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你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这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事,芹官反而惴惴不安,曹家的家规,一向是“长者赐、不敢辞”,他只能答应一声,就近在一张紫檀大理石的椅子上落座。这种椅子俗称“太师椅”,极大,芹官只臀部挨着椅边,有坐之名,无坐之实,全靠两条腿撑住,反而比站着更吃力。
“我给你看首诗,是你爷爷给我的。”
听到第二句,芹官正好趁机站了起来,从曹手中接过一张花笺,先看诗题,写的是:“辛卯三月闻珍儿殇,书此忍恸,兼示四侄,寄东轩诸友。”
芹官听母亲说过,他有个庶出的胞叔,未满十岁而殇,此刻才知道夭折在“辛卯三月”,他默默计算了一下,辛卯是康熙五十年,便即说道:“这是十五年前,爷爷在京里作的诗。”
“对了!那年是带你父亲进京当差。得到家信,你珍叔出痘不治,在京里写了这三首诗寄给我。”曹又说,“你看第二首。”
三首五绝中的第二首是:“予仲多遗息,多才在四三。承家赖犹子,努力作奇男。”
“看得懂吗?”
“是!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头一句是指二爷爷——”
芹官口中的“二爷爷”,即是曹寅的胞弟,先名曹宣,后来因为御名玄烨,而宣玄声近,为避音讳,改名曹荃。
曹荃共有四子,长、次二子是纨绔,倒是小的两个儿子有出息,所以曹寅说“多才在四三”,而对行四的曹,期望更高。诗中所谓“承家赖犹子”,即指从小便由曹寅带到江南抚养成人的曹而言。
“真想不到,这首诗竟成了语谶。”曹感伤地说,“辛卯那年,你父亲十九岁,身子很好,笔下亦很来得,先帝对他期望甚至。‘承家’当然是他。而你爷爷无端寄望于我,岂不可怪!”
提到父祖,芹官纵未见过,亦不能不有伤心的模样,闭着嘴、低着头,仿佛在默祷似的。
“我在想,你爷爷的这首诗,既成语谶,则事皆前定,‘承家赖犹子,努力作奇男’,你爷爷当初教诲我的这两句话,如今我要用来期望你!”
芹官一惊,顿有不胜负荷之感,但他只觉得有负担,对“四叔”说这些话的意思却还不十分了解。
“你能领会我的意思不能?”
芹官不敢说不能,想了一下答道:“四叔是期望我努力上进!”
这是就表面解释,深一层的意思,芹官却还不能领会。原来曹因为纳尔苏无端削爵,改归十九岁的福彭承袭,深感富贵无常,加上新君嗣位以来,公事不甚顺手,所以对平郡王爵位递嬗一事,感触警惕皆深。怕的是世袭江宁织造这个差使,在他手里保不住,巴望芹官能够“努力作奇男”,成为曹家杰出的子弟,如福彭那样,袭职“承家”。倘或芹官成了百无一用、唯知挥霍的纨绔,以“今上”的英察,决不会让他承袭江宁织造。那一来,曹认为虽死亦无面目见父兄于泉下,所以内心对芹官期望之深,匪言可喻。
不过,芹官道是“努力上进”,这句话却是不错的,自然要加以鼓励,“我所希望你的,就是这四个字。”他说,“努力上进,唯有读书,读书始足以明理,明理始足以自立。”
“是!”
“你手上是什么东西?”曹问说,“是你的功课不是?”
“是!十天的功课。”芹官将书帕解了开来,拿一叠窗课,摆到曹面前。
曹只略略翻了一下,摇摇头说:“这么读书,何时才能有成?等过了夏天,不必上学了。”
一听这话,芹官大感意外,不知他是何用意,不敢接口。
“十天工夫,就做这么一点功课,管什么用?我——”
曹沉吟不语,芹官却看出端倪来了,似乎有亲自课侄之意。一想到此,脊梁上直冒冷汗,倘或每天面对这样一位叔叔,除了书本以外,目不旁视,那种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等我好好来想一想。”曹将他的功课往前推一推,“你先回去吧!”
