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你可点清楚了!”秋月指着蓝布包好的金叶子说,“六包,一共八百五十三两。”
“错不了。”锦儿笑道,“就少个几十两,也不算什么。”
“咦!你这叫什么话!”秋月顿时沉下脸来。
锦儿知道失言了,窘得满脸通红,赔着笑说:“我是跟你说着玩的。刚才一包一包上天平,我就看清楚了,八百五十三两,一两不少。”
听得这一说,秋月的脸色缓和了,“你是第一次跟我一起办事,你去问问你主子,我从不玩这些花样。”她停了一下又说,“我也用不着做这些事,克扣下来倒是给谁啊?”
“我也用不着问,只看老太太这么相信你就知道了。”锦儿紧接着说,“秋月,我倒问你,你就真的打一辈子光棍?”
“提这个干什么?”
“我知道你不爱听这句话。不过——”
“好了,好了!”秋月打断她的话,“抱着你的金叶子走吧!”
“好家伙,五十来斤重的金子,我怎么拿?回头叫人来抬。你别撵我,咱们聊聊。”
“聊聊天儿可以,别提我不爱听的话。”
“行!我拣你爱听的话说。”锦儿想了一下问道,“昨天春雨可露了脸了。你看太太对她怎么样?”
“太太本来就瞧得起她,再说原是从老太太身边出去的,太太自然客气三分。”
锦儿微笑不语,脸上带着诡秘的神气,秋月不免诧异,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开口,更要催问了。
“怎么?你在闹什么玄虚?”
“都说你眼光厉害,这回你可没有看出来,太太对春雨的情分,大大不同了。”
秋月不作声,凝思片刻,点点头说:“嗯!是有点儿不同。”
“你知道什么道理?”
“你别问我,你说你的好了。”
“我告诉你吧,”锦儿凑到秋月耳边,低声说道,“春雨是将来的芹姨奶奶。”
“不会吧!”秋月不信,“她大着芹官好几岁呢!”
“可是,可是——”由于秋月还是处子,锦儿觉得有些话碍口,嗫嚅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一句话来说,“已经有那回事了!”
秋月脸一红,“真的?”她问,“你怎么知道?别是谣言吧?”
“春雨亲口跟我说的,还能是谣言——”
秋月又爱听,又不好意思,等到听完,如释重负地透了口气,摇摇头说:“真想不到!”接着又点点头,不胜钦佩似的说,“才十七岁,真比二十七岁还老练。”
“秋月,你真是忠厚好人。不过,我可要提醒你,‘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锦儿又加了一句,“我是为你!”
“我知道。不过,我跟她河水不犯井水,我用不着妒忌她,她也用不着算计我。”
“你不会妒忌她,这话不错,她会不会算计你,可就难说了!也不是算计你,是算计这些!”锦儿用手在半空中画个圈——周遭都是又高又大的柜子。
“哪还轮得着她来算计?”秋月半真半假地笑着说。
这意思是震二奶奶早就在算计曹老太太的东西了。锦儿当然明白,想了一下答说:“若是她来算计,谁都敌不过她,老太太的‘命根子’在她的手里。”
所谓“命根子”自然是指芹官,这句话听来惊心!秋月脸色变为凝重了,“真的,”她说,“芹官将来怎么样,她的关系很大。我倒跟你商量,这些话要不要告诉老太太?”
“不要,不要!”锦儿摇着手说,“那一来,就会弄得章法大乱!”
“什么章法?”
“将来是怎么一个办法,太太跟我们二奶奶大概已经商量好了。咱们只在旁边看好了。”
秋月生性稳重,不喜多事,也觉得她的想法不错。事后追忆,想到锦儿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春雨能给老太太生个重孙子,那可就热闹了!”这口吻是说笑话,但细细想去,是件正经大事,哪里好开玩笑?
