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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八
莱雷沉默了几分钟,我不愿催促他,我等待着。不一会儿,他对我友好地微微一笑,仿佛他突然又发现我在场了。
“到了特拉凡哥尔后,我发现我无须打听有关什里·甘尼沙的消息。人人都知道他。他曾在一个山洞里住过许多年,但最终听从劝告搬到了平原上,某个善人给了他一块地基,为他建了一所泥砖房子。从首府特里凡得琅到阿萨姆要走很远的路,花了我整整一天时间,先坐火车,然后坐牛车。我在院子门口看到一个年轻人,问他我能不能见那位瑜伽修士。我带了一篮水果,这是按照习俗要送的礼物。几分钟后,那年轻人转来了,把我领进一间四周都有窗户的长厅。在长厅一角,什里·甘尼沙以冥想的姿态坐在一个铺着虎皮的高讲台上。他说:‘我在等着你呢。’我吃了一惊,但我猜想是我在马都拉的朋友给他讲了我的一些情况。可是当我说出那位朋友的名字时,他摇摇头。我把水果送给他,他叫那年轻人拿走了。只剩下我们两人了,他一语不发地望着我。我不知道沉默持续了多久。也许有半个小时吧。我给你讲过他的外表是什么样子;我没有对你讲过的是他身上散发的安详,他的善良、和平与无私。我在旅行后又热又累,但渐渐地,我开始感到精力极为充沛。在他再次讲话之前,我已明白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人。”
“他讲英语吗?”我插问。
“不讲。可你知道,我学语言是很快的,我已经学会了足够多的泰米尔语,在南方能听懂别人讲话,也能让对方明白我的意思。他终于说话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他问道。
“我开始给他讲我是如何来到印度的,如何在印度度过了三年;在听说了一个又一个道人的智慧与圣洁之后,如何去会见他们,却没有找到一个能够满足我所求的人。他打断了我。说道:‘那些我都知道了。你不用告诉我。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回答:‘为了拜你为师。’
“他说:‘只有婆罗门能当师父。’
“他用一种强烈的奇怪眼神望着我,接着他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他的眼睛好像看向了内部,我看出他进入了印度人称为入定的恍惚状态,他们认为在这种状态里主观与客观的二元性消失了,你变成了最高知识。我盘腿坐在地板上,坐在他面前,我的心在狂跳。不知过了多久,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他恢复了正常的意识。他向我投来慈爱而温柔的一瞥。
“‘留下吧,’他说,‘他们会领你去看睡觉的地方。’
“他们给了我什里·甘尼沙下山初来平原时住的那间窝棚做住处。他现在昼夜住在里边的那间长厅,是在他弟子满门、越来越多的人慕名来访的时候盖起来的。为了不惹人注意,我改穿舒适的印度装,我晒得很黑,如果你不注意看我,你会把我当成本地人。我读了很多书。我冥想。当什里·甘尼沙愿意说话时,我就聆听;他讲话不多,但他总是乐于回答问题,听他讲话极受鼓舞,犹如音乐入耳。虽然他年轻时躬行过非常严峻的苦修,但他并不命令弟子苦修。他的目标是让弟子断绝对自我的屈从,戒绝七情六欲,他告诉弟子,通过稳心、克制、舍得和顺从,通过坚定意志,通过渴望自由,他们就可以得到超脱。人们常从附近相隔三四英里的市镇来到这里,镇上有一座著名的寺院,一年一度,大批人涌到那里参加盛会;他们来自特里凡得琅,来自遥远的地方,向他倾诉自己的烦恼,求他指点迷津,聆听他的教诲;他们离开时都增强了精神力量,心情平静下来。他的教诲非常简单。他教导说,我们都比自己想象的更伟大,智慧是求得自由的手段。他教导说,要想得救,隐世并非关键,只要割舍自我即可。他教导说,不为私利而做事会净化心灵,尽义务是给人提供的机会,能使他放下独立自我,而与普遍自我融为一体。不过最出色的并非他的说教;最出色的是这个人本身,他的仁慈,他伟大的灵魂,他的圣洁。在他身边就是福分。我和他在一起非常幸福。我感到我终于找到了我的所求。一周一周、一月一月过去了,快得无法想象。我提出要在那里住到他死的时候,而他对我们说,他不打算在他那已腐之躯里住得太久;我又提出要住到我得道时为止。得道是这么一种状态,你终于突破了愚昧的束缚,确知你与上苍同为一体是不争的事实了。”
“然后呢?”
