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到了马夫人院子里,曹雪芹一进垂花门,便先摇手,同时拿另一只手掩在嘴上,示意噤声。
丫头仆妇们,这一阵子都知道“四老爷”的官司很麻烦,偶尔也看到曹震与曹雪芹,在跟马夫人谈这件事时,神色都很严重,因而皆具戒心,此时一看到他的手势,无不会意,静悄悄的都不敢出声,只往窗里指一指,示意有人在内。
这个人当然是秋澄,曹雪芹在堂屋里,隔着一层板壁,听得她在说:“事情也许不至于坏到那样子,不过,雪芹说得好,未雨绸缪,作了最坏的打算,心里反倒踏实了。”
然后是马夫人的声音:“芹官的话也不大对。他说得头头是道,照我看,不是那回事。”
“太太说的是哪件事?”
“完赃减罪。”马夫人问,“完了赃就没有罪了吗?”
“不是说‘坐赃’最多不过杖一百,徒三年,那都是可以拿钱赎罪的;大不了多花一两千银子。”
“不是。照你这么说,贪官尽做不妨!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秋澄没有作声,曹雪芹心里不由得自语:是啊!这话有道理,因而越发屏息静听。
“我把这多少年,亲戚世交家出了这种事的情形,都细想过了。”马夫人很平静地在说,“就拿咱们家在江宁的例子来说,你四叔也不过亏欠了该缴内务府的公款,所以抄了家,补够了公款,没有别的处分。这才是完赃减罪。如今的情形,恐怕大不一样,不能这么办。”
“那么,”秋澄问道,“照太太看,四老爷会得一个什么罪名?”
“只怕还是免不了要到关外走一遭。”马夫人又说,“追赃当然也不能免。”
又充军,又追赃,是最坏的结局,曹雪芹的心顿时往下一沉,但却不能不强自克制,继续侧耳静听。
“到了追赃的时候,咱们当然不能笼着手在旁边装没事人,不过,要紧的还在料理四老爷出关。”马夫人停了一下说,“他不能没有人在身边。充军,照例可以有家属跟了去的,我看只有让邹姨娘跟了去。那一来倒好,省得四老爷怕她会受季姨娘欺侮。”
“是。”秋澄答说,“我照太太的意思,悄悄儿先告诉邹姨娘,让她心里有个底子。”
“对!”马夫人紧接着说,“至于老太太留下来的那些东西,拿出去押个几万银子,只要芹官舍得,我没有意见。不过,他应该明白,那一来他想潇潇洒洒做公子哥儿,可就办不到了。”
“这倒正好逼他一逼。”
听到这里,曹雪芹认为可以现身了,咳嗽一声,掀帘而入,笑着问道:“逼我什么呀?”
“只怕非逼你在正途上巴结不可了。”秋澄将马夫人的话,告诉他以后又说,“你自己可得估量一下,东西是老太太留给你的,而且老太太也不会想到,那些东西做了这种用途。”
当着马夫人,秋澄故意这么说,用意当然也是为了激励曹雪芹立志。他却没有能深入去体会她的意思,只大而化之地说:“我不相信天下会有人饿死。”
“饿死虽不至于,不过,”马夫人说,“苦日子你亦未见得能过。”
“我总不会让娘过苦日子。”曹雪芹又说,“秋澄也不会。”
“别提我。我也不过还有三五年日子,至多十年八年,想想也还不至于落到那种地步。闲话少说,”马夫人问道,“这些东西拿出去抵押,你锦儿姊有路子没有?”
“此刻还谈不到,趁早去找,总能找得出路子来。”
“要悄悄儿去找,别四处张扬,闹得满城风雨。”
“我知道,我跟锦儿姊说。”曹雪芹又说,“有些什么东西,最好理个清单出来。”
马夫人点点头,停了一会,忽然问道:“这件事,杏香知道不知道?”
“还不知道。”曹雪芹答说,“她不会有意见的。”
“她虽不会有意见,咱们可得替她想到。”
曹雪芹不知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只答应一声:“是。”
“你锦儿姊呢?”
“在我那里。”
“在干什么?”
“在挑绣花的花样。”曹雪芹随意编了个理由,接着又问,“娘要找她?”
