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芹二哥!”咸安宫官学年纪最小的学生保住说,“我娘交代我,明儿包素饺子,务必把你请了去,你去不去?”
曹雪芹心里有数了,略为想了一下答说:“既然交代你务必请了我去,我不去不就让你挨骂了吗?”
“我娘倒不会骂我,不过,我姊姊会说我。”
“喔!”曹雪芹随口问道,“她会怎么说你?”
“说我不会说话,显得请人家的心不诚。芹二哥,我是这么想,人各有志,不可相强。我娘虽这么交代,去不去还是得看你自己的意思。一个人自己做自己的主张最要紧!你说是不?”
听得这话,曹雪芹大为惊异,十四岁的保住,居然有这样的见解,可真得刮目相看了。
“你说得对!我自己做自己的主张。”
“不去?”
“去!”
保住稚气地笑了,欲语不语的显得很诡秘,曹雪芹心中一动,少不得要追根了。
“你有话想说,没有说出来。”他抚着保住的脑袋说,“小家伙,别跟我耍什么花招。不然,你就别想我带你到诗社里去。”
“老实告诉你吧!刚才我的话是我姊姊教我的。”
保住道破了底蕴,他母亲交代他,务必要将曹雪芹请了去,保住知道曹雪芹这几天心情不好,怕碰钉子,向他姊姊求教,学得了这么一个以退为进的法子,果然奏效了。
一面听他谈,曹雪芹一面在脑中浮起一个影子,只是个瘦窄腰肢的背影,也听到过极清脆的声音,约摸十六七岁,却不知长得如何,这样想着,不由得问道:“你姊姊念过书没有?”
“念过。”保住答说,“念了有三四年,是我爹教的,我爹一死,她就不念了。不过,她自己有两本书,老在翻着的。”
“是什么书?”
“一本是《千家诗》,一本是《战国策》。”
“好家伙!你姊姊还念《战国策》啊!”曹雪芹越发好奇了,复又问道,“你姊姊多大?十六,还是十七?”
“跟你同岁。”保住问道,“芹二哥,你生在哪个月?”
“四月里。”
“她比你小四个月。”
“那就是八月里生的?”
“对了!所以她叫桂枝。”
“桂枝,桂枝,这个名字不错。”曹雪芹忽然发觉,这样尽谈人家的姊姊,未免失态,因而赶紧嘱咐,“我是随便问问,你别告诉你妈,也别告诉你姊姊。”
“不要紧!我姊姊不在乎。”
曹雪芹一愣,然后问说:“什么不在乎?”
“我姊姊不在乎人家谈她。她说:越是怕人谈,越有人谈,不理他们不就完了?再说,如果一个人都没有人爱提了,那也挺、挺什么来的。”保住偏着头想了好一会,突然转脸说道,“记起来了!她说,一个人没有人提,也挺寂寞的。”
就这几句话,桂枝的样子便生动地闪现在曹雪芹眼前了,大方、豁达,一定也能干而得人缘。于是他又忍不住问:“谈论你姊姊的,一定很多,是些什么人呢?”
“还有什么人,自然是街坊。”
“谈些什么呢?”
“那可多了。”
“倒说点儿我听听。”
“譬如,常有人替桂枝可惜,说她那年应该选到宫里去的。如果自己愿意选上了,这会儿说不定封了妃子了。”
曹雪芹心想,照此看来,容貌一定出色,越发想一识庐山真面。转念想到“如果自己愿意选上”这句话,口中就更不能自休了。
“照你说,你姊姊如果自己愿意选上,就能选上,是吗?”
“是啊!本来已经选上了。”
“那又为什么不进宫呢?”
“是她自己不愿意,不知说了句什么话,总管太监就把她刷下来了。”
“喔,”曹雪芹有些不大相信,“凭她一句话,想不进宫就不进宫,哪有这么方便的事?”
“真的。”
“那么是句什么话呢?”
