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第一个是曹雪芹,还带了他的一班同学。原来他们有个诗社,夏天夜集,在德胜门内积水潭看荷花作诗,贪凉坐到四更天,饥肠辘辘,商量着到哪里喝一顿“卯酒”,曹雪芹想起平郡王府有肉可吃,反正只要懂得礼节,识与不识,皆可做不速之客,因而带了他的那班同学,做了第一批宾客。
虽说吃肉的规矩,客至不迎亦不送,客去不辞亦不谢,但曹雪芹毕竟是晚辈,不能不向太福晋致意。
原以为太福晋这天有好些王公的福晋和格格要接待,中门传进话去,所得到的答复,必是:“知道了,今天事忙,不必见面了。”哪知竟是:“芹二爷请进去吧!太福晋正在问呢。”
于是,颇感意外的曹雪芹,一面跟着领路的仆妇走,一面在心里琢磨,将太福晋可能会问到的事,都想了一下。走近第五进院落,已听得娇声笑语,大概堂客赶早凉到的已不少了。果然一进垂花门,目迷五色,不少身着彩色绸衫的纤影。曹雪芹赶紧低下头,目不斜视地被带到了太福晋面前,他很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便即垂手屈膝,打着千说:“给姑太太请安!”
“起来!你娘好吧?”
“托姑太太的福。”曹雪芹答说,“哮喘好得多了。”
“你都见见!”太福晋便一一指引,“这位是礼王福晋,这位是超武公的老姑太,这位是昭武侯的太福晋——”
曹雪芹一时也记不了那么多名字,反正都是长辈,只执晚辈之礼便不错。等请安完了,只听太福晋向在座命妇告个罪,将曹雪芹带到另一间屋子里问话。
“你在官学,多早晚才算满期?”
“到今年年底。”
“你今年十九,早就过了当差的年纪。”太福晋说,“官学里念满了,也不过当个笔帖式,或者库使,要多少年才熬得出头?你身子一向壮实,我看你不如弃文就武吧!”
曹雪芹没有想到太福晋是关怀他的功名事业,这方面他自己都没有仔细想过,所以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
“现在是极好的机会,你到前方营盘里吃两年苦,大概至多三年,就能混出个名堂来了。”太福晋又说,“只不知道你母亲肯不肯放你?”
曹雪芹这才明白,太福晋的意思是,要让他跟着平郡王到北路军营去效力,在军功上搏个前程。功名富贵倒不大在意,只想到张骞、班超立功绝域的故事,不由得起了见贤思齐的念头,心里颇有跃跃欲试之意。
“你回去问问你娘的意思看。”太福晋说,“你跟你娘说,不会让你去打仗,劝你娘放心好了。”
“是!”曹雪芹踌躇着说,“王爷初九就得出京了,只怕日子上来不及。”
“这倒不忙在一时,哪怕等你在官学里散了学再去也不晚。反正你四叔也在‘粮台’上,随时都可以派人送你去。”
曹雪芹是在官学的宿舍中住,家中情形,不甚清楚,不知道曹也在粮台,当即问道:“原来四叔也要跟王爷去办粮台!”
“不是跟了去,在京里管事。”太福晋又说,“眼前没有名义,只是派在粮台上做个耳目。”
没有名义是因为曹眼前还是“废员”,不能奏请派差,不过这当然也是军功,只要打个胜仗,平郡王办“保案”时,补叙劳绩,复官无非迟早间事。
于是曹雪芹想了一下答说:“跟姑太太老实回话,我倒很想到前方见识见识,不过我非得跟我娘说明白不可。”
“原是。你娘就你一个,又是老太太最放不下心,如果我没有把握,不会让你走这条路。你把我的这番意思,务必跟你娘说清楚。”
“是!”曹雪芹停了一下问,“姑太太没有别的话?”
“就是这些话,你吃肉去吧!”
为了避免再一次无谓的应酬,太福晋叫人将他从屋后角门带了出去,穿过甬道,回到原处,宾客已经大集,曹与曹震亦都到了。曹神态如常,曹震却有种掩抑不住的兴奋之情。
这时曹雪芹带来的那班同学,每人都有一两斤肉下肚,吃饱了在等他,曹雪芹有事在心,便说一声:“走吧!”带他们出了王府,方始告诉保住:“我有事,你代我告一天假。”然后就在门房中闲坐,等候曹震。
曹震几乎客散尽了才走,一见曹雪芹,诧异地问说:“咦!你怎么不上学?”