“不!”马夫人说,“你陪她去聊聊。”
这是暗示她跟秋澄有话说,不愿锦儿闯了来。曹雪芹深深点头,表示会意,随即起身回梦陶轩。
等他走远了,马夫人问秋澄:“你看剩下的东西,还值多少钱?”
“珠宝首饰没有动什么。”秋澄答说,“珠子泛黄了,不大值钱,不过珠花什么的并不多。祖母绿跟金刚钻都是上好货色,我想五六万银子总值。”
马夫人不作声,只是喝着茶,剥剥指甲,又抬眼望一望窗外,看似闲豫,其实心里想得很深。
秋澄不去打扰她,站起身来整理瓶花,好一会,只听马夫人开口了。
“名为抵押,也许就一去不回了。”她的声音很平静,“老太太从前说过,帮人的忙是应该的,不过有件事不能做,从井救人。”
“是。”秋澄玩味着“从井救人”四个字,静等下文。
“我说过,四老爷的事,三家犹如一家,有多少力量,尽多少力量。从井救人,就是自不量力了。”
秋澄依旧只能答一声:“是。”
“我想,老太太的东西应该做三股派,你一股、芹官一股;剩下一股来帮四老爷。”马夫人略停一下问说,“你看呢?”
“给我给得太多了……”
“不多。”马夫人简洁地将她的话打断。
“而且,”秋澄还有话,“四老爷的亏空很多,少了怕不济事。”
“这一层我也想到了。”马夫人说,“我另有个盘算,如果不够补亏空,看能不能拖一拖,不能拖,你跟芹官再借给他。”
原来如此。秋澄心想,够是一定不够的,反正总是要拿出来的,何不先做得漂亮些?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马夫人又接下去说了,“这也就是量力而为的意思。”她说,“在我,是对老太太有个交代,她特为留下来的东西,这样子散掉,虽说事出无奈,但我将来见了老太太,她说一句:你何以一点儿都不为芹官着想?你想,我怎么说?我现在总算替你们都想到了。至于你们自己愿意从井救人,与我无干。”
“是。”秋澄这才明白她的深心,感激在心,却无话表达。
“还有一层。虽说有去无回,但人也说不定,或许棠官倒有意外机缘,又发起来了。那时候,你们如果想跟他算账,也有一句话说。”
这更是深思熟虑,处处周到,秋澄立即答说:“太太想得深,见得远,都听太太的意思好了。”
“不但如此,我想索性分一分家,弄得清清楚楚,才不会吃罣误官司。”
弦外有音,这一来不管是曹或者曹震,在他们的公事上都牵涉不到曹雪芹了。
不过,有弟兄才会有分家,曹雪芹是独子,家跟谁分。马夫人的意思,大概亦只是要确定曹雪芹的产权,以示与曹、曹震无关而已。既然如此,倒有个简单的办法,“太太,”秋澄说道,“动产当然都归雪芹继承,无所谓分家;不动产还在老太爷名下,只在州县衙门立个案,过户给雪芹好了。”
“我想想。”马夫人踌躇着说,“这似乎又不大妥当,还是公然分家的好。”
“跟谁分呢?”
“跟四老爷分啊!”马夫人说,“四老爷是过继给老太爷的,老太太的私房,爱给谁给谁,跟四老爷无关,老太爷名下的产业就不同了。”
这是秋澄所没有想到的,心里在想,这件事大概马夫人盘算已久,直到此刻才说出口来。然则是怎么个分法呢?当然,这是不必她问,马夫人也会说的。
“我想这样子,老太爷名下的产业,有通州的房子、鲜鱼口的市房,还有滦州的两百亩田,请人估一估价,值多少银子,各分一半。譬如值五万银子吧,给他两万五,不就都归芹官了吗?”
“是。”秋澄问说,“可是这两万五现银打哪里来呢?”
“喏!”马夫人向后房一指,“就靠老太太的那些东西了。”
原来是这么一个打算,秋澄觉得马夫人亦颇精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才真正了解她的为人。
“如果两万五还不够了四老爷的亏空,那就看你跟芹官了。你们愿意帮他,是你们的事,我可把你跟芹官都打算到了,将来见了老太太也有话可说了。”
秋澄细想一想,才发觉马夫人虽然精明,但老谋深算,面面俱到,实在不能不令人佩服。
“太太这么说,可真是光明正大。”秋澄又说,“事不宜迟,我看就请震二爷居间来办这件事吧!”
