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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曹震颓丧地讲完他跟妻妾冲突的经过,赛观音的感想很多,觉得也可笑、可怜,但也为他不平、不甘。不过,她认为首先要辩解的是,不是她出的主意害了他,是他自己“栽赃”的手段欠高明。

“我没有想到你这么不中用!”她说,“像你这样做法,谁都看得出来是栽赃。我倒问你,譬如规规矩矩的妇道人家,忽然找出这么一个荷包,有名有姓的两张借据,你说,该怎么办?”她又补了一句,“仔细想一想,再告诉我。”

曹震设身处地想了一下说:“这要看是什么人。大致总先是告诉丈夫,说有这么一样来历不明的东西,至于像我家的泼辣货,必是找了丫头、老妈来,先查问明白了,再做道理。”

“你懂这个道理,为什么不等她自己看到了,再看她是不是照这么做?那时拿住的赃,才是真正的赃!”

这一说,曹震如梦方醒,但仍有看不透的地方,“她惯会使诈,故意大张旗鼓,找丫头老妈来问,那又怎么办?”他说,“那一来,是真是假就搞不清楚了。”

“她哪里敢!她要防着那个丫头、老妈说一句:‘只怕是隆官自己掉在这里的,那天,隆官不是在这儿好半天?’请问,她怎么办?”

曹震这时才算开了窍,心想,若是震二奶奶发现了,不是悄悄藏了起来,便是找了隆官来问。绝不敢声张,不敢声张,便是做贼心虚。还不必自己大吵大闹,只请马夫人来问她,看她如何辩解得清?

“唉!”曹震重重叹气,狠狠自掴,“死脑子!笨得跟猪一样。”

“也许是锦儿发现了,当然要悄悄儿跟她说,那就更好办了,你只追锦儿好了——”

“慢一点!”曹震突然打断她的话说,“如果她找了隆官来问,隆官说钱还了,借据没有收回,不知道怎么会在这儿的,那不就证明了是你我搞的把戏吗?”

“怎么能证明?你不承认,我也不承认,说是借据当时就还了。他有什么办法?”

“是啊!哪有还了钱不收回借据的道理?”

“我再跟你说吧,就承认也不要紧,不过你不能拉出我来。你只说特为找了这么两张东西来,就为的外面风风雨雨的闲话太多,不能不明白真情,一试果然试出来了。如果隆官根本未进卧房,绝不能有东西掉在那儿,可见得这东西来路不明,既然来路不明,何以不查,私下去想法子?这不是无私有弊!”

曹震紧闭着嘴不作声。他在考虑一件事,震二奶奶泼辣,想不到赛观音亦工于心计,两个人都不好惹,以毒攻毒去了一个,却又沾上一个不好惹的,那又如之奈何?

转念又想,两人的身份到底不同,赛观音跟自己又没有名分。将来纠缠不清时,无非多花几两银子,不会有大不了的事。

回过头来,又想妻子。从结缡至今,他一直为她的裙带捆得动弹不得,夫妇道苦,但毕竟有结发的名分在那里,曹震到底还记着长辈谆谆的教训:忠勤事主,勤厚传家。做得太决绝,于心总有些不忍。

可是想得远些、大些,退后两步,昂起头来看曹家一家,他却在自惭之中,也看出来一种真相,织造上的亏空,一大半要由他妻子负责,打着老太太的旗号,不管收入大不如前,总是多方侵蚀剥削,说起来是这一家子要维持,其实,每月家用至少有三分之一,变了她的私房。

此刻想来,最使得曹震愤慨的一件事是,有一次接到内务府转来的诛笔“交办事件”,必得两万银子购料,才能交差,四面张罗,而机缘不巧,竟一无着落。

他跟曹都急得坐立不安,犹须瞒着老太太,那日子过得非人所堪。震二奶奶明明知道,袖手不问,迫不得已跟她商量,问她能不能调度一笔钱,暂渡难关?她冷冷地回绝了,后来是由曹亲自跟她央求,才说去“试试看”。结果是借到了,利息特重,期限特促,说是分几个地方借来的。其实,是她自己的私房。

转念到此,曹震有了一个果敢的想法。但他也知道,这是一时冲动,未必就是最好的主意。但盘算又盘算,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值得去做。

于是又转来想赛观音,拿她跟妻子摆在一起来考虑了一会儿,方始慢慢开口。

“不是我恭维你,你也算是足智多谋的厉害角色,能跟我那个泼辣货见一见高下。”他说,“我有件大事跟你商量,你别当我是随便说的。”

“你不必表白。”赛观音说,“你是大爷脾气,说到哪里算哪里,还是仔细想过才出口的话,我听了自然知道。”

“那好。我就跟你说得透彻一点儿,把我家的情形跟你说一说。现在是四老爷顶着织造的名儿,可是亏空的公款——”

“怎么?”赛观音大为诧异,“亏空着公款?”

