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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锋(毛姆) - 武书敬、宋宗伟译 >
- 第三章
四
但是艾略特颇有眼光。一个知道内情的人向他表示,里维埃拉就要重新成为贵族和时尚人物的胜地了。他很了解沿海这一带,因为之前他在教廷供职,从罗马回来,或是拜访了戛纳他那些朋友的乡村别墅后,总要在蒙特卡洛的巴黎大酒店住几天。而那都是在冬天,近来,人们盛传这里是避暑胜地。大旅馆在夏天依然一直开着;夏季来这里的观光者一一陈列在巴黎《先锋报》的交际栏上,艾略特看到这些熟悉的名字,频频点头。
“我有点应对不了这个世界了,”他说,“现在我已偌大年纪,是该好好享受美丽大自然的时候了。”
这话好像含糊其词,其实是言过其实。艾略特总觉得自然是社交生活的阻碍。那些人不去欣赏唾手可得的一个摄政时代的衣柜或者一张瓦托的画,却要不辞辛苦去游山玩水,这种人他最受不了。当时他手头正好有一大笔现金。亨利·马图林一方面因为儿子的极力相劝,一方面看到他那些做证券交易的朋友瞬间暴富,甚是恼火,终于向潮流屈服了;于是他逐渐放弃了自己的旧保守主义,认为自己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不插手做。他写信告诉艾略特:他和以前一样仍然反对赌博,但这不是赌博。这只是证明他对这个国家有无限资源的信仰。他的乐观是基于常识的。他认为没有什么可以阻碍美国的进步。最后他说他替亲爱的路易莎·布雷德利在最低价时买进若干硬股票,并且他欢喜地告诉艾略特她已经得到了两万美元的收益。最后,他说如果艾略特想赚点钱并且能让他根据自己的眼力行事,保证不会让他失望。艾略特总是习惯用陈词滥调,说他抵不住诱惑;结果就是从那时候起,《先锋报》和他的早饭一起送进来时,这么多年以来他总是先翻阅交际专栏,现在却首先注意证券市场的报道了。亨利·马图林为其代办的业务很是成功,艾略特发现毫不费力就足足赚了五万美元。
他打算把这笔钱取出来,在里维埃拉买栋房子。他选择昂第布作为远离世界的庇护所。昂第布处于戛纳和蒙特卡洛之间,处于战略要地,他可以从这里很方便地去上述两个地方。但是,是天意还是自己的直觉让他选了这个不久后就成了时尚中心的地方,还很难说。住在有花园的乡村别墅里,带有一种近郊的世俗气息,让凡事都追求苛刻的艾略特很是反感。所以他在旧城临海的地方买了两栋面朝大海的房子,并把它们合成一栋,安装了空调、浴室和卫生设备,美式风格影响了这个执拗欧洲大陆的人的装修风格。那时很流行酸洗,所以他就把那些古老的普罗旺斯风格的家具全都酸洗了,再用现代纺织品蒙上,很谨慎地迁就现代风尚,把房间装饰起来。他仍然接受不了像毕加索和布拉克这样的画家——“可怕,老兄,太可怕了”,认为这些人大都是某些走火入魔的热心收藏家炒作起来的,但又觉得自己理应对印象派画家兼收并蓄一下,所以他在墙上装饰了几幅不错的画。我记得有一幅莫奈的划船图,一幅毕沙罗的塞纳河码头和桥,一幅高更的塔希提风景图和一幅雷诺阿的少女图,图中的少女有着长长的金色头发,很是迷人。装修完后,他的房子光鲜亮丽,不同寻常,又简单朴素,但是这种朴素让人一看便知是花了不少钱才能实现的。