“好吧!”马夫人点点头,“你们到芹官那儿谈去。”
于是秋澄起身到梦陶轩,一路走,一路想,刚才马夫人已许了将那些珠宝,全数去作抵押,这话曹雪芹必已知道,当然也已经告诉了锦儿。此刻事生中变,前后不符,如何说法,需要考虑。
这个念头,一直转到进了梦陶轩的垂花门,方始转定,患难之际,贵乎以诚相见,而况马夫人的打算,亦是正办。因此,她一进书房就说:“太太把她早在心里的全盘打算告诉我了。”
“喔,”锦儿说道,“你先坐下来,慢慢儿谈。”
“四老爷是过继给老太爷的,”秋澄坐了下来,从容说道,“太太的意思,老太爷名下的产业,应该由四老爷跟雪芹对分。”
“太太怎么忽然想起分家来了呢?”锦儿微感诧异地问。
“分家也是为了替四老爷完亏空。”接下来秋澄将马夫人处置不动产的办法,说了一遍。
“这个办法好!有了那两处房子,跟那两百亩田,雪芹不论怎么样,就算不能再当名士派,温饱是可以不愁的了。”
显然的,曹雪芹已将马夫人说他“不能潇潇洒洒做公子哥儿”的话,告诉锦儿了。
“不过,”锦儿很吃力地说,“四老爷的亏空,数目还差得远。”
“不要紧。”秋澄说道,“老太太的东西,太太要提一份给我,我可以借出来。雪芹总也还能剩下一点儿,看他的意思了。”
“我也照借。”曹雪芹毫不迟疑地说。
“那不是还是照原议吗?”
“是,是!”锦儿接着秋澄的话,很高兴地说,“这样再好不过。将来不论是棠村得意了,或是震二爷仍旧能得两个好差使,借你们两位的东西,一定原样儿赎回来奉还。”
“原样儿赎回来,只怕不能了。”秋澄又说,“那不是三两年的事,抵押给人家,总有个限期的,到期不赎,自然就了断了,再说,利息也吃不起。你干脆别存这个打算吧!”
“不!我们有个极好的打算,一定能赎回来。”
所谓“我们”,当然是指她跟曹雪芹,因而秋澄转脸问说:“雪芹,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曹雪芹转脸看着锦儿说:“怎么样?我看说实话吧?”
“你怎么这样说!”锦儿有些气急败坏地,“倒像我们有事要瞒着大姊似的。”
“别急,别急!”秋澄急忙慰劝,“我知道你从没有瞒过我什么!”
“本来这件事就要你赞成才算数。”锦儿想了一下,觉得还是由曹雪芹来谈为宜,便故意白了他一眼,嗔怪似的说,“说实话啊!怎么又不开口了呢?”
曹雪芹毫不以为忤,笑嘻嘻地说:“大姊,实在是想把这些东西抵押给你。”
秋澄想了一下,老实说道:“我不明白你的话。”
“是我出的主意,想找仲四哥想办法,借一笔款子,那不就等于抵押给你了吗?”
怪不得说这些东西一定可以收回,利息当然也不成负担了。
她还在考虑这件事办得成办不成,锦儿却抢先表白:“如果你觉得这么做不合适,那就作罢。”
“不是什么合适不合适,如果能保全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在我当然求之不得。不过,说实在的,我也另有想法。”
“尽管请说。”
“四老爷的事,他总也要出些力,这一来,似乎不能另外再要他帮忙了。再说,数目太大,也不知道他办得到办不到。”
这个“他”自然是指仲四;换了平日,锦儿一定会故作不解地问:“你那个‘他’,到底是谁啊?”但此时却不敢乱开玩笑,只说:“当然先要探探他的口气。他的情形,震二爷应该很清楚,强人所难的事,决不能做,而况也关着你的面子。”
“事出无奈,也无所谓面子不面子。”
“这样说,你是赞成这么办?”曹雪芹问。
“嗯。”秋澄点点头。
“这么办,还有一层好处,”锦儿说道,“那些东西你平时也可以穿戴。俗语说:‘好女不穿嫁时衣’,这就比你戴陪嫁的首饰,更有面子。”
“你真是会说话!”秋澄失笑,“不过那一来,咱们曹家就没有面子了。”
“为什么?”
