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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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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贝尔突发奇想,有意见识一下巴黎的那些声名狼藉的声色场所,因为我对这类地方还略知一二,她就求我做他们的向导。我不太喜欢这个主意,因为在这类场合出没的那些人对于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观光客颇为不喜,而且会非常明显地表现出来。可伊莎贝尔坚持要去。我就警告她说,其实到了那儿会感觉非常无聊的,并且请她千万要穿得普通一点。我们晚饭吃得很晚,先去女神游乐厅[7]看了一小时表演,然后就出发了。我先带他们去了巴黎圣母院的一处地下室,是帮派分子和他们的情妇们经常光顾的场所,我因为认识那家夜店的老板,他在一张长条桌上给我们腾出几个位子;桌边坐着的都是几个声名狼藉的家伙,不过我给他们全都叫了一轮酒,我们也就相安无事地互祝对方健康了。那里又热又脏,而且烟雾腾腾。然后我带他们去了“斯芬克斯猫”,那里的女人身穿时髦、俗丽的晚装,面对面坐在两排长凳上,里面全身赤裸,胸部和奶头什么的全都看得见;等乐队开始演奏以后,一起无精打采地跳起舞来,眼睛则留意地寻觅着舞厅周围坐在大理石桌面旁边的男客。我们叫了一瓶没有冰过的香槟。有几个女人在经过我们旁边时都狠狠地瞪了伊莎贝尔一眼,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然后我们又去了拉普路。那是条湫隘破败的窄巷子,刚走进巷口,一股下流淫荡的欲望气息就扑面而来。我们走进一家咖啡馆。里面有个这种场合司空见惯的年轻人在弹钢琴,面色苍白、沉迷酒色,跟他一起在一把小提琴上乱拉的是个面色疲惫的老头子,还有个只能吹出刺耳噪声的萨克斯手。里面满坑满谷全是人,貌似连一张空桌子都没有了,不过patron[8]看出我们是肯花钱的主儿,就毫不客气地把一对男女赶到另一张已经坐了人的桌边去拼桌,安置我们坐下。那两个平白无故被赶走的人并不买账,针对我们骂骂咧咧地讲了不少远非恭维的闲话。有不少人在跳舞,客人中有帽子上别着红色绒球的水手,有大部分戴着便帽、脖子上围着手帕的男人,有已到成熟年纪的女人,也有年轻的女孩子,眼睛都化了浓妆,光着头,身穿短裙和颜色鲜亮的短上衣。有男人跟眼睛化了妆的矮胖男孩儿跳,有形容憔悴、面目凶狠的女人跟染了头发的胖女人跳,也有男人跟女人跳的。一股子烟气、酒气再加人们身上汗酸气的闷浊气息。音乐没完没了地奏着,那帮不三不四的乌合之众继续绕着那屋子转来转去,脸上闪着汗水,那股子一本正经的劲头里简直有种可怕的东西。其中有几个一脸凶相的大块头,但大多数都身材瘦弱、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我注意地打量那三个奏乐的乐手,他们简直就像是机器人一样,那演奏完全成了一种机械性的动作;我不禁自问,有没有可能也有过这样一段时间,当他们动身前来演奏的时候,会觉得自己还是观众们大老远特意赶来聆听并为其喝彩的音乐家呢?就算是小提琴拉得很糟,那也必须正儿八经地上课学习、课后苦练呀。难道那位小提琴手多少年来吃苦受累,就为了在这个臭气熏天的污秽场所拉拉狐步舞曲,一直拉到后半夜吗?音乐停止了,那位钢琴师用一块肮脏的手帕擦了擦脸。跳舞的或懒懒散散或躲躲闪闪或扭扭捏捏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突然,我们听到一个美国口音的声音:
“看在基督分上。”
一个女人从房间对过的一张桌子边霍地站起身来。跟她一道的那个男人本想拦住她,可她把他往旁边一推,脚步踉跄地走了过来。她已经醉得很厉害了。她来到我们桌旁,站在我们面前,身体有些摇晃,愚蠢地咧嘴笑着。她像是发现我们这几个人的样子很逗人发笑。我瞥了一眼我的几位同伴。伊莎贝尔神情茫然地望着她,格雷眉头紧皱、面沉似水,拉里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哈啰。”她打了个招呼。
“索菲。”伊莎贝尔道。
“见鬼,你原本还以为是哪个?”她咯咯笑道。她一把抓住正从她身边走过的侍应生,“樊尚,给我拿把椅子过来。”
“你自己拿去。”他说,挣脱了她的手。
“Salaud[9]。”她叫道,冲他吐了口唾沫。
“T'en fais pas,Sophie[10]。”一个顶着一头油腻腻头发的大块头胖子说道,他就坐我们邻桌,只穿了件衬衫,“这儿有椅子。”
“真想不到竟在这种地方碰到你们。”她说,身子仍旧有点晃,“哈啰,拉里。哈啰,格雷。”她一屁股坐在刚才说话的那个男人放在她身后的椅子上,“咱们一起来喝一杯。Patron。”她尖叫道。
我已经注意到,那店老板早就拿眼睛在瞟我们了,这时他走上前来。
“你认识这些人,索菲?”他问,用熟人间的第二人称单数称呼她[11]。
“Ta gueule[12],”她醉醺醺地大笑道,“他们可是我打小的朋友。我要买瓶香槟请他们喝。不许再拿那种urine de cheval[13]来糊弄我们。给我们拿点人能咽得下去不会吐出来的酒喝。”
“你醉了,我可怜的索菲。”他道。
“见你的鬼去。”
他转身离开,很高兴能卖掉一瓶香槟——为了安全起见,我们都一直在喝白兰地加苏打水——这时索菲木呆呆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你这位朋友是谁,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把我的姓名告诉了她。
“哦?我记得,你到芝加哥来过一次。有点道貌岸然的,是不是?”