“是!”
芹官收好功课,退了出来,到得中门,只见春雨在那里等候,便将书帕递了给她,口不择言地说:“可了不得了!简直没有我过的日子了!”
一句话将春雨吓出一身汗,“你说什么?”她结结巴巴地问,“出了什么事?”
这一来芹官才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太急,吓着了春雨,因而歉然说道:“没有事,没有事!你别急。咱们回头好好商量。”
“不!”春雨将他拉到一边说道,“你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四老爷嫌我的功课少,打算自己教我呢!”
春雨透了口气,拍拍胸说:“我的小爷!你也真是。”
“怎么?你当不要紧!你不想想,到那时候,整天督着啃书,不准乱走一步,不准多说一句,那种日子,生不——”
春雨很快地伸手掩住他的嘴,“别瞎说。”她放下手说道,“我不是说,四老爷亲自教你读书,你的日子好过。”
“那么你是说什么呢?”
“傻小爷!”春雨低声说道,“不会不让四老爷教你吗?”
“啊!”芹官恍然大悟,轻快地笑道,“你必有办法!快,快说给我听。”
“不忙!你只沉住气,回头我来琢磨。这会儿快上去吧!别让老太太惦着。”
“嗯!”芹官又问,“老太太若问四叔跟我说些什么,我怎么说?”
“有什么说什么,只先别提四老爷要亲自教你的话。”
芹官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懂了!我会说。”
“你会说就好!我送你去。”
到得萱荣堂,不道让震二奶奶拦住了,问他经过情形,芹官将曹给他看诗,以及诗成语谶的话,据实相答。
“老太太面前,你可千万别提这段儿,提起来惹老太太伤心。”震二奶奶说,“为了小王子袭爵,老太太心里有点儿不自在,不能再给她添心事。你只说四叔查问功课就是了。”
芹官向来最听“二嫂子”的话,这一回当然亦无例外,等曹老太太问到时,他便以“四叔查功课相答”。震二奶奶有意无意地在中间打岔,以致芹官竟无机会将曹以当年伯父期望他“承家”的至意,如今转而期望于芹官的话,转述给祖母听。
饭罢纳凉,到得起更时分,秋月暗示可以散了。芹官回到双芝仙馆,在春雨服侍他洗澡时,便提到他最关心的一件事:“怎么能不要四老爷来教我念书?”
“法子多得很。”春雨答说,“你别忙!回头把今天去见四老爷的情形,细细说给我听,我自然就会知道该怎么办。”
等洗完澡,芹官精神一爽,天公作美,忽然起风,接着细雨飘洒,暑气全收。他忽然诗兴勃然,而且觉得作一首七绝还不餍所欲,雄心勃勃地在想,起码作它两首西昆体的七律,能凑成四首最好。
于是唤小丫头从多宝阁上把那具“蟹壳青”的宣德炉取了下来,亲自焚上一炉香,手捧一盏新茶,望着袅袅炉烟,开始构思。
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李商隐的那些无题诗,“昨夜星辰昨夜风”“来是空言去绝踪”“凤尾香罗薄几重”,他很奇怪,何以李商隐好用一东、二冬的韵?是不是这两个韵宜于作西昆体的诗?
转到这个念头,便将象牙韵牌盒中一东、二冬两个小屉抽了出来,拣出最常用的字,排列在桌上,先是茫然相对,慢慢地在一个“空”字上有了着落,口中念念有词地终于凑成一句:“锦字书怜密约空!”
