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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三
第二天晚上我坐那趟蓝色列车到达里维埃拉,两三天后去昂蒂布看望了埃略特,把巴黎的情况告诉了他。他看起来身体很不好。他到蒙特卡坦尼去治疗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后来的东奔西跑又使他精疲力尽。他在威尼斯找到了一个洗礼盆,接着他又去佛罗伦萨买他一直在为之谈判的那张三联画。由于急欲看到这些东西安排妥当,他又去庞廷荒原,就住在一个条件很差的旅馆里,热得受不了。他买这些宝贵的东西,路上已花了很长时间,但他决心达到目的以后才走,因此他继续呆在那里。一切安排好之后,他看了看,很高兴。他把他照的照片得意地拿给我看。这座教堂虽小,但很神气,内部华丽有度,这证明埃略特很有鉴赏能力。
“我在罗马看到了一口早期基督教的石棺材,很合我的心意,我考虑很久要买,但最后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你要个早期基督教的石棺材干什么,埃略特?”
“装我自己,老弟。棺材的样子设计得很好,我想,门口一边放洗礼盆,一边放石棺材,看起来平衡。不过那些早期基督教徒个子都是矮墩墩的,他们的棺材若是装我就放不进去。躺到那里边膝盖顶住下巴,像娘肚里的胎儿一样,再难受不过了。不到世界末日,我决不往里边躺。”
我笑了。但埃略特却是在认真说呢。
“我有个更好的打算。我已经做好了安排,死后埋在圣坛边,阶梯脚下,以便庞廷荒原的穷农民来拜领圣餐时,他们穿着沉重的靴子,从我的骨头上踏过。别出心裁,对吧?只要一块普普通通的石板,刻上我的名字和生死年月。Si monumentum quoeris, circumspice(i)。你要找他的墓碑,请看四周——这句拉丁语就是这个意思。”
“埃略特,我的拉丁语程度足以听懂这么一句陈词滥调。”我刻薄地说。
“对不起,老弟。我和愚不可及的上层阶级人物处惯了,我忘了现在是和一个作家说话。”
他占了上风。
“不过,我想对你说的是这样一件事,”他接着说,“我在遗嘱中嘱咐的事情都很正当,但我想请你监督那些事情照我的主意办理。我决不和那许许多多退休上校以及法国的中产阶级一起埋在里维埃拉。”
“当然,我会照你的愿望办理。不过,我认为,多年以后的事情,用不着现在就安排。”
“你知道,我已经上岁数了。对你说实话,我并不怕离开人世。兰多(你)的那几句诗是怎么说的?‘我已烤热了两只手’……”
虽然我不善于一字不差地背诵,但这首诗很短,我能背下来。
我与世无争,谁也不值得
我与之争吵。
我爱的是大自然,除此以外,
还爱那画中的山水花鸟。
我靠生命之火
将双手烤暖,
现在火熄了,我也准备
离开人间。
“就是这样的。”他说。
我在想,埃略特把这首诗扯到自己身上,可真是挖空了心思,用尽了想象力。
“这首诗确切地表达了我的心情,”然而他说,“我唯一要补充的是,我一直是活动在欧洲最高雅的社交界。”
“把这句话也塞进去,就很难保持四行诗的形式了。”
“社交已经死亡。我一度希望美国会取代欧洲,产生一个为民众尊敬的贵族阶层,但是经过一场经济萧条,这再也不可能了。我那可怜的国家正在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中产阶级国家。老弟,说起来你也许不信,上次我在美国,一个出租汽车司机居然和我称兄道弟。”
由于1929年的冲击影响犹在,里维埃拉的情况今非昔比,但是埃略特仍然宴请宾朋,并作客赴宴。过去,除了罗兹柴尔德家外,他从来不去犹太人家里。但是,最盛大的宴会就是这个当选种族(的)的一些人摆设的,而且,只要有人举行宴会,埃略特就忍不住要去。他在这些聚会的人们当中走动,客客气气地握握这个人的手,亲亲热热地吻吻那个人的手,但他感到一种孤独的离群之感,就像一个被放逐的王室人员落到这样的人群之中,有点儿不是滋味。不过,那些被放逐的王室人员年岁尚不高,能有机会认识一个电影明星似乎就是他们最大的愿望。过去埃略特见人把演戏这一行的人和其他人一样客客气气地对待,他看不惯,但是现在,一个退休的女演员就在离他的别墅不远的地方盖了一座豪华的住宅,每天客人不断。部长们、公爵们、显贵的夫人们在她家里一住就是几个星期。埃略特也成了她的座上常客。
“当然那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他对我说,“但是如果你不想和谁说话,你就可以不说。她是我的同国人,我觉得该给她帮忙。她家的客人看到有人会讲他们的话,必然感到高兴。”
有时候可以明显看出他的身体很不好,我问他为什么不生活得轻松一些。
“老弟,像我这样的年纪,可不敢掉队。你一定明白,我在最显贵的社交界活动了差不多五十年,深知你如果不到处抛头露面,你就会被遗忘。”
我怀疑他是否了解他承认的这个现状是多么可悲。我再不忍心取笑他了。我觉得他成了一个非常可怜的人。他活在世上就是为了社交,一次宴会就是他的一次呼吸,有一个宴会参加不上就使他感到难堪,没有人来往等于耻辱,而现在,他已经是一个老人了,他感到极端恐惧。
夏天是这样过去的。埃略特整个夏天从里维埃拉这一端跑到那一端,又从那一端跑到这一端,费尽心机到这里参加个茶会,到那里参加个鸡尾酒会,尽管已感到疲惫无力,还要打起精神和和气气地应酬,娓娓动听地交谈,讨得在座人们的欢心。他知道的闲话多得很,只要有什么丑事发生,除了当事各方以外,保证是他最先知道事情的始末。要是你话里有音,让他听出来你认为他活着已没多大用处的话,他会瞪着眼望你,毫不掩饰他的惊奇。他认为你俗不可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