“就为了等你,震二哥,我到你那里去,有件事得告诉你。”
“我这会儿不回去,走!”曹震一拍他的肩,“到我衙门里谈去。”
说到最后一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曹雪芹既诧异,又好笑,便带点揶揄的语气说:“震二哥,你也有衙门了!你的衙门在哪儿啊?”
“喏!”曹震用手一指,“那不是?”
他指的是镶红旗三都统衙门,就在平郡王府斜对面,曹雪芹大为不解,内务府正白旗的人,怎么会派到镶红旗去办旗务?
到了门前一看,曹雪芹一切都明白了,新粘一条尺许宽、六尺多长的梅红笺,浓墨大书“定远大将军驻京粮台”,又一张尺寸较小,写的是“定远大将军大营塘报处”。曹震自然是在粮台办事,怪不得一脸春风得意的神情。
进了大门,往右一转,另有一个大院子,南北各有五楹敞厅,乱糟糟地挤满了人,只听有人说道:“好了!曹二爷来了,你们等着吧!”
此言一出,嘈杂之声顿息,大家都转头来望,有个苏拉上前向曹震请个安,起身引路。曹震昂然直入,在北面敞厅朝南的一个隔间中坐定,向那苏拉说道:“你请张老爷来。”
“张老爷”便是刚才叫大家“等着”的那个人,一进来先指着曹雪芹问:“这位是——”
“这就是舍弟雪芹。”曹震又对曹雪芹说,“这位是张五哥。别看他成天在铜钱眼里翻跟头,人可风雅得很,琴棋书画,件件皆能。”
听这一说,曹雪芹便知他的官衔是“司库”,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招呼,张司库已放下手里的卷宗,满脸堆笑地拉着曹雪芹的手说:“原来是芹二爷!我叫张子谷,咸安宫官学离这里也不算远,下了学找我来。”
曹雪芹觉得此人热情可亲,颇有好感,当下满口承诺:“是!是!我定会来找张五哥。”
张子谷退后一步,颈往后仰,伸一指指着曹雪芹,“一定!”他是很认真的神气,“芹二爷,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叫他雪芹好了。”曹震说了这一句,便谈公事,“怎么样?都是来借钱粮的?”
“可不是!”张子谷将卷宗打开,里面是一大沓借条,“情形各家不一样,请二爷定个章程下来,我好去打发。”
“王爷交代,宁可先紧后宽,开头一宽,做成例规,以后就难办了。”
“那么是怎么个紧法儿呢?”
“有一个月的恩饷了,另外再准借一个月。”
“一个月怕不行。”张子谷是很为难的模样,“有人还打算借半年呢!”
“借半年的钱粮?那不开玩笑!此刻花得痛快,往后吃什么?”曹震接着又说,“最多借两个月,分四个月扣。”
张子谷想了一下说:“能不能分六个月扣?”
“好吧!就分六个月。”曹震又问,“祝家怎么说?”
“最近米价又涨了——”
一听这话,曹雪芹便注意了。原来曹震所说的“祝家”,是京城里有名的“老根儿人家”之一,世代业米,在明朝便是巨富,称为“米祝”。他家住在崇文门外板井胡同,园林极盛,传说十天都逛不完,曹雪芹久已慕名,所以此时不由得留神细听。
“祝老四说,历年的军粮,都是他家办,回扣有一定的例规。不过在期限上可以想法子,如果能放宽两个月,他愿意每一石送一钱半银子。”
“这也不过三千两。”曹震有些失望,“能办得了什么事?”
“本来军粮就是运价贵。”张子谷又说,“祝老四很愿意帮忙,说可以替你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
“是——”张子谷将椅子拉了一下,凑近曹震,低声说道,“他说军粮完全是运价贵,运到乌里雅苏台、科布多,运价每石二十五两,北路最近的也要十一两,通扯是十六两银子一石。两万石米光是运价就是三十二万两,倘或在这上头耍点花样,弄个两三万是很方便的事。”
“这话有道理。”曹震转为兴奋了,“咱们倒找范芝岩谈一谈。”
“不必咱们去找,托祝老四就是了。”
“托他?”曹震问说,“那不又多经一道手?”
