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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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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我乘坐蓝色快车[24]前往里维埃拉,两三天后去了趟昂蒂布看望艾略特,跟他说说巴黎最近的新闻。他看起来气色相当不佳。蒙特卡蒂尼的疗养并未取得预期的疗效,随后的漫游又搞得他精疲力竭。他在威尼斯发现了一个洗礼池,然后又跑到佛罗伦萨买下了那套此前一直在讨价还价的三联画。他急于将这些宝贝安置好,又马不停蹄地前往蓬蒂内沼泽,住在一家很差劲的小旅店里,那里的酷热简直让他难以忍受。他此前购置的那些珍贵的艺术品还要好多天才能运到,可他下定决心不达目的绝不离开,于是继续留了下来。当所有的一切终于安置妥当后,他对最终的效果非常满意,得意扬扬地给我看他拍摄的照片。那座教堂虽小,却气派非凡,教堂内部那种内敛的华丽装饰确是艾略特高雅品味的明证。
“我在罗马曾见到一口早期基督教时代的大理石棺,让我颇为动心,仔细斟酌了良久想把它买下来,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
“你为什么想要一口早期基督教时代的大理石棺呢,艾略特?”
“把我自己放进去,我亲爱的伙计。那石棺设计得非常精美,我原想放在那所教堂里,正好可以跟大门另一侧的洗礼池相互对称,可是那些早期的基督徒都是些身材粗短的小个子,那石棺根本盛不下我。我总不能像个胎儿一样膝盖顶着下巴躺在里头,一直等到最后的号角吹响[25]吧。那也太不舒服了。”
我呵呵大笑,可艾略特却一本正经。
“我想到了个更好的主意。我已经全都安排好了,不错,是碰到了一些困难,不过也都在意料之内,就把我安葬在圣坛之前的阶脚下面,这样一来,蓬蒂内沼泽那些穷苦的农民前来领圣餐的时候,他们沉重的鞋子就会从我的骨头上面踩过去。很别致吧,你觉得是不是?就留一块光秃秃的石板,上面刻上我的名字和两行生卒年月。Si monumentum quaeris,circumspice[26]:你想找寻他的墓碑,只管看一下四周。”
“拉丁文我还懂一点,知道这句陈腐的引文是什么意思,艾略特。”我尖刻地道。
“恳请你原谅,我亲爱的伙计。我已经太习惯于上流社会那种愚钝的无知,刚才一时间忘了我是在跟一位作家说话了。”
占了便宜的还是他。
“不过我真想跟你说的还是这个,”他继续道,“我已经在我的遗嘱中把所有的指示都写清楚了,但我想请你监督他们一一执行。我不想埋在里维埃拉,跟那帮退休的上校和中产阶级的法国人混在一起。”
“我当然乐于照办,艾略特,不过我觉得我们现在还没有必要为了这种多年以后的事情瞎操心。”
“我年纪不小了,你知道,而且实不相瞒,我就算是现在就撒手而去也不会觉得遗憾了。兰多那几行诗是怎么说的来着?‘我烤了火……’”
我对文字的记忆虽差,不过那首诗很短,我还是能背得出的:
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27]
“就是它。”他道。
我还是忍不住觉得,艾略特硬要拿这首隽语小诗来比况自己,实在过于牵强附会。
“它真真切切地表达出了我的情感。”可他还这么说,“我唯一可以补充的一点就是:我一直都在欧洲最上流的社交界里走动。”
“要想把这一句硬塞进一首四行诗里想必很难。”
“社交界已经完蛋了。一度我还寄希望于美国能取代欧洲,创建一个为hoi polloi[28]所尊重的贵族上层社会,可是大萧条已经将此机会毁于一旦。我可怜的祖国正无可救药地变成一个中产阶级的社会。你绝不会相信的,我亲爱的伙计,上次我在美国的时候,一个出租车司机竟然称呼我为‘兄弟’。”
不过,里维埃拉虽然仍因受到二九年经济大崩溃的影响而元气大伤,艾略特却继续举办社交宴会、参加别人举办的各种社交宴会。他从不跟犹太人有密切的交往,只把罗特希尔德家族除外,可是现如今那些最盛大的社交宴会都是由这些上帝的选民[29]举办的了,而只要有社交聚会,艾略特就忍不住想去参加。他在这些聚会中缓步徐行,风度翩翩地跟这位握个手、对那位行个吻手礼,不过带着一种孤凄的超然派头,就仿佛一位被放逐的皇族发现自己竟然混迹于这样一群人当中而略感尴尬似的。而那些真正被放逐的皇族,日子却过得非常开心,认识一位电影明星就貌似能满足他们最大的野心了。艾略特同样也对时下将戏剧界人士当作正儿八经的交际对象颇不赞成;可是有一位退休的女演员就在他的紧邻地段为自己造了一桩豪华的宅第,而且盛情地款待各路宾客。内阁的大臣们、公爵们、豪门巨室的贵妇们全都在她那儿一待就是几个星期。于是艾略特也就变成了那里的常客。
“她那里当然是鱼龙混杂,”他告诉我,“不过,对于你不想理睬的人尽管置之不理也就是了。她毕竟是我的同胞,我觉得应该帮她撑撑场面。在她家里留宿的客人们如果能发现某个跟他们具有共同语言的来宾,也肯定会倍感安慰的。”
有时候他的身体状况明显相当不好,我就问他为什么不把世事看淡一点,干吗还要这么上赶着出去走动。
“我亲爱的伙计,到了我这把岁数,可是再也经不起落伍掉队了。我在最高等级的社交圈子里已经生活了将近五十年了,你不会以为我连这个起码的道理都不懂吧:如果你不在任何地方都被大家看到,你就会被大家忘掉。”
我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他当时做出了一个何等可悲可叹的告白。我没有心思再嘲笑艾略特了,他在我看来已经成了一个极其可怜的对象。社交界就是他活着的最大目的,社交聚会对他来说就是透过鼻孔的呼吸,任何一次社交聚会如果没有请他,都是一种侮慢;如果没人理他,就是一种耻辱。而且他现在已经垂垂老矣,对于受到冷落尤其怕得要死。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艾略特从里维埃拉的这头匆匆忙忙地赶到另一头,忙得团团转:在戛纳吃午餐,在蒙特卡洛参加晚宴,使出浑身解数抽出时间来参加这里的一次茶会、出席那里的一次鸡尾酒会;尽管觉得疲惫不堪,还总要煞费苦心地表现得和蔼友善、谈笑风生而且机敏有趣。对于所有的内幕新闻和小道消息,他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对于最近的某一桩丑事秽闻,他绝对洞悉一切的细枝末节;你可以肯定,除了直接的参与方之外,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早。如果你向他暗示,说他这种生活方式实在是琐屑无聊,他肯定会以毫不掩饰的惊愕神情,难以置信地紧盯着你不放,他会觉得你简直粗鄙无知到了令人痛心疾首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