随后艾略特开始了他这一辈子最显赫的时期。他把他在巴黎最出色的厨师带过来,不久后,大家都认为他家里的菜品是里维埃拉的头牌。他家的管家和用人一律穿上肩膀上带着金带子的白色衣服。他请客也是极奢华,但是从不庸俗。地中海沿岸聚集的来自欧洲各地区的贵族俯拾即是。一些被这里的气候所吸引,一些是流浪逃亡在外,一些是因为有着丑闻的过去,或者门第不对的婚姻才来国外居住。居住国外让他们方便不少。这些王公贵族们包括来自俄国的罗曼诺夫皇族,来自奥地利的哈布斯堡王族,来自西班牙的波旁王族,还有西西里和帕尔马王族,有温莎皇室的公主和布拉干萨王室的公主,还有瑞典和希腊的王族;艾略特统统都招待他们。有从奥地利、意大利、西班牙、俄国和比利时来的没有王室血统的王子和公主、公爵夫妇、侯爵夫妇,艾略特也都招待他们。冬天,瑞典和丹麦国王到海滨住上几天,有时西班牙的阿方索家族会匆忙到此一游,艾略特也招待了他们。我对他向这些高贵人们鞠躬的派头钦佩不已,因为他既能够彬彬有礼,同时也保持了一个据称是人类生而平等的国家的公民那种独立的姿态。
经过几年的闯荡,我刚好在费拉特角买了一所房子,于是时常可以见到艾略特。在他看来,我的地位已经很荣幸地上升了,所以他有时也邀请我去参加他的盛大的宴会。
“来帮我吧,老兄,”他说,“我和你一样,都觉得贵族会让宴会一团糟,可是别的人却很想见他们,我觉得应当对这些可怜的人稍微照顾一下。不过,天晓得,他们配不上。他们是世界上最不懂感恩的人;他们利用你,而当你不再有利用价值时,他们就会像扔破衬衫一样把你丢到一边;他们会接受你无数的恩惠,但是,这里面没有一个会走到马路对面帮你做点事情。”
艾略特煞费苦心和当地政府的权威人士搞好关系,所以,该区的行政长官、教区的大主教和总教士经常去他家做客。进入教堂前这位大主教曾是一位骑兵军官,在大战时,曾经指挥过一个团。他面色红润、身材高大,讲话时故意学军队里的那种粗鲁兼率直的派头,他的总教士很严峻,面色憔悴,常常手脚发麻,生怕主教说出什么下流的话语。他面带着一种不以为然的微笑听着他的上司讲他自己喜爱的故事。这位大主教有着卓越的管理才能,他在布道台上的施道很动人,就和在午餐上的打趣使人开颜一样厉害。他称赞艾略特对教会的虔诚,感谢他的慷慨大方,喜欢艾略特和气的态度和他的好酒好菜;两个人成了好朋友。所以,艾略特很是扬扬自得,说他在这两个世界里都混得不错,照我的大胆说法,他摆平了上帝和魔鬼。
艾略特对自己的房子很是中意;他很急切地想让姐姐看看自己的新家;他总觉得姐姐对他的赞许里面有些保留意味,因而他很是想让她看看他现在所过的生活,是多么有派头,看看他的那些要好的朋友,这是对她的保留的最具体的回答,这样她将没有办法不承认他确实混得风生水起。艾略特写信给布拉德利夫人,同时邀请格雷和伊莎贝尔同来,不是住在他家里,因为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而是像他的客人一样住在附近的“角上旅馆”。布拉德利夫人回复道,她已经过了旅游的年纪,由于身体不适,她觉得自己最好待在家里,而且格雷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芝加哥,他的事业蒸蒸日上,赚了一大笔钱,他得留在那儿。艾略特与自己姐姐的情感颇为笃厚,这封信让他慌张起来。他又写信给伊莎贝尔。伊莎贝尔给他回电报说母亲虽然身体不是很好,需要每周卧床休息一整天,但目前不会有生命危险;若悉心照料,就可以活上很长时间;可是,格雷需要休息,并且有他的父亲在芝加哥照应着,他是可以出来度假的。今年是不行了,明年夏天她和格雷会来欧洲旅行。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三日,纽约证券市场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