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到得将军府,请到花厅中坐,桂升说道:“将军交代,请曹四老爷先换衣服吧!”
这是安将军的礼遇,曹也知必然如此,道声谢,唤小厮进来,打开衣包,换上白夏布长衫,玄色亮纱马褂,科头无帽。就这样也已累出来一身汗,心里恨不能芹官早早长大成人,接了他的这个世袭差使,好让他饮酒吟诗,享几天清福。
这时听得一声咳嗽,听差打开竹帘,安将军捧着个水烟袋,从腰门中出来,一见面便说:“曹四哥,穿马褂干什么?”
曹不及答说,先蹲身请了个安,等他站起来,桂升已伸手作势,要帮他卸脱马褂。
旗人的礼数,繁文缛节,颇费周旋;曹苦于拘束,却不能不耐性忍受。等坐定下来,安将军闲闲问道:“最近跟平郡王府有没有信札往来?”
“还是上个月初,接到王府福晋给家母一封贺节的信,只是些叙家常的话。”
“喔!提到平郡王没有?”
“说他近来颇为消闲。”曹问道,“是不是将军这里,得了平郡王什么消息?”
“刚接到一封信,事情还不知怎么样,你先看一看。”
安将军请曹来,就为了要给他看这封信,信是内务府一个名叫丰升的司官写来的。他跟安将军都隶属于镶红旗,而镶红旗从成军以来,就归平郡王统辖,称为“旗主”,安将军就因为他的“旗主”平郡王纳尔苏是曹家的女婿,所以对曹另眼相看。两家有什么关于平郡王的任何消息,向来亦都是互相通知的。
这一次的消息,非常突兀,亦非常可惊可忧!丰升的信上说,皇帝最近召见平郡王纳尔苏,垂询几近一个时辰之久,殿庭深邃,语不可闻,只看到平郡王出殿时,面无人色,汗水透到袍褂上。日来盛传平郡王即将削爵,是否尚有其他严谴,不得而知。
看完这封信,曹亦是汗流浃背,方寸之间,惶惑无主,将信递回安将军时,竟无一句话说。
“这封信是二十天前写的,可半个月前的‘宫门钞’都到了,并无平郡王削爵的上谕。”安将军说,“看起来,事情已经过去了。”
“是!”曹不假思索地答说,“但愿如此。”
“这个消息来得很怪。曹四哥,不知道你有什么看法?”
这是想探索平郡王纳尔苏之所以获罪的原因,安将军的想法是,他们是至亲,而且常有书札往还,对平郡王的情形,一定比他了解得多。可是他失望了,曹所能想到的原因,是安将军早就知道了的。
“只怕还是当初不肯将恂郡王在西边的情形,详细上奏的缘故。”
“那是早就过去的事了。”安将军说,“当初,平郡王就是为此才调回京的。古人说是‘不贰过’,总不至于旧事重提,又责备他吧?”
“那,那可就费猜疑了。”
安将军点点头,不作声,“噗噜噜,噗噜噜”地抽了好一会儿水烟,突然抬头问道:“平郡王世子,常有信来吧?”
这是指平郡王的长子福彭,也就是曹老太太嫡亲的外孙,“他只是给他母亲代笔,写信给家母的时候,附笔提一句问好的话。”曹答说,“从未单独来过信。”
“那么,福晋的家信中,可提到过世子跟四阿哥交好的话?”
“这是听王府里的来人这么说,信上可从没有提过。”
“嗯,嗯!”安将军用安慰的语气说,“曹四哥不必担心,我想,平郡王即使出事,至多也不过他本人削爵,爵位总在的。”
这意思是说,平郡王是开国以来,世袭罔替的八个“铁帽子王”之一,平郡王纳尔苏获罪,只能夺他本人的名号、俸禄,平郡王这个爵位,无法取消,须归世子福彭承袭。
将安将军话中的本意想了一遍,曹忽有领悟,平郡王纳尔苏既是镶红旗的旗主,皇帝要指挥镶红旗,必须透过纳尔苏,或者纳尔苏有什么不同的意见,使得皇帝的命令打了折扣。如果夺他的爵,由世子福彭来承袭,利用四阿哥与福彭交好的关系,岂不是就把镶红旗完全抓在手里了?
