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平郡王削爵之事,不知真伪;阿其那、塞思黑及恂郡王胤祯的“罪名”却已定出来了,王公大臣合疏胪列阿其那罪状四十款,塞思黑罪状二十八款,胤祯罪状十四款。曹最关心的是胤祯,因为纳尔苏曾是胤祯的副手。
这是京中来的一封密函,蝇头细字,写着胤祯的十四款罪状,曹从头细细检查:第一款是说胤祯曾力保阿其那,并无谋夺东宫之罪;第二款,先帝避暑口外,未令胤祯随扈,而胤祯化装为商贩,私自跟踪,入夜与阿其那在账房中密语通宵,形迹诡异;第三款,胤祯在军前时,与阿其那、塞思黑密札往来,几无虚日。很明显,这三款罪状,是要坐实他与阿其那、塞思黑同党。
以下提到胤祯领兵的“不法”情事,这与纳尔苏有关,曹格外注意。这一部分共计四款,一款是纵酒淫乱,一款是靡费兵饷,一款是贪赃受贿,再有一款是“在西宁时,张瞎子为之算命,诡称此命定有九五之尊。胤祯大喜称善,赏银二十两”。
再接下来,便是指责胤祯奔丧到京,如何不守法度,与纳尔苏更无关系。曹放心了,不管恂郡王如何“大逆不道”,扯不到纳尔苏身上,即无大罪,就算革爵,亦只是他一己的得失。
果然,上谕到了,平郡王纳尔苏以贪婪革去王爵,由世子福彭承袭。消息一传,曹仍旧是请震二奶奶来商议。
“老太太面前,只说郡王自愿告退,由小王子袭爵好了。”震二奶奶接着又说,“倒是要打点贺礼,不知道四叔的意思怎么样?”
“要贺吗?”曹微觉意外。
“我想该贺的。当上了‘铁帽子王’到底不是小事。”
“等我想想。”曹一面盘算,一面说道,“有得就有失,儿子袭了爵该贺,老子削了爵该怎么说呢?”说到这里,他大为摇头,“不妥,不妥!没有致贺的道理。”
震二奶奶心想:书呆子的习气又发作了!这是她最无可奈何的一件事。唯一的办法是绕个弯子将事情办通。
思索了一会儿,她想到一个说法:“小王子今年十九,明年是二十岁整生日,这份礼是少不了的。四叔,你说呢?”
“这份礼当然是少不了的。不过,是明年的事。”
“明年六月廿六的生日,提前送有什么不行?”
曹想不出不能提前送礼的理由,只好这样答:“那就预备吧!”他接着又说,“这几年境况大不如前,彼此至亲,应该是能够体谅的。我看,这份礼只要不丰不俭,能过得去,也就行了。”
“是的。”震二奶奶不跟他争,“四叔就不必费心了。等我预备好了,再请四叔过目。此刻,请四叔进去告诉老太太吧!”
“好!我就去。”
这时早有震二奶奶的丫头,抢先报到萱荣堂,曹老太太一听便有些皱眉,因为曹来得不是时候。
原来,这夕阳西下,月亮未上的傍晚时分,是萱荣堂在夏天的一段好辰光,好是好在一座大天井。曹老太太喜欢轩敞高爽,天井中不准摆什么鱼缸盆景之类的陈设,道是“那些玩意,摆不上三天就看厌了,反倒招蚊子,又不干净”。要观赏时令花卉,或兰或菊,都是临时送进来,赏玩过了,立刻搬走。这在秋冬间,空荡荡显得有些萧瑟,夏天的感觉就大不相同。每到太阳偏西,席棚高卷,汲几桶新井水,浇遍大方青石板,暑气一收,清风徐来,就在院子里支上桌子摆饭,每天都用大圆桌,因为每天都会有客来——族中的女眷,知道曹老太太爱热闹,也贪图这萱荣堂中夏日黄昏的舒服,洗了澡来赶晚饭,也是炎炎溽暑中的一件乐事。
不想曹忽然在这时候要来,说“有事跟老太太回”,族中女眷年纪轻的固然要回避,年纪辈分俱长,可以不必回避的,却以人家有正事要谈,不便打搅,亦不能不躲一躲。更有些知趣的,起身告辞,丫头亦都四散,热热闹闹的场面,霎时就显得冷清了,天井中只剩下马夫人与芹官,芹官还是局促不安,因为他只穿了一身熟罗的褂裤。
芹官系了一条白绸绣黑蝶,还带黑丝穗的汗巾,在左腰上垂下来一大截,担心四叔见了会责备,一直惴惴不安。
先进来的是震二奶奶,一眼看到芹官的汗巾,大吃一惊,急忙走上两步,冲着他的左腰一指,喝一声:“赶快掖起来!”
芹官一愣,旋即省悟,自责后又自笑,徒然着急,竟连这一点都不曾想到。笨得如此,恨不得自己掴自己一掌。
“四老爷来了!”
等小丫头这一喊,芹官便迎了上去,叫一声:“四叔!”跟在他身后走来。
天井中靠东面设着一张大藤榻,是曹老太太的坐处,左右散列着几张藤椅,却只有马夫人一个人坐着,曹一一招呼,在马夫人对面坐下,芹官便站在他身后。
“四叔是喝茶,还是喝薄荷菊花露?”震二奶奶接着又说,“我看先喝一盏菊花露,再喝茶吧!”
“都行!”曹转脸说道,“京里来了封信,郡王把爵位让给小王子了。”
此言一出,曹老太太与马夫人无不惊异,“是怎么回事?”曹老太太问,“谁来的信?”
