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李煦是第四天下午回家的,比预定的日期早了一天,便似不速之客。碧文高高兴兴地将他接了进去,随即派老刘到王府及三元客栈去通知朱实与曹世隆。
“本说庄王今天要来,我不能不等他,昨晚得信,不来了。”李煦笑道,“他不来,我可要来了!”
“你老人家越早回来越好,有件事要等你来拿主意。”
“什么事?”
“我也说不清楚,回头让我们老爷来跟大舅太爷细谈。”碧文问道,“开饭还得一会儿,饿不饿?要不要卧两个鸡子儿你点点心。”
“好!”李煦沾染江南的语言风俗比曹家来得深,老是用南边的话说,“我来两个水铺蛋。”
等碧文刚把鸡汤水铺蛋端了来,曹世隆已先到了,他本要到朱家来,路上遇见老刘,方知李煦已到,匆匆赶了来,进门喊一声:“大舅太爷!”随即跪下磕头。
“不敢当,不敢当!”李煦起身答说。等曹世隆礼罢,他拱拱手说,“世兄,恕我眼拙,不知道在南京见过的。”
“见过的。不过你老人家一定记不得我。”曹世隆说,“我比震二叔晚一辈。”
“喔,喔!请坐。你震二叔叔,还有——”李煦转脸问碧文,“这位世兄跟四老爷怎么称呼?”
“叫四爷爷。”
“你四爷爷跟你震二叔,好吧?”
“托大舅太爷的福。四爷爷跟震二叔,还有二婶儿,听说你老得了恩典,高兴得不得了。特为派我来给大舅太爷请安。还捎了点吃的、用的东西来,都是震二婶亲手调度的。”
“都搁在你老屋子里吶。”
碧文刚说得这一句,曹世隆便又接口:“等我取了来请大舅太爷过目。”
东西是装在一个极大的箩筐中,曹世隆一个人搬不动,碧文想助他一起去抬了来,却又有些不情愿。正好齐妈新沏了茶来,立即自告奋勇。
一前一后到了李煦的卧室,齐妈立刻作怪了:先是回身瞟着曹世隆,然后用食指按在唇上,示意噤声,倒像他要说什么调情的话,特意提出警告似的。
曹世隆本无此意,见她有意勾引,自然不必客气,一把抱住,在她鼓蓬蓬的胸前大大地摸了几把,方始放手。
“唷!挺沉的呢!”齐妈试一试箩筐说。
曹世隆捏一捏她的手,提醒她说:“当心篾片上的刺。”
“我身上有刺。”齐妈放得极低的声音,“别碰我。”说着,又斜瞟一眼。
“我住三元客栈,东跨院北屋,西首第二间。”曹世隆同样低的声音回答。
齐妈点点头,不再作声。两人抬着箩筐到厅上,齐妈用剪刀剪断绳索,曹世隆掀开盖子,一一指点,无非鞋袜、食物、药品之类。其中有一包孙春阳的松子糖,李煦尝了一块,眼泪直往下掉。
除了齐妈,都知道他的眼泪从何而来。碧文要转移他的心境,故意说道:“你老人家到山上住了几天,怎么得了个迎风流泪的毛病?”一面说,一面将一方手绢递了过来。
“啊!”曹世隆突然想起,“还有样要紧的东西。”他从衣服夹袋中取出一个手巾包,里面是一封曹给李煦的信。
信用“大舅父大人尊前敬禀者”开头,接叙得到蒙赦的喜信,全家庆幸,特派曹世隆进京探望。信不长,比较要紧的话,只有一句,如果日常用度有所匮乏,可在通州源和典当支用。
曹家是源和典当的股东,知道这回事的人,不出十个,连李鼎都不在其内。李煦自然知道,当年是曹寅有意留下的一个退步,股本七千银子,连年营运,利上滚利,如今倘或拆股,起码可分十万银子。当李煦抄家,有亏空要补时,很希望曹家能在源和拨借个三五万银子,但曹家并无表示,他亦不便开口。此刻看曹信中这么说,心知以前是他不能做主,现在曹老太太已经去世,大小可以拿个主意,虽说范围限于“日常用度”,要支用亦不过两三百银子的小数,但毕竟其情可感。
“四老爷是忠厚的。”他对碧文说了这一句,收起了信,向曹世隆问道,“如今还是震二奶奶掌权?”
“是!”曹世隆答说,“也亏得震二婶在撑着。”
“公事呢?仍旧交给你震二叔?”
“四爷爷有时候也管。”曹世隆又说,“不管也不行。”
“怎么呢?”