“是啊!”曹震羞惭地说,“你们都看得这是头等阔差使,不知道一年能进多少万银子。其实呢,织造本身没有什么好处,要派上税差、关差——瞎,这话也不必细说,官场上的事,你也未必明白,我只归了说吧,四老爷名下,现在有二十万银子的亏空。倘或一道上谕,江宁织造换人,四老爷没法子办交代,马上就得家破人亡。所以能有办法补上这笔亏空,什么法子都值得去试试。”

“我懂了。”赛观音说,“你要跟我商量的这件大事,就是去找二十万银子来填这笔亏空。”

“对了。”

“那么,你是什么主意呢?”

“我的主意是,把我那个泼辣货的私房挤出来,完亏空有余。当然,她是‘不见棺木不下泪’,我要拿住她一个非卖账不可的把柄,叫她乖乖儿听话。你替我想一想,怎么样才能拿住她的把柄?”

“说来说去,还是这件事。俗语道得好,‘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这个把柄不好拿,尤其是经这一闹,她一定步步小心,永远都拿不住。”

曹震大为泄气,嗒然若丧地脱口说道:“原来你也没有法子!”

这话让赛观音大不服气,她心里其实已有主意,只是要慢慢商量,现在听曹震如此说法,便凝视细想了一会儿,觉得并非不可行,如果做不到,那是曹震自己的事。

但有一点她得先弄清楚,“二爷,”她问,“能把衙门里的亏空补上了,四老爷自然无债一身轻,你呢,有点儿什么好处?”她紧接着又说,“你别以为我在打什么主意!我是为你。这件事办起来很吃力,而且我替你出的主意,说起来有点儿伤阴骘,若是于你没有什么好处,就犯不着了。”

听她说得很诚恳,曹震亦就说了实话,“我自然也有好处。”他说,“织造是可以世袭的差使,老太太在日说定了的,四老爷下来,保芹官承袭,不过,四老爷的意思,芹官最好在科场上去巴结功名,那一来自然归四老爷的儿子棠官承袭。但如我办成了这件事,能替四老爷把亏空补上,这个差使,十之八九就会保我。”

“这一说,好处还不小。”

赛观音慢条斯理地说:“虽说捉奸捉双,可是奸夫自己承认有这回事,写下一张‘服辩’拿给你家二太太看,不就是老大一个证据!如果她不认这回事,叫隆官、叫甘露庵的知客,当面对质,看她敢不敢?”

曹震很仔细地听完,随即答说:“如果有这么一张‘服辩’,事情就好办了,只是隆官决不肯写的。”

“你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看他写不写。”

曹震悚然一惊,心想赛观音说得出这样的话,可见心亦够狠的,但即令如此,曹世隆是否肯写,仍是疑问。

“照‘大清律’,他这个罪名是‘斩立决’,写也死,不写也死,干吗要写?”

“这是告到当官,如果是私了,哪里会砍脑袋?”

曹震心想不错,“事情是一定私了。”他说,“决不会见官的,不过,到那时候就怕隆官不相信。”

“这要看办这件事的人,怎么个说法?开导得透彻,自然能让他相信。”赛观音用鼓励的语气说,“只要你愿意听我的话,一定办得成。”

“何以见得?”

问到这一点,赛观音就不肯道破缘故了,只说:“你别问!我有把握。”

“等我想一想。”曹震又说,“就是要办,也没有人。”

赛观音立即接口:“只要决定办,自然有人。”

这话中便有文章了,曹震立即追问:“谁?你说!”

“现在还不能说,等你下了决心,我自然会告诉你。如果你不愿意这么办,又何必去问他?”

想想这话也不错,他便重申她说过的话:“好!只要我愿意这么办,你可以替我找人。是不是这样?”

“是的。”

“找来的人能弄到他的‘服辩’?”

“对了!弄得到。”

曹震深深点头,“我得好好想一想。”他说,“办成了,自然也有你的好处。”

一连两天不回自己屋里,第三天马夫人派人来将曹震找了去,好言相劝。

“夫妇吵嘴是常事,总是爷儿们让一步。你这样子不肯回自己屋子,旁人会批评你气量太狭。听我的劝,这会儿就看你媳妇去。”

旧家的规矩,遇到这种事,只能设法敷衍,不能当面抗命,所以曹震赔笑答一声:“是!我一会儿就回去。”

“什么时候?”

“这会儿马上有个客来,等会了客,我就去。”

“好吧!”马夫人点点头,表示满意。

曹震决定袭孔子拜阳货的故智,找震二奶奶不在之时回去一趟,圆了马夫人的面子,所以一辞出来,便唤兴儿:“你进去瞧一瞧,二奶奶在不在。”

“不在。”兴儿答说,“二奶奶就在太太那儿。”

原来如此!曹震心想,这不是绝好的一个机会,当即撒开大步,回到自己院子里,小丫头递相传呼:“二爷回来了。”

锦儿听说,便迎了出来,脸上毫无笑容,也不开口,只把门帘打了起来,等他进屋。曹震便即笑道:“怎么?还在生我的气?”