“然后,如果他们所言不虚,往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灵魂的行程结束了,它不会回到尘世了。”
“什里·甘尼沙死了吗?”
“就我所知还没死。”
他说这话时,明白了我这个问题中的含意,于是轻声一笑。他踌躇片刻,继续讲述,但他的神态一开始就使我感到,他非常清楚我已到嘴边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他想避免回答那个问题,这个问题当然是,他是否已经得道。
“我没有一直住在阿萨姆。我很幸运,认识了当地的一位护林官,他的常年住宅在山脚下一个村庄的郊区。他是什里·甘尼沙的信徒,每当工作离得开的时候,他就来跟我们在一起待上两三天。他是个好人,我们有过长谈。他喜欢跟我练英语。在我认识他一段时间后,他告诉我护林队在山里边有一所平房,如果我什么时候想去那里独自打坐,他会把钥匙给我。我不时往那里跑。路上需要两天;你得先乘公共汽车去护林官的村子,然后你得步行。但当你到了那里之后,它那壮观的景色和幽静真是棒极了。我把能带的东西放进背上的背囊,雇一名脚夫为我运送食物,我待在那里直到食物吃完。它只是一间小木屋,屋后带一间厨房,家具只有一个支架床,可以铺上你的睡席,还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山上空气凉爽,有时候在夜里点上一堆火是很惬意的。得知方圆二十英里以内除我之外没有一个活人,我感到分外刺激。夜里我经常听见猛兽穿过丛林的声音,听见老虎咆哮,或大象吵闹。我常在森林里长距离散步。有个地方,我爱坐在那里,因为从那里可以看到眼前和脚下群山起伏,还有一个湖泊,黄昏时分,野兽回来饮水,有鹿、野猪、野牛、大象和豹子。
“我在阿萨姆住了刚好两年的时候,我上山去了我那所森林小屋,这次去的原因说出来你会觉得好笑。我想在那里过生日。我头一天到达那里。第二天早晨我在黎明之前就醒了,我想我应该到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个地方去看日出。那条路我闭上眼睛也不会走错。我坐在一棵树下等待着。夜晚还没完,但空中的星光已经惨淡,天就要亮了。我有一种奇怪的悬念感。于是渐渐地,在我不知不觉之中,光亮开始渗透黑暗,慢慢地,像一个神秘的身影悄行于林木之间。我感到我的心跳动得好像有危险在靠近似的。太阳出来了。”
莱雷停顿了,嘴上浮出懊悔的笑。他接着说:“我没有描述的才干,我也不懂描绘图景的语言;我无法告诉你,无法让你看到,当天色大亮的时候,展现在我眼前的那幅景色是多么壮观。那些覆盖着深邃丛林的山峰,云雾仍然缭绕于树梢,而无底的湖水躺在我下面很远的地方。太阳从山峦的一个缝隙间照射到湖面,如同抛光了的钢铁一般闪亮。我迷醉于世界的美丽。我从未有过如此的兴奋,如此超然的快乐。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刺痛从我脚尖升起,直达我的头顶,我感到自己好像突然从肉体中释放出来,好像纯粹的精神吃了一顿我从未想象过的美好大餐。我觉得一种超越人类局限性的知识主宰了我,于是曾经困惑着我的一切事情都清楚了,曾经一直迷惑我的事情都得到解释了。我快活得感到了痛苦,我挣扎着要从中摆脱出来,因为感到如果它再延续片刻我就会死去;然而它是那样一种极度的喜悦,我宁可死去也不愿放弃它。我怎么能把我当时的感受告诉你呢?没有语言能够描述我那种极乐之中的忘乎所以。当我清醒过来时,我感到筋疲力尽,浑身颤抖。我睡着了。
“我醒来时日已正午。我走回平房,心里非常轻快,觉得自己好像脚未沾地。我给自己做了些吃的,老天,我可真饿了。我点上了烟斗。”
莱雷此时点燃了烟斗。
“我真不敢想象,这是我,伊利诺伊州马文郡的莱雷·达瑞尔,已经得道了,而其他人,努力了许多年,苦修禁欲,却还在等待着得道。”
“是什么理由使你相信,这不是你的精神状态,加上孤独、黎明的神秘和那片湖水如同抛光的钢铁一般闪光,共同诱发了你的催眠状态呢?”