“为什么?”秋澄答说,“你倒想,那不等于挂了个曹家败落的幌子?”
听得这话,锦儿心里很难过,而且也有浓重的愧歉,虽然彼此都是口口声声“替四老爷完亏”,其实大半帮的是曹震的忙。
就这时有丫头来报:“棠官少爷来了。”
曹雪芹从玻璃窗内望出去,只见曹霖穿一身行装,匆匆而至,由于走得太急的缘故,满头是汗,一顶红缨帽拿在手里当扇子煽。见此光景,大家都悬起了一颗心,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之事,因而一起迎了出去。
刚走到外屋,曹霖已经进门,将大帽子随便往茶几上一扔,只这一个动作,便意味着他有异常的举动,因为他是圆明园包衣三旗护军营的副护军校,从八品的武官,按规制戴的是金顶子,他的这枚金顶子与众不同,是特为用四两多的赤金打成的,平时颇为自矜,这时居然毫不顾惜,令人诧异。
果然,曹霖面对锦儿,跪了下来,口中说道:“求求震二嫂,我爹的一条命,在震二哥手里。”说着,俯首到地,“咚,咚”地磕着响头。
锦儿错愕莫名,只避向一旁,连话都说不出来。秋澄赶紧上前,亲自去扶他起来,口中说道:“棠弟弟起来,起来,有话好好儿说。”
“不!”曹霖有些耍赖地说,“非震二嫂答应了,我不能起来。”同时身子乱扭着。
“起来!”曹雪芹厉声吼道,“你干吗这样子!”
曹家的家规,于长幼伦序上,格外讲究,曹雪芹这从未有过的一吼,颇具权威,曹霖迟疑了一下,终于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曹雪芹的声音,仍旧很严厉。
“今儿上午,我去看我爹了,他说——”
曹霖结结巴巴地,好半天才说清楚。原来这天上午,他到刑部火房去省视老父,曹告诉他说,决意一个人认罪,将曹震开脱出来,以后的一切,有曹震照料,叮嘱他在家安分守己,侍奉生母与庶母。
及至回家跟季姨娘一说,她顿时大声号啕,说以往曹有了好差使,所得的好处,都与曹震分享,如今出了事,曹震浑如无事,却要曹一个人顶罪,世间事理之不平,无过于此。曹霖心地虽较她母亲明白,但父子天性,自然也觉得愤愤不平,同时他也听人谈过“完赃减罪”之说,所以赶到曹震那里,想讨个公道。曹震不在家,听说锦儿在此,便赶了来做出这么一个鲁莽的举动。
“我听人说,如今只要把过去得的好处,都吐了出来,我爹就可以不死,我爹这条命,就全靠震二哥救了。”说着,曹霖顿足大哭。
锦儿又气又急,脸色苍白,手足冰冷,秋澄赶紧扶着她坐下,同时向曹霖说道:“棠弟弟,你别哭!大家慢慢商量。”
季姨娘的话与他心里的想法,虽没有完全说出来,但以他们母子的性情,可说如见肺腑。锦儿气得脸色发白,真想说一句:“你跟季姨娘算是赖上你震二哥了。”但秋澄最冷静,连连示以眼色,为了顾全大局,也就只有“嘿嘿”地冷笑不止,聊以泄愤。
曹雪芹当然也很生气。首先是气曹,明知一妾一子都是心地糊涂的人,说话仍旧毫不检点;其次才是气曹霖,三十岁出头,当差也当了十年了,居然仍是如此不明事理。
转念到此,决定教训他一顿,“你夹枪带棒地浑说些什么?”他沉下脸来,“如今朝廷是追究四叔的事,震二哥帮着四叔办事,四叔不愿扯上他,也是为自己留下余地。看你跟季姨娘的意思,似乎是震二哥害了四叔。你这成话吗?”
“我,我没有这么说。”曹霖急忙分辩,“我跟我娘,只觉得只有震二哥能救我爹,所以赶了来求震二嫂、震二哥。”
“就算如此,你不求,震二哥莫非就袖手旁观了?”