“哪儿敢!”

“二奶奶呢?”

“快回来了吧!”

“喔,”曹震立即接口,“原来不在家。我也不坐了,有客等着我呢!等她回来你告诉她,我进来过了。”说完,匆匆而去。

锦儿莫名其妙,想喊住他,却开不出口,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接着,震二奶奶回来了。

“怎么回事?”她问,“看你的一双眼睛,仿佛在发愣。”

“二爷进来过了。”锦儿将刚才发生的情形说了一遍,道明发愣的缘故,“我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他算来应过卯了。”震二奶奶也将马夫人唤了曹震进去,跟他所说的话,告诉了锦儿,“原说要会了客才来的,哪知他耍了这么一手。算了!夫妇做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意味?”

锦儿无言相慰,事实上她亦有满腔幽怨,需要人安慰,因而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打起精神来!”震二奶奶始终不服输,低声说道,“前天隆官回事,我在账单里头夹了一张条子给他,让他到哪里去避一避。今天他打发人送来一个拜盒,是我托他去重镶的四个宝石戒指,里面有这么一张纸。”

从震二奶奶手里接过曹世隆所写的字条,上面只有八个字:“节后去扬州,下月回。”

“撕了吧!这种条子留着干什么?”锦儿将字条撕碎,搓成一团,丢在痰盂里。

“过节还有六天。过了这六天,你看我,好好来治那几个东西。”

“我看,”锦儿说道,“季姨娘这回倒是——”

“你别太天真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她又是出了名喜欢搅是非的。”

“至少,夏云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那也得看,”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看他回头还来不来。如果真的不进来,你去一趟。”

“我去?”

“对了。”震二奶奶说,“倒看看他,到底是安着什么心?”

锦儿不甚情愿,“我没有那么贱,他到里头不进来,我为什么要到外头去?”她说,“让人瞧在眼里,倒像我多稀罕他似的。”

这话具有多种意味,一种是对震二奶奶利用她,表示抗议,一种是拿来堵震二奶奶的口,“是你自己叫我去的,明天别又说些酸溜溜的话。”再有一种便是以退为进,有所要挟。

震二奶奶确是在利用锦儿,少不得好言相劝,“没有人会说闲话。”她说,“尽管他不对,咱们守住咱们的道理,没有人会笑你。”

锦儿迟疑了一会儿,才说一句:“好吧!我就去一趟。不过,我可不能偷偷儿地去。”

“怎么?”震二奶奶笑道,“怎么叫偷偷儿地去?莫非还要他给你下张帖子,拿轿子来接了你去。”

“谁稀罕他下帖子?他要我去,我才不去哪。”

“我知道,我知道。”震二奶奶赶紧说道,“是为我。”

她说到这话,锦儿就不必表白了,想了一下说:“白天,他那里人来人往,我怎么能去?”

“自然是晚上去。”

“那得先叫人通知他。”锦儿又说,“还得找个题目。”

“题目容易找,天凉了,说给他去换褥子铺盖。”震二奶奶又说,“先叫人去通知一声,也使得。”

于是,叫人将兴儿去唤了来。由震二奶奶亲自交代,晚饭以后,锦儿去替二爷换寝具,另外还有话说。

“要说些什么呢?”

“看情形。总而言之,看他心里想些什么,打算要做些什么。”

“那可不是三言两语的事。”

“当然啰,既然去了,就得跟他多聊聊,如果晚了,你就陪他睡好了。”

“我可不干!送上门去陪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好,好,随你!你多早晚回来都不要紧,我叫人等门。”

有了这几句话,锦儿便大大方方地打扮了一番,到得月亮上来,带着两个小丫头,打着灯笼,出了中门,由在那里等候的兴儿领路,来到曹震的宿处。

曹震是住在西园的假山上,沿着靠壁的雨廊拾级而上,向东三楹精舍,悬一方小匾,题名“鉴心山房”,前面极大的一片露台,左右两树丹桂,开得正盛,西风过处,老远就闻到了香味。此时月亮已经上来了,但屋子里却点着明晃晃的巨烛,棋声丁丁,锦儿从窗户中望进去,只见曹震正聚精会神地在打谱。

于是她先咳嗽一声,等曹震抬起头来,才平静地说:“你倒风雅起来了。”

“为等你,消磨辰光,不然我就跟林师爷他们一块儿玩去了。”曹震问道,“你怎么想起来,要来替我铺床?”

“是二奶奶叫我来的。”

“哼!”曹震哼了一下,“她倒还记得我?”