“也许吧。”我微笑道。
我对她毫无印象,不过这也并不奇怪,因为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去过芝加哥,而且不论是当时还是那之后我见过的人都实在太多了。
她个头相当高,站起来时显得还要高,因为她人非常瘦。她穿了件亮绿色丝绸短上衣,但有些皱巴巴的,而且有斑斑点点的污渍,下面是条黑色的短裙。她的头发染成了明亮的棕红色,剪短了,松松地卷了一下,但弄得乱蓬蓬的。妆化得极为夸张浓艳,两颊的胭脂一直搽到眼睛,上下的眼皮都涂成浓重的蓝色;眉毛和睫毛上抹了厚厚的眉毛油和睫毛膏,嘴唇涂得血红。她那双手的指甲也染了,可是脏兮兮的。她看起来比屋子里的任何女人都更像个荡妇,而且我怀疑她不但是喝醉了酒,而且还被下了药。可你也不能否认,她身上自有一种堕落的魅力;她的头以一种傲慢的姿态微仰着,她的妆容更加凸显出她的眼睛那令人惊异的绿色。尽管喝得烂醉,她却有一种厚颜无耻的派头,不难想象,这对于所有的下流男人都大有吸引力。她朝我们讥讽地一笑。
“我可不敢说,你们见到我会特别高兴。”她道。
“我听说过你在巴黎。”伊莎贝尔有些言不由衷地道,脸上挂着一抹冷冰冰的微笑。
“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呀。电话簿上有我的号码。”
“我们刚来没多久。”
格雷出面解围了。
“你在这儿过得开心吗,索菲?”
“很好。你破产了,格雷,是不是?”
格雷那张红脸涨得更红了。
“是的。”
“真够倒霉的。我猜想芝加哥现在是够严酷的吧。幸亏我退步抽身早。看在耶稣的分上,那个狗娘养的怎么还不给我们拿点喝的过来?”
“他正往这边走呢。”我说,看到一个侍应托盘里放着几个杯子和一瓶酒,正穿过各个台面向我们这边走来。
我这句话把她的注意力引到了我身上。
“我那亲爱的婆家人把我从芝加哥踢了出来。说我败坏了他们家那操蛋的名声。”她疯狂地咯咯笑道,“我就靠国内的汇款过活。”
香槟上了,也斟了出来。她手哆哆嗦嗦地把一杯举到唇边。
“去她娘的道貌岸然。”她道。她把酒一气喝干,然后瞟了一眼拉里,“你好像没什么话说,拉里。”
拉里之前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自打她出现以来,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他亲切地一笑。
“我本来话就不多。”
音乐再次响起,有个人走到我们跟前。那是个高大的家伙,体格强壮,一个大鹰钩鼻子,一头油毡子般闪亮的黑发,一张肉感的大嘴巴。那样子就像个邪恶版的萨沃那洛拉[14]。跟这里的大多数男人一样,他也没有戴硬领,紧身的外套扣得严严实实,显出了他的腰身来。
“来呀,索菲。咱们跳舞去。”
“走开。我忙着呢。没看见我跟朋友们在一起吗?”
