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忧心忡忡的曹霖,两眼肿得如胡桃般的锦儿,强持镇静的秋澄,都聚集在一直保持沉默的马夫人屋子里,等候曹雪芹。
置在梳妆台上的小金钟发声了,声音不大,平时很少有人留意到它的声音,但此时却听得很清楚,而且每一个人都在计数,总共打了十下。
于是马夫人打破了沉默,“亥正了,”她说,“芹官怎么还不回来?”
“不回来是好事。”秋澄接口,“一定是发遣,方问亭有许多话交代。”
“要不要我去看一看?”曹霖问说。
马夫人与秋澄都还在考虑他的提议时,只听廊上有丫头在说:“芹二爷回来了。”
人随声到,曹雪芹一揭开门帘,便大声说道:“破财消灾,四叔不要紧了。”
“是完赃减罪?”锦儿与曹霖异口同声地问。
“不是……”
“那么是什么呢?”曹霖迫不及待地问。
“你别忙!”秋澄拦住他说,“听雪芹慢慢儿谈。”
“先给我茶。”曹雪芹说,“渴得很。”
“喝我的好了。”锦儿将她的茶移了过来,“温温儿的正好喝。”
于是曹雪芹一面喝茶,一面谈方观承告诉他的话,二十五万银子买一条命,在他认为是很划算的事。
“这算不算充军呢?”马夫人问。
“也算也不算。”曹雪芹答说,“方问亭告诉我说:只要赤峰的事办完了,马上就可以回京,到时候托一托人,还可望官复原职。”
“那么,怎么又算是充军?”
“‘即日就道’,不许在京城逗留,这就跟充军一样了。”
“连回家都不许?”
“是。”曹雪芹点点头,“皇命差遣,亦等于‘君召,不俟驾而行’。最好别回家,免得节外生枝;再说,回不回家,根本无关紧要,出城在夕照寺住下来,大家仍旧能去见四叔话别。”
“好吧!”马夫人喊一声,“棠官。”
“在!”曹霖站了起来,听候吩咐。
“你快回去预备。明儿上谕一下来,大概吃了午饭就得动身。”马夫人又说,“你跟你娘说,财去身安乐,明天见了你爹,不必伤心。”
“是。”
曹霖刚刚应声,突然听得噭然一声,锦儿哭出声来,哭在此时,颇令人诧异,她自己亦急忙掩住了口,但强自止哭,只听得喉头发出抽搐的声音,反更令人酸鼻。
“你哭吧!”马夫人说,“不要紧!知道你心里的委屈,真是替四老爷挡了灾了。”
这一说,锦儿可真忍不住了,手一松,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丫头们急忙绞来热毛巾,秋澄接到手中,为她抹泪,轻轻说道:“我陪你回去。”
锦儿点点头,止住了哭声,站起身来说:“明儿我去送四叔。”
“不!”马夫人说,“你别去!通声的事不必告诉四老爷,你去了会露马脚。”
“那,那我就不去。”锦儿向曹霖又说,“请你给我替四叔请安。”
“是,是。我会说到。”曹霖又说,“震二哥吉人天相,一定不要紧。”
锦儿欲语又止,只向马夫人说一声:“我走了。”
“好!让芹官送你回去,有话咱们明天再谈。”马夫人又说,“船到桥头自会直,二十五万银子也不是一下子要拿出来的,慢慢儿想办法。”
“是,我知道。”
“你再不能哭了!通声心里明白,你一哭,他心里会难过。”马夫人又加了一句,“我想曹家的运气,还不至于坏到人财两空。”
这句话正碰在锦儿的心坎上,她之觉得委屈,正就是为此。在车上哭着向秋澄说:早知如此,倒不如由曹震来承担一切罪过,反正一死可以解消一切。如今曹震的一条命,还是不保,却又以有言在先,还得想尽办法,来替曹筹措那修城的二十五万银子,岂非人财两空?
“唉!”秋澄叹了口气说,“这是谁都想不到的事,反正六亲同运,一切认命吧!”
正当此时,丫头来报:“仲四爷来了。”
仅是仲四的名字,对大家便是一种安慰。马夫人便说:“请进来谈吧!”
向来仲四来访,只有曹雪芹在梦陶轩接待,除非仲四自己说一句“我要给太太请安”,是不会请到马夫人这里来的,这一回破例,不仅是因为马夫人在这种遭遇家难的时候,对这位未来的至亲格外觉得亲切,而且她也认为有亲自向仲四致意的必要。
及至曹雪芹去将仲四迎了进来,马夫人已先在堂屋中等待,仲四请过安,她开口时将称呼都改过了。
“姑爷请坐!”