“我不知道,只听人夸她那句话说得很绝。”
最好奇的曹雪芹,没有能知道桂枝说的是句什么话,竟有忽忽若有所失之感,一定下来就暗中琢磨,却始终无从索解。
到得第二天下午,由保住陪着到他家去吃饺子时,特意关照保住,务必把桂枝的那句话打听出来,而且悬下重赏,办到了送他一个景泰蓝的银表。保住又惊又喜:“说话算话不?”他问。
“我还能哄你!你要不信,我先把表给你。”
曹雪芹原有两个表,一个打簧金表搁在荷包中,随身携带;另外一个银表,悬在床头,权当钟用,当下从床头解了下来,送给保住。
保住姓刘,隶属正黄旗包衣,他的父亲是上驷院的副牧长,四年前到大凌河马场去选马时,不慎堕河而亡,遗下一儿一女。保住的母亲,人称“刘大婶”,姓崔,是朝鲜人——正黄旗包衣中有个朝鲜佐领,是当年太宗征朝鲜时,俘获的降人所编组,但时隔多年,除了饮食习惯略有差异之外,与其他包衣毫无分别。
孤儿寡妇又不曾承受遗产,日子过得当然不会舒服,但也并不算苦,因为刘大婶很能干,会钻各种门路,找小钱来贴补家用。曹雪芹就是她的门路之一。
原来曹雪芹有个舅舅叫马泰和,是广储司的总办郎中——内务府自成体制,一共六司,以广储司为最大,亦只有广储司设有总办郎中四人,一半由各部保送兼摄,一半由内务府人员专任。在专任的两人中,又以马泰和资深掌权。广储司管的事很多,随便派一两件给人办,就能让人过几个月的舒服日子。刘大婶曾托曹雪芹说过两次人情,曹雪芹央求他母亲,马夫人又转托马泰和,两次都能如愿以偿。因此,一听刘大婶交代保住,务必将曹雪芹请到,他就猜到必是又有事要托他了。
到得刘家,让曹雪芹感到意外的是,已先有两个客人在,一个四十来岁,一个二十出头,都穿的绸子长衫,却都是一脸浊气,看见了曹雪芹,双双起立,满脸堆下笑来,不约而同地喊一声:“曹二爷!”
这时刘大婶已迎了出来,一面用围裙擦手,一面为曹雪芹引见,那两人是父子,姓牛,老牛叫牛春山,小牛便叫牛少山。
刘大婶跟牛春山似乎很熟,管他叫牛大哥,叫牛少山是大侄子。曹雪芹跟牛家父子不大对劲,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所以含含糊糊地招呼过了,随即问说:“刘大婶让保住叫我来,一定有事,请说吧!”
“不忙,不忙!先喝着酒,回头再谈。你把大褂儿卸下来,凉快凉快!”
她一面说,一面看着牛春山,牛家父子却以殷切的眼光,来回看他们说话。见此光景,曹雪芹心里雪亮,也有些不高兴,正想托词告辞,眼前一亮,是桂枝出现了。
她没有跟曹雪芹招呼,但一双极大的眼睛,毫不畏缩看了看他,然后喊道:“保住,你把这端了给芹二哥。”
保住便从她手里接过一个黑漆托盘,上面一块井水中浸过的手巾,一盏冰镇的酸梅汤。这一来平矜去躁,曹雪芹觉得一来就走,未免说不过去,正在踌躇之际,门外有人吆喝:“送菜来了!”
回头看时,有个茁壮的小徒弟,双手提着“盒子菜”进门。这一下,曹雪芹更说不出告辞的话。
“怎么?”曹雪芹问保住,“不说吃饺子吗?”
“有,有饺子!”刘大婶在窗外接口,接着又大声说道,“牛大哥,你跟大侄子可好好陪一陪芹二哥。”
“是了!”牛春山也大声答应,“你把曹二爷交给我好了。”
于是牛家父子俩七手八脚地铺排桌椅,刘大婶来摆好了碗筷,请曹雪芹上坐。他突然省悟,这盒子菜还不定是谁给钱?吃不得!
“刘大婶,你别客气。我刚好闹肚子,不敢吃油腻,有饺子可以来几个,别的可不行!”