曹霖语塞,开始懊悔自己过于莽撞,尤其是看到锦儿的脸色,更怕她一怒之下,撒手不管,因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地,显得局促不安。
“棠弟弟,”秋澄开口了,当然是神色和缓地开导,“为四叔的事,大家都在日夜奔走,不说别的,只说一样好了,你到刑部去看过四叔几回?震二哥去看过几回?”
这等于指责他未尽为子之道,绵里藏针的语气,曹霖不能不感觉得到,嗫嚅着说:“我当差……”
“你当差,”锦儿截断他的话质问,“莫非你震二哥在家逗孩子,吃闲饭,不用上衙门?”
曹霖更没话说了,把头低了下去,锦儿还想数落时,秋澄急忙摇手拦住。
“你别生气!棠村不会说话,你不必跟他一般见识。”秋澄转脸又说,“棠弟弟,我们都知道你心里着急,口不择言。震二哥、震二嫂都为四叔的事,愁得眠食不安,你这么一闹,不教人寒心吗?”
“对!”锦儿接口,“大概你们也觉得寒心了。你跟太太去说,四叔的事,请她不必管,也不用说什么,拿东西出去变钱,替四叔完亏空!季姨娘跟棠村不说震二爷该负责吗?好,我回去跟他说,该杀该剐,让他去顶着,不与你们相干。季姨娘跟棠村,总赖不到雪芹身上吧?”
听这一说,曹霖才知道马夫人打算变产为他父亲料理官司,马夫人如此,曹震夫妇当然更不必说。看起来是好好的事,让自己搞砸了。
看他脸上的愧悔惶恐之色,秋澄于心不忍,“棠弟弟,”她问,“你知道你错了吧?”
“是,我错了。”
“错了,”曹雪芹说,“那还不给震二嫂赔不是。”
六神无主的曹霖当即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口中说道:“震二嫂,我错了,我给你赔不是。”接着,磕下头去。
锦儿一闪身躲开,“你不用给我磕头!”她说,“你无缘无故在这里撒野,目无尊长,该给太太去赔罪。”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更让曹霖惶恐,站起身来,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秋澄少不得要为他解围。
“对了,”她说,“你也得给太太去请个安,也许还有四叔的话交代你。”
“是。”曹霖问道,“我爹说了什么?”
“你去了就知道了。”
说着,秋澄抢先一步,到了马夫人那里,略说缘由,接着,曹雪芹陪着曹霖也来了。锦儿却仍旧留在梦陶轩,一个人在生闷气。
“伯娘!”曹霖招呼一声,跪下来说,“特为来给你请安。”
“起来,起来!”马夫人不提他来无理取闹的事,只问,“你去看过你爹了?”
“是。”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曹霖也不敢提那些开脱曹震的话,拣了一句能说的话说:“我爹说,只怕要发遣到关外,将来有事要跟伯娘请示。”
“没有提你的亲事?”
“没有。”
“你娘呢?”马夫人问,“没有提到你娘将来怎么跟你过日子?”
“也没有。”
“那好!我把你爹说的话告诉你。另外我有一层意思,你回去一块儿告诉你娘。”马夫人接下来说,“第一件是你的亲事,你自己有看中的人没有?”
“有,有是有一两家,”曹霖嗫嚅着说,“我也不敢跟我娘提。她那个脾气,我怕害了人家小姐。”
“喔,”马夫人问,“是哪家的小姐?”
“有两家——”
据曹霖自己说,一家是个八品笔帖式的独生女,姓富,有人替曹霖做媒,曹霖听说富小姐脾气骄纵,心知绝不能跟他生母相处,所以一提便敬谢不敏。
另一家是他的同事,护军校的大女儿,闺名金妞,原在圆明园当宫女,年满二十五岁放了出来,如今已二十七岁了。金妞的父母对曹霖都很中意,金妞本人也“曹大哥、曹大哥”地叫到很亲热。
“那位小姐人长得怎么样?”
“很富态的。”
“那是宜男之相。”马夫人又问,“性情好不好?规矩懂不懂?”
“宫里出来的,”秋澄插嘴,“规矩怎么能不好?”