“你不也记得她吗?”锦儿针锋相对地,“不然也不会进来。”

“那是敷衍太太的面子。”

锦儿发觉话不投机,便不作声,指挥小丫头进里间卧室替曹震在床上添了一床褥子,换上干净被套,却闻见枕头上有桂花油的味道。

事完回到外间,曹震头也不抬地依旧在打谱。这种冷淡的样子,使得锦儿心里光火,便冷冷说道:“我不该来自讨没趣的,反正有人伺候,何必来做讨厌人?早该回避的!”

“你说什么?”曹震这时才抬眼看着她问,“你回避谁?”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我没有长鼻子?”

“桂花开得这么盛,没有长鼻子的人,也闻得出来。”曹震问道,“这又怎么了?”

听他话中有漏洞,锦儿捉住了不放,“你怎么知道我是指的桂花的味儿?”她说,“不但有桂花,还有桂花油。这又怎么说?”

曹震不辩也不赖,“怎么了?”他问,“你到底是来看我,还是跟我来抬杠?”

“本是来看你,这会儿要跟你抬杠。看你这样子,明明是讨厌我!我走。”说着,她抓了一把棋子,往棋盘撒了去。

“喔,”曹震赔笑道,“原来你是为这个不高兴!那你就误会了,我心思在一着要紧棋上,没有听见你的声音。来,来,咱们外面赏月。”接着便喊,“兴儿!”

等兴儿来了,他关照到中门上去找小厨房的朱妈,看有什么现成的配菜要几样,越快越好。

及至兴儿一转身,他又喊住他说:“你再让中门上到双芝仙馆看看,说我请芹官来赏月。”

锦儿是奉命来挖他的心事,有芹官在,诸多不便,想开口阻止,却不知如何措辞。就这迟疑之间,兴儿已下了假山,只得罢了。

时间不多,等芹官一来,许多话就不便说了!她心里在想:如果想住在这里,倒是很好的一个借口,只说先有芹官在,等芹官赏完月回去,都三更天了,不能白来一趟,只好住在“鉴心山房”,才能跟他深谈。

要下决心时,记起枕上的桂花油,心里不免腻味,便又迟疑了。这时小丫头已端了椅子出去,廊上现成有张方桌,可以摆设茶具。铺排停当,曹震坐下来说:“八月节快到了。”接着又叹口气,念一句,“月儿弯弯照九州!”

“月儿弯弯照九州,”锦儿接着念道,“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她突然停住,停了一下又说,“也不一定要夫妇才同罗帐!”

她是暗讽枕上的桂花油,曹震却别有意会,立刻接口:“你这话不错!锦儿,我倒问你,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她的事?”

锦儿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单刀直入,一下子便刺到心底深处,不过她的心思也极快,知道稍一迟疑,就怎么样也洗刷不清了,因而用斩钉截铁般的声音说:“没有那回事!”

曹震一愣,爽然若失地说:“你倒真是她的死党!”

“什么死党、活党?”锦儿趁机说道,“你这样子闹法,只怕连老太太躺在棺材里都不得安生。真不懂你心里是怎么想来的?”

“我心里想的,你还不明白?多少年来,她处处爬在我头上,把我作践得都不像个男人了。如果她自己行得正、坐得正,没有人敢说她一句闲话,也还罢了,不想她暗地里弄顶绿帽子扣在我头上。”曹震不自觉地掉了一句文,“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是劝你忍!”锦儿很谨慎地试探,“是劝你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莫非你就一直住在这里,永远都不进去了?”

“我自己的家,自己的屋子,为什么不进去?”

“那么是什么时候呢?”

“是,是该进去的时候。”

“什么叫是该进去的时候?”锦儿紧追不舍,“你倒说呀!说清楚一点儿。”

“把事情弄清楚了,就是该进去的时候。”

这表示他人虽住在鉴心山房,暗地里仍旧在访查这件事。锦儿心想,这透露的一个消息很重要,倒得格外防备着他。

想是这样想,口中却装得困惑地说:“我不知有什么事不清楚,也不知道你想弄清楚什么事,简直就像走夜路,鬼打墙一样!”

这句话惹得曹震有些光火,产生了激将的效果,“到底是我鬼打墙,还是她鬼摸头,做出对不起她马家的事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时候,哼!哼!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反正我是豁出去了。”

最后一句话,使得锦儿胆战心惊!所谓“豁出去”,自是不顾一切,撕破面子也不在乎的意思,而说“对不起她马家”则明明将有羞辱马家的手段出现。莫非他真的在打算着休妻?这可太严重了!锦儿不免忧心如焚,但还不便说破,免得坐实了反成难以挽回的困局,只好这样答说:“你的疑心病真重,我倒真巴望能够水落石出,弄个清楚。大家仍旧和和气气地过日子,不然,我夹在中间也受罪。”

曹震不作声,凝视着东山月上,双眼不住闪烁,显得他心里有许多事在想。锦儿冷眼旁观,凝神等着他再开口,因为这开出口来,多半是一句很要紧,可以看到他心里的话。

“其实,你不但可以不必受罪,还可以享福。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只看你的念头怎么转法。”

果然,话中有话,深藏不测,锦儿自然不会放过机会,立即问道:“你说,我的念头该怎么转?”

