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晚饭后下了一场阵头雨,暑气全消,雨止水退,云散月见,赛观音与旡垢都洗了澡,在院子里纳凉谈心。
“有件事,办成功了,我跟主持说,送你五百银子,再替你找个地方存着,动息不动本,一个月有四五两银子贴补家用。你看好不好?”
“敢情好!”赛观音说,“可不知道我能办不能办。”
“你一定能办。当然,也不光是专靠你一个人。”
原来明将军的太夫人佞佛,是甘露庵的护法之一。有一次谈起,善男信女每有舍宅为寺的功德,她虽住在儿子的衙门里,无宅可舍,但手头有些私蓄,打算捐个万把银子盖一座庵。旡垢与住持圆明商量,希望能把这笔捐款拿过来,便跟明老太太说,甘露庵想在栖霞山盖一座下院,起名叫延寿庵,明老太太既发愿要做这场功德,何不将银子捐给甘露庵?
“当时明老太太一口气答应。哪知道,过几天再提,她忽然变卦了,语气中仿佛有不得已的苦衷。”旡垢问道,“你倒猜一猜是什么缘故?”
赛观音想了想答说:“想必是明将军不愿意?”
“你猜对了一半。明将军倒没有说什么,明太太不赞成。她是当家人,明老太太的私蓄又是交给儿媳妇,明太太不肯放手,做婆婆的也很为难。”旡垢急转直下地说,“明太太跟你很对劲,你说的话她会听,能把她劝得活动了,咱们的这座延寿庵就盖得成了。”
“喔,既然你说她肯听我的话,我自然要效这个劳。不过,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这,咱们慢慢商量。好在这也不是很急的事。”
赛观音点点头,无可置喙,旡垢也没有再提这话,只说类似这样的事,不一而足,如果赛观音肯真心合作,常常会有好处。
“这是师太提携我,我不能不尽心,也不敢不尽心。”
“言重,言重!不过,”旡垢突然问道,“你今年多大?”
“我三十四。”
“几月里生日?”
“九月。”
“这么说,我比你大,我是四月里生日。”旡垢问道,“你愿意不愿认我做姊姊?”
跟尼姑认姊妹,空门中也有这种世俗之事,赛观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而一时竟忘了回答。
“你不愿意不必勉强。你别多心。”旡垢拉过她的手来,拍拍她的手背说,“我是跟你说着玩的。”
“你是说着玩的,我可是真心想认你这个姊姊。最好一起在菩萨面前磕个头。”
“心到神知。”旡垢的态度又一变,“你是真心,我也是真心。以后,咱们私底下是姊妹,当着人用‘官称’,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赛观音脱口叫一声,“姊姊!”
“妹妹,好妹妹!”
刚说到这里,蓦地里起风,一大片乌云遮住了月色,赛观音便说:“要下雨了!”
一语未终,大颗的雨滴,已洒落下来,旡垢便拉着赛观音往屋子里走。
“等等!”赛观音说,“把藤椅子搬进去。”
不但有藤椅,还有茶几,几上一壶刚沏的香片,焖透了正好喝,舍不得丢下,就这么一耽搁,着实被淋了一阵阵头雨。
“头发都湿了。”旡垢取块手巾给她,“小褂子都贴在皮肉上了,赶紧换。”
“没有得换了。”赛观音说,“我就带来一套小褂裤,刚才洗澡换的。”
“只好穿我的。”
旡垢取出来一套灰色绸子的褂裤,自然是僧衣的式样,束带而不用纽扣,大袖郎当,却是窄窄的裤腿。
“到后面换去吧!”
抱着衣服到后面房换好,绸子爽滑,更觉舒服,坐下来抬头一望,恰好看到那部绣像的小说,心里立即浮起莫名的兴奋,毫不迟疑地去取了一本,站着就翻开了书页。
正看得出神,突然有一只手伸到胸前。赛观音这一惊非同小可,身子一阵抖,书都抖落在地上,急急夺身转脸,只见旡垢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她也换了湿衣服,是一套蓝绸褂裤,头上戴一顶玄色绸子的软帽,两足分开,一双手叉在腰上,站立的姿态像个男人。
“好看不好看?”旡垢说。
“你屋子里怎么会有这玩意?”赛观音惊魂略定,正色说道,“让人瞧见了,还得了?”
“除非是你,谁能到得了这间屋子里?”
“你不是说,是客房吗?”
“不错,是客房。”旡垢答说,“不过要看怎么样的客。”
话中有深意,赛观音觉得不便再往下问了,只拍拍胸说:“真吓我一大跳!”