“Je m'en fous de tes amis[15]。让你的朋友们见鬼去吧。来跳舞。”
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可她挣脱了。
“Fous-moi la paix,espèce de con[16]。”她突然异常猛烈地叫道。
“Merde[17]。”
“Mange[18]。”
格雷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不过我看到伊莎贝尔则是完全听懂了,因为她像大多数贞洁女人一样,对于淫猥的言语似乎掌握得格外清楚,于是她深表厌恶地皱紧眉头,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那个男人举起手臂,把手张开,一只长满老茧的工人的粗手,就要一巴掌朝她扇去,这时格雷从椅子上欠起身来。
“Allaiz vous ong[19]。”他大喝一声,法语口音糟得很。
那人停下来,怒不可遏地瞥了格雷一眼。
“小心点儿,科科,”索菲道,怨苦地一笑,“他一拳就能把你打昏过去。”
那人掂量了一下格雷那身高、体重和力气,悻悻地耸了耸肩膀,朝我们骂了句脏话就溜走了。索菲醉意十足地咯咯直笑。我们大家全都默不做声。我重新把她的杯子满上。
“你住在巴黎吗,拉里?”她一气喝干后问道。
“目前吧。”
跟一个喝醉的人交谈总是很难的,而且无须讳言,清醒的那一方总是处在不利的位置。我们继续交谈了几分钟,谈得既乏味又尴尬。然后索菲把椅子往后一推。
“我要是再不回到我男朋友身边,他肯定要气疯了。他是个阴沉的畜生,不过耶稣在上,他可是个好炮友。”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那就再会了,各位。再来啊。我每天晚上都在这儿。”
她从那些跳舞的人当中挤过去,就此消失在人群中。看到伊莎贝尔那完美容颜上冷若冰霜的轻蔑表情,我差一点哑然失笑。我们当中谁都不说话。
“真是个下流地方。”伊莎贝尔突然道,“咱们走吧。”
我付掉了我们的酒钱,还有索菲叫的那瓶香槟的费用,然后我们结队离开。人们大都挤在舞池里跳舞,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就出去了。已经过了两点钟,依我看来是该上床睡觉了,可是格雷说他饿了,于是我就建议我们可以去蒙马特尔的格拉夫餐馆吃点东西。驾车前往的路上我们全都一言不发。我坐在格雷旁边为他指路。我们来到了那家俗丽花哨的餐馆。还有客人在露台上坐着。我们走进店里,要了培根、鸡蛋和啤酒。伊莎贝尔至少在表面上,已经恢复了镇定自若的神情。她恭维我竟然对巴黎这些声名狼藉的冶游场所也了如指掌,也许带点嘲讽的意味。
“是你自己要去的。”我说。
“我玩儿得开心极了。今晚上真是过得太棒了。”
“见鬼,”格雷道,“糟糕透顶。还有索菲。”
伊莎贝尔漠不关心地耸了耸肩膀。
“你还记得她吗?”她问我,“你第一次参加我们的晚宴时她就坐在你身边。那时候她还没有这么可怕的一头红发。它自然的颜色是暗米棕色。”
我努力回想。我想起有个非常年轻的姑娘,一双蓝得几乎偏绿的眼睛,头总是迷人地略为仰起。不算漂亮,但是鲜活而又坦率,杂有一点腼腆和倨傲,我当时觉得相当有趣。
“我当然记得。我喜欢她的名字。我有位姑妈就叫索菲。”
“她嫁了个名叫鲍勃·麦克唐纳的男孩儿。”
“是个好伙计。”格雷道。
“鲍勃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孩儿之一。我实在搞不懂他到底看上索菲什么了。索菲在我结婚后不久就嫁给了他。她父母离婚了,母亲改嫁了一个身在中国的美孚石油的人。索菲跟着父亲的家人住在马文,当时我们算是过从甚密,可是她结婚后,就不大跟我们这帮人亲近了。鲍勃·麦克唐纳是个律师,但赚钱并不多,他们住城北一套没有电梯的公寓。不过还不止于此。他们是谁都不想见。我从没见过有两个人之间爱得那么疯狂的。即使在他们结婚已有两三年,而且生了个孩子之后,两个人去看电影的时候,鲍勃的胳膊还是搂着索菲的腰,索菲把头靠在鲍勃肩膀上,就跟情人一模一样。他们在芝加哥都被人当笑话说。”
拉里听着伊莎贝尔的话,不赞一词。脸上的神情莫测高深。
“那后来呢?”我问道。
