放在阁楼上的板凳上,我们之前就是在那里放我们的东西,但我不知道是哪一个女人做的。当然我没有把贝克尔夫人的事放在心上;她是一个心肠好的妇人,我想这可能只是她的慈母心;但后来有一天,考斯特对我说:
“‘听着,她想要的不是我,而是你。我没有机会。’
“‘别胡说了,’我对他说,‘她的年纪都能当我妈了。’
“‘那又怎么了?去吧,老弟,我不会妨碍你的。她不年轻,但她的身材还是很棒。’
“‘噢,闭嘴。’
“‘你还犹豫什么?我希望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吧。我是一个哲学家,我知道海里的好鱼是取之不尽的。我不怪她。你还年轻。我也年轻过。青春只是一瞬间[3]。’
“对于我不愿意相信的事情,考斯特是如此确信,我不太高兴。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然后我回忆起当时没有想到的一些事情。埃莉说的我没怎么注意的话,但现在我明白了,我很确定埃莉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贝克尔夫人和我碰巧单独在厨房里时,她就会突然出现,印象中她是在看着我们。我很讨厌她,觉得她会出来当场抓住我们。我知道她憎恨贝克尔夫人,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找她的麻烦。当然,我知道她抓不到我们的把柄,但她心肠很坏,我不知道她会编造什么谎言去跟老贝克尔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装傻,装作看不懂贝克尔夫人对我的用心。我在农场很开心,也很喜欢这份工作,在收割之前我还不想走。”
我忍不住笑了。我可以想象拉里当时的样子,穿着打着补丁的衬衫和短裤,他的脸和脖子被莱茵河谷炙热的太阳晒得黑黑的,身材轻盈、消瘦,黑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我也相信,贝克尔夫人风韵犹存,金发碧眼、胸部丰满,一看到他这副相貌,肯定欲火中烧。
“嗯,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嗯,随着夏季一天天过去,我们在那里拼命工作。我们去割草,然后把干草堆放在一起。在樱桃成熟的时候,考斯特和我爬上梯子采摘樱桃,两个女人把樱桃装进大篮子里,老贝克尔再把它们带到茨温根贝格卖掉。接着,我们割黑麦。当然了,牲畜也一直是我们照料的。每天我们天不亮就起来干活,直到天黑才休息。我觉得贝克尔夫人已经放弃了对我的想法,不会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了;我尽量不得罪她,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晚上,我太困了,读不了很多德语,晚饭后不久,我就到阁楼去睡觉了。在大多数夜晚,贝克尔和考斯特都会去村子里的小酒馆。等到考斯特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得很熟了。阁楼里很热,我是裸睡的。
“一天晚上,我被惊醒了。一开始我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半梦半醒之间,我感觉有一只热乎乎的手捂住了我的嘴,那手掌很热,于是我意识到有人上了我的床。我把那只手拿开,然后对方用又热又厚的唇堵住了我的嘴,用两只胳膊搂住了我,我感觉得到贝克尔夫人那丰满的乳房正紧贴着我的身体。
“‘安静[4],’她低声说,‘别出声。’
“她紧贴着我,她丰满的双唇亲吻着我的脸,双手不停地摸我的身体,她的腿缠绕住我的双腿。”
拉里停下来。我咯咯地笑出声。
“你是怎么做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甚至有点脸红。
“我能怎么做?我能听到考斯特鼾声大作,他的床就在我的床旁边。在我看来,约瑟夫的处境总是显得有些可笑。我才二十三岁。我没法当众大吵大闹再把她赶出去。我不想让她感到受伤。我依了她的意愿。
“然后她溜下了床,蹑手蹑脚地下了阁楼。我可以告诉你,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你要知道,我当时很害怕。‘天哪,’我说,‘冒这么大的险!’我想,大概是贝克尔喝醉了回家之后就昏昏欲睡,但他们毕竟同床共枕,说不定一觉醒来却发现他的妻子不在身边。别忘了还有埃莉在。她总是说她睡得不好。如果她当时还没睡着,她就能听见贝克尔夫人下楼出门的声音。但是,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当贝克尔夫人在我床上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一块金属靠着我的皮肤。我当时没注意,你要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我没办法思考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但是现在它闪现在我的脑海。
“我坐在床边,思考担忧着这一切的后果,然后吓得跳了起来。那块金属是埃莉丈夫的身份证铭牌,她一直戴在手腕上,当时躺在我床上的不是贝克尔夫人,而是埃莉。”
我狂笑不止。
“你可能觉得很好笑,”拉里说,“这对我来说并不好笑。”
“好吧,现在你回过头来看,难道你不认为这里面有一种滑稽的成分吗?”
