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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八
两三天后,我去看埃略特,但见他笑容满面。
“瞧,”他说,“我收到了给我的请帖。是今天上午收到的。”
他从枕头下边取出请帖,拿给我看。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说,“你看,你的姓头一个字母是‘T’,显然秘书是按次序写,刚刚写到你的名字。”
“我还没有回信呢。我明天回信。”
我一听吃了一惊。
“我替你写吧。我走时把它发出去。”
“不,为什么让你写?我完全可以亲自答复请帖。”
我想,幸亏信封要由凯斯小姐来拆,她会想到把信压下来。埃略特按电铃。
“我想叫你看看我的服装。”
“你还是想去吗,埃略特?”
“我当然想去。自从博蒙家的那次舞会以后,我还没有穿过它。”
约瑟夫闻铃而来,埃略特叫他去取衣服。这套服装在一口大板箱里装着,外边包着一层薄纸。其中有白色的绸布长贴身裤,有金布做成的宽大的棉短裤,开叉地方是白缎子,配有紧身上衣、斗篷、一个围脖子用的宽绉领、一顶天鹅绒的浅平帽和一条用来挂金羊毛勋章的长金链。我认得出来,这是仿照普拉多博物馆里提香画的菲力普二世穿的华丽服装做的。埃略特对我说,这确确实实是洛里亚伯爵参加西班牙国王和英国女王的婚礼时穿的那套服装。我认为他是在随意想象。
第二天早晨我正在吃早饭时,有电话找我。是约瑟夫的电话。他说,埃略特的病昨天夜里又发作了,医生被匆匆忙忙地请了来,诊断说,他未必能活过今天。我叫来了汽车,开往昂蒂布。我看到埃略特已经不省人事。他本来是坚决不要护士的,但我当时看到有一个护士在场,是尼斯和博留之间的那所英国医院来的医生叫来的,我看到很高兴。我出去给伊莎贝尔发了个电报。她和格雷以及孩子们在费用不高的拉包尔海滨疗养所消夏。路途遥远,我担心他们不能及时赶到昂蒂布。除了她的两位哥哥以外,她是埃略特的唯一尚存的亲人了。而她那两位哥哥,他多年没有见过。
但是,不是他活下去的意志还很强烈,就是医生的治疗有效,白天他又慢慢地苏醒过来。尽管已经彻底垮了,但他还故作镇定,对护士的性生活问一些不三不四的问题来寻开心。下午的大部分时间和第二天,我都陪着他。我再次去看他时,发现他尽管身体很弱,但相当快活。护士只让我在他身边待很短的时间。我在为收不到回电而发愁。我不知道伊莎贝尔在拉包尔的地址,把电报打到了巴黎,我担心看门人没有及时转给她。两天以后我才收到回电,说他们马上动身。不巧的是格雷和伊莎贝尔在布列塔尼乘汽车旅行,他们刚刚收到我的电报。我查了查列车时刻表,得知他们至少要在三十六个小时以后才能赶到。
第二天约瑟夫一早便来电话,告诉我埃略特夜里的情况很不好,现在要见我。我匆匆赶去。我到后,约瑟夫把我拉到一边。
“请先生原谅,有一个难办的问题我打算和您谈谈。”他对我说,“当然,我是个什么教都不信的人,我认为一切宗教只不过是僧侣们用来统治人民的阴谋。但是,先生,您知道女人们的心思。我妻子和使女非要这位可怜的老人接受最后的圣礼不可,而剩下的时间显然已经不多了。”他难为情地望着我,“事实上,说不定,一个人要死的时候,改进一下自己和教会的关系,兴许会有好处。”
我完全理解他。大部分法国人,不管他们怎样放肆地拿宗教开玩笑,但是当一生快要结束时,他们都愿意皈依宗教。他们骨子里生来就有宗教成分。
“你是想要我向他建议吗?”
“如果先生你愿意帮这个忙的话。”
这不是一件我很愿意干的差事,不过,多年来埃略特总还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履行他的信仰对他的要求倒也应该。我来到了他的房间。他仰卧在床上,枯萎,苍白,但神志却很清醒。我叫护士走开,室内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担心你的病很重,埃略特,”我说,“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你要不要请个神父来?”
他眼睛望着我,足有一分钟才回答。
“你是说我要死了?”
“噢,我想不会的。但是,不妨把事情做得周到些。”
“我明白。”
他沉默了。当你必须把我刚才对埃略特说的这类话说给某个人听时,这样的时刻是可怕的。我不敢看他。我咬着牙,生怕哭出来。我坐在床沿上,面对着他,用胳膊撑着身体。
他拍了拍我的手。
“老弟,别难过。Noblesse oblige(o),这你知道。”
我歇斯底里般地笑了。
“你真可笑,埃略特。”
“这样就好了。现在请你给主教打个电话,告诉他说我要忏悔,受临终涂油礼。如果他能派查理神父来,我将很感激。查理神父是我的朋友。”
查理神父是主教的司教总代理,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走到楼下打电话。主教本人接了电话。
“很急吗?”他问。
“非常急。”
“我马上办。”
医生来了,我把自己刚做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和护士一块儿上楼去看埃略特,我在一楼饭厅里等着。从尼斯到昂蒂布乘车只需二十分钟。半小时后,一辆黑色轿车开到了门外。约瑟夫走到我跟前。
“C'est Monseigneur en personne,Monsieur,(')”他慌慌张张地说,“主教亲自来了。”
我出门迎接他。他不是像平常那样由他的司教总代理陪同,而是——我不知道原因何在——由一个年轻的神父陪着来的。这位年轻的神父提了个篮子,我想,篮内装着施行圣礼所必需的用具。汽车司机提着个寒伧的黑色小提包跟在后面。主教和我握了握手,把他的同伴给我介绍了一下。
“我们可怜的朋友怎么样了?”