由此看来,如说要削纳尔苏的爵,自然是“莫须有”的罪名。曹认为自己的想法不错,但却不便告诉安将军。
回到鹊玉轩,曹第一件事是找曹泰,问清楚曹老太太并不知道他曾应安将军之约,心里稍微轻松了些。因为如果曹老太太知道此事,即令不问,而照旧家的规矩,出了门回来,必得到父母面前去打个照面,表示安然到家,免得老人悬念。这一打照面,曹老太太倘或问起跟安将军谈些什么,话很难答,此刻就不妨索性瞒到底了。
不过,平郡王削爵,是一件可能关乎合家祸福的大事,他也不能把这个消息只藏在自己肚子里,再说,消息迟早也瞒不住,等“宫门钞”一到,亲友皆知,少不得也会传到萱荣堂,那时如何对答,倒要预为之计。
他所能商量公事家务的,只有两个人,正就是曹震夫妇。曹震未归,便只有一个震二奶奶了。
“跟中门上说,得便告诉震二奶奶,等伺候老太太完了,到邹姨娘那里来一趟。”
曹原配早逝,伉俪情深,不肯续弦,不过有两个姨太太,一个姓季,一个就是邹姨娘。姓季的姨娘颇具风姿,而且也生了子,比芹官只小五个月,但曹比较看重的,却是邹姨娘,如果要跟震二奶奶谈事,不是在鹊玉轩,就是在邹姨娘院子里,因为他比震二奶奶大得有限,而且生性拘谨,觉得只有在这两个地方见面,才能避嫌。
即使如此,亦绝少在晚间邀晤,因此,震二奶奶听锦儿来传了话以后,随即问说:“说了辰光没有?是明儿早晨,还是今儿晚上?”
“我问了。中门上也不知道,只说刚让曹泰来传的话。”锦儿紧接着又说,“四老爷傍晚上安将军那儿去了,听说是安将军派人来请了去的。”
震二奶奶心头一凛,想了一下说:“你派个人跟邹姨娘去说,等起了更我就去。”
曹老太太未到起更,便有神思困倦的模样,震二奶奶看丫头已经在放帐门、赶蚊子,侍候曹老太太安置了,便悄悄向秋月说道:“四老爷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到邹姨娘那里去一趟,包不定有要紧事,你可别睡!回头我再通知你。”
于是悄没声息地出了萱荣堂,得穿过曲曲折折的一条夹弄,才能到邹姨娘的那座小院落。但见堂屋中灯火明亮,曹却站在廊上负手望月。
“四叔!”震二奶奶问道,“邹姨娘怎么不见?”
“在这里呐!”邹姨娘从屋子里边迎了出来,一只手拿着小刀,一只手是个削了一半皮的香瓜。
“请堂屋里坐!”曹说道,“我有件事告诉你。”
“是!四叔请。”
曹进屋坐定,震二奶奶却先跟邹姨娘叙了些家常,方始走了进来,扶着桌子站着。
“坐吧!”曹说道,“我今天从安将军那里得了个消息,不知是真是假。看来确有其事,不知道该怎么跟老太太说。”
一听到后面的话,震二奶奶便重重地咳嗽一声,接曹的话说:“慢慢儿商量!四叔先别告诉她。”
于是,曹将有关平郡王削爵的消息,细细地说了给震二奶奶听,然后向她问计,这件事应该怎么样告诉曹老太太?在什么时候,如何措辞,由谁开口,才不致让她受惊?
却不知震二奶奶先已大大地受惊了,“四叔,”她问,“怎见得一定是让小王子袭爵呢?”
当初称纳尔苏为“镶红旗王子”,沿袭此例,从福彭出生时便称他为“小王子”。在震二奶奶看,果真是福彭袭爵,竟是大大的一件喜事,但恐这只是曹的如意算盘。
“平郡王的爵位世袭罔替,这个成例是决不会改的。”
“当今皇上什么事做不出来!”震二奶奶脱口相答,话一说出来,随即发觉大为不妥,但已无法收回,虽不怕隔墙有耳,毕竟说这样的话,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所以深自悔责,低头不语。
曹倒不觉得她的话说错了,只想到去年下半年,先是“舅舅”隆科多,兵柄被解,降罪发往宁夏去修理城池,接着是接恂郡王抚远大将军印信的年羹尧,以九十一款大罪,赐令自尽,开年以来,不断有严词责备八贝子和九贝子的诏谕,到了四月里,终于将胤禩、胤禟勒令除宗,废为庶人,改名“阿其那”“塞思黑”。凡此又有何成例可循?
这样转着念头,不免失去自信,对福彭是否能袭爵,也像震二奶奶那样,觉得事在两可之间,不由得吸着气说:“咱们不能这么想,不能朝坏的地方去想!”
这话真是又可笑又可怜!不过震二奶奶转念寻思,若非朝好的方面去想,自我宽慰,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而且到底还只是传闻之词,不必过于认真。
“四叔!”震二奶奶说道,“老太太那里,唯有暂且瞒着,反正只要是小王子袭了爵,话怎么说都行。”
“嗯,嗯!我也是这么想。”
“至于消息到底怎么样,请四叔多派人去打听。不论好坏,咱们的消息,不能落在别人后头。”
这是一句要紧话,“说得是,说得是!”曹深深点头,“我明天一早就派人去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