“是。”仲四坐下来问曹雪芹,“四老爷有没有消息?”
“有了。皇上有朱笔,罚四叔修赤峰的城墙。”
“热河赤峰?”
“是的。”曹雪芹答说,“这也跟发遣一样,命下即行,打算先在夕照寺住一天。”
“是四老爷一个人上路?”
“不!邹姨娘陪了去。”
“车马呢?”
“请刑部提牢厅的黄主事关照解差代办,大概要花到一千二百两银子。”
“这钱是省不了的,托他们代办,一路可以有许多方便。”仲四停了一下,咳嗽一声又说,“我本来打算亲自送四老爷去的,如今震二爷忽然中风,有什么事,我不能不替他顶起来,只好请一个镖头护送了。”
“多谢姑爷!”马夫人接口说道,“家门不幸,接连出这么两场风波,姑爷不是外人,我只好老脸拜托了,以后一切都要仰仗姑爷!”
“言重,言重。”仲四站起身来答说,“是应该的。”
“姑爷请坐了谈。”
“是。”仲四复又坐下,“罚修城墙,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
“得要二十五万。”曹雪芹皱着眉说,“就是这一层为难。”
一听是如此巨数,仲四也愣住了,马夫人母子不便做何表示,也只是沉默着。
“是要一下子缴上去吗?”
“那倒不是。”曹雪芹说,“这不是追缴公款,修城墙当然是陆陆续续支付工料款子。而且现在是怎么个章程,也还不知道,得要到了热河,跟都统衙门接了头才明白。”
“喔,”仲四问说,“是自己修呢?还是缴款子请公家修?”
“我还没有打听。”曹雪芹说,“照我想,自己修就不能征发民工,恐怕花费更大。”
“那就是缴款请公家代修了。”仲四想了一下问,“能不能在都统衙门托一托人,料自己办,只缴工款?当然,他们的好处,还是要照送的,不过就这样,在料款上一定也能省出好几万银子来。”
“四哥说得不错,明天我就去托人。”
“你打算托谁?”
“方问亭。”曹雪芹说,“他不会回任了,会放直隶总督,热河都统不能不买他的账。”
“是的。”仲四又说,“你不妨另外托人给热河都统来封八行,方老爷那里,我来跟他说。”
“好,就这么办。”
仲四点点头,站起来说:“太太还有什么话交代?”
当然有话,但无法开口,罚修城墙的钱在哪里,虽说他跟曹震对筹款一层,已有成议,但曹震如今危在旦夕,亦不知他们所谈的结果,究竟如何,没有一句肯定的话,毕竟不能放心。
于是,马夫人沉吟了一会说:“还是那句话,一切要仰仗姑爷。我们家的两个要紧人,如今都成了没脚蟹,芹官又是个书呆子,说不得只好赖上至亲了。”
“喔,太太这话实在当不起。现在当然都是我的事,让我一步一步来办。但盼震二爷不出事,一天好一天,等四老爷从热河回来,咱们再从头干起。”
“是的,但愿如你的金口。芹官,你送姊夫!”
“是。”
等出了星花门,仲四轻轻说了句:“我到你那里去谈谈。”
两人在书房中闭门密谈,曹雪芹才知道曹震另外负了债——是一笔赌债,一共六万四千银子。
“唉!”仲四叹口气,“也怪震二爷自己糊涂,镶蓝旗的奇老七,是个镇国公,哄吓诈骗,无所不来,有名的坏水。”
仲四摇了摇头说:“震二爷偏偏会跟他在一起赌钱,小赢大输,已经输了两三万银子了,最后一回大输特输才发现是诈赌,当时吵了起来。震二爷不肯认账,奇老七自知理亏,不敢硬讨,可是现在不同了。”
但自曹震中风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对方起了个极恶毒的讹诈之心,准备找一班八旗中一向横行霸道的恶少,上门坐索赌债,不遂所愿,立即大吵大闹,料定曹震家为求病人安静,一定会出来好言央求,得如所愿。
“这可是太刻毒了。”曹雪芹忧心忡忡地说,“只要有人上门一吵,震二哥一条命非马上送在他们手里不可。”
“幸而让我知道了。”仲四接下来说,“我在旗下,也还有几个能在王公府第中走动的朋友,托出他们来讲解,事情总算过去了。”
“是怎么摆平的呢?”