“唯一的理由就是它那压倒一切的真实感。毕竟这是自古以来全世界神秘主义者都有过的同一序列的体验。印度的婆罗门教徒,波斯的苏非派,西班牙的天主教徒,新英格兰的新教徒,只要在他们能够描述难以描述的体验时,他们都是用类似的语言来描述它。这种现象的存在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唯一的困难是对它加以解释。我不知道,是否在一瞬间我和上苍成为一体了,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从下意识里涌入了一种对普遍精神的认同感,因为这种普遍精神是潜伏于我们每一个人心中的。”
莱雷停顿了一下,向我投来顽皮的一瞥,问道:“顺便问一下,你的大拇指能碰上你的小拇指吗?”
“当然能。”我笑着说,做了两指相碰的动作,以示证明。
“你可知道,这是只有人和灵长目动物才能做到的?手之所以成为绝妙的工具,就是因为大拇指可以跟其他几个指头对抵。是否有这样一种可能,具有对抵功能的大拇指,无疑是处于尚未发育完全的形态,它是由人类的远古祖先和大猩猩中的某些个体身上发展出来的,是经过了无数世代才为所有人所共有的特征?是不是至少存在一种可能性,即那么多不同的个人有过的这些与最高实体融为一体的体验,意味着在人类知觉中开发出了第六感,它在遥远遥远的未来会成为所有人共有的东西,那时大家都会拥有对于上苍的直接感知,如同我们现在拥有的对于感官对象的感知一样直接呢?”
“你估计这会对他们产生怎样的影响?”我问道。
“这个我可说不准,就像首先发现自己的大拇指可以碰到小拇指的那个人,说不准那小小的一个动作会引起什么无穷无尽的后果一样。就我而言,我只能告诉你,在那个极度欢喜的时刻主宰着我的那种强烈的平静感、快乐感和安全感,至今仍然与我同在,世界美丽的景象如今仍然栩栩如生,就跟我初次为它感到眼花缭乱时一样。”
“可是莱雷,一定是你对于上苍的观念迫使你相信尘世和它的美好只是一种幻象,即摩耶幻象。”
“认为印度人把尘世看成一种幻象,是不对的;他们不是这样;他们的主张只是,它跟上苍并非同一意义上的真实。摩耶只是那些热心的思想家发明的一种推断,以解释无限如何能够产生有限。他们当中最聪明的萨摩卡拉断言那是一个无法解释的秘密。要知道,困难在于如何解释婆罗摩会创造尘世。婆罗摩即存在、幸福和智慧,它不可改变,它从来并且永远将自己维持于宁静之中,它一无所缺也一无所需,所以既不懂变化也不懂斗争,它是完美的,那它为什么要创造世界呢?是啊,如果你提出这个问题,通常会得到的回答是,上苍创造世界是为了开心,无关于任何目的。可是当你想到洪水和饥荒,想到地震和暴风雨,想到肉体所生的各种病痛,你的道德感就会产生义愤,因为那么多可怕的东西居然是为了好玩而被创造出来的。什里·甘尼沙心肠太好,他不相信这个答案;他把世界看作上苍的表现,看作其尽善尽美的洋溢。他教导说,神是不由自主要创造,尘世是其天性的表现。当我问他,如果世界是一个完美神灵的天性的表现,为什么它会如此可恨,以至于人类可以为自己树立的唯一合理的目标便是让自己摆脱它的束缚呢?什里·甘尼沙回答说,尘世的满足只是昙花一现,只有无极才会给予永久的幸福。然而没有止境的持续并不会使好的变得更好,不会使白的变得更白。如果玫瑰在中午时分失去了它黎明时的美丽,那么它在黎明时的美丽就是真实的。世界上没有不变的东西,如果我们要求什么东西不变,我们就是傻瓜,而在我们拥有它时不享受它,我们就是更大的傻瓜。如果变化是存在的本质,我们就会认为唯一明智的办法就是把它当作我们哲学的前提。我们当中没人能够两次走进同一段河流,但此河流虽然走了,我们走进的彼河流也是凉爽而提神的。