“性情也很要紧。”
“性情很好的。”曹霖说道,“很有耐性。”
“那好!你爹托我替你主婚,我来替你办。”马夫人转脸看着秋澄说,“几时咱们倒去看看那位小姐。”
“这得把锦儿姊也找了去。”曹雪芹向曹霖说,“你回头还得好好儿去敷衍一下。”
“是。”曹霖又说,“伯娘,这件事,请你不必操心吧!”
“为什么呢?”
“我娘有意见。”曹霖答说,“我跟她提过一回,她说:‘宫里出来的,看惯用惯,眼孔大,只怕咱们供养不起。’我就不再往下说。”
“这顾虑倒也不能说你娘不对。”马夫人问,“到底是不是看惯用惯的呢?”
“不!都是做鞋、做衣服穿。她家境况并不宽裕,都是她在调度。”
“照这么说,连看都不必看了。”马夫人紧接着又说,“你爹已经有话了,将来如果婆媳处不好,让我看情形,许你跟你媳妇搬出来住。”
一听这话,曹霖喜动颜色,不过,仍旧是不表示意见地答一声:“是。”
“好了,你的事谈完了,谈你爹的事,万一真的要出关,你爹这一大把年纪,也不能没有人照应。”马夫人略停一下又说,“你回去先跟你娘说,到时让邹姨娘去服侍你爹,她可别又生意见。”
“是,是!”曹霖垂手请了个安,“伯娘这么交代,可真是面面俱到,再好不过。我跟我娘去说,她也一定会照伯娘的吩咐。”
“但愿如此。”
“你娘未必如你这么容易说话,你先跟她好好儿说,如果她有意见,你也别跟她吵,让她跟我来商量。”
“是。若是我跟我娘说不通,再请伯娘来开导她。”
“好!”马夫人停了一下说,“我想把你的亲事,早早办成了,你爹也是个安慰。”接着又对秋澄说,“你们去好好儿商量商量,看应该怎么办。”
这“你们”之中,自然包括锦儿在内,秋澄便站起身来说:“棠弟弟,咱们到雪芹那儿去谈。”
三个人一起回到梦陶轩,锦儿本来高高兴兴地在跟杏香聊天的,一看到曹霖,顿时又把脸绷了起来。
于是,曹雪芹推了曹霖一下,同时努一努嘴,曹霖原本就含着笑意,不必做作,便笑嘻嘻地躬身说道:“震二嫂,你还在生我的气?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有不对的地方,你骂我几句也不要紧,可别气坏了身子。”
“唷!”杏香调侃地笑道,“可了不得了!棠少爷几时学得嘴这么甜,这么通情达理了?”
“他本来就很通情达理。”曹雪芹接口说道,“棠村就是震二哥说的,有根糊涂的筋,不碰上那根筋,什么都好说。”
锦儿自然也不好意思板脸了,“今儿个算我倒霉,正碰上他那根筋。真是,”她叹口气说,“到现在还跟七八岁的时候那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教我说你什么好。”
“他怎么不要笑?”秋澄接口说道,“人家小姐,‘曹大哥、曹大哥’地叫得好亲热,快要娶亲了。”
这又是好热闹的锦儿,深感兴趣的事,随即问道:“喔,是哪家的小姐?”
“你听他自己说。”
“是我的一个同事,达三爷的大小姐——”曹霖将金妞的情形,又说了一遍。
秋澄便接着他的话补充:“太太交代了,这头亲事要早早办成功,在四老爷也是个安慰,让我们跟你来商量,看应该怎么办。我想,这应该先问问季姨娘的意思。”
“不!”锦儿很快地说,“既然四老爷重托了太太,替棠村主婚,就不必先跟季姨娘谈,免得节外生枝。等咱们把这件亲事办成了,请她当现成婆婆好了。”
“这话倒也是。不过,”秋澄又说,“事先能够疏导疏导,让季姨娘心里比较舒服,将来她们婆媳,也容易相处。”
“这是不用急的事,咱们先商量怎么样到达家相亲。”秋澄问曹霖,“你看托谁出来说媒?”