“这可得怪你自己。”旡垢笑道,“我以为你早听见我的脚步声了。”
到底她是蹑足而来,还是真有脚步声,已经无法究诘,赛观音唯有笑一笑,不作声,弯腰将地上的书,捡了起来。
“睡下来看!”
说着,旡垢已将那套小说拿到床前,剔亮了灯,向赛观音招招手。
赛观音在片刻的迟疑之后,突然发觉,如果再畏缩拘谨,不但自己受罪,也会扫了旡垢的兴,将很有趣的一个晚上,弄成万分无聊。
她也算是在风月场中打过滚的,要放开来并不难,当下微笑着走到床前,与旡垢并排坐下,一只手便从她身后伸过去,圈过来揽住她的腰,身子半靠着她的背,视线从她肩头望出去,落在小说的插图上。
“姊姊,”赛观音说,“我们今天晚上做姊弟好不好?”
旡垢转过脸来,看一看她说:“你占我的便宜,应该兄妹才是。”
“兄妹也好,姐弟也好,反正——”她把她的脸推过去,伏在她的肩头上轻轻说道,“反正一男一女是不是?”
“这还像句话。”旡垢手一扬,身子往后一仰,抛开了书,将赛观音拉倒在一起,轻声说道,“你跟男人在一起,一定浪得很。”
“浪的好,还是不浪的好?”赛观音闭上了眼,抱住旡垢,想象着她是个“爷儿们”。
“自然是浪的好,越浪越好。”说着,旡垢便伸手摸索着,“你没有生过孩子?”
“你呢?”赛观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像是‘三师太’。”
“我倒想做‘三师太’,可惜没有一个‘申大爷’。”
她们用的是弹词“玉蜻蜓”上的典故,赛观音认为旡垢的话是假撇清,但不便直言驳诘,只问:“你想不想?”
“莫非你手上有这么一个人?”旡垢故意试探。
“对了。”
“是谁?”
“喏,就是我。”说着,赛观音得意地笑了。
旡垢确有被戏弄了的感觉,心有不甘,却想不出报复的法子。转念想到总督衙门的赵师爷,心中一动,决定将计就计,引赛观音上钩。
“我们说正经的,如果我想弄一个,你肯不肯帮我的忙?”
赛观音心中一跳,心想莫非这会儿是床底下,还是衣橱中,就藏着一个年轻男子。不过一念甫动,立刻就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荒唐,这么热的天,躲在床底下、衣橱中,还不闷出痧子来?
“怎么样?”旡垢一面问,一面伸手到她左胸,明显地觉察出她的心“怦怦”地跳得很厉害。
赛观音大感威胁,轻轻推开她的手问:“要怎么样帮你的忙?”
“只要你肯帮忙,总有办法,就怕你——”旡垢故意不说下去,要看赛观音来不来问。
她当然会问:“怕我什么?”
“怕你根本不肯,不过拿我开开胃。我可不上你的当。”
“喔,你是怕我跟你开玩笑,你把你的办法告诉我,就算我捏住了你的把柄。”
“这倒不怕,你不是那样的人。不过鞋子没有穿,徒然落个样,那又何苦?”
赛观音心想,看样子除非自己能显得真心实意,不能取得旡垢无话不谈的信任,那样,就什么图谋都无从谈起了。
转念到此,她毫不迟疑地说:“姊姊,人心都是肉做的,你这样看得起我,待我这样好,我如果对你有一点儿不尽心的地方,我就畜生都不如了。”
“唷,唷!你的话说得太重了!”旡垢是颇为感动的模样,“你的为人,我哪里会不知道。不是我自吹自擂,如果我不识人头,哪里能当这个‘知客’的职司。你不要多心,什么事都不会瞒你的。”
“既然姊姊知道就好了。刚才说的那件事,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决不会推托。”
旡垢深沉地点点头,然后问说:“你出来方便不方便?”
“方便。”
“怎么方便法,是不是随请随到?”
“也差不多。”
“晚上不回去也不要紧?”
“不要紧。”赛观音说,“只要事先跟他说一声好了。”
“你们五哥倒真好说话,”旡垢又说,“嫁着这种丈夫,也是一种福气。”
“什么福气?”赛观音叹口气,“没出息!”
张五福的为人,以及他们夫妇的关系,就这“没出息”三字,便尽在不言中了。意会到此,旡垢有了十分把握,当即说道:“等过了菩萨生日,我请你帮忙。”
“好!”赛观音毫不迟疑地答应,但停了一下又说,“不是我噜苏,或者有什么不放心,天生急性子,凡事不问清楚,肚肠痒得难受。姊姊,还是那句老话,这个忙怎么帮法?”
“你说应该怎么帮?”旡垢带着一种考验的意味,“你倒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再问问你自己,肯帮我多大的忙?”
