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两天之中,春雨到马夫人那里去了三趟,每次去都有借口,譬如马夫人给了芹官一盘荔枝,就可以借送回盘子为名,相机行事。可是机会没有!不是马夫人有事,无法从容细谈,就是有楚珍或者别的丫头在,不便开口。
到得第四趟,马夫人也看出来了,悄然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是!”春雨将这个机会紧紧抓住了,“要禀告太太的还不是三两句话,也不能让人知道。”
马夫人点点头,正要发话,看楚珍端了茶来,便住口不语,反向楚珍问道:“邹姨娘要你帮她描几个花样,你去了没有?”
“没有。”楚珍答说,“邹姨娘说不忙,我因为天太热,想凉快一点儿再替她去描。”
“说不忙是客气话,你就老实相信了?答应了人家,早早替人家办了,也了掉一桩心事。”
“那,那我明天吃了午饭去。”
“先跟邹姨娘说一声儿!别是你去了,人家倒又没有工夫。再说,要描什么你也得先问一问,自己好有个预备。我看,你这会儿就去吧!”
楚珍如言照办,不一会儿回来复命:“邹姨娘说,不如趁早风凉动手,明儿早上,给老太太请了安以后,就到她那儿。要描的花样很多,只怕得一整天的工夫。”
“我知道了。”
春雨也知道了,马夫人是故意如此安排。到了第二天上午,约莫辰牌时分,来到了马夫人院子里,这一次不需要有何借口,大大方方地空着手来的。
马夫人倒真是充分体会了她的意思,除了楚珍以外,将另外一个大丫头亦借故遣了开去,小丫头不奉呼唤是不准进屋子的,两人在深邃的后轩说话,不必担心会泄露。
“太太,我是个丫头,有些话我刮到耳朵里,连想都不应该去多想,更哪里有我说长道短的份儿。不过,太太这么看得起我,我恨不得把心剖开来给太太看,所以睡到半夜里也好好盘算过,宁愿我话说错了,让太太责罚我,骂我不识轻重,不愿因为我这会儿怕挨骂不敢说,到将来让太太问我一句:你早为什么不说?”
这番话在马夫人听来,真是披肝沥胆,感动之外,也很兴奋,因为她在曹家的地位特殊,由于曹老太太另眼相看,所以上上下下,对她无不格外尊敬,复由于曹老太太当初出于体恤,总说“凡事别让太太操心”,久而久之,把她看成个没主张而又怕烦的人,这一来,她就是有主张也说不出口了。其实,她何尝没有主张?连自己胞侄——震二奶奶都不以为她能当得了这个家,她还能有何作为?现在有这么一个赤胆忠心且有见识的春雨,可以收为心腹,想到自己的许多想法已有一一见诸事实的可能,自然有着掩抑不住的兴奋。
“你不用表白,我全知道。我倒不怕你不忠心,只怕你沉不住气,急于见好,你只要识得透、看得准,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说错了,我告诉你,决不会怪你。其实,我也不见得就对,不过,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有什么事,咱们娘儿俩商量着办,就错了,也总不至于太离谱。”
“太太,太太!”春雨的双眼润湿了,“太太这么待我,我若是有丝毫不尽心,天也不容。如今,我就斗胆在太太面前说一句:四老爷实在是好的!”
“喔,”马夫人点点头,“你说这话,必是看出什么来了,你慢慢儿告诉我!”
“请太太先看这个!”
春雨取出来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正就是芹官写了他祖父的四句诗的那张花笺,有物为证。说来越易动听,马夫人认为春雨的看法不差,但颇惊异于曹是存着这样的深心——她一直觉得曹虽是正人君子,但不免迂腐不近人情,现在才知道对芹官责之严是望之深的缘故。看起来他从继嗣袭职那天起,便已下定决心,如果她的遗腹子是个男孩,他一定要好好培植这个侄子,能担当得起世袭的差使。
“吁!”马夫人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心中多年隐现不定的一个疙瘩,暂时可以消除了,她想告诉春雨:她有时候会担心,四老爷将来告了老,未见得会写奏折给皇上,拿织造的差使让芹官承袭。如今看来,这个隐忧,似乎是多余的了。但终于只是这样说:“现在要看芹官争不争气了!”
