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听蕙吞吞吐吐地透露了她心中的疑问,二姨娘只觉得心情舒畅非凡,多日以来,念兹在兹,不知能不能如愿的一件大事,终于有着落了。
“你娘跟大舅,有没有谈过你们的事,我不知道。不过,照大舅的话看起来,他是把他的儿子,送给你们查家了。”
“怪话!”蕙嗔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我就明白一点儿,你们的亲事是定局了。”
蕙脸上,一下子红到耳根,自己虽看不见,却感觉得到,唯有拿被子遮着脸,听得怦怦心跳,有句话“何以见得已经定局”很想问却说不出口。
“这也不是害臊的事。往后的日子正长,你倒不如大大方方装糊涂,仍旧按表兄妹的规矩,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才不会觉得别扭。”
蕙将她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儿,大有领悟,心里果然比较踏实了,探头出来说道:“本来就是表兄妹嘛。”
真个“前七后八”,进关的第五天到蓟州,第六天中午在三河县打尖,当天到通州,第七天本可进京的,李煦决定到张家湾借曹家的房子,因为这趟回京,只是奉旨交庄亲王差遣,一时有无差使可派,尚不可知。如果在京候差,不但长安居,大不易,而且九陌红尘,无一不是当年意气飞扬之地,触处生感,心境难得平静,所以决定先在张家湾略做安顿,作为一个退步。
原送的解差,是早就由绥中县给了批票回文,打发走了,金大老爷另派了绿营官兵三名护送。在通州客栈写了给金大老爷的谢信,又包了十两银子作为犒赏,遣走了护送官兵,下一天上午,另雇两辆车,往南到张家湾。
李煦坐后面一辆,前面一辆是布里奇荐给李煦的一仆一婢,原是父女俩——十来年前,布里奇救了逃荒的一家三口,安徽人,姓周行三,女儿方在襁褓,小名顺姐。十来年以后,周三丧妻思乡,但老家并无基业,就能凑一笔盘缠回乡,又凭何为生?恰好李煦遇赦回京,不能没有个跟班,布里奇便替周三出主意,不如带着女儿伺候李煦两三年,有那放到安徽去做官的,将周三荐了去,岂不遂了回乡之愿。又说顺姐长得亭亭玉立,绝塞人烟稀少之处,也埋没了人才,如果跟了李煦到京里,一定能替她找个年貌相当的好女婿。就这样将周三说得死心塌地,带着女儿跟着李煦到了张家湾。
一路上李煦已将到曹家的房子,差不多就等于自己的房子的道理,告诉了周三。所以凭着李煦的指点,到了那一大片房子,在大门前停车以后,他首先跳下车来,直奔门房,咳嗽一声,提高声音问道:“门上哪位大哥在?”
出来应接的中年汉子,名叫吴洛汉,将周三上下看了一遍问道:“尊驾贵姓?有何贵干?”
“敝上姓李,是府上的大舅老爷。”
“是吗?”吴洛汉皱了眉头,“你知道这一家姓什么?”
“谁不知道,姓曹。”
“不错,你知道我们家大舅老爷,这会儿在哪里?”
“不会错。是这么回事——”
一言未毕,吴洛汉已是又惊又喜的神色,越过他奔上去喊道:“真的是大舅老爷,怎么回来了?”
原来李煦等得不耐烦,已让车夫把他搀了下来,此时自然不及细叙缘故,只说:“老吴,他叫周三,还有个女儿叫顺姐。我要在这里长住。”
“是、是!大舅老爷先请坐。”周三一面搀扶李煦,一面转脸问道,“车子是哪里雇的?”
“通州。”
“车价已经给过了。”李煦接口对周三说,“让顺姐给他们一点儿酒钱。”
管钱管账归顺姐,她很能干,跟车夫争多论少,一点儿不肯吃亏。等打发走了车夫,提着一个包裹进门房,看见曹家好些下人,围着李煦说话,不免有些腼腆。
“好了,大舅老爷请吧。”是吴洛汉说,“二厅宽敞,住二厅吧!”