“那,雪芹你也就不必问了。”
“是,是!”曹雪芹明白,世间尽有崎岖,最管用的办法,便是用银子来铺平,只不知道花了多少。
“雪芹,”仲四又说,“我跟你说这话的意思是,震二爷作兴还有类似的情形,你得打听打听,倘有麻烦,要趁早料理。府上如今再禁不起风吹草动了。”
“是,是!”曹雪芹弓着身子,连连答应,“我会留意这件事。”
“好!那就明儿见了。我会一早赶到刑部去照料。”
等仲四一走,秋澄接踵而至,曹雪芹将仲四的话,只字不遗地告诉了她,相顾黯然。
“唉!”秋澄叹息着说,“这几天我老做噩梦,但愿只是个噩梦。”
“你梦见什么了?”
“反正不祥之兆就是了。闲话少说,太太让我来跟你商量,震二哥的事,要告诉四叔不要?”
“我想得告诉他。纸里包不住火,再说四叔得了这么一个处分,比原来预料的结果要好得多,他也应该禁得住打击。”
“我也是这么想。”秋澄又说,“但愿四叔这件事能早早过去,回来以后,再托方先生保一保,得以复起。”
“你睡吧!”秋澄起身说道,“明天还得起早呢。”
“不,不!”曹雪芹摇着手说,“睡也睡不着,你再陪我聊聊。”
秋澄便又坐了下来,看雪芹形容憔悴,油然浮起友爱之情,“你可得好好儿当心你自己的身子。如今,恐怕只剩下你一个正经人了,倘或你再病倒了,一家人可要急得发疯。”
“我不要紧。”曹雪芹摸着自己的脸说,“瘦是好像是瘦了一点儿,不过精神很好。倒是你!两家人家,不,三家人家都要靠你撑持,你千万病不得。”
“三家人家”四字又勾起了秋澄的心事。沉吟了一会,觉得应该跟曹雪芹吐露,“雪芹!”她说,“三家人家我都得照应,我还能再照应一家吗?”
曹雪芹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率直答说:“你讲明白一点儿!我不大懂。”
“那就明说吧!照应了仲家,我就不能照应曹家的三家人了。”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
“没法子也得想法子。”秋澄停了一下说,“仲四也许能体谅。”
“当然,当然!仲四哥一定会体谅。”
“既然如此,你不妨跟他去谈一谈。”
“怎么谈法,谈什么?”
“谈退婚啊!”
“你疯了!”曹雪芹跳起来说,“你怎么转出来这么一个念头?我以为你说仲四哥会体谅我们的家境,常常会让你回来看看,照你的念头,我敢说,他一生不会体谅你。”
秋澄默然。好一会才说了句:“说起来似乎太过分了些,可是,我只有一颗心,一双手,四家人家我实在照顾不过来。”
“那,你就照应夫家。”曹雪芹说,“照应了夫家,实在也就是照应了娘家。这话,你该明白。”
秋澄当然明白,以后曹家要靠仲四接济,这是很失面子的一件事,而曹雪芹居然有此想法,莫非真个人穷志短?转念到此,秋澄的心境便更抑郁了。
曹雪芹一早便到了刑部,接着是曹霖与仲四先后到达,仲四将曹雪芹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今天要开销的款子,四老爷家有没有预备?如果没有预备,要趁早想法子。”
曹雪芹摇摇头:“棠村不大通世务,我想他不会预备。不过,秋姊让我带了一张存在日升昌颜料铺的存单,是两千银子,我想大概够了。”
“那么,四老爷呢?不能不让他带点钱走。”
“这,这只有到了夕照寺,让四叔先住下来再商量了。”
“好!我也带了日升昌的票子。”仲四又说,“黄主事我没有见过,回头请你引见以后,一切我来跟他打交道。”
“那再好没有。”曹雪芹将存单取了出来,还没有交过去,便让仲四拦住了。
“你这笔钱先别动,回头再说。”
就这时福生出现了,曹雪芹便问:“四老爷都预备好了?”
“预备好了,只等过堂。”
曹雪芹点点头,“你先去通知黄主事。”他说,“我们马上去看他。”
一行三人到了黄主事屋子里,曹雪芹为仲四引见的说辞是:“是家姊丈仲四先生。”
“久仰,久仰。”黄主事很客气地请教,“仲四先生在哪个衙门?”