她在想果真十二岁生子,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那一来真的也变成假的了!人多口杂,况且府里下人,吃饱了饭没事干,惯会搬动口舌,一定会造春雨许多谣言,甚至会指名道姓地说春雨所生的孩子,是谁的种。那一来,会闹得天翻地覆,将曹老太太活活气死。
转念到此,惊出一身冷汗,再多想一想,曹老太太精明能干,如今看似年纪大了,容易受欺受骗,其实也是“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之意。就像震二奶奶借送“小王子”的礼为名,要了两万银子去,曹老太太就跟她说过:“反正这么一碗水,喝光了为止。好在芹官的一份,我是替他留开了。”可见她胸中还是有定见的。这样的大事,她一定会拿出妥当的主意来,瞒着她不说,将来等出了事,悔之已晚。
于是这天晚上,背着灯悄悄向曹老太太谈这件事,有些碍口的话,不免吞吐其词,但曹老太太自能会意。听完,好久不语,秋月心里倒不免嘀咕了。
“亏得春雨懂事!”曹老太太以略带嘶哑的声音说,“我总以为芹官还小,过两年再让他搬到外面去住,不想还是出了花样。不过,这一来,我可更不敢放出去了!塾里难保没有人引着他做坏事,一入下流,怎么得了?还不如我亲自劳点神,反倒放心。”
“我在想,”秋月把话引到她所关心的事上去,“春雨真的能替老太太生个重孙子,倒是件大喜事。”
“我看不会,不过也不能不防,要防将来会有那种没天没日的谣言。反正不论怎么样,只要我知道就行了!”曹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也要春雨自己把得住,站得稳才好。”
“老太太不说春雨懂事,只要她见得到,一定会有分寸。”
曹老太太点点头,然后问说:“这件事有哪些人知道?”
“太太、震二奶奶、锦儿、我,一共四个人。”
“锦儿不会又告诉别人?”
“我问她了,她说:这是什么事!她能胡乱告诉人?除我以外,她没有跟别人说过。”
“嗯!锦儿也是懂事的,是震二奶奶的好帮手。这件事,我得好好想一想,明天等太太、震二奶奶来了再商量。”曹老太太接着又说,“顶要紧的是,这件事可千万不能让四老爷知道。”
“当然,要让四老爷知道了,那还得了。”
“还有,你跟春雨——”曹老太太突然顿住,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比春雨大好几岁,不过,如今你懂的事可没有春雨多了!有些话我跟你说不明白,趁这会儿没有人,你让春雨到我这里来一趟。”
秋月听出弦外之音,是说她不懂男女间事,红着脸答一声:“我就去!”退了出来。
秋月心想,如果自己去传命,春雨一定会问:老太太深夜召唤,必有缘故,那时推托不知,难以取信,不免伤了姊妹们的和气,据实而言,春雨又会疑心她在搬弄是非,不如使唤一个人去为妙。
想停当了,看夏云在院子里纳凉,就将她找到一边,低声说道:“好妹子,你到双芝仙馆去一趟,找着了春雨,悄悄儿跟她说,老太太让她即刻来一趟,别惊动人!”
“这么晚了,找春雨?”
“对了!她一定要问你什么事,你就说老太太这么吩咐,什么事你不知道。”秋月又说,“真的!我也不知道。”
夏云点点头,点上灯笼就走了。到得双芝仙馆,院门已经关了。她记得秋月的告诫,不敢大声叫门,只轻轻地喊:“春雨,春雨!”
叫了好一会儿,是小莲来开的门,“原来是夏云姊!”她问,“这么晚来,有事?”
“春雨呢?”
春雨在芹官屋子里——小莲是已经被春雨收服了,生怕夏云闯破真相,诸多不便,因而颇为着急,但人急智生,一面大声嚷了一句:“春雨,有客人来了!”一面去接夏云手中的灯笼,拿身子挡着她说,“把灯笼给我。你走好,地有点滑。”
地滑应该照地才是,她却有意高擎灯笼,夏云少不得注视脚下,这一来吸引了她的视线,也耽误了她的工夫。等夏云到得堂屋里,春雨已迎了出来,来自芹官卧室内,虽未为人见,脸上那一层红晕却一时消退不得,加以心虚之故,另有一种忸怩之色。夏云十五岁,情窦已开,看在眼里,心里顿时起了一团疑云。
“老太太要你去一趟。”
一听这话,春雨一惊,脸色更觉不自然,“有什么要紧事吗?”她问,“这么晚了,还打发你来叫?”