“震二叔的精神不如从前了。”
一听这话,李煦那两道斑白的浓眉,几乎拧成一个结:“才三十几岁的人!”他微喟着,“必是害在酒色两个字上头。”
曹世隆与碧文都不敢搭腔,就这沉默之际,听见朱实的声音了。
进门先给李煦请安,接着招呼了曹世隆,才坐下来说道:“今儿一早听说有上谕:圣祖荣妃薨逝,派庄王率侍卫二十员去奠酒。庄王既不去易州,我就猜想你老会提前回来。果然让我猜到了。”
“喔!”李煦很注意地问,“荣妃去世了?”
“是的。昨儿去世的。”
“另外有恩旨没有?”
“没有。”
“也没有让三阿哥来穿孝?”
“大舅太爷是指诚亲王?”
“是啊。”
“没有。”朱实又问,“荣妃是诚亲王生母?”
“对了!”李煦想了一下说,“大概快八十了吧?”
“怎么?”朱实不解地问,“比老皇年纪还大?”
“可不是!比老皇起码大两三岁,姓马。老皇第一位阿哥,名叫承瑞,就是荣妃生的,那时老皇只有十三岁,还是十四岁,我记不清了。”
“十三岁。”碧文很有把握地说。
“咦!”朱实问道,“你怎么知道?”
碧文何能实说,芹官偷了震二奶奶一本春册子,从春雨那里“开了智识”,大家私下谈论,或许会跟先帝那样十三岁得子。不过说假话也容易。
“我听老太太说的。”
“荣妃一共生过五个儿子,只留下三阿哥一个。”李煦不胜感慨地,“竟不能送终,荣妃恐怕死不瞑目。”
诚亲王是由于招纳陈梦雷修书,见嫉于当今皇帝,故意派他去守陵。这些宫禁的恩怨,多谈没有好处,碧文心细,也识得利害。当即把话题扯了开去。
“快开饭了,我看看去。”她向朱实使个眼色,“你倒不问问大舅太爷,工地上住得惯不?”
朱实深深点头,表示充分领会,但他却别有话说:“大舅太爷,有个消息,可是不大好!”他说,“你老看应该怎么办?”接着,便将得知御用袍褂掉色之事的经过说了给李煦听。
李煦很沉着,听完说道:“这种情形是难免的,料想不会有大处分。”
一听这话,朱实跟曹世隆的表情,在大出意料之中,大不相同,一个是诧异不信,一个是喜逐颜开。
“类似情事,我遇到过,江宁也遇到过,大致是罚薪。”
“那是康熙年间的事吧!”
“对了。”
“可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李煦摇摇手,打断朱实的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果要严谴,早就找别的大案,把这个人牵了进去,不必在这种小事上找岔子。题目小,文章也做不大。”
“是,是!”朱实衷心钦服,“真是非请教大舅太爷你不可!这种事只有你老看得透。早知如此,我不必急着写信了。”
李煦双眼倏张,是吃惊的神气,“怎么?”他问,“你已经写信到江宁去了。”
“是!”朱实不胜困惑地,“有什么不妥吗?”
李煦不答,好一会儿才答了句:“也没有什么关系。”接着转脸又问,“世兄,什么时候回去?”
曹世隆本要急着赶回去,为的是自己闯的祸,得赶紧料理,此刻也仍是要急着赶回去,因为要用李煦的话去表白,此是常有之事,至多罚俸,不会有大了不得的处分。这样震二奶奶就不怕丈夫跟她吵了。
“我在京里也没有事。”他说,“想来四爷爷跟震二叔他们,接到朱五爷的信,一定很着急,我得赶紧把大舅太爷的话去告诉他们。”
“对了!你早点儿回去吧。哪天走?”
“明天来不及了,后天走。”
“明天再请你过来一趟。我有封信,请你带去。”
“是!我明天下午来给大舅太爷辞行。”
“辞行不敢当!今晚上,我借花献佛,好好跟你喝两盅。一则道谢,再则饯行。”李煦问朱实,“朱五哥,咱们那位姑奶奶呢?”
“姑奶奶”是宠碧文的美称,朱实用鼻子嗅了两下答说:“你老回来了,她当然得炖个冰糖肘子,这会儿一定是在厨房里。我去叫她。”
“不忙,不忙!我是说,如果来得及,看替我捎来的火腿跟笋干,能不能弄出来吃?”