“你应该多想想我,多想想你自己。”曹震转过脸来逼视着她,“照现在这样子,尽管你对她忠心耿耿,还是一辈子都出不了头。”

锦儿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不懂你的话,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叫出头?”

“那还不容易明白,早晚你有了名分,请下来一道诰封,那就是出头了!”

“不是出头,是昏头。”锦儿立即答说,“我可不会大白天做这种春梦。”

曹震欲语又止,沉默了一会儿方始开口:“我现在也没法儿跟你细说,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有见真章的一天。不过有一句话,我不能不交代,这会儿我说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如果是真心护着我,就只把我的话,搁在心里。”

看他语气从容,见得他筹思已熟,势在必行,如果再一味装作不信他的话,便显得不够诚恳。而且要套他的话,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于是她说:“我跟谁去说,说了就是天大的是非。不过,我劝你慎重,一厢情愿的想法是行不通的,别自讨苦吃。”

“这件事自然是我一厢情愿,莫非还能两相情愿,她也点头?至于行得通、行不通,我也不敢说。事情,有的可以做,有的应该做,有的一定得这么做。既然一定得这么做,那就不必去多想了。”

“为什么呢?”锦儿不由得关切,“为什么一定得这么做?”

“你现在别问!你愿意帮我,我再告诉你。”

“你不肯跟我说,我可怎么帮你?”锦儿又说,“你如果有一定得这么做的道理,我听了不错,说不定我就能帮你。”

曹震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摇摇头说:“目前还不能告诉你。我做这件事,也不是光为了我自己出气,一家人都有好处。”

“一家人都有好处?”

“对了,一家人都有好处。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多说了泄漏风声,让她有了防备,事情就坏了。”

锦儿犹在思索,但见远处纱灯两盏,冉冉而来,知道是芹官来了,便起身迎候。走近一看,才知道来的不但是芹官与兴儿,还有春雨,另外两个老婆子,拎着食盒,跟在后头。

“怎么,你也来了?”

“特为来陪你的。”春雨答说,“是芹官的意思,我想想也不错。”

“多谢,多谢!”锦儿笑容满面地,“多谢你们俩。”

芹官笑而不答,走过去跟曹震招呼,锦儿与春雨便将杯盘配菜铺排开来,却只摆了两副杯筷。曹震见了便说:“这又不是在太太那里,没有那么多规矩!坐下来一块儿喝酒。”

“待一会儿!”锦儿已与春雨取得默契,两人要在一处谈谈,便老实说道,“好些日子不见,先让我们姊妹俩亲热亲热。”

说着,替他们兄弟斟好了酒,与春雨远远地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悄然私语。

“一直想去看你,又怕震二奶奶多心,以为我去打听是非。”春雨皱着眉说,“还有芹官,听说出了这么一场风波,急得晚上都睡不着觉,想去安慰安慰震二奶奶,可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你知道的,芹官跟震二奶奶名为叔嫂,情分上就像是同胞姊弟。遇见这种不能提、不能问的事,你说,心里有多别扭,多窝囊!”

“是啊!大家心里都是这么一种味道。”锦儿停了下来,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春雨也是迟疑了一会儿才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震二爷是怎么想来的,会弄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这件事,大家想来想去想不通。”

锦儿黯然无语,抑郁的眼色中,仿佛有无限的难言之隐。春雨看在眼里,不由得大吃一惊。

“怎么?”她异常吃力地问,“莫非有什么说法?”

“还要什么说法?看也看得出来了。”

“这一说,竟是——”春雨蓦然意会,不宜再问,硬把下面“真的了”三字,咽了回去。

但有句话却不能不问,而且不算忌讳,可以问得,“震二爷呢?”她说,“这样子僵着总不是一回事!”

“是啊!我就是为此来的,想弄弄清楚,他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弄清楚了没有呢?”

“但愿我是弄错了——”锦儿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显然的,情势不妙,春雨装作不解地说:“我不懂你的话。”

“只怕要闹得不可开交,说不定马家跟曹家会打一场官司。”

春雨大惊失色,却也大惑不解,“干吗打官司?”她说,“怎么会闹得要打官司!不会吧?”

“你倒说,什么事会闹得娘家告婆家?”

