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朱实是指曹震及曹,他心里倒在想,看曹世隆如此关切,真不妨让他赶回去送信。不过,人家刚刚到京,连李煦都还没有见到,他自己总也有些至亲好友托办的事要料理,让他赶回去送信的话,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不道他还沉吟未定,曹世隆居然自告奋勇。“朱五爷,”他说,“反正对大舅太爷的心意到了,见不见面都无关紧要,不如我就提前回南,将这个信息带回去。”
朱实大为高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若得世兄辛苦一趟,再妥当不过。”他又问,“世兄打算哪一天动身?”
“说走就走。”曹世隆答说,“我马上要柜上雇车来,来得及明天就动身。”
“一定来得及。”朱实起身说道,“我这会儿回王府去写信,晚上仍旧到舍间小酌,算是饯行。”
“是,谢谢。”
话一出口,才想起临出门以前,碧文告诉他的话:打算做四样完全江南风味的菜跟点心,再找两样平时做在那里的活计,明天带到王府,作为进见之礼。料想此时正忙得不可开交,如何又约曹世隆来家吃饭?
这样想着,深悔孟浪,但已订了约,不便改口。心想好得见太福晋一事,尚未定夺,延一两天亦自不妨。不过,得赶紧回家跟碧文说明白。
这一折回来,碧文自然诧异,朱实赔个笑说:“我约了曹世隆,今天晚上来吃饭,是为他饯行——”
“怎么,”碧文越发诧异,“要回南了?”
“是的。”
“那,那是怎么回事?”
“你别打岔,先听我说完。今天要请客,明天进王府,只能缓一两天了。至于曹世隆要回南,是他自告奋勇,有个消息,必得赶紧通知四老爷跟震二爷——”
“什么消息?”碧文忍不住又抢着开口了。
“你看!”朱实将尚志舜的信,取了出来。
碧文看了信的表情,是朱实所不能了解的,因为不是忧虑,而是气愤。
“这个祸,就是隆官闯的,不能光托他送信,光托他会耽误大事!”
“怎么?”朱实的双眼睁得滚圆,“何以说是他闯的祸?”
碧文闭口不答,管自己思索,只见她脸上的肌肤绷得越来越紧,最后是愤不可遏,不顾一切的声音:“反正曹家的什么秘密都不必瞒你了,我就跟你实说了吧,震二奶奶跟他有一腿,硬在震二爷面前替他讨了个采买颜料的差使。不知道是什么下等货色报了上等价钱!你说,能不掉色吗?”
朱实骇然,望着碧文好半天才说了句:“怪不得!他听见这个消息,脸上一阵阵的好不自然。”
“为了这件事,震二爷跟震二奶奶闹别扭,也不止一天了。”碧文又说,“‘哑巴吃扁食’,他自己心里有数。干吗自告奋勇,是赶回去料理自己的事,说不定就带着要紧东西逃之夭夭了,哪里敢把这个信息去告诉四老爷?”
“说他会瞒住这个消息,话不错,若说他会逃之夭夭,绝不会的。是旗人,逃到哪里去?哪里也逃不了。”
“他哪里在旗?”碧文答说,“曹家是宋朝开国名将曹彬的后代,人很多,当初只有四老爷的曾祖还是高祖那一支投旗,其余的还是汉人。等到曹家当织造,大大得意了,各地姓曹的,都来投奔,老太爷那时跟大舅太爷郎舅俩,轮流放盐差,吃闲饭的人不知多少,隆官他爹就是这么来到南京的。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一旗一汉,隔得可远着哪!”
“我哪知道其中还有这么多讲究。”朱实想了一下说,“如今只有另外找人,专程南下去报信,至于曹世隆,我看只有找个借口把他留了下来。”
“那,”碧文说道,“只说大舅太爷一半天就回来,应该见了面,跟他讨个主意,再回南京。”
“不错,不错!遇到这样的事,四老爷巴不得能请教大舅太爷,有这样讨教的机会,岂可错过?”
于是朱实匆匆写好了信,信是写给曹震的,不便明告是尚志舜透露的消息,只说“闻自内廷”。碧文看完他写的信,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这封信一到,震二爷跟震二奶奶可不闹翻了天?幸亏老太太过去了,不然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有这么一个消息,总不能不告诉他。我这就去找提塘官去。”
各省都有提塘官驻京,自以两江为首,共有三名提塘官,朱实跟为头的杨都司很熟。当面一托,杨都司满口应承,恰好第二天逢五送《塘报》,顺便带去,有半个月曹震就可以收到朱实的信了。
到了下午在王府事毕,朱实先到三元客栈,看曹世隆正在督促他随带的小厮,收拾行李,便即说道:“世兄,不必忙了!正好王府有差官到南边去,我就先捎了信去了。世兄,你还是等大舅太爷从工地回来,一则是专程致意,理当等待;二则,大舅太爷到底见多识广,经得风浪也多,这件事如果能想个什么法子,在京里就撕掳开了,不就省了好多事了吗?”
曹世隆先是一愣,听到最后,脸色大为开朗:“是,是!朱五爷说得不错,我就等大舅太爷回来。”接着关照小厮,“行李不必捆了。”
朱实仍旧将曹世隆邀了回去吃饭。碧文打了个招呼,就不再露面了,只见齐妈进进出出,忙个不停。曹世隆亦总是目送目迎,浑然不觉主人已在注意他了。
“世兄,”朱实故意问道,“御用的衣料,何以会掉色?这件事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都是染得不好。”
“不是颜料不好?”
“颜料怎么会不好?进贡用的,谁敢马虎?不过,这两年染织房的老人死了好几个,新手经验不足,染得不够实在,就会掉色。这两年,四老爷不管事,都——”曹世隆突然把话咽住,接着摇摇头,发一声微喟,做出不愿多谈的神情。
“既然是进贡的绸缎,怎么交给新手呢?老人总还有几个吧?”
“老人虽有,上头不管,也是枉然。”曹世隆说,“恐怕像这样掉色的情形,以后还会有。”
“那可不得了!”朱实失声惊呼,“一之为甚,岂可再乎?”
听这一说,曹世隆搁下筷子,有点茶饭不思的模样。主客愁颜相向,不识相的齐妈便在一旁似笑非笑地问道:“老爷跟曹少爷怎么啦?”
她刚说这一句,只听碧文在里面大声喊道:“齐妈!”
这一喊不但齐妈,主客亦都微吃一惊,齐妈匆匆奔了进去,只见碧文把脸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