听这一说,能言善道的刘大婶也愣住了,与牛春山面面相觑,场面十分尴尬。
“娘!”桂枝在里面喊,“不有吴四爷送的杨梅烧吗?闹肚子喝那种酒最好。”
这提醒了刘大婶,立即如释重负地说:“对了!杨梅烧专治闹肚子。不能吃油腻,我另外弄清淡的下酒菜。”
曹雪芹自幼生长江南,亦知用杨梅泡的烧酒,治腹泻确有效验。而况,他本是托词,只要不吃来路不明的盒子菜,跟牛家父子疏远开来,亦就无所谓了。
留是留住了,但一张桌子上,吃的喝的都不一样,各不相扰,谁都觉得很别扭,曹雪芹勉强熬到饺子端上桌,吃了几个应景,看这天所期待的,必将落空,越发觉得坐不住,站起身来跟保住说:“我得走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
保住不知如何回答,只喊了一嗓子:“娘!芹二哥要走了!”
“怎么就走了呢?饺子还有三鲜馅儿的,正在煮呢。”刘大婶一面说,一面赶出来留客,同时向牛春山使了个眼色。
牛春山倒有自知之明,看出曹雪芹觉得他们父子语言无味,早就想走了,不如识趣告辞,反倒可以将曹雪芹留下来,容刘大婶跟他谈他们所托之事。于是他说:“我们爷儿俩还得赶出城,曹二爷请宽坐吧!”
这一来,保住也知道能把曹雪芹留住了,便暗中一把拉住他,等牛春山父子走了,方始笑道:“请坐下来,舒舒服服吃吧!”
这时,曹雪芹的兴致转好了,但亦不免有歉疚之感,“刘大婶!”他老实说道,“实在对不起!我跟牛家父子谈不到一块儿。”
“我知道,我知道!”刘大婶欲语不语停了一下,又说,“回头再说吧!”接着提高了声音问,“桂枝,饺子好了没有?”
“好了!让保住来端。”
“你自己端了来就是了!芹二哥又不是外人。”
“还有原汤,”桂枝在里面抗声答道,“我一个人只有一双手,可怎么端啊?”
这时保住突地蹶然而起:“我去!”说着便奔了。
这一去好一会才出来,姊弟二人,一个端一大盘饺子,一个用托盘盛了一大碗原汤,等摆好了,保住掏出那只银表摆在曹雪芹面前。
“你收回去吧!”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看得刘大婶发愣:“怎么回事?”她问。
“芹二哥要我打听一件事,打听到了,送我一个表。”保住大发怨言,“一句话的事,偏偏有人卖关子不肯说,存心不让我使这个表嘛!”
“谁卖关子啦!”桂枝瞪着一双杏儿眼,举起纤纤一指,戳在保住额上,“我跟你怎么说的?我说:你别忙,回头我告诉你!这就叫卖关子啦?好,你说我卖关子,我就卖关子,再也不告诉你了!”
听他们姊弟口角,曹雪芹大感不安,而且觉得这也算打听他人的私事,于理不合,因而赶紧说道:“我也是一时好奇,并不是真的想打听。”接着将银表塞在保住手里,又埋怨他两句,“我不过随便说说,你怎么竟认了真呢?”
刘大婶听了半天,没有听懂,直截了当地问曹雪芹:“要打听什么事?”
这一问当然会使曹雪芹发窘,于是桂枝开口了,她是回答曹雪芹想问的事:“当时我跟总管太监说:我有病。这种病,在宫里是犯忌的,他们就不要我了。”
刘大婶这才听出来:“原来是谈这件事?”她还想说下去,只听桂枝重重咳嗽了一声,便笑笑住口了。
“吃吧!凉了不好吃。”桂枝夹了两个饺子给曹雪芹,落落大方地,就像姊姊照料弟弟那么自然。
曹雪芹道声:“多谢!”还想说一句:“你也请坐下来。”不道桂枝已一扭腰肢,翩然而去,心里不免浮起一阵怅惘。
看他停了筷子,刘大婶便说:“饺子怕不中吃?”
“很好,很好!”曹雪芹没话找话,“这饺子馅是谁拌的?”