他唇角扬起一抹不情愿的笑。
“或许吧。但我当时的处境很尴尬。我不知道会面临什么后果。我不喜欢埃莉。我认为她是个十分让人讨厌的女人。”
“但是你怎么能把一个错当成另一个呢?”
“当时漆黑一片。她除了让我不出声之外什么都没说。这两个女人都是高高胖胖的。我原以为贝克尔夫人看上了我。我压根没想到埃莉也对我有想法。她总是想着她的丈夫。我点了一支烟,仔细考虑了这个处境,我越想越反感。在我看来,我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这儿。“我经常骂考斯特,因为叫他起床很费事。当我们在矿上的时候,为了叫他起床别耽误干活,我常常要使劲摇他,摇到他死去活来他才醒。但那次我很庆幸他睡得这么沉。我点上灯笼,穿好衣服,把我的东西捆在帆布包里——我没有很多东西,所以一会儿就收拾完毕了——然后挎上肩带。我穿着袜子走过了阁楼,爬下梯子到了地面后才穿上鞋子,然后吹灭了灯笼。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没有月亮,但我知道我要走哪条路,于是我朝村子的方向走去。我走得很快,因为我想在有人起床活动之前穿过村子。距离茨温根贝格只有十二英里,在我抵达的那一刻,刚开始有人走动。我永远忘不了那次夜路。除了我走路的脚步声,时不时从农场传来的鸡鸣声之外,一切寂静无声。渐渐地,天边开始泛起了鱼肚白,不明不暗,之后迎来了黎明的第一缕微曦,太阳升起,鸟儿们开始歌唱,在清晨清凉的阳光下,那郁郁葱葱的田野、草地和树林还有田野里的小麦都泛着银金色的光泽。我在茨温根贝格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个面包卷,然后发了一份电报通知美国运通,把我的衣服和书籍寄到波恩。”
“为什么是波恩?”我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沿着莱茵河游荡的时候,在那里停留过,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城市。我喜欢那里的阳光照射在屋顶和河流上的样子,喜欢那里古老窄小的街道,还有别墅、花园、种满栗子树的林荫大道和大学里的洛可可式建筑。当时我突然想到,在那里待一段时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我想我到了那儿时最好看着体面些,我看起来像个流浪汉,我想如果我去供应膳宿的地方去租个房子,都不会有人愿意租给我。于是,我坐火车去了一趟法兰克福,给自己买了一个手提箱和几件衣服。之后,我在波恩断断续续待了一年。”
“你从你的经历中学到什么了吗?我是说,在煤矿和农场的经历。”
“是的。”拉里点头微笑道。
但他没有告诉我究竟学到了什么,那时我已经很了解他了,知道他愿意告诉你时,就告诉你,但当他不愿意告诉你的时候,他就会用一种冷幽默的方式来回避问题,让你觉得没必要追问。对此,我必须提醒读者,他是在事情过去十年后向我讲述的这一切。到那时为止,也就是当我再次和他联系之前,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据我所知,他可能死了。要不是由于我的朋友艾略特,他一直随时通知我伊莎贝尔的近况,才使我想起拉里,不然的话,我肯定已经忘记了拉里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