“内务府的朋友。”曹又说,“也见了上谕了。”
“上谕上怎么说?”
“只说平郡王由小王子承袭,没有说别的。”
“那怎么说是把爵位让出来的呢?一定有个缘故在内。”曹老太太问道,“是不是皇上对郡王生了什么意见?”
“不会的。”曹有些穷于应付,向站在曹老太太后面的震二奶奶看了一眼。
“依我看,倒不是皇上对郡王生了什么意见,必是皇上看小王子能成大器,早早让他袭了爵,好栽培他。”
“是的!”马夫人附和着,“我也这么想。”
曹老太太想了一会儿,向曹问说:“你看清楚了,上谕上没有说别的?”
“是!”
“那就是了。”曹老太太面露微笑,旋即蹙眉,“到底只有十九岁。”
“十九岁袭爵,也不算早,应该什么差使都能当了。康熙爷是十九岁那年定了削藩的大计——”
“你怎么拿康熙爷来作比?”曹老太太冷冷地打断他的话,“那是几千年才出一位的圣人。”
“是!”曹碰了钉子,却还是赔着笑说,“娘说得是。”
曹老太太是怕他由福彭十九岁袭爵,又说到芹官已经十二岁,却还视如童稚,事事纵容。此刻看他知趣不曾提到这一点上,便也放缓了脸色问道:“你今天没有应酬?”
“没有!”
“那就轻快轻快,跟张先生他们喝酒去吧!”
“是!”曹停了一下又说,“还有件事,跟娘请示,二少奶奶的意思,借小王子明年二十岁整生这个题目,提前把礼送去,暗含着也是贺他袭爵之意。娘看如何?”
“这个法子也使得。不忙,等我们娘儿俩商量商量,该怎么样写信,再通知你好了。”
“有话我会叫人说给你。”曹老太太也很慈爱地说,“天太热,你酒也不宜多喝!”
“是!儿子知道。”
说着,徐步向外走去,芹官跟在后面相送,送到垂花门前,曹照例不教他再送,但这天却多了一句话。
“你陪老太太吃完饭,到我那里来一趟。”
就为了这句话,芹官又上了心事,震二奶奶料知必有缘故,一问果然。“四叔让我陪老太太吃完饭,到前面去一趟,不知道有什么事?”芹官说道,“快拿饭来!不拘什么,我吃了好走。”
“你这又急点儿什么?”曹老太太说,“舒舒服服吃完了去,倒不好?”
“要让他吃得舒服,只有一个法子。”震二奶奶插嘴说道,“干脆你先到前面去一趟,看四叔说什么,应完了卯回来,不就没事了吗?”
“二奶奶这个法子好!”秋月附和,且有意见,“就说老太太交代的,先到四老爷那里去了,回来吃饭。四老爷看老太太在等,自然说两句话就放回来。”
“不错,不错!就这么办!”芹官很高兴地说,“我回去换衣服。”
“还回去干什么?”震二奶奶说,“一定有大褂儿脱在这里,随便找一件来套上就是。”
“没有!”秋月接口,“本来倒有三件脱在这里,昨儿个春雨收走了。”
“我去拿!”夏云自告奋勇。
“不啰!”芹官摇摇手,“还是我回去一趟。也许四叔要查我的功课,正好我全补上了,顺便带着。”
听得这话,曹老太太跟马夫人都很高兴,震二奶奶便即笑道:“原来是要去‘献宝’呢!快去吧,等四叔夸奖你几句,回来多吃半碗饭。”
芹官笑着走了,回到双芝仙馆,只见春雨仰起了脸,披散着一头半湿的长发,正让小丫头替她在扇干。看到芹官,自然要问:“你怎么回来了?”
“四老爷找我!”芹官答说,“你别管了,我穿件大褂儿就走。”
一面说,一面往里走,春雨还是跟了进来问道:“四老爷找你,倒是干什么呀?”
“不知道,也许是查问功课,反正我全补上了。把书包拿来,我看!”
等小莲将书包取来,芹官自己找齐了最近十天的窗课,二十篇大字,十篇小楷,两篇文章,五副对子,交给小莲找一方书帕包好,接着便由春雨照料他换衣服。
“真是‘骑骡撞着亲家公’,”芹官笑着告诉春雨,“难得使这么一条汗巾,偏偏说是四老爷要进来,我可真是急了!亏得二嫂子教我。”
“她怎么教你?”
“她教我把汗巾掖在腰上,别把丝穗子露出来。”
在替他扣淡蓝夏布纽襻的春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也得教吗?真是!”她正一正颜色又说,“只要自己有把握,该做的功课做完了,不该做的别做,四老爷自然不会生气,你也就不必怕成这个样子!”
“我可不知道什么是不该做的事。譬如说,那天给人写了一幅字——”
“放手!”春雨在他那只在她身上摸索的左手背上打了一下,“像这样毛手毛脚,就是不该做的事。”
“那是跟你。”
“跟我也得看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春雨又说,“还有,你那个吃人嘴上胭脂的毛病,一定得改。刚好了两天,又犯了!我也不说是谁,反正你自己知道就是了。”
芹官脸一红,讪讪地说:“一个人总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
“那就得别人来管了!”春雨已替他扣好最后一个纽襻,退后两步,看着他说,“行了!快去吧!”接着又喊,“小莲,你把功课拿着,送到中门上,守在那里,等芹官回来了再回来。”
芹官知道她是不放心,便即说道:“不必送,更不必等。今天一定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