“有天晚上,他们开着自己的小敞篷车回芝加哥,孩子也带在身边。他们总是带着孩子,因为家里也没个帮手。索菲什么都亲自动手,再说了,他们也崇尚这种生活方式。一帮醉鬼开着一辆大轿车以八十英里的时速跟他们迎头相撞。鲍勃和孩子当场死亡,索菲却只有一点脑震荡、断了一两根肋骨。大家尽量瞒着,不让她知道鲍勃和孩子已经死了的事实,实在瞒不住了才只得告诉了她。他们说那情形太可怕了。她人几乎要疯了。她的尖叫声简直把房子都要震塌了。他们不得不没日没夜地看着她,即便如此,她有一次还是差一点成功地从窗子里跳了出去。凡是能做的,我们当然都做到了,可她像是痛恨我们。从医院出来之后,他们把她送进了一家疗养院,她在里头一直住了好几个月。”
“可怜的人儿。”
“等他们放她出来以后,她就喝上了酒,喝醉以后,谁只要开口她就跟谁睡觉。这对她婆家的人来说太可怕了。他们都是非常善良本分的好人,十分痛恨这种丑闻。起先我们全都努力想帮她,可是根本没办法;你要是请她过来吃饭,她到的时候就已经醉醺醺的了,而且很有可能客人还没散,她就醉得不省人事。后来她跟一帮坏人混到了一起,我们也只得不再理睬她。有一次她因为酒驾而被捕。她当时跟一个拉丁佬在一起,那人是她在一个非法经营的酒吧[20]里搭上的,结果那人竟然是个警方的通缉犯。”
“可是索菲有钱吗?”我问。
“有鲍勃的人寿保险;那辆撞上他们的大轿车的主人是保了险的,从他们手里她也拿到一些钱。可是并没有维持多久。她花起钱来就像个喝醉了酒的水手一样不管不顾,不出两年她就一文不名了。她祖母也不肯让她回马文去。后来,她婆家人就说,他们愿意给她一份生活津贴,前提是她得离开波士顿到国外生活。我想她现在就是靠这笔钱过活的。”
“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啊。”我评论道,“从前有一段时间,一个家庭里的败家子是被从我的祖国送到美洲去的;现如今显然是要从你们国家送到欧洲来了。”
“我真忍不住为她觉得难过。”格雷道。
“是吗?”伊莎贝尔冷冷地道,“我不觉得。那当然是个巨大的打击,没有人比我对索菲更感到同情的了。我们俩打小就是朋友。可是一个正常的人总该从这类意外当中恢复过来的。如果她因此就自暴自弃、精神崩溃,那就说明她本来就有这种自毁的倾向。她精神上天生就不稳定,就连她对鲍勃的爱情都过于夸张。如果她性格足够坚强的话,她本来是应该能够继续生活下去的。”
“如果锅碗瓢盆[21]……你是不是有点太狠心了,伊莎贝尔?”我喃喃道。
“我不这么觉得。我有健全的常识,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应该对索菲感情用事。上帝知道,没有人比我更爱格雷和两个宝贝儿的了,如果他们在一场车祸中丧命,我也会发疯的,可迟早我还是会重新振作起来。格雷,我想你也会希望我重新生活下去吧,还是你宁肯我每晚都喝得酩酊大醉,并且来者不拒地跟巴黎的每个流氓上床?”
格雷的回答幽默诙谐,几乎算得上我听他说过的最风趣的一段话。
“我当然更希望你穿上慕尼丽丝的最新时装,纵身一跃跳进我的火葬堆里,可是既然殉葬已经不时兴了,我想你最好的替代办法就是开始打桥牌了。不过我希望你一定要谨记,除非你已经有了三墩半到四墩的快速赢墩,否则千万不要一上来就叫无王的牌。”
在这种场合下,我实在不宜于向伊莎贝尔指出,虽则她对自己丈夫和孩子的爱确属真心,但绝对还称不上有多热烈。也许她已经看出了我脑子里的想法,因为她带点敌意地特意问我道:
“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跟格雷一样,我对那姑娘感到难过。”
“她不是个姑娘了,她都三十啦。”
“我想,对于她而言,她丈夫和孩子丧命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已经完结了。我想,她已经完全不在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了,她自甘堕落地陷入酗酒和滥交的泥潭,是为了向待她如此残酷的生活进行报复。她原本生活在天堂,当她失去这个天堂之后,她是没办法忍受这个平凡人的凡俗世界的,绝望之下,她索性一头扎进了地狱。我可以想象,既然她已经没办法再畅饮上帝的琼浆玉液,那她索性就去喝那非法酿造和出售的金酒算了。”
“这都是你们在小说里瞎嘚啵的那套玩意儿,你也知道纯属胡说八道。索菲在臭水沟里打滚是因为她本来就喜欢。别的女人也有痛失自己丈夫和孩子的。她堕落并不是因为这个。恶并不是从善里蹦出来的。恶一直就在那里。当那场车祸撞碎了她的防线后,也就等于促使她恢复了她的本来面目。别把你们的同情浪费在她身上了;她现在的样子正是她内心深处一直以来的本来面目。”