“不知道!是秋月打发我来的。”
“你坐一坐,我换件衣服就走。”
“换什么衣服?就这样去好了,别让老太太等。”
春雨点点头,向小莲使个眼色说:“我去去就来。回头你催芹官早点睡,明儿还要上学。”
夏云也看到芹官卧室中,还有灯光,心里在想,彼此说话的声音不轻,芹官居然不出来看一看、问一问,春雨其实也很可以进屋去说一声,催他早早上床,而要叮嘱小莲传话,这都是不可解的事。
一路走,一路想,种种可疑,到得萱荣堂,等春雨进了曹老太太卧室,便将秋月衣服一拉,在院子里将所见的可疑之处,细细说了给她听。
“你别瞎疑心,芹官也许看书看入迷了,没有听见,春雨听是老太太叫,自然立刻赶了来。还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
夏云被兜头泼了盆冷水,十分扫兴,心里也不服气,一个人在一边静静回想,始终觉得自己并非“瞎疑心”。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曹老太太在屋子里叫秋月,秋月进去了好一会儿,伴着春雨一起出来,手里拿着个木盒子。夏云想看看是什么东西,便很机灵地亲自去点灯笼,说一声:“来!给你。”
交灯笼时,顺便提高了一照,只见春雨脸上有羞窘之色,手里的东西也看清楚了,是一盒极珍贵的暹罗官燕。
“叫个小丫头替你拿着吧!”夏云便喊,“三福,你送春雨姊姊回去。”
三福才十二岁,不敢不听命,却颇有惮于此行之意,春雨见机地说:“不必,不必!”
“还有老太太给的一大罐玫瑰酱,没有人送怎么行?”秋月也说,“让三福给你提灯笼,东西你自己拿着好了。”
于是夏云将灯笼递了给三福,她接是接到手,一脸要哭出来的神气,夏云大为诧异,“怎么回事?”她问,“谁欺侮你啦?”
“我,我一个人不敢回来。”
原来由萱荣堂到双芝仙馆有两条路,一条此时已不通了,因为有一处通往曹所住那座院落的角门,一到二更天便下了锁,再一条须经过一处本为下房,现在用来堆置杂物的跨院,那里有口封闭不用的井,十年来前井中死过一个受了冤屈的丫头,所以像三福这样胆小的,入夜视此为畏途。
弄清楚了原因,夏云慨然说道:“好吧!还是我送。”
春雨实在是无法又提灯又携物,只好让她送到双芝仙馆。春雨要留她坐,她看芹官卧室中仍有灯光,很知趣地辞谢了好意。
“老太太找你干什么?”小莲问说。
“忽然想起来有盒燕窝给芹官。”春雨用一种随口闲谈语气说,“以后你可有事做了,闲下来发燕窝拣毛吧!”
“老太太怎么想来着。”小莲不解地说,“芹官吃这些补品,不太早了一点儿?”
“谁知道她老太太是怎样想来的呢?”春雨背着灯说,“小莲,有些话你最好别问,也别跟人说,多问多说就没有人疼你了。”
但是,小莲听话不说,却有个人不识奥秘玄妙,跟人在谈。
这个人是夏云,她跟季姨娘的丫头碧文是两姨姊妹,碧文比她大三岁,受姨母之托,很关心这个表妹,夏云亦视之为胞姊,得了什么赏赐,都请碧文为她收藏。听到了什么新闻,亦总要告诉碧文。
这天中门以内的新闻是,马夫人忽然对芹官管得严了,不准跟丫头们动手动脚地不庄重,管家嬷嬷亦已告诫各处丫头,见了芹官不准有什么轻狂样子。尤其使大家惊异的是,马夫人是在萱荣堂对芹官这么教训,这岂不表示曹老太太也觉得芹官应该管束?
“表姊,我再告诉你件事。有一天晚上,都快三更了吧,秋月忽然叫我到双芝仙馆,说老太太找春雨。到了那里,春雨的样子好奇怪——”
夏云将那晚上的情形,由发现春雨神色有异,到曹老太太给了春雨一盒燕窝,都讲了给碧文听。
“你看清楚了是燕窝?”