这几句话分量很重。赛观音知道,前面不管如何输诚,哪怕跪下来起誓,都是空话,只有对她提出来的这些问话,回答得能使她满意,才真的能显出至诚。
因此,她先不作声,凝神细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说老实话,若说要我舍出一条命去帮姊姊的忙,我也不肯。除此以外,怎么样都可以。不过为姊姊着想,这件事马虎不得,先要好好儿预备一下,所以也急不得。”
“这样说,你是想好一个办法了。”
“是的。”
“你倒说给我听听!”
赛观音的办法是有了,要说却不知该从何处开口,因为从来也没有谈过这样的事。因而想了想,学旡垢的样,从发问开始。
“姊姊,你出来方便?”
“方便是方便,不过预先要说好。”
“当然,我预先会告诉你。”赛观音又问,“住在我那里行不行?”
“也是要预先说好。”
“这就行了。这种事,白天到底不方便——”
听到这里,旡垢方始相信,赛观音真的已想好了办法,一时心气浮动,无法自持,一把将她推倒,“慢一点,”她说,“咱们睡下来谈。”
将油灯捻得豆样大,掖好帐门,并头卧倒,但面对面亦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说话就更方便了。
“等我约好了人来通知你,你一个人悄悄儿来,私底下看一看,看不中意不谈,我另外再约。”
“喔,”旡垢大感兴趣,“看中意了呢?”她问。
“看中意了,就有两种法子,一明一暗,随你挑。”
“你的法子倒真多。”旡垢笑道,“还不止一种。”
“这是我为你着想,要看你愿意明的,还是暗的。”
“明的怎么样,暗的又怎么样呢?”
明的是将话说明白,饮酒作乐,率性而行;暗的是李代桃僵,午夜梦回时,做赛观音的替身。
等讲完了,赛观音还问一句:“你看怎么样?”
旡垢无以为答,因为赛观音的言辞,替她带来了太多的猜测与想象。看她款款深谈,似乎干惯了这个勾当的,然则“赛观音”的外号,确有由来。既然如此,就不必多费心思,干脆跟她明说好了。
这是就赵师爷方面去想,在她自己,想到李代桃僵时,心跳得非常厉害,以至于呼吸困难,喉头痉挛,不自觉地“啯啯”的出声。
“看你馋得那样子!”赛观音笑她,“都咽口水了。”
听得这话,虽在暗头里,旡垢的脸还是红了起来,“你别笑我!”她反唇相讥,“饱汉不知饿汉饥。”
赛观音有些不悦,所谓“饱汉”自然是指她常有这种招蜂引蝶的行径。自己披肝沥胆,不顾羞耻,却招来了这样的讽刺,岂不令人寒心?
“我老实跟你说,我不是馋,是怕,所以心跳得很厉害。”
“又想偷荤,胆子又小,那就难了。”赛观音说,“我刚才说的话不算,你只当没有听见。”
语气不妙,旡垢自然听得出来,回想了一下,是“饱汉不知饿汉饥”那句话上出了毛病,于是赶紧赔笑道歉。
“好妹妹,你不能为我无心的一句话生气。咱们俩无话不谈,等于你把心掏给我,我把心掏给你,说话自然就随便了。”
既然她这么说,赛观音自不必认真,不过有句还要表白,“这两年我跟你一样,也是饿汉。”她问,“你信不信?”
“我怎么不信?”旡垢又说,“不过,妹妹,我倒也有一句老实话,只怕你又会生气。”
“不会。说明白就不要紧。”
“那么我就说,你到底比我自由些。而且是有丈夫的,哪怕怀了别人的孩子也不要紧。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自己挨饿?”
“也要有机会——”赛观音觉得措辞很难,因为这不是一两句能说明白的事。
“你说没有机会,是没有人?”
“也可以这么说。”
“不这么说,怎么说呢?”
赛观音想了一下答道:“人倒还在其次,是地方。我总不能拉到家里来呀!”
“这,跟你刚才的言辞,似乎就不太对了。”
“听起来好像不太对,其实呢,你再想想我另外一句话,我说这事急不得,我得预先想个法子,就是在想,要找个什么地方。”
旡垢点点头,“这就对了!”她紧接着说,“其实也不难,不过花几个钱的事。我出钱,你去赁两间屋子,买个丫头,咱们悄悄儿来往,你看好不好?”
“这当然好!不过,总也要有个盘算,天长日久,一笔开销也不轻。”
“开销自然有打得出来的办法。”旡垢问道,“如果有这么一个地方,你可以约些什么人来玩?”
“这要看情形。从前的一些熟人,现在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了,要去打听。”
“眼前总有几个吧?”