“我倒还是喜欢三厅。”
“三厅现在有人住,就要进京的,等客人去了再搬好了。”
李煦点点头不作声。于是吴洛汉带着人将极简单的行李搬到二厅,三明两暗前后进,房子很大,李煦只用东半边,为的是向晚时分,犹有落日余晖的照耀。
家具是现成的,动用器物,备得有好几套,只开库房取来就是。吴洛汉带着一个名叫顺子的小厮,加上周三父女,很快地为李煦布置出一间卧房、一间书房,堂屋做了饭厅。周三父女便住后房,各占一间。
“今儿怕没有什么好东西吃。海味倒还有四老爷留下的在那里,现发也来不及了。而且,赵福也走了。”
“本来,如今也不比从前了,不是经常有人来去,用不着养赵福这么一个好厨子在这里。喔,”李煦突然想起,“三厅上住的什么人?”
“姓朱,拿着震二爷的信来的,昨天刚到,今天进京去了。有个姨太太还在这里,听说是四老爷的季姨娘屋里的丫头。”
“啊!”李煦想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我知道了,只怕是芹官的老师。我听四老爷说过。不过,”他又疑惑了,“既是芹官的老师,怎么进京来了呢?莫非来赶考。可是,今年丁未,春闱已经过了啊。”
正在谈着,只见窗外人影闪过,悄然无声,接着门帘启处,出现了一个少妇,喊得一声“大舅太爷”,随即跪了下去,行了大礼。
李煦微吃一惊,急忙起身,虚扶一扶,一迭连声地说:“不敢当,不敢当!快请起来。”
那少妇站起身来,含笑问道:“大舅太爷恐怕记不得我了。我是四老爷季姨娘那里的碧文。”
“喔!”李煦报以歉疚的笑容,“我可真是记不起来了。请坐!坐了说话。”
“是!”碧文这样答应着,却未落座,怔怔地看着李煦,千言万语,只挑出来一句,“鼎大爷呢?”
“说来话长。你先坐了再说。”
“是!”碧文转脸向吴洛汉说,“老吴,劳驾给我一个小板凳。”
“不必,不必!”李煦用手一指,“你就坐椅子上好了。”
“没有这个规矩。”碧文到底让吴洛汉取凳来,才在进门处坐下。
“刚才听老吴说,你们府里一位朱先生带着家眷进京,我听你们四老爷说过,不就是教芹官读书的那位朱先生吗?”
“是!”
“‘家眷’就是你啰?”
“是!”碧文低着头轻声答说。
“嫁他不久吧?”
“还不到一个月。”碧文已有窘色了。
“唷!还没有满月。”李煦笑道,“真是簇簇新的新娘子。”
碧文羞得脸泛红霞,顾而言他地问:“大舅太爷还没有吃饭吧?”
“刚到不久。”
“我记得大舅太爷胃口好,爱吃肉,我们那位老爷也是。我正好炖了一锅肉在那里,等我去端了来。”
“不说朱先生进京去了,今天会回来?”
“说是这么说,不知道赶得回,赶不回来。”
“如果回来了,请过来见见。”
“等他一回来,自然要跟大舅太爷请安的。”
“不敢当,不敢当!碧文姑娘,你千万别这么说。”
碧文笑笑不答,掀开门帘走了。
李煦在苏州住了三十年,习于吴中的饮食,一看那碗油光闪亮的栗子红炖肉,再闻到那种甜津津的香味,不由得喉头啯啯有声,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你看我馋得这样子!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几次做梦,梦见陆稿荐的酱汁肉。今天,总算又尝到苏州口味了。”李煦又说,“我看你也就在这里吃吧,一面吃、一面聊。碧文姑娘,遇见你,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高兴,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也有好多话要问你。”
“是!我也跟大舅太爷一样。”说着,碧文便走过来替李煦斟酒。
“你别客气,请坐下来。”李煦便喊,“顺姐,你替朱太太拿副杯筷来。”
“我自己来。”碧文放下酒壶回身握着顺姐的手说,“我叫碧文。你叫我碧文姊姊好了。”
顺姐无以为答,只是憨笑着。她是一张圆脸,这一笑越发显得稚气,碧文忍不住在她颊上轻轻拧了一把,然后牵着她的手,一起去找碗筷。
原来曹上年进京,听平郡王福彭谈起,府中虽有几个幕友,文字却都平常,加以都是上一辈手里的人,相处不免拘束。有心想在京中物色一两个笔下清通、仪容俊雅的幕友,却难得其选,而且当今皇帝,对诸王门下,进用新人,颇为在意,亦不敢造次。因而托了曹,说是江南文物之邦,倘有这等寒士,愿意投靠的,不妨悄悄送进京去。
及至曹奔丧回南,百日已过,哀痛稍杀,与曹震谈起此事,曹震又与妻子商量,震二奶奶立刻就有主意。
“不现成有个人在那里,朱先生。”
曹震心想,朱实年方三十,文字、仪容都很过得去,而且口齿便给,杂学懂得又多,去当少年郡王的幕友清客,再适当不过。只是芹官的学业怎么办呢?