“‘暹罗官燕’,怎么没有看清楚?”
“盒子开过封没有?”碧文又问。
“那可没有留心。”
“也许是别的东西,拿装燕窝的盒子装了。”
“那,你说是什么东西呀?”
“这可不知道。”碧文又说,“反正像燕窝这种补品,绝不会是给芹官吃的。”
“为什么?芹官不能吃燕窝?”
“你不懂!别问了。多问多说多是非。”
这碧文忠实能干,颇识大体,最难得的是安分知命。世家大族的婢仆,表面看来,身份一样,其实大有区别。有幸有不幸,只看是拨在谁的名下。拿曹家的丫头来说,运气最好的,拨到萱荣堂与双芝仙馆,其次是列于马夫人或震二奶奶名下,就拨给邹姨娘,也还能清清闲闲过日子,唯有季姨娘的丫头最不幸,主子不会做人,处处惹厌,连带下人也抬不起头来。因此这双表姊妹的处境,有如霄壤之别,夏云常替她抱屈,几次自告奋勇,要跟秋月去说,想法子把她拨到别处,不论哪里,都强似跟着季姨娘。反倒是碧文自己不愿。
“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能拨到别处,我岂有不愿之理。不过想想季姨娘可怜。人不但没见识,而且糊涂,不但糊涂,还喜欢惹事。你想,她人缘这么坏,手段又不高,跟人惹事还不是自己吃亏,哪一次不是搞得灰头土脸的,回来还惹四老爷一顿排揎,这么一个可怜虫,连棠官都不大爱理她,你想若非我帮着她一点儿,劝劝她、说说她,她自己觉得有一肚子的苦水,也总还可以在我面前吐一吐。如果连这一点都没有了,她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听得她这番说法,夏云唯有报之以叹息。但仆贤而主愚,碧文以为“多说多问多是非”,季姨娘却唯恐是非不多。这天她们表姊妹在悄悄谈心,不道隔墙有耳,季姨娘听得清清楚楚,喜心翻倒,决定大大搅它一场是非。
正在盘算之际,只听碧文在说:“你出来也不少时候了,当心老太太有差遣找不着人,快回去吧!”
“再坐一会儿。不要紧。”
“不!你去吧。”碧文又说,“我们那位午觉也快醒了,见了你一定问长问短,万一你不留神,漏了一言半语,就是是非。”
这下提醒了季姨娘,本已从藤榻上坐了起来,复又睡了下去,紧闭双目,而且微微发出鼾声,耳听夏云脚步远去,仍旧装睡,直到碧文进来,方始翻一个身,作出午梦初回的神情。
“棠官呢?”她问,“又野到哪里去了?”
“跟张师爷学围棋去了,跟我说了的。”
“这是哪儿来的?”季姨娘指着茶几上的两个水蜜桃问。
“夏云带来给我的,我留着给棠官。”
“哼!”季姨娘冷笑,“都吃得不爱吃了!与其烂掉,不如拿来做人情。”
这就是季姨娘心地糊涂之处,碧文是听惯了这些话的,最省事的处置办法是不理她。管自己将桃子收了起来。
“夏云什么时候来的?”
“也就是你刚躺下不久。”
“我竟不知道。”季姨娘又问,“她说了些什么?”
“还不是稀不相干的闲白儿。”碧文不愿跟她多谈,看看天色说,“可以打帘子了。”
季姨娘住的这个院子,天井较小,不宜于搭凉棚,只在檐前挂了几幅芦帘,朝放夕收,亦可祛暑。但季姨娘为此愤愤不平,常说:“哪一处院子都有凉棚,就我这里没有。不是明欺侮人吗?”此时听碧文提到帘子,不免又触心境,恨不得实时到双芝仙馆去看个究竟,能抓住芹官的什么短处,掀起一场波澜来。
用清水发开了燕窝,小莲带着一个小丫头,各用一把镊子,慢慢地镊去了夹杂在燕窝中的羽毛,这是件需要埋头细看、心无旁骛的工作,加以季姨娘向来行路无声,因而直至她到了面前,方始发觉。
“原来是季姨娘,吓我一跳!”小莲拍着胸说,声音中很明显地透出不悦,事实上,曹家上下,对她不懂“止步扬声”的规矩,每每悄然掩至,无不深抱反感,何况小莲是真的受了惊吓!