赛观音不知道她为何要这样追着问,想了一下答说:“有是有两三个,不过说出来你也未必知道。”
“你倒不妨说说看。”旡垢又说,“我要知道是哪一号人物。”
“无非常常在外面玩的一班浪荡子弟。”
“不好!”旡垢很快地说,“这些人招惹不得,一招惹了,闹得满城风雨。”
“那么,”赛观音问道,“约些什么人呢?”
旡垢不作声,仿佛在思索什么。这就越发使赛观音困惑不解,决定问个明白。
“姊姊,你要弄这么一个地方,到底做何打算呢?”
“这——”旡垢很吃力地说,“我就老实告诉你吧,有些人家的姨太太、少奶奶,想在外面打野食,总得有个地方。你说是不是呢?”
赛观音恍然大悟,心想这是一个机会,此时再不追问,更待何时?于是想一想说:“本来呢?本来在什么地方?”
“不一定。”
这是在闪避,赛观音却不放松,“咱们现在睡的地方就是?”她说,“不然不会有那种书在这里。”
“偶尔也有。”旡垢答说,“就因为不大妥当,所以我要另外找个地方。”
“地方有了,人呢?”
“有了地方,自然有人。这要看情形,事先说不定的。”旡垢又说,“我问你可以约哪路人物,就是心里有个数,到时候可以帮帮哪些姨太太、少奶奶的忙。”
“对了!这个忙帮得大了。”赛观音笑着说了这一句,又谨慎地试探,“你帮过哪些姨太太、少奶奶的忙?”
“不多。五六个。”
“倒说来我听听。”赛观音想到她又会闪避,索性单刀直入地问说,“曹家的震二奶奶请你帮过忙没有?
“你怎么忽然想起她来?”
“我也是听人说的。”
“人家怎么说?”
本来是赛观音在发问,不道一变而为被盘诘的人了。她心里在想:“问就问吧!等我说完了,总该你说了吧?”于是她略为考虑了一下说:“我听人说,震二奶奶在外面不大规矩,背着震二爷养了族中的一个侄子。有这话没有?”
旡垢有些迟疑,但一迟疑就露了马脚,若想隐瞒,便是撒谎,可想而知的,不能再获得赛观音的充分信任。但许多秘密,已经泄漏了,如果赛观音觉得她欠诚恳而有所不满,口舌之间无意流露,这关系可真不轻。
转念到此,旡垢不免自悔轻率,但事已如此,只有往好的地方去想——也是往好的地方去做,打算着能够以推心置腹的态度,换取她死心塌地地听从。
“做这种事,本来最忌的是指名道姓查问,心照不宣就是了。不过,你我像一个人一样,而况你说得出她‘养侄子’的话,足见得也是有来历、有根据的,我更不必瞒你。只是,你应该知道轻重!”
“那还用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赛观音笑答说,“如果你觉得我口不紧,你就别说。”
“不是这话,你别瞎疑心。”旡垢紧接着说,“最初是他们自己有意思了,在这里会过两三次。后来我想想不妥,跟住持说,不必招惹吧,她就不来了。”
“怎么不妥呢?”
“震二奶奶为人很厉害,说不定‘人无防虎意,虎有害人心’,拿住这里的把柄,翻起脸来,我们怎么斗得过她。”
“那么,她是怎么不来的呢?”
“来了没有人——我是说,只有她一个,对方没有约到,她心里有数,自然就不来了。”
“不来这里,不会去别的地方?”
“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赛观音明白了,如果想在这里拿住震二奶奶跟曹世隆已是件不可能的事。不过她也不十分相信旡垢的话,说不定她为震二奶奶另做了安排。这是不能再问下去了,一问会动疑心,反而不妙。
“我倒要问你了,”旡垢突然说道,“你是听谁说的?我都告诉你了,你也应该跟我实说才是。”
听得这一问,赛观音大起恐慌,而且大起警惕,倘或言语间不谨慎,稍露真相,让旡垢发觉她原来是个奸细,那就不知道她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态度了。
这得找一个人来搪塞,先想到季姨娘,旋觉不妥,但急切间再想不起别的人,只好先拿她来应急。
“是季姨娘谈起的。”
“我就知道是她!”旡垢的声音极有把握,“再不会是别人。”
话一出口,赛观音便大为失悔,及至听见旡垢的语气,越发不安。不过,不安的也不止她一个人,旡垢亦复如此,想到季姨娘那种口没遮拦,不知轻重的性情,不免忧心忡忡,不知道会闯出怎么样一场难以收拾的祸来。
于是,谈到极其投机的一个良宵,变成各怀鬼胎。辗转难眠的漫漫长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