点这一句,话倒比较容易懂,但却更为惊忧。春雨心想:亲家变冤家而打官司,常是因为媳妇在婆家被凌虐自尽而起。对震二奶奶来说,凌虐自然谈不到,但如曹震能拿出证据,让震二奶奶见不得人,亦就很可能逼她走上死路。

但是这得有非常明白的证据,莫非震二奶奶已有把柄在丈夫手里?转到这个念头,春雨不但深为关切,而且深为好奇,有着一揭底蕴的渴想,然而这又是“不宜多问”的一句话。

灵机一动,将话倒过来变成套问:“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无凭无据,震二爷不能那么胡来,震二奶奶也不能那么容易欺侮。”

“这就是我没有弄清楚的一件事。”锦儿苦闷多时,不由得就跟着春雨深谈了,“他似乎是想找一样证据,而且看样子,仿佛挺有把握似的。”

“怎么叫挺有把握?”由于看锦儿并不讳言,春雨便落得问了下去,“你的意思是,他有把握可以找到这样的证据。”

“对了!就是这意思。”

春雨细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这种证据,找到不算,抓到才算。”

这句话提醒了锦儿,“你这句话说在节骨眼上,找到不算,抓到算!”她心里在想,已打算不往来了,又从哪里去捉奸捉双?曹震说不定会设下一个圈套,让震二奶奶去钻,只要步步小心,他又如之奈何?

正谈到这里,只见兴儿来唤锦儿,原来门上刚送进来一封信,是曹的家信,托驿差代递,驿差照例交给江宁驿站转送。

像这些信本来第二天再送亦无不可,驿丞为了讨好,特地派人入夜送来。这样就必得有个大大的赏封不可,外账房此时没有人,曹震于是关照锦儿入内去取四两银子,打发来人。

等锦儿带着兴儿入内去办事,席面上便由春雨照料,首先进屋去取了烛台出来,剔亮了好让曹震看信。

厚甸甸的一封信,拆开来信中有信,封面上写着“棠儿开读”,纯然是“家书”,又有一份抄件,一份朱批的奏折。自然先看奏折。

奏折是一通:“江宁织造奴才曹跪进单。”一共四样:一是“匾对单条字绫壹百副”。朱批:“用不着的东西,再不必进。”二是“笺纸肆百张”。朱批:“也用不了如许之多,再少进些。”三是“湖笔四百支”。朱批:“笔用得好。”四是“锦扇壹百把”。朱批:“此种徒费事,朕甚嫌,再不必进。”

“总算还有一样好的。”曹震舒了口气,将进贡单随手交给芹官去看,自己再看抄件。

抄件是山东巡抚塞楞额的原奏及朱批。原奏是针对杭州等三处织造而发,说运送龙衣,经过长清县等处,于“勘合”规定的夫马以外,另向驿站多方苛扰,要加夫马,要程仪,自雇长行的骡子,折价格外提高,等等。

朱批是大加申斥,说屡降谕旨,不许钦差官员及人役,骚扰驿递,而三处织造,犹复如前苛扰,殊为可恶。

接下来是嘉奖塞楞额,说他“毫不瞻徇,据实参奏,深知朕心,实为可嘉”。命交部议叙。并以塞楞额为例,告诫大臣:“若皆能如此,则人人知所儆惕,孰敢背公营私。”

最后便是追究责任,说在山东“如此需索,其他经过地方,自必亦有类似情事,该督抚何以不据实奏闻?着该部一一察议具奏。”至于“织造差员,现在京师,着内务府,吏部将塞楞额所参各项,彻查定拟具奏”。

看完这份抄件,曹震心里已是七上八下,因为虽说“杭州等处”,仿佛这回闯祸的不是江宁与苏州,而在长清等处多索夫马,却正是曹震这回到山东,额外加予驿站的负担,怕脱不得干系。

因此急急又看曹的信,说是杭州织造孙文成所派押运龙衣的一名七品笔帖式,已由内务府慎刑司看管严审,他亦被内务府请了去问过话,虽有平郡王托尚志孝加以照应,态度上很客气,但天威不测,还不知有何处分。杭州织造孙文成,年迈力衰,“早失圣眷”,撤差恐将不免。因此,郑重告诫曹震,务必诸事谨慎,切勿生事,自取咎戾。至于他的归期,本已定在中秋节后,现在因为有塞楞额一参,牵连到三处织造,须等高斌到京,查问明白,方能结案。本来照这种情形,他可以上折奏请准予先行回任,又怕恰好触怒皇帝,“商之亲友,咸以静候为宜”。倘或重阳前后能够结案,岁暮犹可团聚,否则就只好在京度岁,开春解冻,方能南归。

看到须候高斌至京,才能结案,曹震又不免添了一重心事,怕高斌说一句:“在长清多索夫马,是为曹震回江宁之用。”纵然是皇差,但即令批一句“着该员明白回话”。容他解释,便也有许多麻烦。

于是他摇摇头,将信交了给芹官去看,转眼看锦儿已去而复归,便将信中之信交了给她。

“你看季姨娘睡了没有?把四老爷的信送了去。如果季姨娘还没有睡,你告诉她:四老爷在京里有公事,也许不能回来过年。”

锦儿将信接了过来,揣入怀中,“明天一早送去好了。”她说,“四老爷也许不能回来过年的话,这会儿告诉季姨娘,不害她一夜睡不着觉?”