这段时间里拉里自始至终都一言未发。他像是陷入了沉思冥想,我想我们说的什么他恐怕都没有听到。伊莎贝尔的话讲完后,一度谁都没有说话。这时拉里开始说起话来,但是声音很奇怪,很单调,就像并不是对我们说,而是自言自语一样;他的目光像是在望向已逝岁月那幽暗的远方。
“我记得她十四岁的时候,那一头长发从额头一直梳到后面,在脑后系一个黑蝴蝶结,还有那张长着雀斑的表情严肃的脸。她是个羞怯、高尚、理想主义的孩子。她凡是能到手的书无所不读,我们经常一起讨论读过的书。”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伊莎贝尔问,眉头微蹙。
“哦,在你跟你母亲一起出去交际的时候。我常上她祖父家里去,我们俩就坐在他们院子里那棵大榆树下,相互读书给对方听。她热爱诗,自己也写了不少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子很多都写诗。都是些不像样子的蹩脚货色。”
“当然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儿了,而且我敢说我也并非什么高明的评判者。”
“你那时不会超过十六岁。”
“那些诗当然都是模仿的。有很多是学的罗伯特·弗罗斯特[22]。不过当时我感觉,像她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能写成这样,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她具有非常灵敏的耳朵和出色的节奏感。她对于乡间的各种声音和气味很有感觉,空气中第一缕春天的温柔触觉以及雨后焦渴的大地的气息。”
“我从来都不知道她还写诗。”伊莎贝尔道。
“她一直保密,她怕你们都会笑话她。她很害羞的。”
“她现在可是一点都不了。”
“我从战场上回来时,她差不多已经长大成人。她读了很多有关工人阶级状况的书,在芝加哥这些年也亲眼目睹了很多情况。那时她已经转向了卡尔·桑德堡[23],正在玩儿命地写自由体诗,专门描写穷人的悲惨生活以及工人阶级遭受的剥削。我敢说那些诗是写得挺平庸的,但非常真诚,饱含着同情和热望。那时候,她一心想成为一位社会工作者。她对于牺牲的渴望很令人感动。我想,她是有能力做出一番事业来的。她并不头脑简单或无病呻吟,给人的印象是一种可爱的纯洁以及一种奇怪的灵魂高尚。那年,我们相互间经常见面。”
我看得出来,他这番话伊莎贝尔听得越来越怒火中烧。拉里等于是在拿着一柄匕首往她心窝里戳,而且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那把匕首在伤口里搅,对此他却浑然不觉。可是伊莎贝尔开口说话的时候,唇角竟然挂着一抹微笑。
“她怎么会选择你做她的知己密友呢?”
拉里用他那双深信不疑的眼睛望着她。
“我不知道。她在你们这帮家境富有的姑娘们当中算是个穷人,而我也不属于富人阶级。我在那里纯粹是因为鲍勃叔叔在马文行医。我想她会觉得这让我们俩有了共同语言。”
拉里一个亲戚都没有。我们大多数人至少都还有几个堂兄弟或表姐妹,就算可能几乎都不认识,也至少会让我们觉得自己是人类这个大家庭的一部分。拉里的父亲是独生子,母亲又是独生女;他外祖父,那位贵格会教友,年纪轻轻就在海上遇难了,而他的祖父则既没有兄弟扶持也没有姐妹相伴。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人比拉里更加孤单的了。
“你有没有想过索菲是爱上你了?”伊莎贝尔问。
“从来没有。”他微笑道。
“当初拉里刚从战场上以一个受伤英雄的身份回来时,半个芝加哥的姑娘可都是狂热地爱上了他。”格雷以他那虚张声势的语气道。
“这岂止是迷恋,她简直是崇拜你呢,我可怜的拉里。你的意思是你真的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而且我根本不相信。”
“想来你是把她想得过于高尚了。”
“我现在仍旧能够看到那个瘦伶伶的小姑娘,头发上系了个蝴蝶结,表情严肃、声音颤抖、眼含热泪地朗读那首济慈的《希腊古瓮颂》,只是因为它写得太美了。我不知道那个小姑娘现在在哪里。”
伊莎贝尔微微一怔,满怀猜疑地以探寻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实在已经太晚了,我累得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