“是了,我告诉她去。”
于是朱实到厨房里将碧文唤了出来,转达了李煦的意思以外,同时将曹不至于会有什么大处分的话也告诉了她。
这是个好消息,碧文愁怀一宽,便就现成的火腿、笋干、干贝等物,又多做了两个菜,宾主三人,开怀畅饮,到二更天方始散去。
送客回来,只见碧文已沏了一壶由曹世隆送来的洞庭碧螺春,装了几样精致茶食,陪李煦在闲谈。
“五哥,你坐这里。”李煦床前设两张靠背软椅,自己坐一张,另外一张给朱实,等他坐定,方又说道,“这隆官,我记不得见过他,看他那双眼睛,跟齐妈倒正好配对儿。”
听得这一说,朱实跟碧文都掩口葫芦了。
“刚才听姑奶奶说道,才知道御用褂子掉色,都是他从中捣了鬼之故。这件事有他夹在里面,格外要留心,本来无事,说不定庸人自扰,弄出事来。”李煦急忙又说,“五哥,我可不是说你给曹家去信是庸人自扰。”
朱实是极开朗的性情,平静地答说:“你老这话多余。不过,我倒有句忍不住要说的话,似乎我送那个信,大可不必。其故安在?大舅太爷能不能跟我说一说。”
“你送信,纯然是关切,做得对。我怕曹家叔侄,处置有所不妥。如今大家都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心情,有个风吹草动,不问利害是非,只当大祸临头,亟亟乎求自保之计。或者乱钻门路,或者藏匿产业,今上最讨厌这个!”李煦又说,“你们在南边,我后任的事,你总听说了?”
那是指胡凤翚,前年降旨革职查办,吓得自缢而死。当时就颇引起猜测,不知道他何以会获此严谴,但由他畏罪自裁这一点来看,很可能是年羹尧的亲密党羽。
当朱实转述了传闻,李煦失笑了,他说:“什么年党?他就因为不是年党,而唯恐他人误会他是年党,庸人自扰,自己送了自己的命!”
原来胡凤翚之被放为苏州织造,是他的妻子托胞妹,也就是年贵妃向皇帝进言,方得如愿。胡凤翚是下五旗包衣,他这个佐领,拨在“雍亲王”门下,为了拉拢交情,对同旗的婚丧喜庆,无不大加应酬。这就犯了皇帝一直希望“包衣”安静的大忌。及至年羹尧失宠,将兴大狱,胡凤翚因为年羹尧以前由于郎舅至亲,替他在皇帝面前说过话,唯恐被误会为“年党”,所以到处打听“年案”的情形,同时极力“撇清”。皇帝知道了这回事,大为愤怨,却又不出以明白告诫,只在朱批谕旨中,冷嘲热讽、隐隐然提出非常严重的警告,越发吓得胡凤翚胆战心惊,寝食不安。所以一到奉旨革职查办,自问绝无邀得宽贷的可能,便一索子吊死了。
“你看,年家老大就很懂诀窍,不管他老弟出了什么事,照常在内务府当差。不是安然无事吗?”
李煦指的是年羹尧的胞兄年希尧,朱实想想果然,当即说道:“这番道理,说不定曹家叔侄识不透。你老应该再写封信去。”
“是的,我一定得写。不过,昂友应该识得透,他总明白,他是交给十三阿哥照看的,情形不同。”
“十三阿哥”指怡亲王而言,朱实亦曾听说,怡亲王是当今皇帝最信任,也是最得力的助手。却不知交给他的“人”,何以“情形不同”?
看他的眼色,便知他不明白,李煦便说:“这里没有外人,我讲点儿秘辛你听听。”他把声音放得极低,“今上得位不正,大家都知道,以后会发生点儿什么事,可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当初他把跟大阿哥、八阿哥有关系的人,分成几等:第一种是要他亲自来对付,而且得找得力的人帮忙的,譬如八阿哥、九阿哥、年亮工、舅舅隆科多之类,找来帮忙的人帮忙帮得不对劲,反而大遭其殃的,也有。第二种也是要他自己来料理的,不过不必费多大心思,翦除了就是,我就是这一类。第三种是老实安分,容易驾驭,可不能不管着一点儿,这一种就都交了给十三阿哥,只要巴结当差,安分守己,不胡出花样,就一定不要紧。所以昂友实在用不着慌张,持之以静,是持盈保泰的不二法门。”
“照这样说,倒是我太张皇了。不过,尚总管的信上,似乎说得很严重。”
“别听他的!”李煦不免有些牢骚,“内务府出来的人,我把他们看得太透了!一个人要进了内务府,性情也会不同。你跟他们打交道,可得小心。”
“怎么小心呢?”碧文看着朱实说道,“你不请教请教大舅太爷?”