季姨娘没有答她的话,一面自己拖出桌下的凳子坐了下来,一面眼望着拣好的白雪燕窝说:“这东西很好哇!比四老爷吃的强多了,是给芹官预备的?”
小莲很机警,早就想到季姨娘的脾气,一定会问这句话,所以答语也是早想好了的,“哪里!是秋月看我们闲得无聊,拉我们的工夫,派了这么一件差使。”她向小丫头使个眼色,“给季姨娘拿茶,再看春雨姊姊在哪里,你说季姨娘来了。”
小丫头答应着去倒了杯便茶来,季姨娘一看不是现沏的盖碗茶,顿时脸色一变,将茶杯推了推说:“我不渴!”
小莲立即会意,心想小丫头固然不懂规矩,季姨娘也未免太小气了!一赌气便骂小丫头:“你也不小了,还是一点儿见识都没有!季姨娘是正经主子,你怎么倒一杯自己人喝的便茶来?还不拿回去,用专替老太太预备的,五彩御窑金托子的盖碗,赶紧沏一碗六安瓜片来!”
她的声音很大,小寐刚醒的春雨,听得字字清楚,她不知道小莲缘何动肝火,但指桑骂槐的味道,是谁都辨得出来的。像季姨娘这种人,何苦跟她计较?小莲太不聪明,实在可恨。
可是,她也知道,这时候没有工夫生小莲的气,要紧的是赶快挽回这个将成冲突的局面。转念到此,随即高声问道:“是季姨娘来了不是?”
让小莲那夹枪带棒的一番话,气得脸色发白,却又不便发作的季姨娘,听得她这一声,顿时觉得有满腔委屈要倾诉,随即答应:“是啊!我讨厌来了。”
小莲还不肯相让,听她这么说,打算跟她讲理,但让刚走出来的春雨,狠狠瞪了一眼,不敢再响,却仍是赌气的模样,低着头拣燕窝,一并连春雨都不看。
“你把先前沏给我的茶端来,温温的,正好让季姨娘先喝着,另外烧水——”
“不用费事,不用费事!”季姨娘抢着说,“就喝你的茶,挺好。”
“那,”春雨搀她一把,“请里面坐!”
季姨娘也愿意避开小莲,好从春雨口中探听出一点什么来,便即答说:“好,好!我上你屋里坐坐。”
春雨却带了她到西面,常时马夫人、震二奶奶来了起坐的那间屋子,等小丫头端了茶来,春雨亲自双手捧上,季姨娘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罪过,罪过!你也坐啊!”
一面说,一面拉,春雨便挨着她坐下,开门见山地问:“季姨娘可是有事?”
“没有什么大事。棠官看他二哥哥用的手帕,都绣了字的,吵着也要,我也不知道绣的是什么字,特意来借个样子看看。”
“喔,就是一个芹官的芹字。”春雨答说,“芹官常常掉手帕,小莲说绣上一个记号,别人就不会错拿了。绣什么记号呢?总不能绣上一把芹菜。芹官就说,干脆绣上一个芹字好了。其实,棠官的倒好办,现成有一朵秋海棠。”
“对了!”季姨娘拍着手说,“怪不得大家都赞你心思好。出的主意真不赖。回头我让碧文去找楚珍,让她给描个秋海棠的花样。”
“那也不用找楚珍,我这里就有现成的花样。你老请坐一坐,我去拿。”
春雨知道季姨娘爱贪小便宜,拿了一本苏州新出的花样本子,一段上好的杭纺,又是两双贡呢的鞋面,一盒新样的通草花,一起捧到她面前,一一交代。
季姨娘喜不可言,不断称谢,然后拉着她的手问道:“你今年多大?”
“十七!”