“三鲜馅是我拌的,羊肉西葫芦是桂枝拌的。”
听这一说,曹雪芹便只吃先前端上来的那一盘了。保住不知就里,冒冒失失地说:“你也怪!这羊肉饺子刚才不吃,这会儿凉了你倒又吃了。”
无意中说破了,曹雪芹自然有些窘,但如停住,更着痕迹,所以一面仍旧夹羊肉饺子,一面笑道:“你觉得奇怪不是?我说个道理你就明白了。”
“喔,这也有道理!”保住不服气似的,“我倒听听你的。”
“要听不难。”曹雪芹不知道理在何处,虚晃一枪,“你先吃两个,我再说给你听。”
保住果真一口一个,连吞了两个,等咽下喉去,立即说道:“你说吧!”
“好,我先问你,这羊肉饺子好吃不好吃?”
“好吃。不过——”
“别下转语!”曹雪芹赶紧拦住,“好吃就是道理。”
“这叫什么道理?”保住有受骗的感觉,同时亦有了领悟,“大概是桂枝拌的馅儿,你就觉得好吃。”
一句话刚完,只见桂枝出现在门口,大声说道:“娘!你听听,保住说的什么?”
刘大婶又好气又好笑,却又有些得意,“理他呢?”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保住胡说八道惯了的。”
这算是抚慰,桂枝便不作声了,正待转回走时,不道她母亲还有句话。
“再说,芹二哥爱吃你包的饺子,那也不是一件坏事。”
这一下不但桂枝,连曹雪芹都颇感困窘,保住却大为高兴,“你听见没有?”他扬着脸跟桂枝说,“不是一件坏事,这是一件好事!”
桂枝把脸都气白了,苦于有客人在,不便发作,只狠狠瞪了保住一眼,冷笑一声:“哼!”接着使劲扭过身子去,辫梢飞扬,一闪而没。
“你看,”曹雪芹看桂枝生这么大的气,颇感不安,便埋怨保住,“无缘无故惹人家生气,多没意思?”
“不要紧!一会儿就好了。”
“哼!”桂枝在里面接口,“一会儿就好了?你等着吧,看我饶得了你!”
一听这话,刘大婶亦不安了,一面责备保住,一面为曹雪芹解说:“桂枝平时气量很大,总让着保住,可有一件,不能把她惹毛了!”接着转脸跟保住努努嘴,“还不快去跟你姊姊赔个不是!”
保住不肯,但也不敢违抗,只坐着不动。事成僵局,使得曹雪芹大感无趣,想一想不能不管,随即用警告的语气向保住说:“你应该给你姊姊赔礼。不然,我可不会再来了。”
这个威胁很有效,保住很快地起身入内,只听他委委屈屈地在说:“何必呢?生我这么大的气,害我挨骂。”
“活该!”
“好!活该。这一下,你该消气了吧?”
“好了,好了!”刘大婶趁势说道,“再闹就没意思了!难得请芹二哥吃两顿饺子,闹得人家不痛快,不把你的好处都折了?”
这一来,桂枝不是生气,是着急了,觉得她母亲的话越来越露骨,却又不便公然辩驳,唯有乱以他语,赶紧结束了这个局面。
接着,便听得姊弟俩小声交谈,似乎仍有争执,过了一会是保住一个人走了出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你姊姊呢?”刘大婶问。
“回她自己屋子里去了。”保住回答,同时用手做了个抹脸的姿势。
刘大婶白了儿子一眼,轻轻说道:“必是你又惹她哭了?”
保住笑笑不答。曹雪芹心头不免惴惴然,但不便表现得过分关切,心里只在想,是该走的时候了。可是想归想,脚上却似绑着一块铅,重得提不起来。
“保住,你陪芹二哥到后院去走走,我收拾了桌子马上来。”刘大婶说,“我还有话跟芹二哥说呢!”
这一来,曹雪芹死心塌地不走了。刚站起身来,只见桂枝翩然出现,刚洗过脸,唇上染了胭脂;头发上还抹了桂花油,又亮又黑,格外显眼。
“保住,把藤椅子搬出去。水快开了,我来沏茶。回头拿钱到胡同口老王那里买一个西瓜回来。记住,不要红瓤儿的,要‘三白瓜’。”桂枝从容交代,语气表情,都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