“我怕他病得很重,阁下。”
“请给我们找一个换衣服的房间。”
“餐厅在这里,阁下,客厅在二楼。”
“餐厅就完全可以了。”
我把他领了进去。约瑟夫和我在过厅里等着。门不久就开了,主教走了出来,神父手捧着圣餐杯跟在后面,圣餐杯上放着一个小盘子,盘子里放着圣饼。我过去只是在参加晚宴和午宴时见过主教,他胃口很好,能吃能喝,讲起笑话来眉飞色舞,有时还兴致勃勃地讲些下流故事。那时他给我的印象也不过是个又粗又壮、中等身高的汉子。现在,他穿上白色法衣,披上圣带,显得又高又威严。他那红红的、由于平时爱开一些嘴坏心好的玩笑而笑得发皱的面孔,今天非常严肃庄重。他的外表没有留下任何显示他过去当过骑兵军官的痕迹,他看起来的确符合他的身份,像一个教会里的大人物。我毫不以为奇地看到约瑟夫在自己胸前划十字。主教微微向他点了点头。
“带我去见病人。”他说。
我让他先上楼梯,但是他要我走在前边。我们庄严肃穆地上了楼。我进了埃略特的卧室。
“主教亲自来了,埃略特。”
埃略特挣扎着要坐起来。
“主教阁下,这对我来说,是不敢奢望的荣誉。”
“不要动,我的朋友。”主教转身对护士和我说:“你们出去吧。”然后他对神父说:“到时候我叫你。”
神父环顾左右,我猜到他是想找个地方放圣餐杯。我把梳妆台上的龟壳刷子向旁边挪了挪。护士下楼去了,我把神父领到埃略特用作书房的隔壁房间。窗户开着,外边是一片蓝天,他靠近一个窗子站着。我坐了下来。星牌帆船划船比赛正在进行,雪白的船帆映着蔚蓝的天空,耀眼欲眩。一艘黑壳大帆船,张着红帆,迎着微风向海港驶来。我认得出这是一只捕龙虾船,满载从撒丁捕来的鱼虾,给各个欢乐的场所举行的欢乐晚宴供应一道海味。从关着的门缝里我可以听到压低了的喃喃声。埃略特在忏悔。我非常想抽烟,但担心一划火柴会吓神父一跳。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窗外。他身材瘦小,一看他那厚墩墩的波浪形黑发、秀美的黑色眼珠和黄褐色的皮肤,就知道他祖上是意大利人。他的相貌上有着南方人奔放的热情,我心里在想,是什么按捺不住的热烈信仰,使他放弃了凡人的欢笑,放弃了他这种年纪应有的快乐和感官的满足,而献身为上帝服务呢?
隔壁的声音突然消失,我眼望着房门。门开了,主教出来了。
“Venez。(e)”他对神父说。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又听到了主教的声音,我知道他是在背诵教会规定的为临终的人说的祷词。在这之后,又是一阵沉寂,我知道埃略特在吃基督的肉、喝基督的血。不知道是否由于一种大概是从远祖继承下来的什么感觉,尽管我不是天主教徒,但当我参加弥撒的时候,一听到辅祭的男童轻声摇铃通知我神父将举起圣饼时,我便毛骨悚然,现在也是这样,好像一阵冷风吹透了我的骨髓,使我颤动,我因害怕和惊奇而发抖。门又开了。
“你可以进来了。”主教说。
我走了进去。神父用纱布罩上杯子和放过圣饼的镀金小盘子。埃略特两眼炯炯发光。
“送主教阁下上车吧。”他说。
我们走下楼梯。约瑟夫和女仆们在过厅里等着。女仆们在哭。她们一共三人,一个跟一个走上前来,跪下吻主教的戒指。他伸出两个指头为她们祝福。约瑟夫的妻子用手肘捣丈夫,他走上前来,也跪下吻主教的戒指。主教微微地笑一笑。
“你是个自由思想者吧,我的孩子?”
我可以看出约瑟夫在抑制自己。
“是的,阁下。”
“不要为此不安。你是忠于主人的好仆人。你看法上的错误上帝不会在意的。”
我陪他走到街上,替他打开车门。他弯腰施礼,宽容地笑着坐了进去。
“我们可怜的朋友已经病入膏肓。他的缺点都是表面上的;他心地善良,为人忠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