“不敢,不敢!”仲四有些发窘,“捐了个小职衔在身上,这‘先生’的称呼,绝不敢当,黄主事就管我叫仲四好了。”
“喔,喔,”黄主事问曹雪芹,“这位仲四爷,原来的行当是……”
“原来是镖行。”曹雪芹又说,“他的一位少君是河南驻京的提塘官。”
“怪不得,我看仲四爷,豪迈之气,溢于辞色,原来是老江湖,请坐,请坐。”
“谢谢!”仲四转身说道,“棠弟弟,令尊多亏黄主事照应,今天过堂还要请黄主事格外成全,你给黄主事磕头道谢。”
“是。”曹霖双膝一弯,向黄主事磕了个头。
“怎么行了大礼,不敢当,不敢当。”黄主事避到侧面,将曹霖扶了起来。
原来仲四虽是买卖人,衙门里的规矩极熟,凡是发遣起解,刑部、兵部一处处投牒过堂,手续极繁。有些喜欢作威作福的司官,不但呼来喝去,态度极为无礼,而且每每遇事挑剔,不上手铐,便会发话,少磕一个头,破口大骂。曹如受此辱,一定会当场流泪。所以全靠带领过堂的黄主事格外照应指点,才能顺利过关。
果然受了曹霖这一个头,黄主事自己先示意,“令尊今天过的堂,一共有七处,修城是工部的事,将来缴款又跟户部有关,所以户部也得到一到。”他向曹霖说,“其中有两处比较麻烦,如果万一照应不到,要请足下包涵。”
曹霖不知如何回答,仲四便说:“有黄主事在,一定处处顺利。”他向曹雪芹说:“你们哥俩先请便,我跟黄主事好好来请教。”
“好。”曹雪芹向曹霖使个眼色,“咱们到外面去等。”
屋子里只剩下主客二人,仲四开门见山地说:“舍亲的事,一切都托黄主事代办,除了车价以外,各处应该有的规矩,我们绝不敢少。请黄主事吩咐一个数目。”
黄主事一听这话,便知是个晓事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说,“仲四爷是外场漂亮人物,诸事好办。说老实话,哪个衙门都有难惹的人,在我们帮忙,也只有自己落个清白。如今仲四爷这么说,似乎我倒不能不蹚浑水了。”
“言重,言重。黄主事是帮我们这面的忙,可也是帮各衙门朋友的忙。至于对黄主事,我们自然额外还有点微意。请吩咐吧!”
“老兄这一说,我可真不能不替你们精打细算了。”接下来一面扳着手指,一面念念有词,是在计算数目,最后说了句,“这样吧,共七处,通扯计算每处二百两,车价一千三,总共两千七。”
“是。”仲四掏出一个“护书”,从里抽出两张存单,双手递了过去说,“一共三千两,大概还有几十两银子的利息,多下来的款子,不成敬意,请黄主事别嫌少。”
“哪里,哪里,这可真是受之有愧了。”
“我跟黄主事一见如故,也不说客套话了。你先请收了,我还有话。”
一听还有话,黄主事将刚伸出来的手缩了回去,“仲四爷,你请先说,能办得到的,我才敢揽这件闲事。”他说,“如果力有未逮,只好说声对不起了。”
这原是仲四的试探,虽听曹雪芹说过,此人很不坏,但毕竟初交,知人知面不知心,因而想出这么一个试探之道,如果黄主事伸手便接,只要钱先到手,事情办得成,办不成再说,那就是不负责任态度,像这样先问话,再接钱,就靠得住了。
于是仲四说道:“当然是黄主事办得到的事。曹四老爷是读书人,性气比较刚强,要请黄主事格外重托,过堂的时候,务必留他一个体面。”
“不错,不错。士可杀不可辱,这一点一定办得到。”黄主事问,“还有别的事没有?”
“再就是一路上解差……”
“这你请放心。解差收了这么重的车价,包管一路上曹老爷长、曹老爷短地伺候到热河。”
“既然如此,一切都重重拜托了。”仲四再一次将存单递了过去。
“仲四爷,咱们先小人后君子,还有什么话?”
“没有了。”
黄主事这才将存单接了过去,“过堂总得半天的工夫。”他说,“反正回头就能见面,各位也不必在这里等了,中午咱们在夕照寺见面。”
“是。”仲四又问,“在夕照寺能待几天?”
“多了也不宜,言官发话,节外生枝,何必?”黄主事说,“能够明天走最好,不然后天一定得动身。”
仲四点点头:“那么,咱们中午夕照寺见吧!”说完,拱一拱手辞了出去。
到得刑部大门外,与曹雪芹兄弟见了面,说知经过,然后交代曹霖,回家接了季姨娘与邹姨娘到夕照寺话别,又问曹雪芹的行止。
“我得去看看震二哥,不知道有起色没有,”曹雪芹说,“回头我到夕照寺来。”
“好!我先到夕照寺去一趟,夕照寺只有一间客房,还不知道空不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