“雅利安人初到印度时就认识到,我们认识的这个世界只是我们不认识的那个世界的一种表象;但他们依然欢迎它的亲切和美好;只过了几百年,当征服已经疲惫,当恶化的气候损伤了他们的元气,致使他们成为入侵部落的猎物,他们便只看到生活中的邪恶,渴望永远跳出它的轮回。但是我们西方人,尤其是我们美国人,为什么要为衰落和死亡、饥渴、疾病、老迈、悲哀与虚妄所吓倒?我们的生命力正旺。当我坐在我的木屋里抽烟斗时,我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有活力。我感到自己身上有一股能量喊叫着要施展拳脚。我应该做的不是遁世隐居,而是要活在尘世之中,热爱尘世之物,不是为了它们本身,而是因为它们身上的无极。如果在那些狂喜的时刻,我确实和上苍化为一体了,接下来,如果他们所说的不错,没有什么能打动我了,而当我修得了今世的正果时,我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这种想法使我充满了沮丧。我想一次又一次生活。我愿意接受各种生活,不管它如何痛苦悲哀;我觉得只有生命之后的生命,一次又一次的生命,才能满足我的热心、我的活力和我的好奇心。
“第二天早晨我动身下山,第三天我回到了阿萨姆。什里·甘尼沙看见我身穿西装感到诧异。我是在开始上山时在护林官的那所平房里穿上西服的,因为那里天气冷一些,而我后来没有想到要换下来。
“我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师父。我要回到我自己的人民当中去。’
“他没有说话。他和往常一样盘腿坐在讲台的那张虎皮上。讲坛前面的铜炉里点着一炷香,使空气里弥漫着它的微香。他和我初见他那天一样独自待着。他用犀利的炯炯目光看着我,我觉得他看进了我生命最深的角落。我知道他明白了已经发生的事情。
“他说:‘好吧,你已经走得够远了。’
“我跪下了,他为我祝福。当起身时,我眼里充满了泪水。他是一个品格高尚圣洁的人。我将永远以认识他为荣幸。我向众信徒道别。有些人已在那里生活多年;有些人是在我之后来的。我留下了自己不多的物件和我的书,心想会有人用得上它们。我背上背包,身穿我来时所穿的那同一条旧长裤和同一件棕色上衣,头戴一顶破草帽,吃力地走回镇上。一个星期之后,我在孟买搭上一艘轮船,到马赛上岸。”
沉默落到我们头上,我们想着各自的心思;不过,尽管我已疲倦,但还有个想法很想向莱雷提出,于是我终于打破了沉默。
“莱雷,老伙计,”我说,“你的这次漫长的求索之旅,是以有关邪恶的问题开头的。是邪恶这个问题催你上路的。可刚才这么长时间,你一个字也没提到你找到了有关这个问题的答案,哪怕是不确定的答案。”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答案,也许我太笨而找不到答案。罗摩克里希纳把世界看作神的游戏。他说:‘这就像一场游戏,在这场游戏中有快乐也有悲哀,有德行也有邪恶,有知识也有无知,有善也有恶。如果把罪恶与痛苦从创造中全部消除,游戏就玩不下去了。’我愿意以自己的全力驳斥这种说法。我能提出的最佳解释是,当上苍在尘世上表现自己时,恶是善的天然关联。如果没有地壳震动带来的无法想象的恐惧,我们就决不会有喜马拉雅山的惊人美丽。中国的工匠用他们所谓的蛋壳瓷制作花瓶,能够做出可爱的形状,能够用美丽的图案装饰它,给它涂上极美的颜色,给它挂上光滑的釉彩,但就蛋壳瓷的本性而言,工匠只能将它做成脆弱易碎的东西。如果你把它掉在地上,它会破成许多碎片。我们在尘世上怀抱的价值观会不会也是一样,只能与邪恶共存于世?”