“正是,太太再圣明不过。”春雨很欣慰地说,“四老爷也是‘恨铁不成钢’。不过光靠四老爷一个人督得严也没有用。不是我说句没天日的话——”她停了一下终于说出口来,“四老爷那里不管怎么严,到老太太这里一宽,全都折了。因为老太太那里宽,四老爷就觉得格外要严。凭良心说,芹官那么怕四老爷,一半也是老太太逼出来的!”
听得这话,马夫人闭上眼,泪光闪现,喃喃自语似的说:“我心里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你把我想说,可不知道怎么说的话,给掏出来了!春雨,”她伸手抓住春雨的臂,“咱们娘儿俩好好合计合计,怎么样才能让芹官争气?”
春雨想了一下说:“第一,得劝劝老太太。芹官也不小了,翅膀硬了如果不放出去,一辈子都飞不起来,反倒害了芹官。”
“这话!”马夫人很快地答说,“得要找机会慢慢儿说。我心里有数儿就是!”
“第二,如果四老爷管得严,请太太不必担心,我自会留神,不会逼出病来的。”
“对了,我担心的就是这一层!真的逼出病来,老太太一定责备四老爷,何苦闹得一家不和!如今你这么说,我可真的放心了。”
“芹官的身子壮,读书累一点,算得了什么?他是心收不拢,能够收心,三更灯火五更鸡也算不了什么。”
“是啊!清寒人家子弟,吃的青菜豆腐,不一样刻苦用功,也没有说累出病来,何况咱们这种人家?你说得不错,倒是收心最要紧!他这个心,怎么收法呢?”
问到这话,春雨欲言又止,显得为难,马夫人不觉诧异,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她开口,少不得要催问了。
“你怎么不说话!”
“有句话,我很难说。”
“怕什么?不管什么话,有我!”
“那我就说。”春雨微红着脸,“芹官到底开智识了,不招惹他,他的心都不大管得住,不过只要多留神,总还不至于野得太厉害了,有人一招惹,那就没法子了!”
马夫人悚然动容,“谁招惹他了?”她说,“你告诉我,我决不说。”
“我也是这么假定的话。”春雨还是不肯说,“请太太也留点神就是了。”
马夫人把她的话好好想了一会儿说:“人要学好,都得打自己开头,自己不学好,尽怨别人也不对。如果自己想学好,偏偏别人要教坏他,那才是最可恶的。你想得很周到,省了我好些心。以后就像今天这样,有话你悄悄儿来告诉我,我也会常到你那里去。”
听到最后一句话,春雨先则以喜,继则以惧,因为曹家主子少,奴才多,彼此争宠,是非很多。春雨怕马夫人格外假以辞色,会遭人妒忌,带来许多烦恼,因而决定劝阻。
“太太,我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因为是奴才的一点儿私心。”
“不要紧,你尽管说。”
“太太如果真的看得起我,请太太搁在心里。太太给了我面子,少不得有人心里不服,人前背后,说些不中听的闲话,也少不得有人偏要来告诉你,不听都不行。太太明鉴,我别的长处没有,不过比别人肯吃亏,可是,吃亏归吃亏,表面上笑笑,心里总归不会舒服,做事难免就打不起精神。太太若是要我全副精神搁在芹官身上,就请太太体谅我,反正我心里知道。”
听得后半段,马夫人不断点头,原来她的私心,也是为了主子,这等不矜不伐,真正可敬、可爱!
“你这样说,我再不许,就显得我心不诚了!也罢,横竖日子长在那里。”
便这句话,就尽在不言中了。春雨怕时间耽搁太久,有人会说:春雨一来就跟太太关起门来,说个没完。为了不愿让人有此印象,便即起身告辞。
“我们一路走,我要上萱荣堂。老太太说了,要商量送礼的事。”
“是!”春雨试探着问,“四老爷是不是也要来一起商量?”
“不!我跟老太太、震二奶奶商量好了,再告诉四老爷。”
春雨便不再作声,她是怕曹突然提到要亲自督课芹官,倘或曹老太太不知就里,一口答应,再要打消就麻烦了。既然这天不至于会有曹,这件事就暂且可以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