“也好。随便你。”曹震忽然向春雨说道,“来!来!你们坐下来,陪我喝一杯。我心里烦得很。”

听这一说,春雨便看锦儿,锦儿便以眼色示意,且敷衍他一回。于是添了杯筷,春雨与锦儿都坐了下来。

“四老爷为什么不能回来过年?”锦儿问说。

“不是告诉你了吗?有公事。”

“看你的神气,不像是为了公事。”

“当然是公事。不过不是好事而已。”曹震不耐烦地说,“你别问了,越问我越烦。”

“震二爷,”春雨便举杯说道,“我可不会喝酒,你请宽饮一杯。一醉解千愁。”

“好个一醉解千愁!”曹震举杯一仰脖子,干了酒还照一照杯。

“多谢震二爷赏脸。不过话是这么说,醉了总不好,慢慢儿喝吧!”春雨又说,“四老爷如果不回来,震二爷年下可得好好忙一阵子,幸亏内里有震二奶奶。家和万事兴,震二爷你肯听我的劝,我再敬你一杯。这回是我干,你请随意。”

“不必,不必!我知道你不能喝急酒,慢慢儿喝。”说着,他举杯啜饮了一口,转脸跟芹官去说话。

这明明是不愿听春雨的劝,她讪讪地觉得好没意思,自嘲似的向锦儿说:“我真是‘丈八灯台照不见自己’,自以为脸子多大似的。”

“我们这位二爷,”锦儿也借题发挥,“只会闹脾气,不肯听人劝,闹起脾气来,连大局都不顾。”

于是芹官也搁下信接着说道:“四叔在京里只怕有麻烦,倘或知道家里也不和,愁上加愁,急出病来,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三个人都是旁敲侧击,为他们夫妇劝和,曹震心想,真个决裂,就算自己理上站得住,无奈时机不巧,不会有人同情。那时骑虎难下,说不定又搞得灰头土脸。

但好容易抓住这么一个机会,而且顺风旗也扯起来了,就此不声不响地收篷落帆,却也于心不甘。反复思量,竟无善策,郁闷难解之余,不由得叹了口无声的气。

其时芹官跟锦儿凑在一起交谈,声音极低,不过春雨可以猜想得到,一定是芹官托锦儿向震二奶奶致意,不必多管。倒是曹震脸上的阴晴变化,值得留心,看他万般无奈,黯然微喟,倒有七八分猜到他心里了。

“你,”曹震在锦儿肩头拍了两下,等她回过脸来才关照,“明儿到季姨娘那里去一趟,装作不经意地,打听打听四老爷的信里,可提到什么没有?”

“这不用向季姨娘打听,我问夏云就是了。”锦儿又说,“四老爷不会在给她们娘儿俩的信里说公事的。”

“说得也不错,不过还是得弄明白了,才能放心。我最怕季姨娘哭哭啼啼地,跟我来噜苏。”

“原来你也怕麻烦!”锦儿白了他一眼,“那又干吗处处替自己找麻烦?”

曹震不作声,脸上却有些挂不住的模样,芹官深恐他们当面吵嘴,便向春雨说道:“咱们也该走了。”

“对了!明儿还要上学。”

锦儿还想留他,听春雨这一说,不便耽误他的工夫,但因还有几句话没有谈完,便即说道:“我送你们下去。”

“你还回来不回来?”芹官立即接口,“如果你还回来,不妨陪我走一走,不然,就不必客气了。”

“当然回来。”春雨抢着说道,“这里桌子还没有收呢!”

于是小丫头燃灯照路,锦儿陪着芹官一路走,一路仍是小声交谈,他们走得极慢,在后面的春雨便索性停下来,有几句话跟曹震说。

“震二爷,我是替芹官求你,能不能赏他一个面子,让他跟太太去说:给你们公母俩劝和。”她不容曹震有所表示,紧接着说,“凭良心说,震二奶奶是太刚强了一点儿,当然要请她让让步。震二爷若是有什么话,可以交代我,作为太太的意思,震二奶奶不能不听。”

曹震心中一动,凝神想一想:不错啊!既然闹不起来,何妨见好就收?难得占一回上风,真应该好好利用。

“震二爷知道的,芹官看震二奶奶,不是嫂子,是姊姊,震二爷就看在兄弟的面上,跟震二奶奶讲了和吧!”