“这是个巧妙的见解,莱雷。我认为它不怎么令人信服。”
“我也有同感,”他笑着说,“最好的说法是,当已经断定一件事情是必不可免的时候,你能够做的就是尽力而为了。”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有一件工作要在这里完成,然后就回美国去。”
“去干什么?”
“生活。”
“怎样生活?”
他回答得非常冷静,但眼里却有顽皮的闪光,因为他非常清楚我根本料不到他竟会如此回答。
“平静,宽容,怜悯,无私而节欲。”
“不合理的要求。”我说,“为什么要节欲?你是个年轻人;情欲和饥饿同是人类这种动物最强烈的本能,努力去抑制它,难道是明智的吗?”
“我的情况很幸运,性放纵对我来说是一种娱乐,而不是必需。我从个人的经验中得知,印度先贤所说的话,最正确的莫过于他们的一个观点,即贞洁能大大增强精神力量。”
“我则认为,智慧包括在肉体的需求和精神的需求之间求得平衡。”
“这正是印度人坚持认为我们西方人没有做到的。他们认为,我们拥有无数的发明,拥有工厂和机器,以及它们生产的一切,我们在物质性的事物中寻求幸福,但幸福并没有蕴含在物质之中,而是蕴含在精神事物里。于是他们认为我们选择的道路是通向毁灭。”
“那你认为美国是适合你实践你所提到的那些具体美德的地方吗?”
“我看不出它为什么不是。你们欧洲人对美国一无所知。由于我们聚积了大量财富,你们就认为我们只关心金钱。我们并不在乎金钱;我们一有钱就把它花掉,有时花得对,有时不对,但我们总要花钱。钱对我们不重要;它只是成功的象征。我们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理想主义者;我碰巧想到我们把理想寄托在错误的目标上了;我碰巧想到人类能为自己树立的最伟大的理想是自我完善。”
“这是个高尚的理想,莱雷。”
“难道它不值得我们努力去实现它吗?”
“可是你竟然能够设想,你,就你一个人,能够影响美国人民这样一个焦躁不安、忙忙碌碌、无法无天、具有强烈个人主义的民族吗?你还不如试试赤手空拳去挡住密西西比河的河水呢!”
“我可以一试。发明轮子的是单单的一个人。发现万有引力的是单单一个人。任何事情一旦发生,都不会没有影响。如果你将一块石头抛进一个池塘,整个宇宙就不完全是它原来的样子了。如果你认为印度的圣人是过着无用的生活,那就弄错了。他们是黑暗中闪亮的光。他们代表着一种为同胞提神醒脑的理想;普通人也许永远实现不了这个理想,但他们尊敬它,而这种理想永远影响着他们的生活。当一个人变得纯粹而完美的时候,其品格的影响就会扩大,于是寻求真理的人们自然会被它吸引。我过着我为自己规划的生活,有可能影响到别人的生活;这效果可能大不过扔进池塘的一块石头所引起的涟漪,但是一个涟漪引起另一个涟漪,而另一涟漪又引起第三个;很有可能,有人看到我的生活方式能够提供幸福与安宁,他们又将学到的东西传授给别人。”
“我很想知道你是否想过你将面临的会是什么,莱雷。要知道,菲力斯人早已不用刑架和刑柱来压制他们害怕的见解了,他们发现了一种更加要命的毁灭性武器——取笑。”
“我这个人很坚强呢。”莱雷笑道。
“好,我唯一可说的是,你有一笔私人进项,这对你来说真是幸运死了。”
“它曾经对我起过很大的作用。要是没有它,我就干不了我已经干过的那些事情。但我的学徒期已经结束。从现在起,它对我只是一个包袱。我要甩掉它。”
“那就太不理智啦。你想去过你打算过的那种生活,只有经济上的独立才能使你办到。”
“相反,经济独立会使我打算过的那种生活变得毫无意义。”
我禁不住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说:“对于印度那些游方托钵僧而言,这也许是过得去的;他可以在树下睡觉,愿意行善积德的好心人会很乐意往他的乞讨碗里装饭。可是美国的气候太不适合睡在露天之下了,而且虽然我不敢自命对美国非常了解,但我的确知道,如果说你的同胞能在什么问题上达成一致看法的话,那就是不劳动不得食。我可怜的莱雷,你还没来得及向你的目标迈出一步,就会被当作流浪汉送进贫民习艺所了。”
莱雷哈哈大笑,然后说:“这我知道。一个人总得适应环境,我当然要工作。我回到美国后,就会设法在汽车修理厂找份工作。我是个很不错的机修工,我想这不会有多大困难。”
“那你岂不是会浪费掉可以在其他方面起更大作用的精力吗?”