“虽然多经一道手,回扣可不会少一分。”张子谷自问自答地说,“人家为什么替你白当差?只为他跟范芝岩是连手惯了的,就算咱们自己去接头,范芝岩还得去找他。”
“照这么说,他出的主意,范芝岩一定会照办?”
“差不多。”
“那么,祝老四打算出个什么花样?你问他没有?”
“谈了一下,大致是以近报远,譬如运乌里雅苏台,本来规定三千石,报它五千石,运价自然就高了。这多出来两千石的浮价,就可以扣下来。”
“那,范芝岩肯不肯出领据呢?”
“大概肯出。”
“肯出就好办。不过,这件事一定得先扎扎实实说妥当,大概可不行。”
“二爷,”张子谷微笑说道,“你要扎实,人家也要扎实,领据是出了,将来报领五千、实运三千,另外两千石运到近处,户部要追差价,怎么办?”
曹震手摸着青毵毵的下巴,沉吟了好一会说:“咱们想法子不叫户部追就是了。”
“能如此,人家就没话说了,不过也得有个凭据才好。”
“什么凭据?”
“这,二爷还不明白,无非拿笔据换笔据——”张子谷没有再说下去。
曹震眨了一会眼,迟疑地问说:“你的意思是,要给他出个借据?”
“对了。如果要追差价,他就拿这张借据来抵付。”
“那么,不追呢?户部不追,我有借据在他手里,不就欠了他一笔债了吗?”
“这是信得过、信不过的事。如果不用追差价,他也不敢拿这张借据来要债。”
“话不是这么说。”曹震大为摇头,“除非他也写张东西给我。”
“要怎么写呢?”
一时没有善策,也就不谈了。张子谷只说祝老四想请曹震吃饭,主随客便,要个日子。曹震欣然相许,定了定边大将军出京的第二天赴席。
等张子谷告辞,曹雪芹才有机会开口,将太福晋的意思,照实说了一遍,曹震一样地大感意外。
“这是办不到的事,太太怎么能放得下心?”
“其实,也没有什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而况有方先生在一起,我可以跟他学好些东西。”
“哪位方先生,你是说方问亭?”
“是啊!”
“他暂时不去。”
曹雪芹大为诧异,“方先生怎么不去?”他问,“郡王少得了他吗?”
“这你就不懂了。咱们也不去谈他,只谈你。”曹震劝道,“你别想得太美,自以为一番豪情壮志,等吃了苦头想回来,那时你才会懊悔。反正这件事一定办不通,你趁早死了心吧。”
“可是太福晋那里呢?怎么交代?”
“那好办。反正太福晋也说了,等你年底在官学的期限满了再去亦不要紧,眼前先支吾着,到时候再说。”曹震又说,“不过,你回去还是得回去一趟,不然撒谎就露马脚了。”
“当然。无论如何,太福晋的意思,我得跟娘说。”
“对了!你回头就走,我叫人派车送你去。”曹震踌躇满志地说,“现在可方便了!要车有车,要马有马,要船有船,要夫子有夫子。”
见此光景,曹雪芹立即想到他跟张子谷所谈的事,心里不由得替他担忧,很想劝他几句,当今皇帝,最重操守,出了事只怕平郡王都无法庇护。但还在思索如何措辞时,却又有人来回公事了。
“你来得正好!派一辆车,派两个人,送舍弟到张家湾。”曹震回头问道,“你哪天回来?”
“我想多住两天。”曹雪芹答说,“给我借两匹马,我带了瑞德回去,不必费事。”
“这么热的天,你替我安分一点儿吧!中了暑还得了!”
“这样好了,我另外通知通州驿站,令弟要回京,随时可以去要车。”
“这样最好。”
接着,曹震便替曹雪芹引见,那人叫鲁兴,是镶红旗的八品笔帖式,派在粮台上管车马,所以说他“来得正好”。
“震二哥,”曹雪芹想起这件事,“你到祝家去赴席,能不能带我一个?”
“干吗?我们有事谈,不是去应酬。”
“我知道。我是想去逛逛祝家的园子。”
“那还不好办?等你从通州回来,到他园子里去歇夏避暑,都是一句话的事。”
“这就更好了。”曹雪芹非常高兴,“听说祝家的园子,十天都逛不过来,原该住几天才能畅游。”
“好吧,这件事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