“唉,可惜!不然配芹官倒是——”
“季姨娘!”满脸飞红的春雨,抗声说道,“好好儿的,怎么拿我开胃?”说着,沉下脸来。
春雨是瓜子脸,长眉入鬓,一生起气来,颇具威严,季姨娘急忙赔笑说道:“你别生气,我跟你闹着玩的。”
“我也知道是玩话。”春雨将脸色放缓和了说,“不过外头人不知道是玩话,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平白里添好些是非。”
“不会,不会!我们在这里说笑,哪会有人知道。”季姨娘顾而言他地说,“我看看你的手。”
春雨便将右手伸出去,鲜红的朱砂掌,而且很软,季姨娘便又赞她手好,说是生了一双“掌印把子”的手。
春雨没有答话,只巴望她早走,季姨娘却还喋喋不休地问东问西。春雨无奈,只好强打精神陪着她。
外面小莲却有些不耐烦了,悄悄叫小丫头进去说:“震二奶奶着人来请春雨姊姊,说是约好了的,怎么还不去?”
春雨平时心思极快,遇到对不上头的话,总要想一想,方始回答,此时因为跟季姨娘无味地周旋过久,神思困倦,不暇细想,诧异地问:“我哪里跟震二奶奶约好了?人呢?”
小丫头老实,“我也不知道人在哪里!”她说。
“你看你,颠三倒四的,怎么回事?既然没有人来,怎么又说震二奶奶着人来请?”
“是小莲姊姊叫我来说的。”
“不错!”小莲闻声赶了进来,指着小丫头说,“震二奶奶打发人来说的,她没有看见。”
到得这时候,春雨如何还不明白?“啊!”她故意装得突然想起,“看我这个记性!原是早约好了的,竟忘得光光。我赶紧去吧!季姨娘,我顺便送了你去。”
季姨娘早就看出是小莲在捣鬼,心里气得不得了,还亏碍着春雨的面子,不便发作,而脸色自然不会好看。
春雨自然也觉察到了,思量着还得讨她一个好,才能弥补她对小莲的不满,想了一下,说一声:“季姨娘请等一等!”去取了芹官的一个青玉扳指来,“棠官也快拉弓了,把这个送给他。”
“不,不!”季姨娘口中客气,“芹官自己也要用。”
“他有!还有三个。”
“既然有得多,我就带一个给棠官。原说了天气凉快一点儿,就让他们小哥儿俩下箭道去拉弓,倒正用得着。”
于是春雨陪着她出了双芝仙馆,走到半路,她想起一件事,站住脚不让春雨再送,态度非常坚决。春雨只当她是客气,不知道她是不愿意让碧文跟春雨相遇,会发觉她到双芝仙馆去过了。
果然,一到家便意料到碧文会问:“姨娘到哪里去了?还抱了一大包东西回来。”
“在那边太太那里,送了我一点用的东西。”
她口中的“那边太太”是指马夫人,彼此踪迹虽不密,一个月总有几次见面,所以这句话很容易骗得过碧文。
“有新样的通草花,你挑几朵去戴。”季姨娘将包袱解开来说,“有块纺绸,可以做手绢儿,你闲着没事,替棠官的手绢儿上绣上一朵秋海棠。喏,新出的花样本子!”
“手绢儿绣个记号的主意倒不错!”碧文问道,“是谁教给姨娘的?”
“这还用人教?你就看得我这么笨,连出这么个主意都不会!”
碧文笑笑不语,将东西收到一边,捧着新出的花样本子,回到自己屋里,在北窗下细细赏鉴,然后剪裁杭纺、描花样、配丝线,兴致勃勃地动起手来。
季姨娘却清闲无事,坐下来心思一静,才想起到双芝仙馆要办的两件事,只办了一件。燕窝是亲眼看见了,春雨的神情体态,到底有何不同,却忘了去留心细看。听夏云的话,似乎春雨已经让芹官破了身子,这可是件稀罕事!到底芹官只得十二岁,可是也说不定,只看他唇上汗毛那么浓,身子那么壮,发育得早,比起棠官来,像是大了三岁都不止。
那件事是一定有的,她心里在想,不过说跟春雨做了那件事,说出去似乎不能教人相信,转念到此,突然灵机一动,实时定了主意,同时心里已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