“不会另找?”震二奶奶说,“四老爷本嫌朱先生教得不严。”
“教得不严的话不必说,说了倒像嫌他不好,要想法子把他送走。”
“何劳你说?”震二奶奶慢条斯理地说,“我还另有个算计,要把朱先生一颗心捆得死死的,叫他忘不了咱们家。”
“是啊!”曹震开始发觉举荐朱实到平郡王门下,有一样绝大的好处,“自从雍正元年那道上谕,不准京内外官员在诸王门下行走以后,四叔每趟进京,也不过能见郡王两三次,而且有些体己话也不能说。如果有朱先生在那里,往来传话,遇事关照,益处可是太多了。不过,要他忘不了咱们家,可就得看他自己的良心了。”
“我给他安个人在旁边,时时刻刻提醒他。这件事,老太太在日原交代过的,不怕季姨娘不肯。”
“啊!”曹震明白了,“你是说把碧文给朱先生做偏房?”
“现在是偏房,要不了一年就会扶正,前儿我听人说,朱师母已经不能下床了。”震二奶奶起身说道,“我先跟太太说去,说好了,你跟朱先生去谈,都谈妥了,告诉四老爷一声就是了。”
从曹老太太一死,中门以内,名为马夫人做主,其实都托付了震二奶奶。马夫人唯一关心的,只是芹官的学业,所以听说举荐朱先生进京,便有些答应不下,因为他们师徒极其相得,马夫人也看得出来,芹官已不像从前那样见了书本就怕,如果换一位老师,不甚投缘,又当如何?
“这我也想过。”震二奶奶答说,“芹官读书上进,还不是为了将来?说实话,如今咱家只靠郡王照应了,芹官是朱先生教过的,情分格外不同,将来有他在郡王面前说话,还怕芹官没有好差使?至于另外请先生,不妨多找几位挑一挑,不能说这么大一个南京城,就找不出一个能跟芹官合得来的教书先生,倒是郡王那里要个人,不见得就能觅到像朱先生那样的,就算觅到了,跟咱们家无亲无故,怎么会向着咱们?”
这番话将马夫人说动了,点点头说:“不知道朱先生愿意不愿意进京?”
“一定愿意。我再出个主意,他就更愿意了。老太太当年不是许了的,要把碧文给他?”
马夫人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件事做是可以做,不过朱师母病得很厉害,别为这个病上加气,就此送命,那可是造孽!”