“这,不如问问震二哥。”曹霖答说,“他也认识达三爷的。”
“既然如此,”曹雪芹接口,“干脆就请震二哥做大媒好了。”
“只怕他没有工夫。”
“有锦儿姊。”曹雪芹接着秋澄的话说,“请震二哥提个头,以后都归锦儿姊来接头。”
“媒人跑腿可很累。”锦儿问道,“达家住哪儿?”
“海淀。”
“唷!”锦儿说道,“那一来一去就是一整天。”
“为棠弟弟的事,”秋澄敦劝,“说不得只好你多辛苦了。我想,季姨娘也会见你的情。”
“得了!别‘春梅浆’就很好了。”
“春梅浆”是江南俗语,媒人撮成了好事,谁知到后来成了一对怨偶,男女两家都怪媒人,从中说了假话,诟责不已,谓之“春梅浆”。锦儿虽是一句戏言,但细想一想,季姨娘的脾气,觉得大是可虑,因而变卦了。
“算了!还是另请高明吧!”她说,“至于媒做成了,如何办喜事,我们当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是用不着说的。
“怎么?”曹雪芹诧异,“何以忽然打了退堂鼓?”
“还不是怕季姨娘将来有闲话。”秋澄说。
秋澄很了解锦儿的心理,“不过不要紧,”她又说,“太太替棠村主婚,如今算是太太交代你跟震二哥去说媒,季姨娘即使有什么意见,也怪不到你头上。而况看样子,将来她们婆媳的感情会融洽的。”
“这可说不定。不过照你的办法,怪不到我头上,我也不管这一层了。”锦儿紧接着说,“最好太太当着季姨娘的面交代我。”
“这跟你刚才的话不同。”
“不错。刚才我是往好的方面想,把亲事办成了,请她当现成婆婆。就怕她还不领情,所以先把话说明白了好。”
“那也行!”秋澄关照曹霖,“你回去跟你娘说,明儿得空请她来一趟。”
“是。”曹霖答应着。
“慢一点。”秋澄摇摇手,“明天震二爷不是得去看四叔?等他回来了再说。”
“对!这件事得先告诉四叔。”秋澄又说,“棠弟弟听我招呼吧!这几天或许有好些事要办,你没事就回家,少在外面乱逛。”
“我哪儿还有心思到处去逛,”曹霖脸色有些不平,“都是教我娘害的。”
这话令人诧异,秋澄便问:“你这是怎么说?季姨娘害了你什么?”
“我娘不明白事理,又天生是不识好歹的脾气,惹得人人生厌,连带大家都以为我跟我娘一样糊涂,连个事情都分不出来,爹下在牢里,我还到处去乱逛。”
这番牢骚,自是针对秋澄而发,她也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了些,很抱歉地说:“棠弟弟,我失言了,你别生气。”
可是锦儿却颇不平,“棠村,”她说,“也别怨人家,总怪你自己有根糊涂的筋!这根筋打哪儿来的?不就是你娘给你的吗?譬如刚才你一来,夹枪带棒,又哭又闹,简直就是你娘那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样儿。你娘不识字,又是妇道人家。你可是念过书的世家子弟,那副泼妇行径,我想起来都替你难为情。我虽没有念过书,可也知道‘止谤莫如自修’这句话,你要怨人家,先想想自己。”
这顿排揎,说得曹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秋澄怕又触犯了曹霖那根糊涂筋,急忙乱以他语:“好了,好了!”她一面向锦儿摇手,一面以手势安抚曹霖:“你震二嫂向来心直口快,你别理她。”
曹霖此时浑不似初来时那样,怀着一股盛气,而且锦儿的话也实在厉害,句句击中他的弱点,所以只有忍着气,苦笑说道:“原是我不对!难怪她说我。”
“锦儿姊是为你好,才说你。”曹雪芹说,“如今话都说明白了,你是明白人,说过就丢开,这些情形,你也不必跟季姨娘去说。”
“是。”
“好吧!你回去顺路送锦儿姊回家。”
“我是骑马来的。”
“我知道你骑马来的。”曹雪芹说,“咱们一起送。你是‘顶马’,我是‘跟马’。”
于是曹霖跟曹雪芹,两匹马一前一后,护送坐车的锦儿到家。锦儿邀他们兄弟俩进去坐,两人都辞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