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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洲的风俗,“祭必于寝”,所以宫中祭神是在分属皇后的坤宁宫,王府就在王与福晋所住的上房。正中堂屋,西墙上设一块朱漆搁板,板上悬一块镶红云缎黄幪,下粘低钱三挂,称为幪架,而一般多用“祖宗板子”这个俗名。“祖宗板子”前面设一张朱红长方矮桌,上供香烛。陈设虽简,礼节却异常隆重——第一天拣米选豆,第二天磨粉蒸面,到得这天午夜过后,祭礼便开始了。平郡王府从大门到上房,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但声息不闻,不但没有人说话,连置放器物都不准出声,以肃静为至诚。
丑正一刻,主祭的平郡王福彭上香,率领合族男丁三叩首,厨子随即和面做饽饽,就在院子里临时架设的大灶上蒸熟,装成十一盘,每盘十一枚,献上供桌,免冠行礼,接下来便是“请牲”了。
牺牲是老早选定的三口大猪,此时只用一口,缚在屠床上抬了进来,这口黑毛猪称为“黑爷”,原是早就洗干净了的,但仍须主祭用一把新棕帚,遍扫牲体,缚猪的绳子,亦换了新的,这才抬入室内,摆在供桌前面,意思是请祖宗审视,享用这么一口肥猪,是否合意。当然又须行礼,礼毕就要请“黑爷”归西了。
这不能用“杀”或“宰”之类不吉利的字眼,宰猪称为“省牲”。屠夫下手之前,先提起猪耳朵,灌一大碗烧酒下去,将“黑爷”灌醉了,省得“省”时乱叫。至于下刀时,亦有规矩,晨祭用公猪,以左手执刀。及至剖腹开膛,第一件事是将附着于大小肠之间的脂肪剥下来,连同生猪血一起先上供。这肠间之脂,就是《诗经》中“取其血”的,满洲话叫作“阿穆孙”。
这时整头猪已置入大锅去煮,煮熟撤饽饽献牲,猪头朝上,头上插一把柄上有个铃铛的鸾刀,另外盛汤一碗,碗上架一双筷子,随同供献。主祭再一次率族人三叩首,这时天已经快亮了,息香撤幪,晨祭告成,合族吃肉吃饽饽散福,不准喝酒。
到得过午不久,夕祭开始,只是“省牲”须用右手,“黑爷”是一头母猪。黄昏时分,撤饽饽献牲,这后半段的祭礼,由主妇主持,这件事累人不说,有些知书识字,深明事理,而又喜欢寻根究底的才媛,倘为彖妇,必须主持夕祭时,每每会有一种恐惧委屈之感,因为这后半段的夕祭,有个专门名称,叫作“背灯”,先是息香撤火,再用布幔密遮窗户,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主妇在内。这还不够隐秘,中门亦须紧闭,合族男丁都在门外屏息等候。
似此远摒男子,独留主妇一个人在密室祭神,当然是表示什么都可以供献给神的。当初何以制定了这样的仪式,已无从稽考起源。现在的礼节是,主妇在室内行九跪九叩的大礼,顿首八十一次之多。“秋老虎”的炎威犹在,穿上礼服在密不通风的屋子里行此大礼,那可真是苛刑,“大奶奶”——平郡王福晋,好不容易行完了礼,已站不起身,双手趴地,膝行摸索着到了矮桌前面,将“黑爷”头上的鸾刀拔了下来,放在桌上,忍不住狂喊一声:“快点灯!”
中门外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启门秉烛而入,福彭推门进去一看,大奶奶坐在地上,汗出如浆,面无人色,赶紧将她搀了起来,低声抚慰着说:“辛苦你了,好歹撑着一点儿。”
真得要咬紧牙关,才能撑持得下去。散福之后,便得预备祭天,俗称“祭竿子”。这根神所凭依的竿子,以杉木制成,高出屋檐,这个露天的祭礼,仪节与晨祭及背灯都不同,牲用公猪,不光是去毛,还要剥皮,称为“脱衣”。肉煮熟后,选取精肉,跪切成丝;供神后,将肉丝与小米饭拌合在一起,另加血肠,移置竿顶的“斗”内。这个礼节却是有来历可考的,据说太祖高皇帝努尔哈赤起兵征明时,打了一次败仗,匹马落荒,而追兵甚急,只得下马躲在一株大树之下;忽然飞来一大片乌鸦,掩护太祖,挡住了明兵的视线,因而得以脱险。为了崇功报德,设竿子祭乌鸦,托名祭天。
祭天既毕,曙色已露,赶紧铺设“地平”,布置坐具,来吃肉的宾客已经到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