“不会的。听说朱师母最贤惠不过。”震二奶奶紧接着又说,“不过太太的话,也不能不顾虑,我格外小心就是了。”
于是,曹震在当天就跟朱实去谈,却不说是他举荐,只说平郡王福彭听人说起有他这么一个人,颇为仰慕,想约他进京,朝夕盘桓。
说是平郡王慕名罗致,在朱实心理上就觉得是件不能推辞的事,不过,他倒也不是见着高枝儿就爬的人,略想一想答说:“承郡王厚爱,我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有两件事,难做安排。一件是令弟的学业——”
“这不要紧!”曹震打断他的话说,“自然要安排好了,才舍得放你。”
“那好,这一件不谈。第二件是内人病在床上,去日无多,此刻不顾她,管自己进京,似乎不义。”
“这是个难题。不过,听说师母极其贤惠,她如果知道你有这么一个机会,只为了不忍舍她而去,便丢掉这个机会,心里反倒不安。”
“话是不错。不过,家里还有几个小的——”
“那,你请放心,我让内人拨两个靠得住的人,去伺候师母,照料师弟师妹。”
朱实想了想说:“好!我回去跟内人商量。”
“是的,这件事一定要跟师母商量。不过,我在想,师母倒不会担心别的,一定担心你一个人在京里,饮食起居,诸多不便。如果师母这么说,你怎么回说?”
“我不知道!”朱实老实答说,“我还没有想到我自己的事。”
“内人倒替你想过了,她说,朱先生进京,不能没有人照料,还是让碧文跟爵禄伺候了去好了。”
朱实一愣:“爵禄,如果我要去,倒想带他在身边。”他说,“碧文姑娘,可怎么敢当?”
“大名应该改作朱老实。”曹震笑道,“你以为碧文还是伺候书房?自然是伺候得你无微不至。不过,这件事你自己斟酌,要不要告诉师母?”
“内人倒不在乎的。已经跟我说过好几次,要我弄个人。”
“那太好了。碧文如何,你一定比我还清楚。”曹震起身说道,“好久都不出门了,今早上哪里散散心去。”
百日难过,曹家多少依汉人的规矩,还不敢公然邀宴,也不赴亲友的应酬,自然更不敢涉足声色场中,不过玄武湖上载酒泛舟。曹震很下了一番说词,使得朱实跟妻子商量,已决定应聘进京了。
接下来就是在碧文身上下功夫,锦儿受命,在第二天上书房以后,找个借口将碧文约了来,遣去小丫头,还关了房门,使得碧文大为疑惑。
“干吗呀!是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事?”
“要等你点了头,才能让人知道。”锦儿问道,“朱实先生要进京了,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碧文大为诧异,“是干什么去,怎么事先一点儿都没有听说?”
“是到王府里去当师爷。”锦儿突然问道,“你看朱先生这个人怎么样?”
碧文心一跳,脸微微发红,“我哪知道怎么样?”她说,“是咱们家请来的老师,当然得敬重。”
“你误会了。不是说你不该敬重,是说你喜欢不喜欢他?”
碧文的脸越发红了,“你扯什么?”她说,“我不懂你的话。”
“我倒是想跟你说心里的话,你怎么老闪着我?”锦儿皱着眉说,“莫非你只要让我传我们二奶奶的话就够了?”
“二奶奶说什么?”
“她说,让你伺候了朱先生。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碧文低着头不作声,心里是千肯万肯的了,但怎么样也无法从言语或表情中,做出正面的答复。
“怎么样嘛?”锦儿心生一计,故意从反面去说,“想来你是觉得委屈,不愿意,可也得说个不愿意的缘由,我好跟震二奶奶去交代。”
这下,碧文有些着急了,脱口否认:“我可没有说不愿意的话!”
“这么说,”锦儿笑道,“你是愿意的啰?”
碧文发觉上当了,只好这样回答:“还不知季姨娘怎么样呢?”
这跟一般女孩议婚,逼急了只好说一句“随父母做主”是一样的道理,锦儿认为可以去复命了。
“季姨娘那里你别管,反正包在我身上,高高兴兴送你上轿。”锦儿又问,“你还回不回书房?”
如果朱实还不知道这回事,回书房不要紧,倘或已经知道,就难为情了,因此碧文问道:“他呢!震二爷跟他提过我的事了?”
这个“他”自是指朱实,锦儿故意扬着脸反问:“他是谁啊?”
“啪”的一声,碧文打了她一下,“别使坏!”她红着脸说。
“你别害臊!”锦儿笑道,“反正消息一传出去,拿你取笑的人多着呢!依我说书房也别去了,可也不能回季姨娘那里,干脆就在我屋里待着,烧给老太太的锡箔折不完,够你消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