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曹震回家第一件事,是问马夫人的病情。恰好翠宝也回来了,曹震满怀希望,她会有好消息带回来。因为自保定延请来的刘大夫,五世儒医,专治气喘,着手成春的传说,不知凡几,没有理由治不好马夫人的病。
“太太的病,不光是气喘。”刘大夫说,“气喘好治,有郁症在里头就麻烦了。说什么‘身静心动’,一想起心里放不下的事,气血上冲,马上就喘了。这个病,不是药治得好的。”
“怎么会是郁症?”曹震大惑不解,“太太这几年日子过得很平安,有什么事会郁在心里?”
“还不就是为了雪芹!”锦儿接口答说,“从杏香的儿子得了惊风以后,太太的心境,慢慢就不同了。秋月跟我谈过几次,也只是有机会劝一劝,不想郁在心里,成了病根。”锦儿痛苦地捶着额头,“早知如此,一定早就有办法了。”
“心病要心药。”刘大夫说,“太太的病,能够开怀安逸,可以带病延年,光是吃药没有用。”
这“心病心药医”五字,将曹震与锦儿引入沉思之中——杏香生了个啼声洪亮的儿子,乳名小芹,为马夫人带来常开的笑口。哪知去年春天,有一日天气突变,小芹得了惊风,不治夭折。马夫人整整哭了两天,笑容也就从此消失了。
“芹二爷年纪还轻,杏香既然能生第一个,不愁不生第二个。太太何必伤心?”
锦儿与秋月都是这样劝马夫人。起初倒还有些用处,但月复一月,杏香不复再有喜信,马夫人就只拿她们的话当耳旁风了。
这时最不安的是杏香,不知何以不怀第二胎?却又不敢将她的心事摆在脸上,只是私底下烧香拜佛,到处打听何处有灵验的种子方。如今看来,若有灵验的种子方,正就是治马夫人痼疾的心药神方。
“今儿上午季姨娘也探病去了。”翠宝皱着眉说,“这位姨娘真是,什么话想到就说。话也许不错,说得不是地方,不是时候,可就要闯祸了!”
“她闯了什么祸?”锦儿急急问说,“说了什么说不得的话?”
“她从太太屋子里出来,跟秋月说:‘我看太太的病,得要冲冲喜了。’嗓门还挺大。后来太太跟秋月说:‘冲喜没有用,倒是替我看一口好棺木是正经。’你们想,季姨娘那句话糟不糟?”
锦儿不作声,心里在想,曹雪芹一直未娶正室,也是马夫人情怀抑郁的缘故之一。此时如真能有一头门当户对的婚姻,赶着办了喜事,马夫人心境必然比较开朗,倒是真正的“冲喜”。
“就是你那句话,季姨娘的话其实不错,不过不该以为有喜气就可以冲掉晦气。这件事,大家得好好商量。”
“商量什么事?”
“看看哪家有合适的姑娘,娶了来给太太冲喜。”
“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先得问问雪芹的意思……”
“这一回,由不得他了。”锦儿不等曹震说完,便即抢着说道,“只要大家都觉得合适,非逼着他点头不可。”
于是大家搜索枯肠,将熟人家待字闺中的女儿,一个一个都数到了。但若非才貌不济,便是德性有亏,即令勉强拉拢了,亦必成怨偶。在马夫人自然是要佳儿佳妇,始足以言安慰,否则反增烦恼,就根本不是冲喜了。
一场谈论无结果。到得晚上,曹震因为白天劳累,早早归寝,及至锦儿亦将卸妆上床时,只听“呀”的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出现了翠宝。
“二奶奶,”她悄悄说道,“你请到我那里来。”
看样子是有须避开曹震的话要说。锦儿一言不发,跟着翠宝到了她的卧室,方始开口问说:“有急事吗?”
“不是说替太太冲喜吗?我倒有个主意,二奶奶看行不行?”
翠宝说完,望着锦儿,是那种等待答复的神气。“傻瓜!”锦儿笑着说,“你不把你的主意说出来,我怎么知道行不行?”
“喔,”翠宝也失笑了,“我在想,不妨让杏香装假肚子。”
这是常有的事,锦儿并不觉得她匪夷所思,很认真地想了一下,使劲摇着头说:“不好!”
“怎么呢?”
“现在是不错,说杏香有了喜,太太心里一高兴,比吃药都强。不过只能骗两三个月,到时候说是小产掉了,太太落得一场空欢喜,那比没有这回事更坏。”
“不会是一场空欢喜。”
“照这么说,是到足月了,得有一个孩子,算是杏香生的?”
“不错。”
“孩子呢?”锦儿双手一拍,“在哪儿?”
“喏。”翠宝拉着锦儿的手去抚摸她的腹部,“这不是?”
锦儿颇为惊异,“原来你有了!”她说,“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也是这两天才能断定,还来不及跟你说。”
“二爷呢,也不知道?”
“当然应该先让你知道。”
锦儿对她的答语,颇为满意,点点头细想了一会说:“这件事可以做,不过得好好商量,露不得一点马脚。”
“要跟谁商量,二爷?”
“当然也要告诉他。”
“倘或他不肯呢?”
“不会的,我有话说得他一定肯。”锦儿紧接着表白,“我可得把话说在头里,不是我不喜欢你的孩子,你将来就知道了。”
接下来便商议让杏香装假肚子的步骤细节。整整谈了半夜,锦儿方始归寝,上床时惊醒了曹震,他问:“刚才你好像不在屋子里,是在翠宝那儿?”
“对了。”
于是她细说了她跟翠宝所谈的事。原以为曹震会极力赞成,不道他听完了竟不开口,大出锦儿的意料。
“怎么你不肯?”
“不是我不肯。”曹震答说,“这件事只能骗太太,瞒不住别人。我怕会有人说闲,以为我在打什么谋产的主意。你知道的,老太太很有些好东西留给雪芹的。”
曹震有此顾虑是锦儿没有想到的,但却是实情。旗人的习俗,出嗣他人为子,往往是为了继承遗产,因此从皇帝至旗主,下及各姓的族长,要示惠于某一个人,最简捷的办法,就是找机会利用职权,将此人指定为身故无子而留有大笔遗产者之后。如庄亲王博果铎,本是太宗第五子硕塞的长子,雍正元年下世,照宗法应在他的胞弟博翁果诺诸子中,择一为后,但雍正皇帝却特命胤禄出嗣。承袭了庄亲王的爵位,犹在其次,主要的是博果铎丰厚的家业,可以让胤禄不劳而获。
因为有此习俗,曹震如果以己子作为曹雪芹之子,这个秘密一泄漏,必有人会联想到他是有意谋产。为了避此嫌疑,不愿将翠宝腹中的孩子“割爱”,用心倒是光明磊落,但锦儿却别有打算。
“这不过一时骗一骗太太。等雪芹将来自己有了儿子,或者太太百年以后,让翠宝的孩子归宗好了。再说,她也还不知道生男生女,反正一说杏香有喜,太太心里一宽,就比什么药都管用。”
“这话倒也不错。”曹震同意了,“不过,事要做得周到,别闹笑话。”
这又何劳嘱咐,锦儿加上秋月,策划得极其周密,知道这件事的,除她们俩便只有双方男女当事人,一共只得六个。