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于是兄弟俩分头办事,曹雪芹由刑部赶到贤良寺,恰逢方观承出门,估量要拦住他,非出以不寻常的举动不可。
念头很快地转定,他毫不迟疑地在走廊上迎着方观承跪了下来,方观承微吃一惊,急忙说道:“起来、起来,雪芹,什么事?”
“家叔械系了?”
“械系?”方观承想一想方明白,踌躇了一下说,“你进来!”
回到屋子里,曹雪芹略说缘由,开门见山地说:“家叔这条命,只有方先生能救,无论如何要请方先生念在平敏郡王的份上,积这场阴功。”
“当然,我有力量一定要使出来,无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方观承想了一下说,“这样,今天晚上傅中堂约我小酌,我跟他商量商量,看有什么办法。”
“是。”曹雪芹说,“只要方先生跟傅中堂赐予援手,家叔就不要紧了。”
“要保住一条命,法子也还有,即令是绞监候,能过了秋审那一关,后年皇太后六旬万寿,明年必有恩诏,罪名可以改轻。”方观承又问,“听说令兄中风,病势怎么样?不要紧吧?”
“危乎殆哉了。”曹雪芹紧锁双眉,“家门不幸,只有求方先生格外成全。”
“言重,言重。”方观承站起身来,“等明天三法司复奏以后,你来听信息。”
曹雪芹答应着又跪下来磕头道谢。方观承亦随即坐轿去应傅恒之约,只得宾主二人把杯密谈。
原来方观承这一年来,专负后年皇帝奉皇太后南巡的筹备重任。其中最艰巨的是要确保水陆两路的安全。当雍正年间,李卫由浙江巡抚到直隶总督,先是诱杀金陵的名武师甘凤池,以后又跟漕帮多方为难,与江湖上结怨甚深。而雍正、乾隆父子两代,在皇室中都有怨家,难保未蓄异谋,结纳江湖上精通水性的好汉,当御舟行经运河时,深夜在船底下凿个洞,那时再有千军万马护驾,亦难防不测的滔天之祸。所以方观承接任浙江巡抚后,全力化解,自徐州以下这条水路,可保无虞,现在要布置的是,北五省的安全措施,他的升调直督,就是为此。
这天其实不是傅恒约晤,而是方观承要求谒见密谈,因为,漕帮中的首脑,提出一个很难令人接受的建议,也可以说是条件,如果要车驾平安,最好的办法,便是皇帝亦在漕帮之中。
换句话说:是要皇帝亦进“香堂孝祖”。这话方观承无法在皇帝面前启齿,想请傅恒代奏。
“这,这太匪夷所思了吧?”傅恒大为摇头,“问亭,你无法启齿,我又如何开口?”
这回答原在方观承意料之中,同时他亦并未期望皇帝会慨然许诺,但事情要一步一步谈,至少先要让皇帝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这实在很难,要等机会。”傅恒问说,“如果这件事办不到,另外有什么替代的办法?”
这一层,方观承也考虑过,“至少,”他说,“要请皇上承认漕帮的‘家法’。”
“他们的‘家法’是可以将徒弟处死的,皇上是不是肯授予这一种生杀之权,亦不无疑问。”
“这一层,我想没有什么不行,明朝巡按御史就奉赐尚方剑,本朝专阃之将亦奉颁有‘王命旗牌’,那不是授予生杀大权吗?何况漕帮的家法,诸如犯上逆伦,方始处死,这亦是执行朝廷的王法,于纪纲并不相悖。”
“这话倒也不错,我可以面奏代求。”
“是。不过,仍旧请中堂先提前面的那件事。”方观承又说,“自古以来,英明之主,降身屈意,结纳死士,以期有益于社稷的先例,亦非绝无。皇上博古通今,有意追步汉武,建一番震古烁今的武功,则出以非常的举动,亦是无足为奇的事。”
“你这话倒有点意味。”傅恒点点头说,“我想到一个说法了,不过要等机会。反正这也不是太急的事,慢慢儿再谈吧。”
“是。事缓则圆。”方观承将这件事丢开,急转直下地说,“曹今天过堂,械击回刑部,据说拟的罪名是绞监候。请中堂无论如何救他一命。”
“当然。”傅恒答说,“舍侄也跟我谈过,总要帮他一个忙。不过,为他乞恩的话,不便当着军机谈。”
他的意思,方观承明白,为曹乞恩,当然要提到热河去接圣母皇太后的劳绩,而这件事是不便在第三者面前谈的。
“中堂,我倒有个办法,我来托刑部,三法司的复奏,看明天上午能不能赶得出来,如果可能,让他们中午递到内奏事处,这样下午中堂‘独对’,不就可以从容进言了吗?”
“这个办法好。”
原来皇帝召见军机,照例是每天上午,辰正前后,但在下午宫门下钥以前,常会单独召见傅恒,军机处称之为“晚面”,在咨询政务以外,皇帝也常跟傅恒谈谈家务,那时便有机会进言了。
“这个折子刚由内奏事处递进来,曹的案子‘两议’,一拟流三千里,一拟绞监候。”皇帝又说,“曹庸懦无能,所可取者谨慎而已。和亲王府闹灾,已属不谨,再加上不廉,更是大负委任,我想依大理寺所议,你看如何?
“皇上圣明,洞见曹的肺腑,臣哪里敢妄议?只怕万一伤了圣母皇太后的心,兹事体大,似不能不虑。”
皇帝默然久久,方始开口,“曹有没有在招摇的情形?”他又问说,“曹还有个侄子,听说人很油滑。”
“回皇上的话,曹跟他的侄子曹震,做事极有分寸,十几年以来,臣可保其绝无招摇的情事。”
“好!”皇帝点点头,又看了看三法司会衔的复奏,“曹弄的钱很不少,让他破贪囊消灾吧!”
“是。”傅恒静静地等待皇帝发落曹。
“热河都统有个折子,请款修赤峰的城墙。”皇帝检出原折看了一下说,“该修之处,总计二百六十余丈,工款四十八万多,罚曹赔修一半,他哪天修好验收,哪天回京。”
一半便需二十五万,好像太多了一点,但傅恒没有看到三法司的复奏,不知道皇帝所说的“曹弄的钱很不少”,到底是多少,因而不便再为他乞恩,所以只答应一声:“是。”
于是皇帝将他的意思,用朱笔写了下来,最后加了四个字:“即日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