“我教你个秘诀,”李煦接口,“对他们的话,不可不信,不可全信,这是一句总诀,神而明之,就看你自己临事斟酌了。”
“是!大舅太爷这话,我懂,犹之乎尽信书不如无书。”
“对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说着,李煦打了个呵欠。
“大舅太爷要安置了。”碧文立即说道,“我们走吧!”接着,便将李煦新用的一个小厮寿儿唤了进来,也交代了好些如何伺候“老爷”的话,方始与朱实辞去。
齐妈还在等着,碧文只以为她照例请示,明天是吃面食,还是米饭,要做些什么菜?不道她一开口竟是:“大奶奶,我得跟你请两天假。”
“请假?”碧文问说,“干吗?”
“今儿有人捎信来,我娘病了,得回去看一看。”
碧文诧异,“你娘不是死了吗?”她问。
“是后娘。”
“后娘?”碧文仔细看着她的脸说,“你待你后娘,倒还真孝顺。”
齐妈略有些忸怩,未及答言,倒是朱实替她说话了:“看看后娘也是应该的,你就准了她吧!”
“好吧!”碧文说道,“可只能两天,后天就回来。”
“后天怕来不及,大后天一早回来好了。”
第二天等碧文起身,齐妈已经走了,李煦刚刚起身,早餐尚无着落,碧文少不得亲自下厨。李煦习于南方饮食,早餐爱吃白粥,这一锅粥煮好,已经红日满窗。朱实陪着李煦已谈了好一阵,空腹灌茶,两人腹中都是“咕噜噜”“咕噜噜”地一阵阵在响。
碧文自然深怀歉疚,而李煦却更过意不去,坚持要等碧文梳洗好了,一起来食用。
“姑奶奶,”李煦率直说道,“我看这齐妈用不得了。你不如趁早用人,也还是添个小丫头才方便。”
“我也是这么说。”朱实搭腔,“小丫头少不得,不然到哪里做客都不方便。”
这一下提醒了碧文,“大舅太爷,我得跟你老讨教了。”她说,“太福晋问起我,我得进府去给她请安。这礼节上头,我可不大搞得清楚。”
“先行国礼,后行家礼。”李煦又说,“不过也不一定,看太福晋的意思。”
“怎么个看法呢?”
“听她管你叫什么?如果她叫你师姨奶奶,你当然叫她太福晋,倘或她跟你叙娘家,管你叫名字,或者客气点儿,管你叫碧文姑娘,你自然该叫她大姑太太,这才显得不外。”
“是,是!”碧文心领神会地,“我懂了。”
“你以前见过大姑太太没有?”
“没有,”碧文答说,“哪里有机会呢?”
“对了!大姑太太出阁那年,只怕你还没有生。”李煦不胜感慨地,“那时真是咱们两家最风光的时候。谁会想得到有现在这种日子?”
“大舅太爷也不必伤感,照我看,将来还有好日子。”朱实极有把握地说,“小王极其厚道,最肯念旧,只要他得意了,一定会照应舅家。”
“喔!”李煦很注意地问,“他问起过我没有?”
“跟我提过,说他已托过庄亲王,也知道大舅太爷住在我这里。我因话搭话,问他要不要见一见,他说,此刻还不便。”朱实又说,“等有机会,我再跟他提。”
“不必,不必!”李煦急忙摇手,“既然他有‘此刻还不便’的话,心里总有我这个人在,等方便了,自然会通知我去见他。”他停了一下又说,“其实我见不见他,都无关紧要,倒是小鼎,托你有机会提一提。”
“是,是!我心里一直也这么在想。鼎大爷我虽然没有见过,仰慕已久。再说句率直的话,他跟你老又不同,而且现有个同知的衔头在身上,凡事也比较容易着力。”
当今皇帝驾驭臣下,有个“罪不及子弟”的手法,父遭严谴,其子无罪,或者兄获重咎,弟获重用的例子甚多。从恩威并用中,见得他“是非分明”,而最大的作用是要告诉人:父兄不可恃,唯有效忠皇帝,可以得福免祸。所以李煦充军,李鼎无事,既然已捐了同知,虽是虚衔,想归入能补实缺的班子,究竟不比一无凭借的,要好得多。
但朱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他对八旗的制度,毕竟还未深知。当今皇帝对旗人的踪迹,控制极严,旗下成年子弟应该在旗待命当差,非经特许,不得出京。李鼎当时送父出关,是报过本旗都统的,及至李煦赦回,而李鼎却送查家孤寡到吉林,此为定章所不许,所以李煦回京以后,补了个公事,说是“自愿代父往边疆效力”,话很冠冕堂皇。若说又想回京当差,岂非出尔反尔?
为此,李煦沉吟未答。碧文略知其中的原委,便即说道:“鼎大爷的事,要好好商量,你务必记在心里。”
李煦说:“这话不错,要好好商量。你有公事,尽管请吧!我也得写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