“我喜欢手工劳动。每当我用功过度时,就干一段时间的体力活,我发现它能使人精力充沛。我记得在读一本斯宾诺莎的传记时,觉得那位作者太蠢了,居然认为斯宾诺莎为了谋生糊口而去磨镜片是一件可怕的苦差事。我相信这有益于他的智力活动,因为这能够把他的注意力从繁重的脑力劳动中暂时转移到别处。当我洗车或鼓捣化油器的时候,我的脑子完全自由了,活儿干完后,我有了完成一件工作的快感。当然我并不想无限期地待在一家汽车修理厂。离开美国已有许多年了,我必须重新了解它。我会设法找一份卡车司机的工作。那样一来,我就能够游遍全国了。”
“你或许忘了金钱最大的用处。它能节省时间。人生苦短,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干,你连一分钟都浪费不起;想想吧,举个例子,你要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要靠步行,而不坐公交车,或者坐公交车而不坐出租车,你会浪费多少时间!”
莱雷笑着说:“确实如此,我倒不曾想过这点,但我可以克服这个困难,只要自己开出租车就行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最终会在纽约安顿下来,因为它的图书馆,还有其他原因;我用很少的钱就可以维持生活,我不介意睡在哪里,我一天吃一顿饭就相当满足了。当看过了我想在美国观看的一切时,我应该存下了足够买一辆出租汽车的钱,并成为出租汽车司机。”
“你应该被关起来,莱雷。你和疯子一样癫狂。”
“一点儿也不。我非常清醒,非常实际。作为一名车主司机,我一天工作的时间只要够我开支膳宿费用和汽车的折旧费就行了。剩余的时间我可以用到别的工作上,如果需要赶紧去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开着自己的车去。”
“可是莱雷,出租汽车和政府公债一样都是财产呢。”我取笑他说,“作为有车司机,你是个资本家。”
他笑着说:“不,出租汽车只是我的劳动工具。它相当于游方托钵僧的棍子和乞讨碗。”
我们的谈话以莱雷的这句玩笑话而结束。我早已留意到进入咖啡馆的顾客越来越多。一个穿晚礼服的男人在离我们不远处坐下,给自己点了一份丰盛的早餐。他的神态疲倦而满足,那是一个男人得意地回顾其一夜风流的表情。几名老绅士,因年老而减少了睡眠需求,所以早起,正在一边透过厚厚的镜片看晨报,一边从容地喝着加奶咖啡。比较年轻的男人们,有几个整洁而帅气,另几个则穿着旧衣,在去商店或机关上班的路上匆忙地走进来,狼吞虎咽地吃完一个面包卷,吞下一杯咖啡。一个干瘪的丑老太婆拿着一叠报纸走进来,轮流到每一个桌子前兜售,就我所看到的,一份也没卖掉。我从大玻璃窗望出去,看到天已大亮了。一两分钟后,电灯都关灭了,只有这家大型餐馆的后部还亮着灯。我看了看表,7点已过。
“吃点早餐吧?”我说。
我们吃了羊角面包,是刚出面包房的,又热又脆。我们喝了牛奶咖啡。我倦了,无精打采,觉得自己一定是老态龙钟,但莱雷却和平时一样容光焕发。他的两眼炯炯有神,光滑的脸上没有一条皱纹,他看上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咖啡使我振奋了。
“允许我给你提个忠告吗,莱雷?我很少做这种事情的。”
“我也很少接受忠告。”他笑着回答。
“在你放弃你那笔小小的财产之前,能不能非常慎重地考虑一下?一旦放弃了,就永远回不来了。也许有一天,你会急需用钱,为了你自己,或为了别人,那时你会痛悔自己当初竟然那么傻。”
莱雷回答时,眼里闪现一丝嘲笑,但没有恶意。
“你比我把钱看得重一些。”
“我完全相信这一点,”我辛辣地回答,“要知道,你一直有钱,而我没有。钱给了我一生中几乎是最看重的东西——独立。你无法想象,当我想到,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叫世上的任何一个人滚蛋,我有多么称心。”
“但是我并不想叫世上的任何人滚蛋啊。如果我想这么做的话,即便银行里没有存款,我照样会叫他滚蛋。要知道,金钱对你而言意味着自由;对我而言却意味着束缚。”
“莱雷,你是个顽固不化的家伙!”