听得这话,曹震倒有些感动,脱口说道:“好吧!等我好好想一想,明儿让锦儿跟你去说。”

“是!”春雨格外叮嘱,“震二爷只说,芹官想劝和,对震二奶奶有什么话,作为你自己的意思。反正,咱们心照不宣就是。”

“我明白。多谢你费心。”

“震二爷这话可不敢当。我也是为芹官,他为了你们公母俩不和,愁得都睡不着觉。”

“你告诉他,”曹震不假思索地答说,“就为了今天京里这一封信,我不能不顾大局。不过和得下来和不下来,要看人家了。”

春雨看芹官与锦儿在下梯阶之处等候,便匆匆说一句:“只要彼此让一步,一定和得下来。”然后急急赶了上去,伴着芹官回双芝仙馆。

这时曹震已经想停当了,等锦儿回来便提出要求:“你今儿晚上别回去,咱们好好聊一聊。”

“不!你枕头上的味儿我受不了。”

“怎么?”曹震笑道,“枕头上有酸味儿?”

“对了,酸味儿。”锦儿沉着脸说,“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总说人家爱喝醋,不想想你自己的行为。也不过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两三天,就熬不住了,不管腥的臭的,拉了来就是。”

看锦儿动了气,曹震不敢再多说,只低声下气地问:“那么,陪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行不行?”

“那倒可以。”锦儿大马金刀地在圈椅上坐了下来,“你有话就说吧!”

“春雨告诉我,芹官想给我们劝和。这件事我得跟你商量。”

“芹官想劝和?他怎么没有跟我说?”锦儿旋即省悟,“必是春雨的意思。不过也一样,她不比我,她可以替芹官做主。”

话中有刺,曹震益发小心地说:“我不是也在跟你商量,请你替我做主吗?”

“岂敢,岂敢!”锦儿的不快消失了,“既然人家有这番好意,当然不能不领。就不知道他是怎么个劝法?”

“我想,他总是跟太太去说,请太太出面。”

“太太已经劝过一回了,你给她来个阳奉阴违。这回还肯出面吗?”

“是芹官去说,太太怎么不肯?”

“也要你肯听话才行。”

“就是这一点,你们大家都逼我讲和,我也无法。不过,要和就得真正讲和,一时言归于好,无非敷衍个面子账,那种和法,不如不和。”

锦儿想了一下问:“怎么叫真正讲和?”

“如果还是从前那样,她事事想踩在我头上,只顾她自己的私房,不顾人家的死活,那种日子我可不想再过了!”

“敢情你是在打二奶奶私房的主意!”锦儿的话,脱口而出,立刻觉得说得太重了,赶紧又以同情的口吻说,“也难怪你!夫妻嘛,换了我也不想过这种日子。”

“不是我打她私房的主意。”曹震也有辩解,“她的私房哪里来的?还不是公中的钱?这两年差使不顺手,都只为亏空着公款,挪东补西,只求能应付过去,谈不上漂亮出色。如今上头对四老爷不好,万一出事,追究亏空,李家的下场摆在那里,要多惨有多惨!如今有力量能填补这个窟窿的,只有她。我这层意思,她应该明白。”

锦儿心想,这还不是打震二奶奶私房的主意?而且狮子大开口,要她来填补亏空的公款,真是妄想!不过此时一说实话,刚现的转机,立刻就会无影无踪,因此锦儿的回答很谨慎。

“这得慢慢劝她,她也不是不顾大局的人,真的差使上没法交代了,她也不会不管。不过,她的力量也有限。”

“你别帮着她瞒了!只要她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句话,把眼光放远一点儿,这点亏空在她算不了什么!”

“那么有多少亏空呢?”

“不过十来万。”

“哼!你的口气倒真不小。十来万银子,还只‘不过’而已!”锦儿怕又失言,赶紧岔开,

“好了,你这是为公家,倒谈谈你自己。”

“谈到我自己,没有别的,别成天盯得那么紧!譬如像你——”

“得,得!”锦儿立即打断,摇着手说,“别扯上我!”

“好了!就是这两点。”曹震又说,“这话该怎么让芹官跟太太去说,你跟春雨琢磨着办。你先不必告诉她,只要太太交代,她一定会听。她能听太太的话,自然无事。”

好厉害!竟像是不能还价的条件。锦儿心想马夫人不能像他这样一厢情愿,到时候话打了折扣,他又将如何?

想到这里,便即说道:“话一定能到得了太太那里,不过太太是不是肯这么说,可是谁也不敢包了。如果不能照你的意思办,你会怎么样?”

“那就跟现在一样,僵在那里。反正撂着她的,搁着我的,迟早总有一笔账算。”

锦儿心想,要照他的说法,是个不了之局,眼前只有敷衍着,让事冷下来再做道理。这件事太大,必得震二奶奶自己做主,此刻也就不必跟他多说了。


09第六回

10|第五回|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4·延陵剑|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 - 高阳|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