自己念了两遍,觉得音节还不坏,这就得找个上句把它对了起来。律诗有了一联,就等于作成一半,他很用心地在想,这句诗中最要紧的是“密约”,要对就须先对这两个字。既有“密约”,自有“深情”,这不是现成的两个字?下面这个“空”字,更虚实相生,对个反面的字眼,心里琢磨密约既定,深情如何?深情犹在。“深情在”对“密约空”,铢两悉称,足足对得过。
正当兴致勃勃时,却为春雨打断了,她穿一件短袖的对襟绸衫,摇着一把细薄扇,悄悄走了进来说道:“你可以把见四老爷的情形告诉我了。”
诗兴被阻,芹官不免怏怏,但那也只是刹那间的感觉,等她坐在他身旁,一手扬起为他打扇,一手为他移过茶杯来时,他的一片思绪,便都注在她身上了。
“我一去,四老爷便把爷爷给他的诗,拿给我看!”
听得这话,春雨大感惊异,她的感觉中,四老爷这个举动,就是把芹官当大人看待了!这是件了不得的事!
“啊,怎么好端端拿老太爷的诗给你看呢?”
“自然有个缘故——”
这个缘故,芹官还不甚了了,春雨却完全能够领悟,一面听,一面想,想得越深越感动,以至于眼眶都有些润湿了。
“啊!”芹官诧异,“你怎么啦?”
春雨不愿透露心里的感想,“大概是烟熏的。”她揉一揉眼说,“你知道四老爷是什么意思?”
“那还不明白吗?无非逼着我念书。”芹官问说,“如今该你替我想法子了。”
“你的话还没有完。后来呢?”
“什么后来?后来不就上老太太那里去了吗?”
“我就是问你到了老太太那里,你是怎么说的?”
“我没有说什么!二嫂子跟我说,别提这一段儿,提起来老太太会伤心。”
“喔,”春雨很注意地说,“你把震二奶奶跟你说的话,原样儿跟我说一遍。”
等芹官重新细说以后,春雨心头疑云大起,因为她曾听人说过,震二爷似乎指望着将来能承袭织造的差使。这话听过也就丢开了,因为世家大族的下人,惯会编造主人家的谣言,认不得真,一认真就有是非。但如今看震二奶奶的态度,似乎关于震二爷的话,并非谣言。
当然,这只是深藏在她心中的想法,她颇有警惕,这个想法是连在马夫人面前都不能透露的。不过四老爷的这番意思,却不能不告诉马夫人。
“四老爷是把你当大人看待了,恨不得你一下子什么都能挑得起来。就算他没工夫亲自教你,一定也会请人来教。那可不比在塾里,挂个念书的名儿,敷衍两篇大字小楷就算过关,野马上笼头,不会轻松。你心里可得有个谱。”
一听这话,芹官顿时闷闷不乐。春雨知道,他的性子最怕拘束,可是这是没法子的事!四老爷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将来要把织造的差使交给他,到那时如果承担不起来,莫非真的让给震二爷?这是无论如何不能令人甘服的事。
“‘玉不琢,不成器’,四老爷不常跟你说这句话?你总不能一辈子让人叫你芹官吧?”
芹官不作声,好半天才懒懒地将韵牌一推,说一句:“铺床!”
床是早铺好了的,龙须草席上,一床湖水色熟罗的夹被,珠罗纱帐子中,赶净了蚊子,掖紧了帐门,上床便可安卧。但春雨仍旧再去检点了一遍,同时心里在想,是不是要想个什么法子安抚他?
正踌躇未定之际,只听芹官又说:“你明天跟二奶奶去说,请老师的事要快办,等四老爷开了口,再请老太太驳他的回,就不合适了。”
听他的语气,春雨倒是一喜,不过此事亦造次不得,想了一下,定了主意,便即答说:“你别心急,反正包在我身上,不会让四老爷亲自教你的书就是。”
“还有书房呢?”
“书房怎么样?”
“书房要早早挑好一个地方,别靠近鹊玉轩,而且还得四老爷走不到的所在。不然顺着路就来了!一天不用多,只来一趟就受不了啦!”
春雨笑了,“也没有像你这样子怕四老爷的。”她说,“要我就偏要争口气!”
“这个气怎么争法?”
“你不会狠狠心,发个愤?让四老爷挑不出你的毛病?”
芹官笑笑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