“我知道。但我无法自已。不过无论如何,如果我想要改变主意的话,还有充裕的时间来改变。我要到明年春天才回美国。我的朋友奥古斯特·科太,那位画家,把萨纳里的一所小别墅借给我了,我要去那里过冬。”
萨纳里是里维埃拉一个朴实无华的海滨疗养地,位于班杜尔与土伦之间,不喜欢圣特罗佩那种花哨仪式的画家和作家常到那里去。
“如果你不嫌弃它像阴沟水一样单调乏味,你会喜欢它的。”
“我有工作要做。我收集了许多材料,要写一本书。”
“什么内容?”
“出版的时候你就知道了。”他笑着说。
“如果你脱稿以后愿意把它交给我,我想我能为你安排出版。”
“不麻烦你了。我有几个美国朋友,在巴黎开了家小印刷厂,我已和他们做了安排,由他们替我印刷。”
“不过你可不能指望那样问世的书会有销路,而且你会得不到书评。”
“我不在乎是否有人评论,也不指望它能卖出去。我只是印一点点儿,够我送给印度朋友和我在法国可能对它感兴趣的几个熟人就行了。它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我写这本书只是为了把所有那些资料都使用掉,而出版它,是因为我认为一件事情只有在印成铅字之后你才看得出它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这两条理由我都能理解。”
这时我们已吃完早餐,我叫侍者拿账单来。账单送来后,我把它交给莱雷,说:“既然你要把钱往阴沟里扔,正好可以为我付早餐钱。”
他哈哈大笑,买了单。我坐了这么久,身子都僵了,当我们走出餐馆时,我腰部酸痛。
走进秋天早晨清新的空气里,感觉很好。天空蔚蓝,克里希大街在夜色中显得肮脏,此时却有些生气了,宛如一个涂脂抹粉的憔悴女人以女孩子富有弹性的步伐行走,倒也不令人讨厌。我以手势拦停了一辆过路的出租车。
“我捎上你吧?”我问莱雷。
“不用了。我要步行到塞纳河,找个浴场游泳,然后我得去图书馆,在那里做些研究。”
我们握手告别,我看着他迈着两条长腿,轻松自如地横过街道。我的身体素质不如他,便钻进出租车,回到了我住的饭店。当我走进起居室的时候,我留意到时间已经过了8点。
“这真是上了年纪的绅士回家的好钟点。”我以不以为然的口气对(玻璃橱内的)那个裸体女士说,她自1813年以来一直躺在那座时钟的顶上,她的卧姿在我看来是极端不舒服的。
她仍然对着镀金的铜镜,盯着她自己的镀金铜脸,而时钟一味地说着“滴答、滴答”。我打开了浴盆的热水。我在热水里一直泡到水已变成微温,便擦干身子,吞下一片安眠药,拿起碰巧放在床头柜上的书上了床,那是瓦勒里写的《海上的墓地》,我读着它直到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